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開始的時候,桃莉並沒有看見他——或者說,當時的她眼裏什麽都看不見。她沿著沙灘往散步區走,邊走邊眨巴眼睛,免得屈辱和絕望的淚水滾落下來。天氣燥熱,她心裏也滿是煩躁,沙灘、海鷗以及人們令人厭惡的笑臉在她的視線裏模糊成一團。桃莉知道,大家並非在嘲笑她,但那又如何?他們的歡樂就是對她的無情打擊,他們的笑容讓事情陷入愈發糟糕的境地。桃莉不能去自行車廠工作,不能。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以後會嫁給一個像她父親一樣的年輕人,然後一點點變成母親那樣子——噢,這種日子對父親和母親兩人來說自然是極好的,他們對老天爺派發給自己的命運之簽非常滿意,但桃莉想要的可不止這些……她隻是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在哪裏可以找到而已。

一陣狂風刮過,桃莉停下腳步,卻發現自己剛好走到更衣室旁邊。那條緞子裙被風吹著,從欄杆上逃脫,在沙灘上匆忙奔走,最後,剛好落到桃莉麵前。銀光流淌,非常奢華。桃莉難以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氣,怎麽回事?那個有對酒窩的金發女孩兒肯定沒把裙子掛好。麵對這麽漂亮的裙子應該沒人會無動於衷吧?桃莉否定地搖了搖頭。窮人家的女孩不會有這麽漂亮的裙子,它應該屬於公主,或者美國的電影明星、雜誌上的時尚模特,或是在法屬裏維埃拉度假的富有的繼承者。要是桃莉沒有恰巧路過這兒的話,這裙子肯定會繼續在沙灘上飄**,最後永遠消失。

大風扭過頭來,裙子被卷上沙灘,消失在更衣室後麵。這一次,桃莉沒有絲毫猶豫,立馬追了上去——那個金發女孩的確馬虎,但桃莉絕不會讓這美麗的裙子受到絲毫傷害。

她能想象出女孩看到失而複得的裙子時歡欣雀躍的模樣,桃莉會告訴她事情的始末——當然,她得注意措辭,免得女孩兒為自己的粗心而內疚——然後她倆會哈哈大笑,感歎還好有驚無險。金發女孩會請桃莉喝上一杯冰凍檸檬水——那是真正的檸檬水,可不是貝爾維尤旅館的詹寧斯夫人給她們做的淡而無味的哄人玩意兒。她們會愉快地交談,然後驚奇地發現彼此竟然有這麽多共同點。最後,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上,桃莉向她告別,說自己真的得回去了。女孩失望地笑笑,然後又開心地挽著桃莉的胳膊:“明天早上跟我們一起玩好不好?”她會邀請桃莉加入自己的小團體,“我們明天要在沙灘上打網球,肯定會很好玩的。你也一起來吧!”

桃莉加快腳步。她拐過更衣室的屋角,卻看見那條裙子已經停下它的沙灘冒險,躺在另一個人的腳邊了。是個戴著帽子的男人。此刻,他正彎腰去撿那條裙子。他的手指抓住它,銀色緞子上有細沙簌簌落下,隨之一同滑落的還有桃莉的滿腔希望。

那一瞬間,桃莉真想殺掉這個戴帽子的男人,把他碎屍萬段。她的脈搏因憤怒而加快,皮膚上傳來一陣刺痛的感覺,雙眼也失去了原本的神采。桃莉回望海邊,父親正冷酷地走向一臉茫然的卡斯波特,母親還保持著那個木呆呆的姿勢,像是在痛苦地祈禱。其他人——包括那個金發女孩——正在哈哈大笑,他們看著這滑稽的一幕,樂不可支地拍著膝蓋。

驢子發出迷惘又令人心疼的叫聲,這聲音引起了桃莉內心深深的共鳴。雖然她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卻依舊不管不顧地衝那男人吼道:“喂,就是你!”他想偷金發女孩的裙子,桃莉得阻止他。“你在幹什麽?”

男人不解地抬起頭來,桃莉看見他英俊的麵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她站在那裏,呼吸急促,腦子裏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麽辦。男人的嘴角動了動,似乎在暗示什麽。桃莉忽然有了主意。

“我在問你,”桃莉頭腦發熱,心裏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你在幹什麽?那條裙子不是你的。”

年輕男子張開嘴,似乎想要辯解什麽,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就來了一位警察。他有個晦氣的名字,叫薩克林【9】,他拖著肥胖的身軀,來到桃莉和男子身邊。

*?*?*

整個早上,巴茲爾·薩克林警官都在散步區巡邏,當然,沙灘也是他的管轄範圍,他一直關注著那裏的情況。那個深色頭發的女孩一出現在沙灘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一直默默地關注著她。驢子惹出那場鬧劇的時候他稍稍分了分神,回過頭的時候女孩居然不見了。薩克林警官花了好幾分鍾才發現,女孩原來去了更衣室後麵,她好像在跟人激烈地爭論,這一幕落在薩克林警官眼裏顯得分外可疑。和她爭吵的男子戴著帽子,正是之前在露天音樂台鬼鬼祟祟溜達了一早上的年輕人。

薩克林警官握著警棍,艱難地穿過人群。沙灘鬆軟,步履維艱。他勉力前行,走到近處時,聽見女孩說道:“那條裙子不是你的。”

“發生什麽事情了?”警官停下腳步,將肥胖的肚子收緊了些。走近一看,女孩比他想象得更漂亮。蝴蝶結一般可愛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水蜜桃一般的皮膚,一看就很光滑柔軟;她的臉蛋是心形的,周圍垂著柔順潤澤的鬈發。警官再次問道:“這個年輕人在騷擾你嗎,小姐?”

“噢,不,先生,不是這樣的。”女孩的臉“唰”地紅了,薩克林警官看得出來,她是害羞了。平常的日子裏,她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穿製服的公務人員吧?警官在心裏暗自揣度,覺得她真是個可愛的女孩。“這位先生正要把東西還給我。”

“是這樣的嗎?”他看著那個年輕人,皺起眉頭,臉上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年輕人的顴骨高高聳起,深色的眼睛中盡是傲慢的神色,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種洋洋自得的感覺。就是這雙眼睛,讓他看上去像個外國人,嗯,應該是愛爾蘭人。薩克林警官眯起雙眼。年輕人輕輕歎了口氣,聽上去竟有幾分悲傷的味道。這讓警官分外惱火,他大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年輕人依舊沒有回答。薩克林警官握著警棍,手指勾在上麵,他覺得這根警棍是最好的夥伴,當然,也是陪伴他時間最長的朋友。想起那些令人愉快的往事,他的指尖略有些疼痛。可這時候年輕人忽然認輸了,他點了點頭,這讓薩克林警官有些失望。

“那好,”警察說道,“趕快把這位年輕小姐的東西還給她。”

“謝謝你,警察先生,”女孩說道,“你人真好。”她笑了笑,警察覺得滿心愉悅。“是風把裙子吹跑了。”

薩克林警官清了清喉嚨,換上一副盡職盡責的表情。“那好,小姐,我送你回家吧!這兒風大,壞人多。”

*?*?*

走到貝爾維尤旅館的大門前,桃莉費了好大工夫才擺脫薩克林警官無微不至的關照。這個過程讓人膽戰心驚——警官說想送她進去,然後給她泡杯香噴噴的茶,好讓她“安下心來”。桃莉費了好多口舌,才說服他不該把自己的聰明才智浪費在這些小事上,這都是仆人幹的事,他該回去巡邏了。“而且,警官先生,還有好多人等著您的幫助呢。”

桃莉對他千恩萬謝了一番。告別的時候,薩克林警官握著她的手,遲遲不鬆開。桃莉裝模作樣地關上門,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門雖然關了,但還留了一條縫,桃莉透過門縫,看見警官昂首闊步地往散步區走去。直到他變成視野裏的一個小黑點,桃莉才把那條銀色的緞子裙塞在沙發墊子下,然後躡手躡腳地溜出旅館,沿著散步區那條路折回沙灘上。

年輕人靠在一家豪華酒店的門柱上,等著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桃莉並沒有抬眼看他,而是舒展雙肩,高昂著頭走了過去。年輕人跟在她身後,走入僻靜的街道——桃莉沒有回頭看,卻感覺得到他在跟著自己——兩人走進沙灘旁邊一條曲折的巷子。海邊的吵鬧聲逐漸被冰冷的石牆阻隔在另一邊,桃莉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加快腳步,繼續往前走。橡膠底帆布鞋在柏油碎石路麵上摩擦著,桃莉的呼吸變得急促,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看。她知道前麵有個僻靜的地方,她小時候曾在那兒走丟過。母親和父親焦急地滿世界找她時,她就在那兒與整個世界隔絕。

走到那兒,桃莉停下腳步,但她還是沒有回頭。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等著那人來到她身後,直到他逐漸靠近,滾燙的呼吸噴在她後頸上,她的皮膚也變得熾熱。

男子抓起她的手,桃莉吸了一口氣,任由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身子扳過去。他握住她的手腕,印上一個吻。她內心深處感到一陣戰栗。

“你在這裏幹什麽?”她小聲問道。

他的嘴唇依舊貼著她的皮膚:“我想你了。”

“才三天而已。”

他聳聳肩,一縷桀驁不馴的深色頭發垂在前額上。

“你坐火車來的嗎?”

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今天到的?”

他又點了一下頭,臉上浮現出若隱若現的笑容。

“親愛的吉米!可是路這麽遠……”

“我必須見到你。”

“要是我一直和家人待在沙灘上怎麽辦?要是我沒有溜出來呢?你該怎麽辦?”

“那我也能看見你呀,不是嗎?”

桃莉搖搖頭,滿心歡喜卻裝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我父親知道了肯定會殺了你的。”

“我想我打得過他。”

桃莉大笑起來。吉米總能讓自己開心,這也是她最喜歡他的地方。“你真是瘋了。”

“為你而瘋。”

事實就是如此,他為桃莉而瘋狂。桃莉心裏一陣翻騰。“走這邊,”她說道,“這邊有一條通向田野的小路,沒人會看見我們的。”

*?*?*

“你知道嗎?剛才你差點害我被警察逮起來!”

“噢,吉米!別傻了,沒事的。”

“你是沒看見那警察的表情——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把我銬起來,然後把鑰匙扔掉了。而且,他一直盯著你看呢,不過,這一點我並不奇怪。”吉米扭過頭看著她,但桃莉沒看他的眼睛。他們躺的那片草地寬闊又柔軟,桃莉盯著天空,低聲哼唱著舞曲的調子,用手指在空中畫出一個個菱形。吉米用眼神撫摸著她的臉龐——飽滿光潔的額頭,眉毛間微微下凹,然後又隆起,那是她堅毅的鼻子,再往下這隆起的線條突然斷了,隨之出現的是她飽滿的上唇。天哪,她真美。吉米的整個身子都痛苦呻吟著,他不得不用盡每一絲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會翻身壓住她,把她的胳膊壓在腦後,像個瘋子一樣狂吻她。

他沒有。對桃莉,他從沒有過如此舉動。肉體的欲望幾乎讓他快要窒息,但他還是保持了這份感情的純潔。她還是個讀書的女學生,而他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她才十七歲,他已經十九歲了。兩年的時間看起來不多,但他和桃莉卻來自不同的世界——桃莉住在幹淨整潔的房子裏,家人性情和善,穿著整潔得體;他十三歲的時候就輟學照顧父親,為了謀生,任何汙穢下賤的工作都幹過。他曾在理發店裏給客人打肥皂泡,一周才掙五個先令,理發師自己家的孩子卻能掙七個先令零六便士。他還在城外的建築工地上幫忙搬重物,老板給他什麽他就拿著。每晚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去肉店幫忙收拾碎肉骨頭,以此給父親換些茶葉。這就是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活著。他喜歡照相,並以此為樂。如今,他還有桃莉在身邊,世界因她而更加明朗——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夠如此幸運,但他也不想弄清楚個中緣由,他害怕自己的好奇會毀掉一切。

相愛容易,相處難。第一次見到桃莉的時候,她正和女伴們在街角的咖啡館裏閑聊,而他隻是街頭一個落魄的過客。當時,他正要給雜貨店送東西,他從貨物上抬起頭時,看見桃莉正對他微笑,好像彼此是認識多年的老友一般。然後她大笑起來,低頭飲茶時臉卻紅了。吉米知道,就算自己再活上一百年,也看不到比這更美的畫麵了。這就是一見鍾情,充滿了觸電的戰栗感。她的笑聲讓吉米感到純粹的快樂,上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時他還小。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像暖暖的糖,像香香的嬰兒潤膚油。她穿著淺色的棉布裙,胸部飽滿——吉米沮喪地扭過頭,天空中有海鷗低低地飛過,掠過他的頭頂,鳴叫著朝海邊飛去。

天空藍得純粹,風兒很柔,夏天的味道無處不在。他歎了口氣,把所有的事情都拋在腦後——銀色的裙子、警察、被誤會時的羞辱感……所有的一切。這些事情沒有任何意義。今天太完美了,不適合跟桃莉爭吵,畢竟,他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損失。沒什麽。桃莉喜歡玩“假裝”遊戲,這讓他非常不解,他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喜歡虛假的生活。吉米並不喜歡這個遊戲,但隻要桃莉開心,他也就盡力配合著。

像是要向桃莉證明自己已經忘了整件不愉快的事情,吉米突然坐起來,從背包裏掏出一直帶在身邊的勃朗尼相機。“來拍照好嗎?”他搖了搖手裏的膠卷。“就當紀念你的海邊約會,史密森小姐?”桃莉開心起來,吉米早就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了。桃莉喜歡拍照。吉米掃了一眼太陽的位置,走到離草坪稍遠的一邊。

桃莉坐起身來,像隻貓咪一樣伸了個懶腰。“這個姿勢可以嗎?”她的臉蛋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翹翹的飽滿嘴唇被草莓染紅了。那草莓是吉米在路邊的小攤上買的。

“棒極了。”吉米說道,事實也的確如此,她真的很美。“光線很好。”

“這麽好的光線你想讓我擺個什麽姿勢?”

吉米揉了揉下巴,裝作深思熟慮的樣子,他自言自語道。“我想讓你擺什麽姿勢?好好想想,吉米,這可是個好機會,別糟蹋了……好好想想,別走神,好好想……”

桃莉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然後他撓撓頭:“我希望你就是你本來的樣子,桃莉,我想要如實記錄今天發生的一切。如果又要有十天見不到你,至少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在口袋裏。”桃莉微微一笑,嘴角神秘地翹了翹,她點點頭:“想我的時候你可以看看照片。”

“說得對,”吉米大聲說道,“用不了一分鍾,我馬上把相機調好。”他取下迪威牌的鏡頭,看見陽光這麽亮,又把光圈調小了些——寧願保險點兒也不要把照片弄毀了。出於同樣的原因,他又從口袋裏拿出鏡頭清潔布,仔細地擦了擦鏡頭。

“準備好了,”他說著,閉上一隻眼睛,從取景器裏往外看,“注意微笑——”吉米胡亂在相機上摸索著,卻不敢抬頭看——

鏡頭裏,桃莉正凝視著他。微鬈的頭發垂落下來,吻著她的脖子。桃莉解開裙子的扣子,從肩膀處把裙子往下拉。她看著鏡頭,又慢慢地把泳衣拉開。

上帝啊。吉米咽了咽口水。他應該說點什麽——開個玩笑,說句俏皮話,表現得聰明點兒,反正總該說點什麽。但桃莉那樣子坐在草地上,下巴微微抬起,眼睛裏露出挑釁的神色,飽滿的****在陽光和風裏。看著這一幕,他腦子裏一句話也想不出來。吉米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做了此刻最明智的事情——按下了快門。

*?*?*

“你一定要親自衝洗照片。”桃莉一邊說著,一邊用顫抖的手指把扣子扣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覺整個人充滿陽光和活力,渾身洋溢著莫名的力量。她為自己的膽量,為吉米看見自己身體時臉上的表情,為他紅著臉不敢看自己的樣子而感到沉醉。不僅如此,這也是個證據,證明她——桃莉·史密森——是特別的,就像魯弗斯醫生說的那樣。在自行車公司上班才不是她的命運歸屬,絕對不是。她的生命會非同凡響。

“你覺得我會讓別的男人看見你**的樣子嗎?”吉米仔細收好相機裏的膠卷。

“你當然不會故意給別人看。”

“要是有人看到的話,我一定會殺了他。”他輕聲說道,聲音有些沙啞。桃莉是屬於他的,他有責任保護好她。桃莉為這種感覺而沉醉,他真的會為了自己而殺人嗎?史密森家的人可不會這樣做。桃莉家的房子是一棟半獨立的仿都鐸式建築,木木然矗立在新開發的郊區。桃莉想象不出阿瑟·史密森卷起袖子保護妻子名譽的樣子,但吉米跟她父親不一樣,他是和阿瑟·史密森完全不同的人。他有著勞動人民才有的強健胳膊和忠實麵龐,臉上的笑容不知因何而起,但總能讓桃莉的內心翻騰不已。她假裝沒聽見這句話,從吉米手裏拿過相機,若有所思地看著它。

桃莉拿著相機,玩味地抬眼看了看吉米:“梅特卡夫先生,你知道嗎?你帶的這件東西非常危險,它能夠捕捉到人們不想讓人知道的瞬間。”

“比如說……?”

桃莉聳聳肩:“人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比如,一個年輕的女學生被世故的男人勾引——噢,不知這女孩可憐的父親知道了會說些什麽。”她咬了咬下嘴唇,有點緊張但卻努力不讓吉米發現。然後,她往他身邊靠近些,幾乎快要碰到他結實的褐色小臂——當然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碰到——那一瞬間,兩人之間有電流閃過。“要是不和你還有你的勃朗尼相機站在一條戰線上,人們可能會給自己惹來大麻煩。”

“那你最好能保證自己是站在我這邊的,你是嗎?”透過前額的碎發,他看見桃莉微微一笑,但這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盯著桃莉的臉龐,桃莉覺得自己的呼吸頓時變輕了,周圍的氣氛悄然發生了變化。在那一瞬間,在他熱切的目光下,一切都改變了。桃莉內心的天平傾斜,整個人陷入眩暈當中。她咽了咽口水,內心惶惶然,然而卻是興奮的——有事情要發生,這事是她引起的,她現在無力阻止這一切,也不想阻止。

吉米張開雙唇,忽然發出輕輕的歎息,桃莉快為這歎息聲著迷了。

他凝視著她,然後伸手幫她把臉頰的碎發別在耳後。做完這一切,他的手就那樣放在桃莉後頸上,桃莉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顫抖。這種近距離接觸讓她內心深處忽然覺得自己是年輕的,她張開嘴,想說些什麽——說什麽呢?但吉米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桃莉於是閉口不言。他下頜上的肌肉抽搐著,他吸了一口氣,然後將桃莉拉向自己的懷抱。桃莉幻想了一千次自己被親吻的場景,但她從沒想過會是這樣。在電影院,凱瑟琳·赫本和弗雷德·麥克默瑞親吻的場景讓人那麽愉悅,桃莉和閨蜜凱特琳在自己的胳膊上練習過,好讓自己知道這種時候該如何舉動。但這次親吻不一樣,它有溫度,有重量,還有急迫感。桃莉聞見了太陽和草莓的味道,聞見了他身上煙的氣息,感覺到他身子挨著自己時散發出的溫度和力度。最驚心動魄的是,她感覺得到他對自己的強烈渴望,他亂成一團的呼吸。吉米比桃莉高,比她壯,渾身結實有肉。此刻,這具強壯的身軀正竭力壓製著自己的欲望。

他從這個吻中抽離出來,睜開雙眼。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驚訝地笑起來,發出溫暖而沙啞的聲音。“我愛你,桃莉·史密森。”他用額頭抵住桃莉的額頭,輕輕拉扯著她裙子上的紐扣,“我愛你,總有一天我會娶你的。”

*?*?*

他們沿著芳草萋萋的山丘走下來,桃莉雖一路無言,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吉米要向她求婚了:他之所以來到伯恩茅斯,剛才的吻,她感覺到的力量……除了求婚還能是什麽?桃莉突然明白過來,現在她渴望吉米大聲說出那句話,正式向她求婚。想到這裏,她連腳趾頭都充滿了期待。

真是完美,她就要嫁給吉米了。真是倒黴,為什麽媽媽問她不去自行車公司上班想幹什麽的時候她沒有想到這件事呢?這是她唯一想做的,也是她必須要做的事情。

桃莉偷偷瞧了瞧吉米,發現他也滿臉愉快地想著什麽。他平時可不會這般沉默,桃莉知道他和自己想的一樣。他心裏肯定在忙著籌劃,想思考出一個最棒的求婚方式。桃莉高興得要飛起來了,她想旋轉跳躍,想翩翩起舞。

這不是吉米第一次說想要娶她,他們之前曾多次討論過這個話題,兩人躲在鎮上燈光昏暗的咖啡館裏——桃莉的父母從來不會來這種地方——小聲討論著“如果……”的話題。桃莉一直覺得這個話題非常讓人激動。他們愉快地描述著將來要居住的農舍和要過的生活,雖然沒有具體到細節,但肯定要有嚴實的門窗,兩人要睡一張大床,彼此不幹涉對方的自由——身心的自由——對桃莉這樣的女學生來說,這種**簡直無法抵抗。雖然,現在她的校服裙子還要母親來熨燙得筆挺。

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讓桃莉幸福得快要暈倒。他們離開被陽光照得明亮的田野,沿著迂回曲折的陰暗巷子往回走。桃莉伸手挽住吉米的胳膊,吉米停下腳步,把她拉過來,兩人靠在旁邊房屋的石牆上。

在石牆的陰影下,吉米笑了笑,然後輕聲喚道:“桃莉。”桃莉覺得他的笑容很緊張。

“嗯。”他終於要向自己求婚了,桃莉緊張得無法呼吸。

“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很重要的事情。”

*?*?*

桃莉露出一個微笑,洋溢著率真和期待的臉如此美麗,吉米的心快要燃燒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真的吻了她,這個吻和他想象中一樣甜蜜。最妙的是,她也回吻了自己。未來就在這一個吻中許下。他們或許來自不同的階層,但他們之間的差異並沒有那麽大,至少那些至關重要的方麵他們的差距並不大——他們對彼此的感覺是一樣的。他握住桃莉柔軟的手,說出自己在心中醞釀了一整天的話。“前幾天,我接到一個來自倫敦的電話,是一個叫洛倫特的人打來的。”

桃莉鼓勵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他創辦了一家叫《圖片展》的雜誌,刊登那些有故事的照片。他在《電訊報》上看見我拍的照片,想請我去為他工作。”

他以為,桃莉聽見這個消息會興奮地抓著他的胳膊,尖叫著跳起來。自從在閣樓上找到父親的舊相機和三腳架以及一堆黑白老照片,當攝影師就成了他夢寐以求的事。但桃莉卻沒有任何反應。她的嘴角耷拉著,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是在倫敦工作嗎?”她問道。

“是的。”

“你要去倫敦?”

“是的,那是個大地方,有大本鍾,還有大霧。”

他想讓自己的話變得風趣一些,但桃莉並沒有笑。她一直眨著眼,然後長籲了一口氣:“什麽時候?”

“九月。”

“你要住在倫敦嗎?”

“也是在那裏工作。”吉米支支吾吾的,他感覺到出事了,“是一本攝影雜誌,”他含糊地說道,爾後皺起眉頭,“你怎麽了,桃莉?”

她下唇顫抖著,吉米想她肯定要哭了。

他吃驚地問道:“桃兒,到底怎麽了?”

桃莉沒有哭。她揮了揮胳膊,然後用手捂著臉。“我們本來都要結婚了。”

“什麽?”

“你說過的,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可現在——”

她在生吉米的氣,可他卻弄不懂其中緣由。她急切地擺動著雙手,臉頰粉粉的,語速很快,說的話含混不清,吉米隻聽見什麽“農舍”“父親”,還有“自行車公司”,真是奇怪。

吉米努力理解她的話,但什麽也沒聽懂。最後,桃莉深深歎了口氣,背著手,看上去筋疲力盡而又憤憤不平。吉米感到十分無助,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好把她抱在懷裏,像安慰古怪的小孩兒那樣撫摸著她的頭發。不論如何,桃莉很快就會振作起來的,所以,感覺到懷裏的人兒冷靜下來,吉米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吉米的情緒向來溫和又穩定,桃莉奔湧的情緒時常讓他措手不及,但她這性子也讓人沉醉——桃莉容易開心但卻不容易討好,容易生氣卻絕不會無理取鬧。

“我以為你想娶我,”她抬起頭看著他,“但你不僅不娶我,還要跑去倫敦。”

吉米忍不住笑起來。“我沒有不想娶你,桃兒,洛倫特先生要付我酬勞,我會省下每一分錢。娶你是我最想做的事——你沒開玩笑吧?你確定要嫁給我?”“我確定,吉米。我們彼此相愛,我們想在一起。我們要有一棟農舍,養幾隻肥肥的母雞,家裏掛著火腿,我們可以光著腳跳舞……”

吉米臉上露出微笑。他跟桃莉講過他父親小時候在農場的生活,他小時候也同樣為這些傳奇故事驚奇。如今,桃莉對這些故事加以潤色,組合成了自己的故事。桃莉有著非凡的想象力,她能用閃光的線索將平淡的事情串成精彩的故事。吉米喜歡她這種能力。他伸手捧著桃莉的臉龐,“桃兒,我現在還買不起一座農舍。”

“那我們可以買一個吉卜賽人那種大篷車,簾子上要有雛菊的圖案,還要養一隻母雞……養兩隻也行,這樣它們就不會孤單了。”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她還年輕,她那麽浪漫,她是他的。“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擁有想要的一切,桃兒。我會好好工作的,你就等著瞧吧!”

兩隻海鷗尖叫著飛過小巷上空,吉米伸手攬住桃莉,指尖順著她溫暖的胳膊往下滑。桃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緊緊地握著,帶自己返回海邊。吉米喜歡桃莉的夢想和她富有感染力的勁頭。遇到她之後,吉米覺得自己充滿活力——之前的他可不是這樣的。但是他得理性籌劃他們的未來,仔細思量兩人的生活。他們不能雙雙沉陷在夢想和幻覺中,這樣沒有任何好處。吉米是個聰明的孩子,父親的病情還沒惡化他還在學校裏念書的時候,所有老師都是這樣評價他的。他學東西很快。離開學校後,他經常從布茨圖書館借書來看,並由此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他缺少的僅僅是一個機會,如今,這機會終於來到他麵前。

他們靜默著走出小巷,散步區出現在眼前。到處都是午後散步的人,他們吃光了帶的蝦醬三明治,正要返回沙灘上。吉米停下腳步,抓住桃莉另一隻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那……”他輕聲說道。

“那什麽?”

“十天之後見。”

“或許可以提前。”

吉米笑起來,身子前傾想跟她吻別。這時恰好跑來一個小孩,他的球滾進小巷裏,於是他尖叫著一路追趕。吻別的時刻被糟蹋了。吉米縮回身子,男孩的突然打擾讓他很是尷尬。

桃莉把身子扭向散步區那邊:“我該回去了。”

“別給自己惹麻煩,好不好?”桃莉笑起來,然後吻了吻他的嘴唇。她臉上露出令他心疼的微笑,然後她跑回陽光之中,裙子的褶邊在她光潔的腿上飛揚。“桃兒。”她快要消失在視野中時,吉米突然喊道。她回過頭,陽光給她的秀發鍍上一層光圈。“你不需要華麗的服裝,桃兒,你比今天那個女孩漂亮一千倍。”

她衝他笑了笑——至少,在吉米眼中她是最美的。站在陰暗的巷道裏,吉米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她舉起手朝自己揮了揮,然後走遠了。

*?*?*

陽光很好,草莓的香甜還殘留在唇齒間。吉米一路狂奔,終於沒有誤了火車。返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沉睡,他夢見了媽媽。這是個舊夢,他已經做了好些年的夢。夢裏,他和媽媽在集市上看魔術表演,魔術師把漂亮的女助手關進箱子裏的時候——這個箱子總讓他聯想到父親在樓下棺材店做的棺材——母親彎下腰對他說道:“他想轉移你的注意力,吉米,這不過是聲東擊西的小把戲,你別走神。”那時的吉米不過八歲左右,他急切地點點頭,睜大雙眼,眨也不舍得眨。就算後來眼睛疼得厲害,淚水直掉的時候也沒閉眼。但他肯定是哪兒做錯了,箱蓋打開的時候——哇!那個女人竟然真的不見了,憑空消失了。吉米一直很想念這個場景。母親哈哈大笑,這讓吉米感覺很怪,他手腳發涼,止不住地顫抖。他朝母親看去的時候她卻不在他身邊——她在箱子裏,告訴吉米他肯定是在做白日夢,母親身上的香水味如此濃烈——

“請出示你的車票。”

驚醒過來的吉米趕緊伸手去找放在旁邊座位上的背包。謝天謝地,包還在那兒。相機還裝在包裏呢,自己竟然就這樣貿貿然睡著了,真是蠢。要是弄丟了他可承擔不起。相機是他開啟未來的鑰匙。

“請出示你的車票,先生。”檢票員的雙眼眯成了一道縫。

“對不起,請等一下。”吉米從口袋裏掏出車票,遞給檢票員,讓他在票上打孔。

“去考文垂嗎?”

“是的,先生。”

沒有查到逃票的人,檢票員有些遺憾地籲了一口氣。他把車票遞還給吉米,輕輕叩了下自己的帽子,然後沿著車廂繼續往前走。

吉米從背包裏取出從圖書館借的那本《人鼠之間》,但卻沒有讀下去。他腦子裏全是桃莉和今天發生的一切,還有倫敦和未來,哪裏能靜下心來讀書呢?對於和桃莉的事,他還有些疑惑。他本以為她會為這個消息高興的,哪知她卻生氣了。讓桃莉這樣活潑熱情的人失望真是罪過,但吉米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

她不是真想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桃莉是個“物質”的女人,她喜歡收集各種小飾品、可愛的物件,還有紀念品。今天在沙灘上,她一直盯著更衣室裏的有錢人和那個穿銀色裙子的女孩看。他知道,雖然桃莉對農場生活抱有各種各樣的幻想,但她也渴望刺激和奢華,以及錢能買到的一切——她當然喜歡這些,她那麽美,那麽有趣,那麽有魅力,她才十七歲,她不知道一無所有的滋味,她也不該知道這些。她應該嫁給一個能給她所有最好東西的男人,而不是一輩子吃肉店買來的打折剩肉,過買不起糖塊隻能在茶裏放一滴煉乳的生活。吉米正在努力奮鬥,想成為那個配得上她的男人。一旦成功,他會立即娶她,絕不讓她離開自己。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吉米知道那些一無所有卻為愛結合的人最後會有怎樣的命運。他母親出生富豪之家,卻不顧家長的反對,執意要嫁給吉米的父親。婚後,他們也確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但好景不長,吉米還記得那天早上他醒來卻找不到母親時心裏的困惑。“那女人一覺起來就不見了。”他聽見街上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吉米想起幾周前和母親看的那場魔術表演,他想象著母親溫暖的肉體變成空氣消失在眼前的場景,覺得非常吃驚。如果真有人會這樣的魔法,那人肯定是他的母親。

童年時期發生了許多大事,是小夥伴們讓吉米看見了光明。那時,沒有一個大人想到了這一點。小吉米·梅特卡夫的媽媽是匹脫韁的野馬,跟著有錢人去了天涯,留下吉米可憐巴巴。吉米在學校的操場上聽見這首童謠,回到家裏說起此事時,父親卻沒有什麽想對他解釋的。父親日益瘦削憔悴,他每天都坐在窗邊,假裝在等郵遞員給他送一封很重要的生意上的信件,一坐就是好長時間。他常常拍著吉米的小手,告訴他日子會好起來的,熬熬就過去了,他們還有彼此可以依靠。父親說這樣的話好像不是為了鼓勵吉米,而是想說服自己,這讓吉米覺得很緊張。

吉米把額頭靠在火車的窗戶上,看著鐵軌在腳下呼嘯著閃過。父親已經老了,他是吉米的倫敦計劃中唯一的顧慮,他不能把父親一個人丟在考文垂。對於吉米長大的這所房子,父親一直懷有哀傷的情感。後來,他精神逐漸有些不正常了,有時會在桌上多擺一副餐具,好像母親在家一樣。甚至,他會像以前那樣枯坐在窗邊,等母親回家。

火車駛進滑鐵盧車站,吉米把背包背在身後。他會想出辦法的,肯定可以。未來在眼前徐徐展開,吉米下定決心,要讓自己配得上它。他把相機緊緊抓在手裏,跳著走出車廂,走向地下車站,去搭回考文垂的火車。

*?*?*

與此同時,桃莉正站在貝爾維尤旅館房間的衣櫃鏡子前,拿著一件漂亮的銀色緞子裙在身上比畫。當然了,過一會兒她會把裙子還回去的,但若不先試試簡直是個傻瓜。她站得筆直,端詳了鏡中的自己好一會兒。胸脯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裙子的裁剪讓她胸部微露溝壑,光滑的料子貼著她的皮膚,泛著靈動的光澤。她以前從未穿過這樣的裙子,母親的衣櫃雖然滿,但也沒有這樣的好東西,就連凱特琳的媽媽也沒有這樣的裙子。穿上它,桃莉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希望吉米能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桃莉摸摸自己的嘴唇,想到吉米的那個吻,想到他沉甸甸的目光,想到他拍照時看著自己的樣子……一時間,她的呼吸有些停滯。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吻。現在,她和今天早晨的那個桃莉已經不一樣了。她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會不會注意到這件事,大家會不會知道,一個像吉米那樣的男人——一個棱角分明,雙手因工作而變得堅硬,在倫敦還有一份攝影師工作的男人——會用饑渴的目光凝視著她,並鄭重其事地吻了她。

桃莉把裙子臀部上的褶皺抹平。她微笑著,假裝在跟一位熟人打招呼,假裝聽見了個笑話開懷大笑。然後,她轉了一個圈,伸開雙臂,倒在窄窄的**。“倫敦。”她對天花板上逐漸剝落的圖案大聲喊道。桃莉作了一個決定——她要去倫敦,她激動得快要死掉了。假期結束,一家人回到考文垂的時候她就會把這個決定告訴父親和母親。他們不會喜歡這個決定,但這是桃莉的生活,她才不會向世俗低頭。她不屬於哪家自行車公司,她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外麵的大世界中有冒險之旅在等著她,桃莉隻需出發,去發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