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938年,考文垂開往倫敦的火車

十七歲那年,桃莉·史密森確信自己是被拐賣到史密森家的,那時自己還是繈褓之中不諳世事的嬰兒。唯有如此,事情才解釋得通。那是個周六,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桃莉發現了這個秘密。當時,她正盯著父親看。父親用手指轉動鉛筆,嘴裏輕輕念叨著什麽,下唇微微動著。然後,他在小小的黑色分類賬簿上記下全家到車站需要付給司機的車費和行李費。送人要三先令五便士,送行李還得再加三便士。在伯恩茅斯的大部分時間,父親都要與這本賬簿為伴。回到考文垂之後,他還會糟蹋一個美好的夜晚,把所有家庭成員召集到一起,分析賬單明細。父親會把這次旅行的開銷做成表格,還會將今年的花銷和去年作對比——要是他們有“耳福”的話,父親還會扯出十年前的賬單。家人看過賬單之後紛紛不情不願地表態,下次會節約點。年假過後,父親就會回到H.G.沃克自行車有限公司,繼續當會計,兢兢業業開始新一年的工作。

桃莉的母親坐在車廂的角落裏,焦躁地用棉布手絹揉著鼻子。她小心翼翼地把大半張手絹都攥在手心裏,偷偷抬眼看一下自己的丈夫,看見他仍在對著賬本皺眉頭,自己沒有打攪到他才放下心來。在他們家,也隻有賈妮思·史密森有這個本事,每年都能在暑假開始的前一天夜裏準時感冒。她這個記錄著實令人欽佩,要不是她時不時的噴嚏聲,桃莉真想向她這持之以恒的習慣致敬。母親的噴嚏聲也是溫順而恭謹的,但這聲音敲打著桃莉的耳膜,父親尖尖的鉛筆劃過賬本的聲音都被噴嚏聲蓋住了。每年,家裏人都要去海邊待兩個星期度假,但對賈妮思來說,每一年的海邊假日都是一樣的:小心翼翼地伺候丈夫,挑剔桃莉的泳衣款式,擔心卡斯波特和壞孩子交朋友。

可憐的卡斯波特。他一直是個開朗的孩子,整天都能聽見他咯咯的笑聲,看見他黏人的笑容。隻要桃莉一離開房間,他就會放聲大哭,那聲音真讓人不忍。卡斯波特逐漸長大,人們也愈發清楚,這個開朗的孩子終將和自己的命運相撞,成為和父親阿瑟·史密森先生一樣的人。這昭示了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雖然他們彼此深愛,但桃莉和卡斯波特之間不可能有血緣關係。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她又是怎麽混進這個寒酸窘迫的小家庭的?桃莉一直回避著這個問題。

他們會不會是馬戲團的演員?難道是一對表演高空走鋼絲的夫婦?桃莉看著自己修長的雙腿,覺得這很有可能。她對運動一向很在行,體育老師安東尼先生很重視她,每年都把她選進第一支曲棍球隊。在凱特琳家,她們用留聲機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爵士樂,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桃莉覺得自己是個優秀的舞蹈家。想到這兒,火車上的桃莉雙腿交叉,理了理裙子,舉止中有種渾然天成的優雅——她怎麽可能是史密森家的孩子?

“我可以在車站買糖果嗎,父親?”

“糖果?”

“車站的小店裏有賣的。”

“我不清楚哪兒有,卡斯波特。”

“可父親——”

“我們得考慮預算。”

“媽媽,你說過的——”

“住嘴,卡斯波特,聽你父親的。”

桃莉扭過頭去看窗外一閃而過的田野。馬戲團的演員,聽上去倒是挺靠譜的。那個大帳篷籠罩下的世界裏金光閃閃,還有不眠的夜晚,它沐浴在公眾的驚歎和人群的狂喜中,充滿魔力、**和浪漫——對,這才是馬戲團的樣子。

桃莉身世離奇,怪不得她一有引人注目的舉止,父母就會發出嚴厲的警告。“大家都看著你,桃莉。”衣裙太短,笑聲太大,口紅太豔,這些都會引來母親的訓誡。“你這樣太出風頭了,你父親對這種事情的看法你是知道的。”桃莉當然知道。父親總愛說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由此看來,他一定一直生活在恐懼當中,所以才在來曆不明的女兒周圍隔起廣袤的土地,害怕終有一天她親生父母高貴優雅的血統會像腐爛的水果一樣通過大地的皮膚肌理,滲透到她身上。

桃莉從衣兜裏掏出一塊薄荷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到嘴裏,然後扭過頭對著車窗。阿瑟·史密森和賈妮思·史密森夫婦是怎麽把她偷來的至今仍然是個謎,畢竟他們倆都不是愛小偷小摸的人。真是難以想象他們會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無人看護的嬰兒車附近,擄走熟睡的小嬰兒。偷竊的人不外乎是出於需要或貪婪兩種目的,他們迫切渴望某種東西。阿瑟·史密森和他們不一樣,他認為“渴望”這個詞即便不能從英國人的靈魂中刪掉,也應該從字典中剔除,真的“渴望”到心癢難耐的時候也要盡量壓製。想去馬戲團?他覺得沒這個必要。

當然,事情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桃莉嘴裏的薄荷糖裂成了兩半——史密森夫婦可能是在家門口發現了被遺棄的自己,他們把她帶回家是出於責任而非貪欲。

桃莉靠在車廂座椅上,閉上雙眼,心裏卻想得一清二楚:馬戲團有人懷孕了,團長非常不滿,威脅說要趕走他們,然後馬戲團的人搭乘火車來到考文垂。那對年輕的父母非常堅強,他們滿懷希望和愛,撫養著他們的孩子。但好景不長,失去工作的他們連買食物的錢都沒有——走鋼絲的活兒可不是隨時都有的——最後陷入了無奈的絕望。一天晚上,路過考文垂市中心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已經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了。這時候,麵前剛好出現一棟房子。房子前麵的台階比其他人家都幹淨,屋裏亮著燈,賈妮思·史密森做的烤肉的香味從門縫中飄出來。這對夫妻忽然間知道該怎麽做了。

“我站不穩,站不穩!”

桃莉睜開一隻眼,看見弟弟在車廂中間單腿跳著。

“快過來,卡斯波特,我們要到站了——”

“但我想上廁所!”

桃莉把眼睛閉得更緊了。桃莉相信自己與眾不同,不是指那對不幸的年輕夫婦,她其實並不相信這個故事——自己的確與眾不同。桃莉一直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似乎比別人更有活力。無論是她身處的這個世界,還是所謂的宿命或是命運,都為她安排好了美好未來。現在,桃莉已經找到了證據——科學的證據。凱特琳的父親是個醫生,這些事情他都懂。在凱特琳家的陽台上玩遊戲的時候,魯弗斯醫生多次讚歎桃莉與別人不一樣。他拿出一張張被墨水弄髒的卡片,讓桃莉看著上麵的墨漬,說出自己心中想到的第一件東西。“太棒了。”他叼著煙鬥,嘴裏發出含混的讚歎,然後輕輕搖了搖頭,“真讓人吃驚呢。”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英俊的模樣哪像是朋友的父親。魯弗斯醫生說,桃莉的答案非常特別,最好——不,一定——要再次對她進行測試。如果不是凱特琳吃醋地瞪著她,桃莉幾乎要迷迷糊糊地跟著魯弗斯醫生走進他的書房了。

特別。桃莉在心裏回味著這個詞。特別。她不是平庸的史密森家的一員,她也不想成為其中一員,她的生命要充滿光明和驚奇。父親和母親總想把她困在規矩和體麵的圈子當中,但桃莉想要的絕不僅止於此。或許,她應該離開家,獨自去馬戲團,在那大大的帳篷下試試自己的運氣。

火車靠近尤斯頓,車速逐漸慢下來。倫敦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出現在車窗當中,桃莉感到一陣興奮的戰栗。這是一個巨大的城市漩渦——沃德洛克出版社出版的《倫敦指南》中就是這樣形容倫敦的,桃莉把那本書和母親不讓穿的短褲一起藏在了抽屜裏。這裏到處都是劇院,充斥著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和過著奢靡生活的上流人士。

桃莉還小的時候,父親有時會去倫敦出差。他不在的那些夜晚,母親以為桃莉睡著了,但她實際上一直望著屋外的欄杆,迫不及待地等著父親回來。鑰匙插進鎖孔裏發出聲響,桃莉屏住呼吸,等父親走進屋來。母親接過他的外套,父親身上散發出陌生地方的氣息,這味道讓父親顯得比以往重要多了。桃莉從沒想過要去問父親的倫敦之旅,她覺得真相不過是在拙劣模仿自己想象中的畫麵而已。如今,她再次凝視父親,希望父親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希望能在父親的眼中看到,他也感覺到了這座偉大城市的吸引力。

可父親並沒有,阿瑟·史密森的眼睛隻顧盯著賬本。此刻,他正仔細看著賬本的背頁,上麵詳細記著列車時刻表和各個站台的編號。他的嘴角抽搐著,桃莉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她已經準備好迎接意料之中的忙亂了——無論她們的行程預留了多少緩衝時間,無論這個地方他們來了多少次,無論周圍的人有多淡定悠閑,父親總是慌慌張張的。果不其然,該來的還是來了——父親發出戰鬥的口號。

“去找出租車的時候大家要聚在一起,千萬別亂走。”戰鬥領導人發出英勇的號召,想在即將到來的考驗麵前讓大家都冷靜下來。說完,他就在行李架上尋找自己的帽子。

“卡斯波特,”母親的聲音很焦慮,“牽著我的手。”

“我不要——”

“各自把各自的行李拿好。”父親繼續說道,他的聲音裏有種少見的膨脹感。“拿好自己的球棒和球拍,別跟在腿腳不利索的人後麵。我們的旅行不能耽擱。”

同車廂一個打扮體麵的男人狐疑地盯著阿瑟·史密森。桃莉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極度渴望消失的時候,人真的能消失不見?

*?*?*

每年,史密森家都要來海邊度假,但他們從來不在海邊租更衣室。父親覺得租用更衣室太浪費了,不僅沒必要,還容易讓孩子們產生炫耀心理。在他看來,想在遊客蜂擁到達沙灘之前找到一個不錯的位置,早點出發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這麽多年的海灘假日裏,他們都是吃完早餐後直接就去海灘了。今天早上,詹寧斯太太留大家在貝爾維尤旅館的餐廳吃早餐,耽誤了很長時間。茶葉已經泡了許久,她換了一把茶壺,把茶水裝在裏麵拚命搖晃。父親焦躁不已,前一天大家也曆經了同樣的煎熬。他的腳後跟被死死地粘在地板上,白色帆布鞋發出聲聲呐喊。盡管如此,打斷房東太太講話是件非常不禮貌的事,阿瑟·史密森是個講究體麵的人。最後,還是卡斯波特出麵拯救了大家。餐廳牆上掛著一幅框起來的碼頭圖畫,畫框上方是一座船形掛鍾,卡斯波特看著掛鍾,驚訝得吞下了一整個水煮蛋。他大聲嚷道:“天哪!都九點半了!”

詹寧斯太太不好跟一個孩子計較,隻好退回廚房,隔著門祝他們早晨愉快。“多完美的一天啊!”

這真是完美的一天。恍如天堂的夏日,天空幹淨澄澈,風兒輕柔溫暖,桃莉總覺得這樣的日子裏會發生些令人興奮的大事。走到景觀大道時,前麵駛過來一輛大型觀光車,史密森先生趕緊吆喝家人加快步子,趕在遊客下車前在沙灘上找個好位置。史密森夫婦早在二月份就定好了為期兩周的海邊旅行,三月份的時候就把費用全部支付了,他們同情地打量著那些一日遊遊客,心中的優越感油然而生。這些騙子似的家夥在屬於他們的沙灘上四處逃竄,擁堵了他們的碼頭,迫使他們買冰激淩的時候還得排隊。

在父親的帶領下,史密森一家搶在車上的遊客前麵來到露天音樂台旁邊,他們帶著勝利者的驕傲爬上台階,在石牆下選定了一片位置。桃莉磨磨蹭蹭,故意落後了幾步。父親放下野餐籃,把拇指插進褲子的腰帶裏。他左右打量了一番,宣布這個位置“剛剛好”。他帶著滿足的微笑補充道:“這裏離旅館大門不遠,回去也走不了幾步路。”

“在這兒還能跟詹寧斯太太揮手打招呼呢。”母親總喜歡抓住一切機會取悅丈夫。

桃莉臉上浮現出尷尬的微笑——他們坐的地方根本看不見貝爾維尤旅館。於是,她隻好低下頭撫平毛巾上的褶皺。據說,不苟言笑的詹寧斯先生曾在巴黎有過一個月的“美好時光”,所以給公寓取了個法國名字——貝爾維尤,意思是“到處都是美人兒的地方”。實際上,公寓位於小柯林斯街,蜿蜿蜒蜒,離景觀大道還有一段距離。因此,視野當中並沒有什麽美人,風光也差強人意。街邊前排房屋的客人勉強能看見市區灰撲撲的模樣,住在後排房子裏的客人就隻能看見對麵一棟雙聯別墅的排水管。再往下挑毛病的話,公寓建築也並非法式風格。在桃莉眼中,這一切實在乏味。她把旁氏潤膚霜擦在肩膀上,然後用雜誌遮住臉,偷偷打量那些光鮮亮麗的有錢人,他們在更衣室的陽台上慵懶地晃**,發出歡快的笑聲。

*?*?*

這群人當中有一個金發女孩兒,小麥色的皮膚很漂亮,笑起來臉上漾起兩個可愛的酒窩,她似乎很喜歡笑。桃莉忍不住盯著她看。她像隻小貓一樣扭來扭去,那樣子既溫暖又充滿自信。她伸出手挨個兒去抓朋友們的胳膊。她翹起下巴,咬著嘴唇笑起來的模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兒。清風拂過,陽光在她銀色的緞子裙上流淌——連陽光也懂得欣賞美人兒。桃莉坐在史密森家人當中,感到一陣悶熱。細密的汗珠布滿發際線,身上的泳衣黏糊糊的。那條銀色的緞子裙在高處誘人地晃動撲閃。

“誰想玩板球?”

桃莉用雜誌遮住臉,頭埋得更深了。

“我,我!”卡斯波特蹦跳著喊道,他的腿已經被太陽曬黑了,“我來投球,爸爸,我來投球!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

父親的影子在烈日下投下短暫的蔭涼。“桃莉,你不是很喜歡玩這個嗎?”

桃莉的目光越過父親遞過來的板球棒,看見他圓滾滾的腰,還有掛著炒雞蛋沫兒的胡須。她心中忽然閃過那個穿著銀色裙子歡笑的美麗姑娘,以及她和朋友們玩笑嬉鬧的模樣。她眼裏根本沒看到父親。

“算了吧,謝謝爸爸,”桃莉虛弱地說道,“我有點頭疼。”

頭疼是女人家的事,史密森先生敬畏而厭惡地閉緊嘴唇。他點點頭,慢慢地退回去了。“那你好好休息,呃……別累著自己——”

“爸爸,你快過來!”卡斯波特喊道,“鮑勃·懷亞特想跟我們一起玩,你教他怎麽玩好不好?”

父親沒辦法拒絕他的要求,隻好照辦。他轉過身,昂首闊步地走到沙灘上,球棒斜著扛在肩上,那副利落的樣子,看上去比他真實的狀態年輕健康得多。遊戲開始了,桃莉往後退了退,離牆更近了。阿瑟·史密森的板球技術曾是他們家族傳奇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每年的假期裏,板球這項神聖的運動都是必不可少的項目。

桃莉內心深處對自己現在的表現厭惡不已——畢竟,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參加這一年一度的家庭聚會了,但她實在無力擺脫煩亂的心緒。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和家人之間的距離也在逐漸增大。她不是不愛他們,但他們似乎都有法子將她逼瘋,就連小卡斯波特也不例外。桃莉一直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這沒什麽可說的,但最近事情顯然在朝更壞的方向發展。父親開始在晚餐桌上討論桃莉畢業之後要幹什麽了。自行車公司最近要招一個助理秘書——父親已經在自行車廠工作了三十年,他自信還是有辦法跟廠裏的秘書長搭上話,確保桃莉能得到這個職位。父親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愛笑著眨眨眼,好像他賣給桃莉一個天大的人情,而她理應對此感恩戴德一樣。實際上,他的主意讓桃莉想像恐怖電影裏的女主角一樣尖叫出來,她覺得這實在太可怕了。桃莉這才發現,在共同生活了十七年之後,父親阿瑟·史密森先生居然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沙灘上傳來一聲大喊:“六分!”桃莉從手裏的《女性周刊》上抬起頭瞟了一眼,看見父親像扛著毛瑟槍一樣把球棒扛在肩上,在臨時搭建起的球門間一路小跑。賈妮思·史密森在旁邊呐喊助威,她猶猶豫豫地喊著:“真棒,好球!”“幹得漂亮!”卡斯波特去水邊撿球的時候,她也會焦急地在一旁出主意,“小心點”,或者是“別跑太快”“呼吸,卡斯波特,別忘了你有哮喘”。母親整齊的鬈發一絲不苟地散在肩上,身上的泳衣也中規中矩。看見母親不想給這世界帶來任何影響的良苦用心,她忍不住迷惘地歎了口氣。母親不理解桃莉想要的未來,這才是最令她苦惱的。

等桃莉意識到對自行車公司任職的事父親是認真的,她希望母親會微笑著指出來,還有許多更有趣的事兒等著女兒去做呢。桃莉有時候雖然會沉浸在自己從小就被掉包了的想法中自得其樂,但其實並不相信。她和母親站在一起的時候,沒人會相信她們不是親生母女。賈妮思和桃莉都有一頭巧克力褐色的頭發,她們的顴骨都很高,胸部都很豐滿。近來,桃莉慢慢發現,她和母親還有更多更重要的相似之處。

她是在車庫的架子上找曲棍球棒的時候發現這個秘密的:架子最上麵一層最裏麵的位置藏著一個淺藍色的鞋盒。看到它的時候,桃莉立馬覺得有些似曾相識。過了幾秒鍾她才想起來,她在父親和母親的房間裏見過這個鞋盒。那時,母親坐在臥室的床邊,膝蓋上就放著這個藍色的盒子,她翻看著裏麵的東西,臉上滿是傷感的神情。桃莉知道這是屬於母親的時光,所以立刻識趣地溜走了。但她後來一直在想,盒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母親對它一臉著迷,一臉迷惘,她看上去既青春又滄桑。

那天,車庫裏隻有桃莉一個人。她打開盒子,裏麵的一切都出現在眼前。盒子裏裝著另一種生活的碎片:歌唱表演節目單、詩歌比賽一等獎的藍絲帶,還有賈妮思·威廉斯獲得最美聲音的證書。裏麵還有一篇新聞報道,上麵是一個麵目姣好的年輕女孩,她的眸子像星星一樣閃亮,整個人光芒四射。她流露出一種非凡的氣質,她不會和學校裏其他女孩一樣,過著人們期待於她們的普通生活。

可她現在的確過著這樣的生活。桃莉久久地看著這張照片。她和賈妮思·史密森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十七年之久,卻從沒聽她唱過歌,連哼都沒哼過。但不可否認,母親曾經天賦非凡,是個真正的天才,和別人都不一樣。那個年輕的女孩曾在報紙上宣稱:“唱歌是我的最愛,唱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要飛起來了,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國王麵前唱歌。”究竟是什麽讓她從此緘默,不再展開歌喉呢?

桃莉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

“堅持下去,兒子。”父親在沙灘另一頭朝卡斯波特喊道,“機靈點兒,別懶懶散散的。”

阿瑟·史密森是一位優秀的會計師,對自行車公司忠心耿耿,守護所有好事和正確的事,也反對一切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東西。

桃莉看見父親從三柱門那兒往後跳開,像上了發條一般利索地把球傳給卡斯波特。她歎了口氣。可能是父親說服了母親,讓她放棄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特別之處。但桃莉可不會聽他的話,她絕不會讓自己的命運聽從他的安排。“母親。”她把雜誌放在膝蓋上。

“怎麽了,親愛的?你想吃三明治嗎?我帶了蝦醬。”

桃莉深深吸了一口氣。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在此時此地說出這些話,但一陣風吹過,她還是開口說道:“母親,我不想跟父親在自行車公司上班。”

“噢?”

“我不想。”

“哦。”

“我沒法忍受日複一日的單調工作,一天到晚都在打印那些自行車和購買參考之類的東西,一寫信就是‘你忠實的某某’。”

母親臉上帶著溫和而難以捉摸的神情,看著桃莉,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了。”

“我不想去自行車公司。”

“那你想做什麽?”

桃莉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還沒想過這麽具體的事情,她隻知道,外麵的世界在等著她。“我不知道,我隻是……嗯,自行車公司的活兒不適合我這種人,你覺得呢?”

“為什麽不適合?”

桃莉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希望母親能讀懂她的沉默,無需回答就能明白她,讚同她。桃莉努力組織著語言,但失望的浪花使勁兒拍打著她的希望。

“你是時候靜下心來了,桃莉,”母親溫柔地說道,“你已經長大了。”

“是的,可那工作太——”

“丟開那些孩子氣的念頭吧!你已經過了那個年齡了。你父親本想親自跟你講的,他想給你個驚喜——他已經跟公司裏的列文太太說了這件事,她馬上就會為你安排一場麵試。”

“什麽?!”

“我本來不應該提前告訴你的,但他們希望在九月的第一個星期就見見你。有這樣一個有門路的父親你真的很幸運。”

“可我——”

“你父親比你懂得多。”賈妮思·史密森本想伸手拍拍桃莉的腿,但終於沒有碰她。“你會明白的。”她勉強的笑容背後似乎有一絲恐懼,好像知道自己背叛了女兒,但並不在乎。

桃莉內心燃起怒火。她想伸手把母親搖醒,讓母親想起年輕的時候也曾與眾不同。她想知道母親為什麽變了,她想告訴母親自己很害怕,害怕會重複母親的命運。桃莉知道這樣說很殘忍。

“小心!”

伯恩茅斯的海岸邊忽然傳來一聲尖叫,桃莉的注意力轉向水邊,賈妮思·史密森於是得以幸免。

海邊上,早先穿著銀色裙子的女孩穿著泳衣站在那兒,好像《時尚》雜誌裏走出來的人兒。她噘著嘴,用手揉著胳膊。另一個漂亮姑娘則一臉同情,不停地發出噓噓的歎息聲。桃莉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隻看見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彎下腰在沙堆裏摸索,然後直起身子舉起一個東西——桃莉忍不住伸手捂住嘴——是父親的板球。

“抱歉,年輕人。”父親說道。

桃莉睜大雙眼——他究竟在幹什麽?老天爺保佑,父親不要過去,不要。可——桃莉的臉頰變得滾燙——他真的朝那個女孩走過去了。桃莉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但又不敢移開眼睛。父親走到那群俊男美女麵前,停下腳步,然後做了個最基本的揮球棒的動作。其餘人點點頭,聽他說話。拿著球的那個男孩說了些什麽,和他一起的那個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然後輕輕聳了聳肩。她朝父親笑了笑,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桃莉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化險為夷了。

可父親好像被自己的魅力搞暈了頭,他居然沒有見好就收,而是轉過身,指著沙灘上桃莉和母親坐的地方,那群年輕漂亮的姑娘小夥都朝這邊看了過來。賈妮思·史密森從來不是個優雅高貴的女人,這讓桃莉覺得很尷尬。她不假思索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子,半佝僂著腰就跟丈夫揮了揮手。

桃莉內心深處某個地方慢慢蜷縮在一起,然後靜靜死去。事情已經糟糕透頂了。

好在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看這裏!快看我!”

大家循聲望去。小家夥的耐心已經耗光,等得不耐煩了。他忘了自己在和父親玩板球,沿著沙灘往上走,去招惹沙灘邊上的毛驢。他一隻腳踩在腳鐙上,努力想爬到毛驢背上去。這一幕看上去真是惱火,但桃莉還是按捺住心中的焦躁,繼續靜觀其變。她偷偷掃了一眼周圍的人,發現大家都在盯著卡斯波特。

大家對卡斯波特的圍觀是壓垮桃莉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知道自己應該出手幫他一把,但她做不到,至少今天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是做不到的。她抱怨說自己頭疼,抱怨太陽太大,然後收拾好雜誌,逃一般回到貝爾維尤旅館狹小的房間。房間外布滿寒酸的排水管,可那是唯一能給桃莉安慰的地方。

*?*?*

這一切都落入音樂台後麵一位年輕男子眼中。他頭發略長,身上的衣服很是寒酸。聽見那聲“小心”的時候,他正用帽子遮住臉打瞌睡。那聲音擾了他的夢境,他醒過來,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然後掃了一眼周圍,想找出這聲音的來源。之後,他看見了那對父子,他們一整個早上都在玩板球。

沙灘上有些混亂,那位父親對著淺灘上的人揮手——是那群年輕的有錢人,他們在附近的更衣室顯擺好一陣子了。更衣室現在空無一人,但陽台的欄杆上有銀色的絲織物在空中飛舞,發出閃耀的光芒。是那條裙子,他一早就注意到那條銀色的緞子裙了——那麽漂亮的裙子很難不引起人們注意。那不是沙灘上該穿的衣服,它屬於舞台。

“看這裏!”有人喊道。“快看我!”男子循聲看去。剛才還在玩板球的小男孩此刻正在出洋相,旁邊還站著一頭驢。其他人就這樣看著這幕鬧劇上演。

雖然如此,但他不會出手相救,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那個有著心形嘴唇和一頭讓他心痛並渴望的鬈發的女孩此刻離開家人,獨自離開了沙灘。他站起來,把背包甩到身後,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一直在等這樣的機會,如今機會來了,他可不想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