25 1941年4月,倫敦

吉米把腳卡在門與門框的縫隙當中,窺視著薇薇安的一舉一動。眼前的景象並非他預料中的婚外情,相反,到處都是孩子。他們在地板上玩猜字謎遊戲,圍成圓圈跳來跳去,還有個小姑娘在玩倒立。吉米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家破舊的孤兒院,這些孩子可能就是托馬林醫生收養的那些戰爭孤兒。看見薇薇安的身影,孩子們雖然沒有出聲,但他們的眼睛都盯著她。孩子們張開手臂朝薇薇安跑去,就像一架架嗡嗡作響的小飛機。薇薇安也滿臉喜悅,她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跪在地板上,伸出胳膊摟著這些朝她湧過來的孩子。

然後,他們開始熱切地交談,討論飛行、船、繩索還有小精靈的故事。聽了一會兒,吉米才明白他們是在繼續之前的談話。薇薇安應該了解孩子們此刻討論的主題,她一邊認真地聽著,一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樣子不像是成年人與孩子打交道時的敷衍,好像在思考解決辦法。此刻的薇薇安和之前在街頭跟吉米說話時那個冷冰冰的人兒迥然不同,現在的她更隨和,沒有什麽戒備之心。薇薇安抬了抬手,孩子們立刻安靜下來。“我們先排練一遍,遇到問題再想辦法,你們覺得這樣好不好?”

孩子們都讚同她的辦法——至少,在吉米看來是這樣的——因為大家都沒有抱怨,而是四散開去,各自去搬椅子和其他雜物——毛毯、掃帚、戴著眼罩的布娃娃。他們把這些看似無關的東西搬到房間中央,然後小心翼翼地組裝在一起。吉米這才明白他們想幹什麽——原來,孩子們是在造船,瞧,這邊是船頭,這裏是桅杆,船的一頭用木板搭建,另一頭用腳凳靠著。床單折成三角形,用細繩子綁住每個角,掛在桅杆上,就成了迎風飄揚的船帆。

薇薇安坐在一口倒扣著的木箱上,手裏捧著一本書。她翻到書本中間,把折疊的書頁撫平,然後說道:“我們就從胡克船長和失蹤的男孩這一段開始吧!嗯——溫蒂在哪兒?”

“我在這裏。”原來是一個十一歲左右的小姑娘,胳膊還打著石膏。

“好,”薇薇安說道,“準備入場,馬上就要開始了。”

一個小男孩蹦跳著朝薇薇安走來,他肩上放著一隻手工製作的漂亮鸚鵡,手裏拿著硬紙板做成的鉤子,顏色閃閃發亮。薇薇安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開心地笑了。

原來,孩子們是在排練戲劇《彼得·潘》。吉米小的時候,媽媽曾帶他看過。他們來到倫敦,在利伯蒂餐廳喝了頓美美的茶。喝茶的時候,吉米一直偷偷盯著母親臉上的表情——她不時回頭,用渴望而傷感的目光打量窗外的衣服櫥窗。之後,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起因就是錢。吉米躲在臥室裏,聽見有東西被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閉上眼,回想那出戲劇,回想他最喜歡的片段——彼得·潘扔掉武器,對所有相信夢幻島魔力的人說道:“姑娘們,小夥子們,你們相信童話嗎?”他大聲喊道,“如果相信的話你們就拍拍手,不要讓小叮當死掉。”吉米從座位上站起來,兩條細弱的腿顫抖著,雙手合十,充滿期待地喊道:“相信!”吉米相信,這樣就能拯救小叮當的生命,改變這世上不如意的一切。

“納森,你準備好手電筒了嗎?”

吉米眨眨眼,從回憶中醒過來。

“納森,”薇薇安說道,“我們現在要用手電筒。”

“我已經打開燈光了。”一個留著紅色鬈發,腳上安著支架的小男孩說道。他坐在地板上,用手電筒的光照著船帆。

“好的,”薇薇安說道,“原來已經打開燈光了,嗯——做得很棒。”

“但我們什麽都看不見。”另一個男孩從眼鏡後麵不滿地瞥著手電筒微弱的光,他站在地上,正要升起船帆。

“要是我們看不見小叮當的話這麽做有什麽用。”扮演胡克船長的男孩抱怨道,“手電筒根本不管用。”

“會有效果的。”薇薇安堅定地說道,“當然會有用。心理暗示有很強的力量,如果我們都說自己能看見小精靈,觀眾也能看見。”

“但我們看不見小叮當。”

“是的,的確看不見,但我們得說自己能看見——”

“撒謊嗎?”

薇薇安抬頭看著天花板,好像在尋找合適的理由,孩子們開始爭吵不休。

“抱歉。”吉米從門後走出來。沒人聽見他的聲音,吉米隻好再說一遍,這次他的聲音更大了,“打攪一下。”

孩子們全都轉過頭來。薇薇安看見吉米的那一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後她就皺起了眉頭。吉米承認,看見薇薇安為自己苦惱心中竟然有點兒開心,這樣起碼能讓她知道,事情不會總按她的想法來。

“我想,用攝影燈效果會不會好一些?它跟手電筒很像,但光線強得多。”

孩子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都呆呆地待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一個陌生人突然闖進閣樓上的孤兒院,參與討論這場談話中最重要的細節,但他們對此都不疑心,也不驚奇。相反,孩子們都安靜地思考著他的建議,隨後發出輕輕的討論聲。一個小男孩興奮地跳起來,大聲喊道:“太棒了!”

“簡直完美!”另一個孩子也讚同道。

“但我們沒有攝影燈呀!”一個戴著眼鏡的憂鬱男孩說道。

“我可以幫你們找一個。”吉米說道,“我在報社工作,我們的工作室裏有各種各樣的攝影燈。”

孩子們爆發出更加激動的歡呼聲和討論聲。

“但我們怎麽才能讓這燈光看上去像小精靈在空中飛舞?”那個鬱鬱寡歡的男孩站在夥伴們中間,再次提出自己的擔憂。

吉米關上門,走進房間。所有的孩子都轉身看著他,薇薇安怒氣衝衝地盯著膝蓋上合攏的《彼得·潘》。吉米假裝沒看見她,“我覺得應該從高一點的地方打光,對,這樣一定行得通。而且,你們得確保燈光一直是朝向舞台的,光束很小,而不是白乎乎的一大片,你們可能是想營造出隧道般的感覺……”

“但我們的個子都不夠高,沒辦法把燈舉起來。”戴著眼鏡的小男孩說道,“燈光不可能從高處灑下來。”不管他是不是孤兒,吉米覺得自己開始討厭他了。

薇薇安看著吉米跟孩子們交流,臉上的表情非常嚴肅。吉米知道,她希望自己記起她說過的話——別在這兒瞎指揮了,趕緊消失——但他不能這樣做。他腦海裏浮現出用攝影燈打光的美好畫麵,他有一百種辦法能實現這個設想。如果在角落裏架起樓梯,或者把燈捆在掃帚棍上——當然了,一定得捆緊——像魚竿那樣垂下來,還有個法子——“我來幫你們,”吉米忽然說道,“我負責打光。”

“不行!”薇薇安站起來表示反對。

“太好了!”孩子們歡呼道。

“你不能這樣做。”她冷冷地說道,“不可以。”

“可以的!”“他一定可以!”“他必須參加!”孩子們嚷嚷著。

這時候,吉米看見妮拉,她坐在地板上朝吉米揮手,然後驕傲地看了看周圍的孩子。吉米怎麽能拒絕孩子們的要求呢?他朝薇薇安攤攤手,虛情假意地表示自己非常抱歉,然後欣喜地看著周圍的孩子。“就這麽定了,”他說道,“我加入,你們有了新的小叮當。”

*?*?*

事後,吉米對自己的決定也有些難以置信,但在醫院中,他決定扮演小叮當的時候並沒有多想,桃莉希望他和薇薇安·詹金斯約時間見麵的事也早被他拋在了腦後。他為自己用攝影燈營造小精靈的想法興奮得難以自持。不過,好在桃莉也不介意這件事。“噢,吉米。”她興奮地吸著煙,“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好辦法的!”

吉米坦然接受桃莉的表揚,讓她相信,這不過是自己計劃的一部分而已。最近桃莉的心情非常好,看見她又變成了自己記憶當中的那個桃兒,吉米覺得總算鬆了一口氣。“我最近很想去海邊。”有時候,吉米會從懷特太太貯藏室的窗戶裏偷偷爬進來,他和桃莉躺在那張窄小還微微凹陷的**聊天。“吉米,你能想象出我們以後的生活嗎?我們會一起慢慢變老,終有一天會兒孫繞膝,他們會開著車帶我們到處玩。我們可以搭一個秋千,上麵安兩把椅子——你覺得怎麽樣,親愛的?”

吉米說,自己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棒。他再次親吻桃莉光潔的脖子,她被逗得哈哈大笑。感謝上帝,讓他有機會和桃莉分享這麽私密溫暖的時刻。他想要桃莉描述的那種生活,他對之如此渴望,心裏竟隱隱作痛。如果桃莉知道自己和薇薇安在一起,並且關係日益親密會開心的話,那他很願意繼續編織這個故事。

吉米心裏明白,他和薇薇安之間並非桃莉想象中那麽密切。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當中,吉米盡量擠出時間,參加孩子們的每一場排練。薇薇安的敵意讓他有些吃驚,他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在食堂遇見的那個姑娘——她看了自己給妮拉拍的照片,告訴自己她在醫院當誌願者,可如今的薇薇安幾乎不願意與自己多說一句話。吉米非常確定,薇薇安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裏。他對薇薇安的冷漠早有預料——桃兒告訴過他,薇薇安想要對付一個人就會很殘忍。但吉米沒想到,薇薇安對自己的憎惡來得如此毫無緣由。他們幾乎完全是陌生人,薇薇安絕對猜不到自己和桃莉之間的關係。

有一天,孩子們的舉動讓他們兩人都忍俊不禁,吉米抬頭朝薇薇安看去,想和她分享這有趣的一刻。薇薇安察覺到他的目光,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吉米明明看見她笑了,但她臉上歡快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不見。薇薇安的敵意讓吉米進退兩難,從某方麵來看,薇薇安討厭他是件正中下懷的事——吉米並不是真心讚同桃莉的敲詐計劃,但薇薇安對他的冷漠總算讓他心裏好受了些,勉強接受了桃莉的計劃。但若得不到薇薇安的喜愛和信任,他和桃莉的計劃又根本沒辦法實施。

吉米隻好一直試著與薇薇安接觸。他盡量不讓自己為她眼裏的憎惡感到憤怒,他不去想薇薇安對桃莉的背叛,她讓那個閃閃發光的開朗女孩如此低沉。吉米強迫自己去想薇薇安和孤兒們在一起的溫暖場景,她創造了一個世界——隻要一走進閣樓的大門,大家就可以沉溺在一個幻想世界當中,生活中所有的難題都被丟在樓下的宿舍和醫院的病房裏。排練結束之後,薇薇安給孩子們講故事,講那條通往地心的秘密隧道,深不見底的魔法小溪。溪水中細碎的光,吸引著孩子們靠近些,再近些……孩子們看著薇薇安,一臉迷戀。

隨著排練的繼續,吉米覺得薇薇安似乎沒有剛見麵的時候那樣討厭自己了。不過,她還是不願意跟吉米講話,對於吉米的出色表現也不過是點點頭而已。但有時候,吉米發現她在偷偷看著自己——她以為吉米不會發現,那時她臉上的表情一點兒也不生氣,而是沉思的樣子,甚至還有幾分好奇。或許,就是這一點讓吉米犯了錯。他覺得就算薇薇安和自己之間的關係沒有升溫,起碼堅冰也在慢慢融化。四月中旬的一天,孩子們下樓吃午餐,閣樓上隻剩下他和薇薇安在組裝輪船。他問薇薇安有沒有孩子。

吉米本以為這會是兩人關係的轉折點,但薇薇安整個人都怔住了,吉米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雖然還不知道究竟哪兒錯了——然而話已經說出口,沒辦法挽回。

“沒有。”這話又冷又尖銳,就像鞋子裏的碎石,總讓人不舒服,“我沒法生孩子。”

吉米真希望地上有條縫,自己能夠鑽進去順著深深的隧道躲進地心深處。他喃喃地說了聲抱歉,薇薇安輕輕地點點頭,然後裹好船帆,離開閣樓。房門“吱呀”一聲在她身後關上,像是幽怨的歎息。

吉米覺得自己像個無知的小醜。他並沒有忘記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雖然薇薇安是那樣的人,雖然她對桃兒的所作所為非常殘忍,但吉米並不想傷害任何人。想起薇薇安剛才怔住的樣子,吉米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在心裏反複想著這件事,怪自己不該這麽魯莽。那天晚上,吉米出門去拍大轟炸的悲慘後果。他舉起相機對準那些剛剛失去親人,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腦子裏卻想著該怎麽向薇薇安賠禮道歉。

*?*?*

第二天,吉米早早來到醫院門口,他緊張地吸著煙,等待薇薇安的身影出現在街對麵。他坐在醫院門前的台階上,心中暗自憂慮,薇薇安看見自己在這兒會不會立刻轉身離開。

薇薇安匆忙的身影出現在街頭,吉米扔掉煙蒂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張照片。

“這是什麽?”薇薇安把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沒什麽。”吉米答道,“這是昨天晚上,我拍的照片,它讓我想起了你說的故事——那條藏著光的小溪,還有那些住在地球另一邊的人。”

薇薇安端詳著照片。

吉米拍下照片的時候,黃昏剛剛降臨。落日的餘暉灑在廢墟上,照得碎玻璃閃閃發亮,近處是升騰的煙霧,煙霧後是剛從防空洞裏鑽出來的人們昏暗的剪影。拍完照片之後,吉米徑直去了報社辦公室,想連夜把照片衝洗出來送給薇薇安。

薇薇安一言不發,吉米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以為她要哭了。

“我很抱歉。”吉米說道,薇薇安聞言看了他一眼,“昨天說的話讓你不開心,真是對不起。”

“你不會明白的。”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進手提包裏。

“可——”

“你不會明白的。”薇薇安說完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幾乎抑製不住,至少,在吉米眼中是這樣的。不過,這表情很難辨認,因為她立馬轉身朝醫院大門走去,然後閃身進去了。

那天的排練很快就過去了。孩子們一窩蜂似的衝進房間,屋子裏立馬充滿了活力和吵鬧聲。午餐鈴聲響起,他們又匆匆忙忙跑出去,跟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吉米本來想和孩子們一起離開,跟薇薇安單獨在一起著實有些尷尬。但他又討厭自己的軟弱,所以還是留下來和薇薇安一起拆卸船隻。

他把椅子重疊在一起的時候發現薇薇安正在偷看自己,但他沒有回頭。他不知道薇薇安臉上此刻是什麽表情,再說,此刻的感覺已經很糟糕,吉米不想給自己徒增煩惱。薇薇安忽然開口了,這次語氣略微不同:“那天晚上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食堂,吉米·梅特卡夫?”

吉米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把目光移到一邊。薇薇安正專心致誌地畫著舞台的背景板,上麵有棕櫚樹,還有沙灘。她稱呼吉米的全名時有種奇怪的拘謹,吉米感到一陣興奮的戰栗。他心裏明白,不能把桃莉供出來,但他向來不是個愛撒謊的人,於是隻好折中。“我去見一位朋友。”

薇薇安看著吉米,嘴角隱約有一絲笑意。

吉米這人從來不知道適可而止,他繼續解釋。“我們本來約在別處見麵,但我自作主張去了食堂。”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你為什麽不去原來的見麵地點?”

“我也不知道,就覺得這樣做是正確的。”

薇薇安還在打量他,她的神情靜默,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麽。然後,她轉過身接著畫背景板上的棕櫚樹葉子。“我很開心,”她的聲音非常清晰,“很開心你那天出現在食堂。”

*?*?*

從那天起,事情似乎悄然發生了變化。這並非是因為薇薇安所說的話——當然了,她的話讓吉米很高興——而是她看著吉米時,吉米心中竟然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回想這一刻的時候,吉米覺得他和薇薇安之間有種默契,這感覺在他心中鋪天蓋地。雖然,這些細節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但是所有的事情聯係在一起就有了別樣的意味。吉米當時就有這種感覺,後來,桃莉讓他匯報日常進度的時候這種感覺又出現了,他沒有提及這一部分。雖然這事會讓桃莉很開心——吉米了解她,她會把這當作自己進一步取得薇薇安信任的證據——但吉米還是沒有說,和薇薇安的談話隻屬於他一個人。這的確算一種進步,但卻不是桃莉想要的那種。他不想與人分享那一刻,不想糟蹋了那美好時光。

第二天,吉米出現在醫院的時候步子裏都帶了風。他推開門,今天是瑪拉的生日,他送給她一個橘子。瑪拉告訴他,薇薇安今天沒來。“她早上來電話說自己身體不好,起不了床,想請你代替她幫孩子們排練。”

“沒問題。”吉米一口答應,心中卻有些疑惑,不知道薇薇安的病是不是和前一天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有關。她是否後悔卸下自己的防備了?吉米皺著眉頭看著地麵,一縷發絲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瑪拉:“你是說,她病了嗎?”

“聽上去狀態的確不佳,真是可憐。不過你也沒必要那麽著急,她會好起來的,她經常這樣。”瑪拉握著吉米送給她的橘子。“我可以留半個給她嗎?等她下次來排練的時候送給她。”

可下一次排練的時候薇薇安仍舊沒有出現。

“她還病著呢。”吉米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瑪拉說道,“不過多休息幾天也好。”

“她的病嚴重嗎?”

“應該不嚴重。她經常生病,但很快就會恢複——離開孩子們太久她自己就受不了。”

“她以前也病過嗎?”

瑪拉笑了笑,但這笑容中卻帶了某種別的意味,像是察覺,又像是善意的關切。“人都會生病的,梅特卡夫先生。詹金斯太太有自己的麻煩,但大家都是這樣的,對嗎?”她躊躇了一下,再次開口時聲音雖然柔和卻十分堅定。“聽我說,親愛的吉米,我知道你很關心她,你是個善良的人。薇薇安為孩子們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天使的所為,但我覺得,你沒必要擔心,她丈夫會好好照顧她的。”說完,瑪拉又笑了笑,笑容中滿是母性的光輝。“別操心她的事情了,好嗎?”

吉米應承下來,然後轉身上樓,瑪拉的建議讓他有些猶疑。薇薇安病了,問候她是應當應分的事,為什麽瑪拉要他別操心薇薇安的事情呢?瑪拉刻意提到薇薇安的丈夫似乎也意有所指,她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托馬林醫生——那個覬覦別人妻子的渾蛋?

*?*?*

吉米手裏沒有《彼得·潘》的劇本,但他還是盡最大的努力讓排練順利進行。孩子們跟他相處得很好,他們扮演著各自的角色,很少爭吵,一切都很順利。排練結束之後,大家一起把道具收拾好,吉米坐在倒扣著的大木箱上,孩子們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祈求吉米講故事。他心裏有些洋洋得意的感覺。吉米告訴孩子們,自己不會講故事,當孩子們拒絕相信這一點時,他不得不嚐試著講薇薇安曾講過的故事,以防孩子們吵鬧起來,雖然他都快不記得那些故事情節了。這時候,吉米忽然想起了夜鶯之星的故事。孩子們好奇地睜大雙眼聽他講故事,吉米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和托馬林醫生的病人竟然有這麽多相似之處。

和孩子們玩著玩著,吉米就把瑪拉剛才的話拋到了腦後。跟孩子們道完別,走下樓梯的時候,吉米這才明白瑪拉的意思——她想多了。他走到瑪拉的辦公桌前,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瑪拉就說道:“吉米,托馬林醫生想跟你打個招呼。”她語氣甚為尊敬,好像國王要親自到訪,來看望吉米一樣,甚至還伸出手,從吉米的衣領上扯下來一根線頭。

等待的時候,吉米喉嚨中泛起一絲苦澀,這種感覺跟小時候他想象與搶走媽媽的那個男人見麵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幾分鍾的時間過得格外漫長,終於,靠近桌邊的門輕輕打開,一位體麵的紳士從門內走出來。吉米心中的敵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下微微的納悶。男人雪白的發絲梳理得非常整齊,厚厚的鏡片後是淡藍色的眼睛,這位托馬林醫生應該有八十歲了。

“你就是吉米·梅特卡夫?”醫生走過來握著吉米的手,“最近過得好嗎?”

“還不錯,謝謝您,我很好。”吉米有些笨嘴拙舌,他不知道托馬林醫生到底是什麽意思。雖然他已經這把年紀了,但也依舊不能洗脫是薇薇安·詹金斯的情人的嫌疑,不過這還是有點……

“我想,你肯定在為詹金斯太太的事情而煩惱。”醫生繼續說道,“薇薇安是我一位故友的孫女。”

“哦,我不知道。”

“是嗎?那你現在知道了。”

吉米點點頭,擠出一個笑容。

“無論如何,你幫助孩子們的事情做得很棒,你是個善良的小夥子,謝謝你。”說完,醫生生硬地點點頭,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走路的時候左腿有點瘸。

“他很喜歡你。”門一關上瑪拉就迫不及待地說道,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吉米腦子裏還是一片混亂:“是嗎?”

“當然了。”

“你怎麽知道?”

“他起碼知道你的存在,通常而言,他都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不大愛跟成年人打交道。”

“你認識他多長時間了?”

“我在這兒工作了三十年。”瑪拉驕傲地說道,她伸手把V領襯衣中的十字架放平整。“告訴你吧!”她從半框眼鏡後麵打量著吉米,“他不喜歡醫院裏有太多成年人,這麽久以來,你還是唯一一個他願意打交道的人。”

“你沒把薇薇安算在內吧?”吉米在套她的話,瑪拉肯定知道些什麽,“對了,應該說詹金斯太太。”

“當然沒有。”瑪拉揮揮手,“詹金斯太太不是外人,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托馬林醫生就認識她了,這不是一碼事。托馬林醫生就像薇薇安的爺爺一樣,我敢打賭,今天你能見到托馬林醫生還得感謝薇薇安,她肯定在醫生麵前替你說了不少好話。”瑪拉止住話頭,“不管怎麽說,醫生很喜歡你,這太好了。對了,你不是要去拍攝報紙明天早上要用的照片嗎?”

吉米向她敬了個滑稽的軍禮,瑪拉被逗笑,他也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腦子裏一直暈乎乎的。

桃莉搞錯了——不管她先前有多肯定,但她的確誤會了。托馬林醫生和薇薇安之間是清白的,老人的年齡跟她爺爺差不多。而且,薇薇安——吉米使勁甩甩頭,為自己先前的觀點感到羞愧——薇薇安不是個**。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而已,一個善良的女人,願意給那些失去一切的孤兒帶去歡樂。

先前所有的揣測都被證明是無稽之談,但吉米心裏卻有種莫名其妙的愉悅感。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桃兒,他們沒必要進行先前的計劃了,薇薇安是無辜的,她什麽也沒做。

“對,除了對我殘忍之外。”他把一切都告訴桃莉之後,她淡淡地回答道,“不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別這樣,桃兒。”吉米說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手越過桌麵握住她的手,吉米盡量用輕鬆的語調,想證明整件事不過是一場鬧劇,是時候讓它停下來了。“我知道她對你不好,我比你更加討厭她,但這個計劃……不會管用的。薇薇安沒有出軌,她讀了我們的敲詐信之後肯定會哈哈大笑,說不定還會把信拿給她丈夫看,夫妻倆一起嘲笑在這件事背後惡作劇的人。”

“不,她不會的。”桃莉抽回雙手,抱在胸前。她很固執,或者說已經豁出去了——有時候這兩者很難分辨。“沒有女人願意丈夫猜疑自己和別的男人有一腿,她還是會給我們錢的。”

吉米點燃一支煙,從火焰後麵打量著桃兒。以前,他很願意討她歡心,愛情蒙蔽了他的雙眼,即便她犯了錯他也視而不見。但現在不一樣了,吉米心中已經有了裂痕。那天晚上,桃兒拒絕他的求婚,衝出餐廳,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餐廳地板上的時候,他心中的裂痕就出現了。後來,這道裂痕逐漸修複,大部分時候都不顯眼,但它就像母親砸到地板上的花瓶一樣,雖然父親用膠水把它複原了,但光線一轉,上麵的裂痕就清晰可見。吉米深愛著桃莉,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對吉米來說,忠貞是和性命一樣寶貴的東西。但此刻,他看著桌對麵的桃兒,發現其實自己此刻不再那麽愛她了。

*?*?*

薇薇安休養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回來了,吉米轉過閣樓拐角推開門的時候,看見薇薇安坐在房間中央,周圍圍了一圈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意想不到的是,看見薇薇安他心中竟然十分高興——不對,不隻是高興,整個世界似乎都比前一秒鍾更加明亮了。

吉米站在原地。“薇薇安·詹金斯。”薇薇安聞聲抬頭,剛好撞見他的目光。

她朝吉米笑笑,吉米也開心地笑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些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