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晚餐的時候,洛瑞爾一直在觀察自己最小的妹妹黛芙妮。她的臉龐顯然被照顧得很好,愈發迷人了。要是姐姐們問起來的話,黛芙妮肯定會說,自己用了“一種新的潤膚膏”。洛瑞爾不想聽別人撒謊,因此也就按捺下問她的想法。晚餐過程中,黛芙妮一邊用手撥弄著金色的鬈發,一邊給大家講她在《洛杉磯早餐秀》那檔節目裏的見聞——每天早上,她都在節目中播報天氣,順道和一個叫奇普的新聞播報員調情。洛瑞爾一邊聽她講,一邊漫不經心地點頭。黛芙妮喋喋不休地講著,連喘氣的時間都不留給大家。最後,她終於止住話頭,洛絲和洛瑞爾趕緊換了個話題。

“你先喝。”洛瑞爾和洛絲碰杯,不料卻看見自己的酒杯又空了。

“我正想說來著,是不是該討論一下母親生日的安排了?”

“我覺得也是。”艾莉絲說。

“我有個主意。”黛芙妮說。

“當然——”

“顯然——”

“我們——”

“我——”

四姊妹七嘴八舌地說著,一時亂作一團。

“你怎麽看,洛絲?”洛瑞爾問道。

從小到大,洛絲總是在姊妹們的層層壓力中掙紮徘徊,她咳了一聲:“我覺得,很遺憾生日聚會隻能安排在醫院。而且,我們應該想辦法讓這次生日聚會特別一點——你們都知道,母親一向很看重生日。”

“這也是我要說的。”黛芙妮用嬰兒般粉嫩的雙手捂著嘴,輕輕打了個嗝兒,“不管怎麽說,這可能是母親最後一次過生日了。”

沉默在姊妹們當中蔓延,房間裏一片沉寂,隻聽得見瑞士掛鍾突兀的嘀嗒聲。艾莉絲帶著哭腔說道:“你太……太殘忍了,不是嗎?”她用手撫著自己鐵灰色的短發,“自從你搬到美國之後就變了。”

“我的意思是——”

“我們都明白你的意思。”

“但這是事實。”

“但你不用說得這麽直接。”

洛瑞爾看了看圍坐在餐桌邊的妹妹們。艾莉絲怒氣衝衝,黛芙妮委屈地眨著藍色的眼睛,洛絲焦慮地用手繞著自己的辮子,頭發都快被她繞斷了。大家似乎都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洛瑞爾衝著酒杯歎了口氣:“或許,我們可以給媽媽帶些她最喜歡的東西——比如爸爸收藏的錄音帶。你是這個意思吧,洛絲?”

“是的,”洛絲滿懷感激又略帶緊張地答道,“這主意太棒了。我們還可以給她講故事——就是她曾經給我們講的那些故事。”

“花園底下有扇門通往精靈世界的故事就不錯。”

“還有媽媽在柴火堆裏找到龍蛋的故事。”

“還有她跑去參加馬戲團的事。”

“你們記得嗎?”艾莉絲突然說道,“還記得我們的馬戲團嗎?”

“是我的馬戲團。”黛芙妮接著說道,她握著酒杯,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噢,是你的,”艾莉絲插嘴道,“不過那還不是因為——”

“那是因為我得了麻疹,鎮上來馬戲團的時候沒法去看。”黛芙妮陷入回憶之中,高興地笑起來,“媽媽讓爸爸在草地裏搭起帳篷,讓你們所有人去扮小醜。還記得嗎?洛瑞爾扮演獅子,媽媽表演走繩索。”

“媽媽的表演真不錯,”艾莉絲說道,“幾乎沒怎麽從繩子上跌下來——她肯定練習了好幾個星期。”

“她講的故事或許是真的,她說不定真的在馬戲團待過。”洛絲說道,“我快要對媽媽的故事信以為真了。”

黛芙妮讚同地歎了一口氣:“有這樣的母親是我們的幸運,不是嗎?她那麽愛玩,就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一點兒也不像別人家無聊又蒼老的母親。以前,我把學校裏的朋友帶回家的時候都特別自豪。”

“你?自豪?”艾莉絲故作驚訝,“可真是看不出來啊——”

“我們還是接著談母親的生日聚會吧!”洛絲拍拍手,生怕這場鬥嘴變成了爭吵,“我負責烤蛋糕,母親最愛的維多利亞海綿蛋糕——”

“你們記得嗎?”黛芙妮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子愉悅,“那把刀,係著絲帶的那把——”

“紅絲帶。”艾莉絲補充道。

“刀柄還是骨頭做的呢。母親以前最喜歡用那把刀了,每次過生日的時候都要用它切蛋糕。”

“母親說過,這把刀有魔力,能夠實現人們的願望。”

“你們知道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信以為真了呢。”黛芙妮把下巴擱在手背上,輕輕歎了口氣,“不知道那把蛋糕刀去哪兒了。”

“弄丟了唄,”艾莉絲說,“我記得有一年我沒見著那把刀,跑去問媽媽的時候她說弄丟了。”

“家裏不見了好多筆和針,那把刀肯定跟它們一起逍遙去了。”洛瑞爾飛快說道,她清了清喉嚨,“我渴死了,再喝點吧!你們呢?”

“要是能找到那把刀就太好了!”穿過客廳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在說。

“對呀,那樣我們可以用它來切開母親的生日蛋糕……”

洛瑞爾走進廚房,妹妹們興奮的討論聲被拋在身後。“它會去哪兒呢?”黛芙妮的聲音非常激動。

洛瑞爾扭開電燈開關,屋子瞬間活了過來,就像一個忠實的老管家,即便早就過了合約期,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此守候。廚房裏空無一人,在昏暗的日光燈的照耀下,屋子比洛瑞爾記憶中淒涼了許多。地磚的接縫處灰撲撲的,茶葉罐的蓋子上蒙了一層油膩膩的灰,仿佛是母親逐漸暗淡下去的目光——這個聯想讓洛瑞爾心裏很不舒服。她應該雇個清潔工的——她為什麽早沒想到呢?自責的同時她又想到,自己為什麽要離家那麽遠?應該常回家看看,親手打掃房間的。

廚房裏的冰箱看上去還比較新。原來那台老開爾文冰箱鞠躬盡瘁,終於退出尼克森家舞台的時候,洛瑞爾打電話從倫敦訂了一台新的節能冰箱——還可以做冰塊呢,母親以前從未用過這種功能。

洛瑞爾找到自己帶回來的夏布利酒,關上冰箱門——勁兒有點大,冰箱門上的磁鐵掉下來,後麵壓著的剪報飄到冰箱底下的地板上。洛瑞爾有些喪氣,她趴在地上,在灰塵堆裏摸索著。剪報都出自《薩德伯裏紀事報》,上麵有艾莉絲穿著灰色花呢外套和黑色緊身襯衣站在學校前麵的照片,看上去相當有校長範兒。這張照片丟了可不得了,洛瑞爾於是又找了個地方把它貼上——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尼克森家的冰箱可是個重要的地方,所有想引起家人注意的東西,照片、賀卡、獎狀、提到尼克森家的文章報道等,都貼在白色的冰箱門上。大大小小的磁鐵後麵貼著五花八門的東西,看上去一片淩亂,家裏有人曾建議把這些磁鐵都拿去賣廢品。

不知為何,洛瑞爾忽然想起1961年夏日裏的一天早晨。那時,離格裏的生日還有一個月,一家七口人圍坐在餐桌邊吃早餐。女孩兒們用勺子在黃油麵包上塗草莓醬,父親在用當地的報紙做剪報。那天的報紙上有桃樂茜的獲獎照片,她舉著紅花菜豆,笑容滿麵。大家吃完飯後,父親把剪報貼在冰箱上。

“你沒事吧?”洛瑞爾轉過頭,看見洛絲站在門口。

“沒事,怎麽了?”

“你出來好一會兒了。”洛絲皺了皺鼻子,仔細打量著洛瑞爾,“你看上去有點憔悴。”

“燈光的緣故,”洛瑞爾說道,“這種燈光下,大家看上去都蒼老了不少。”她轉過身去擺弄螺絲錐,這樣洛絲就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了。“你們想出辦法找那把蛋糕刀了嗎?”

“是的,黛芙妮和艾莉絲湊到一塊兒……”

“希望這把刀真的有魔力。”

“說得對。”洛絲打開烤箱,看覆盆子醬餡餅是否烤好了。房間裏一時蒸汽翻滾,空氣中彌漫著香甜的水果味,洛瑞爾忍不住閉上雙眼。這是母親最拿手的點心。

她花了好幾個月才鼓足勇氣,去問母親那天發生的事情。父親和母親希望她拋開過去往前看,他們否認了整件事情,說那些都隻是洛瑞爾的幻想,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洛瑞爾知道,它的確發生過,還出現在她每晚的夢境裏,房子邊上的男人聲聲呼喚著母親的名字——

“應該可以吃了,”洛絲滿意地抽出烤盤,“沒有媽媽做得好吃,我們隻能將就一下了。”

去倫敦的前幾天,洛瑞爾在廚房找到母親。她直截了當地問:“那個男人為什麽知道你的名字,媽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心裏一陣絞痛,她希望母親會矢口否認,說是她聽錯了,那男人什麽都沒有說。

桃樂茜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她走到冰箱前,打開門清理冰箱。洛瑞爾看著母親的背影,過了很久,她幾乎已經放棄希望的時候母親終於開口說話了。“報紙,”她說道,“警察說他肯定是看了報紙上的文章。他的挎包裏有那天的報紙,所以他知道咱們家的地址。”

這理由聽上去非常完美。

如此甚好。洛瑞爾一直希望這件事有個合理的解釋,如今終於有了。那個男人讀了報紙,看見母親的照片,然後就找過來了。洛瑞爾腦海中有個細微的聲音在問:為什麽?她趕緊驅散這個念頭。那是個瘋子——誰知道他為什麽會來找媽媽?再說,這又有什麽關係呢?事情已經過去了。隻要不執著於細枝末節,整件事情似乎沒有任何問題,完全說得通。

本來已經塵埃落定的事情,如今又被翻了出來。而在五十年後掀開這一切的竟然是一張突然出現的老照片,以及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洛瑞爾腦中塵封的記憶開始一點點複蘇。

烤架“砰”的一聲彈回烤箱裏。洛絲說道:“還是再烤五分鍾吧!”

洛瑞爾將酒咕嘟咕嘟倒進杯子裏,努力裝作淡然的樣子叫了聲妹妹的名字:“洛絲。”

“嗯?”

“今天那張照片,就是你在醫院裏給我看的那張照片,那個送書給媽媽的女人——”

“她叫薇薇安。”

“哦。”洛瑞爾放下酒瓶,身子輕輕顫抖著,這個名字總覺得似曾相識,“媽媽以前提到過這個人嗎?”

“提到過,”洛絲說道,“我找到照片之後,母親說這是她以前的朋友。”洛瑞爾想起照片上的日期是1941年,“戰爭時期的朋友。”

洛絲點點頭,把抹布疊成整齊的方形。“媽媽沒說太多,她隻說薇薇安是澳大利亞人。”

“澳大利亞人?”

“她小時候就來英國了,原因我不太清楚。”

“那她和媽媽是怎麽認識的?”

“媽媽沒說。”

“為什麽我們從沒見過她?”

“不知道。”

“這真奇怪,你覺得呢?媽媽以前從沒提起過她。”洛瑞爾品了一小口酒,“這是為什麽?”

烤箱定時器突然響起來。“她們可能吵架了,然後不再來往了。我可不清楚。”洛瑞爾戴上手套,“不過,你為什麽這麽感興趣呢?”

“我哪有?”

“可以開飯了,”洛絲捧著裝著水果餡餅的盤子,“看上去棒極了。”

“她去世了,”洛瑞爾語氣忽然變得十分堅定,“薇薇安去世了。”

“你怎麽知道?”

“我的意思是,”洛瑞爾吞下一口酒,又改變了主意,“她可能去世了。當時是戰爭時期,所以這很有可能,你說呢?”

“一切皆有可能,”洛絲用叉子戳了戳餡餅的皮,“舉個例子——啊,這皮可真滑,準備好去驚豔大家了嗎?”

洛瑞爾急切地想上樓去驗證自己的想法:“你剛才說對了,我的確有點兒不舒服。”

“你不想吃點甜點嗎?”

洛瑞爾搖搖頭,走出廚房。“恐怕你得提前跟我說晚安了,明天要是還不舒服就不妙了。”

“我去給你拿退燒藥和熱茶好嗎?”

“不用,”洛瑞爾說道,“不用了,謝謝你,洛絲。我隻想——”

“怎麽了?”

“那本書。”

“什麽書?”

“《彼得·潘》,就是夾著照片的那本書,在你那兒吧?”

“你真奇怪,”洛絲露出一個微笑,“我去幫你把它找出來。”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晚一點可以嗎?”

“當然,不用著急,我隻是想休息一下。好好享用甜點吧!還有——”

“什麽?”

“抱歉讓你一個人去聽她們爭吵。”

*?*?*

澳大利亞這個詞勾起了回憶。洛絲說起從母親那兒了解的信息時,洛瑞爾腦子裏靈光一閃,明白了薇薇安這個名字為何如此重要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妹妹們在享受美味的甜點,四處尋找一把她們永遠都找不到的蛋糕刀,洛瑞爾則跑到閣樓上,在自己的儲物箱裏翻找。家裏每個人都有一個儲物箱,桃樂茜對待儲物箱一絲不苟。爸爸曾向她們吐露說,這也是戰爭留下的烙印——炸彈落到母親位於考文垂的家裏,她心愛的一切都化為廢墟,過往歲月隻餘下滿地碎石。她下定決心,不讓自己的孩子有同樣的遭遇。雖然不能幫孩子們避開每一次心痛的時刻,但她至少可以保證,孩子們想要班級合影的時候知道該去哪兒找。母親對所有能拿在手裏而且有意義的東西都有著狂熱的興趣,她集物成癖,家裏人也隻好聽之任之。所有東西都被保存下來,什麽都不扔,尼克森家的人虔誠地堅守著這種家族傳統。那把蛋糕刀就是例證。

洛瑞爾的儲物箱擠在破爛的水箱旁,父親一直沒能抽出時間修理它。還沒看見箱子上的名字,洛瑞爾就知道這個儲物箱肯定是自己的。箱子表麵綁著兩條黃褐色的皮帶,上麵的鐵扣已經壞了——這就是證據。看見箱子的時候,洛瑞爾心裏撲騰撲騰直跳,她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就在裏麵,她十分期待。想來也是奇怪,幾十年都沒想起的一件東西她竟然還準確地記著位置。她知道自己要找的東西是什麽,知道把它握在手裏的感覺,她也知道,這件東西蘊含的情感終會浮上水麵。解開皮帶的時候,她腦海裏浮現出上一次打開箱子時的場景。箱子聞上去有股潮濕的灰塵味道,像一款過時的古龍水,洛瑞爾記不起香水的名字,但這個味道讓她想起了自己十六歲的時候。箱子裏裝滿了紙張,有日記、照片、信件、學校報告單,還有緊身七分褲的縫紉樣式圖。洛瑞爾繼續在箱子裏翻找,她取出一遝遝紙張,飛快地瀏覽著。

左邊的紙堆翻到一半的時候,洛瑞爾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那是一本薄薄的書,看著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但卻讓洛瑞爾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多年以前,有人邀請她出演《生日聚會》中的梅格一角。能在利特爾頓劇場表演是個好機會,但洛瑞爾卻拒絕了。那也是她印象中唯一一次將個人生活置於演藝事業之前。表麵上,她說是檔期的問題;實際上,雖然檔期不合適,但這並不是她拒演的真正原因。這樣含糊其詞很有必要——洛瑞爾不能出演這個角色,這場戲和1961年的夏天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拿到少年時喜歡的那個男孩——想來真是諷刺,洛瑞爾已經記不得他的名字了——送的劇本後,她讀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一記下劇本中的情節,把青春期無處發泄的憤怒和沮喪傾注到每個場景之中。之後,那個男人的身影就出現在尼克森家的車道上。整件事情剪不斷理還亂,洛瑞爾根本無法思考劇本的細節,她對此有種生理上的不適。

即便現在,她回想起來渾身都感到一陣冰涼,脈搏也在加速。幸運的是,她要找的並不是這本書,而是書中夾的兩篇新聞報道。第一篇是那年夏天,薩福克郡地方報紙對男人死訊的報道,第二篇是《泰晤士報》上的一篇訃告。洛瑞爾有個好朋友的爸爸每天都從倫敦帶回最新的《泰晤士報》,那份訃告是洛瑞爾偷偷從上麵剪下來的。“你看這個,洛瑞爾。”那天,她去雪莉家玩的時候,雪莉的父親對她說,“這是關於那個家夥的一篇報道,就是那個死在你家附近的男人。”報道很長,裏麵指出男人並不是尋常的罪犯。他出現在格林埃克斯農場前,身份顯赫,一度十分風光。他結過婚,但沒有孩子。

光禿禿的燈泡在頭頂輕輕搖晃,燈光昏暗,看不清報道的具體內容。洛瑞爾合上箱子,拿著書走下樓。

今晚她還住在小時候睡過的房間,床單都是新的。小時候,四姐妹年齡不同,家裏一共為她們準備了兩間房。她的行李箱已經在房間裏了,肯定是洛絲搬過來的。洛瑞爾沒有動手整理行李,她打開窗戶,坐在窗邊上。

洛瑞爾一手夾著香煙,另一隻手從書裏翻出那兩張剪報。她沒看地方報紙的報道,而是直接拿起那份訃告。她匆匆掃了一眼標題,在字裏行間尋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正文第三排,那個名字躍入洛瑞爾眼中。

薇薇安。

洛瑞爾回過頭把整個句子讀完:1938年,詹金斯與薇薇安·隆美爾小姐結為夫婦。隆美爾小姐出生於澳大利亞昆士蘭,由住在英格蘭牛津郡的舅舅撫養長大。幾段話過後,洛瑞爾又發現了如下的內容:1941年,薇薇安·詹金斯在諾丁山的一次空襲中遇難。

洛瑞爾猛吸了一口煙,她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著。

當然了,世界上可能有兩個薇薇安,而且都是澳大利亞人。死在洛瑞爾家門口的那個男人不可能是媽媽朋友的丈夫。但這顯然說不過去,不是嗎?

如果母親認識薇薇安·詹金斯,那她肯定也認識薇薇安的丈夫亨利·詹金斯。“你好,桃樂茜,好久不見。”那個男人這樣說道,然後母親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房門開了,洛絲走進來。“感覺好些了嗎?”她聞見煙味,皺了皺鼻子。

“還好。”洛瑞爾說著,揮了揮手中的香煙,把它扔出窗外,“別告訴爸爸媽媽——我可不想被他們禁足。”

“我會幫你保密的。”洛絲走近一些,拿出一本袖珍的書。“這書很破了。”

說它破算是客氣了。書的封麵已經要脫落了,準確說來,是用線縫在一起的。封麵下是綠色的布紋紙,上麵汙漬斑斑,還有淡淡的煙味,可能被煤煙熏過。洛瑞爾小心翻到扉頁,上麵用黑色的墨水寫著:送給桃樂茜,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裏的一束光。薇薇安。

“這本書對母親肯定很重要,”洛絲說,“它沒和其他書一起放在書架上,而是放在母親的儲物箱裏。這些年來,母親一直把它放在那裏。”

“你翻了媽媽的儲物箱?”母親對隱私問題曆來看得很重。

洛絲臉紅了。“別那樣看著我,洛瑞爾,我又沒用銼刀把箱子撬開。是母親叫我幫她拿這本書的,那是幾個月前,她還沒住院的時候。”

“她把鑰匙給你了?”

“嗯,不情不願地給我了,還是我發現她想自己爬梯子上去之後才給我的。”

“媽媽才不會呢。”

“她真的想自己爬上去。”

“她真是不要命了。”

“她跟你一樣,洛瑞爾。”

洛絲這話沒什麽惡意,但卻刺痛了洛瑞爾。回憶湧上心頭——那天晚上,她告訴爸爸媽媽自己要去皇家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念書。他們驚訝而又悶悶不樂。洛瑞爾背著他們參加學校麵試讓他們十分受傷,他們堅持認為,洛瑞爾太小,還不能離開家裏,而且洛瑞爾還沒完成學業,還沒拿到A級證書。父親母親還有洛瑞爾坐在廚房的桌子邊,他們用冷靜得有些誇張的語氣輪流跟洛瑞爾講道理,洛瑞爾滿臉不耐煩。父親和母親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她開口說道:“我還是要去。”她陰沉的語調中藏著那些迷茫而叛逆的青少年特有的憤憤不平,“你們怎麽說都沒用,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你還太小,洛瑞爾,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母親說道,“人是會變的,長大後會作出更明智的決定,媽媽了解你,洛瑞爾——”

“你不了解我。”

“我知道你很任性,我也知道你很固執,你想與眾不同,你腦子裏全是夢想,就像我年輕時候那樣——”

“我跟你一點兒都不一樣,”洛瑞爾說道,她尖銳的語言像一把利刃,刺入母親本就搖搖欲墜的冷靜當中,“我不會做你做過的那些事。”

“夠了!”史蒂芬·尼克森伸出雙臂抱著妻子。他衝洛瑞爾揮揮手,讓她趕緊上樓睡覺。同時也警告她,這場談話遠沒有結束。

洛瑞爾躺在**,生了好幾個小時的悶氣。她不確定妹妹們究竟在哪兒,隻知道她們被安置在別處,免得打擾到被禁足的洛瑞爾。這是她記憶裏第一次和父母爭吵,這讓她既興奮又受傷。生活好像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樣了。

她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門忽然打開,有人輕手輕腳地朝她走來。那人坐在床邊的時候,洛瑞爾明顯感到床尾往下沉了沉。然後,她聽見媽媽的聲音。她在哭泣。洛瑞爾知道,媽媽的眼淚是為自己而流。她想伸出雙臂抱著媽媽的脖子,不讓她離開。

“抱歉和你吵架。”桃樂茜說道。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她的麵龐。“事情發展到今天這步也真是滑稽,我從沒想過會和自己的女兒吵架。年輕的時候,我也掙紮徘徊過——我總覺得自己和父母不一樣。當然了,我愛他們,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了解我。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懂,所以他們說什麽我都不聽。”

洛瑞爾露出淺淺的笑容,雖然還不知道母親這次談話目的何在,但心裏卻不再像滾燙的熔岩一般焦灼了,她很開心。

“我們倆很像,”母親繼續說道,“或許,這就是為什麽我擔心你會犯和我同樣的錯誤吧!”

“可我並沒有犯錯。”洛瑞爾坐起來,靠在枕頭上。“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想當演員——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戲劇學院才是最好的歸宿。”

“洛瑞爾——”

“想象一下你隻有十七歲,媽媽,未來在等著你。你還能有比倫敦更想去的地方嗎?”洛瑞爾錯了,母親對倫敦從來沒有任何興趣。

母女之間出現短暫的沉默,畫眉鳥在窗外呼朋引伴地歌唱著。“沒有。”桃樂茜說道,她的語氣溫柔又略帶點悲傷,她伸手去撫摸洛瑞爾的發梢,“倫敦是個好地方。”

如今的洛瑞爾猛然意識到,當時的自己還是太自以為是了。她根本沒想過母親十七歲時是什麽模樣,不知道什麽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究竟犯了什麽大錯,所以才如此焦慮,不想讓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

*?*?*

洛瑞爾拿起洛絲送來的那本書,聲音不由得有些顫抖:“看到媽媽以前的東西感覺有點奇怪,你覺得呢?”

“什麽以前?”

“在生下我們之前,在她來到這裏之前,那時她還不是我們的母親。你想象一下,她收到這本書的時候,她和薇薇安拍下那張照片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會有我們的存在呢。”

“怪不得照片中的媽媽如此耀眼。”

洛瑞爾沒有笑。“你想過關於媽媽的事情嗎,洛絲?”

“媽媽的事?當然了——”

“不是媽媽的事,我的意思是——照片中那個年輕女人的故事。那時候的她還不是我們的媽媽,我們對她那時候的生活一無所知。你想過她的事嗎?她想要什麽?她有什麽想法——”洛瑞爾偷偷看了妹妹一眼,“她有什麽秘密?”

洛絲臉上露出不解的笑容,洛瑞爾搖了搖頭,“你別介意,我今天晚上有些傷感。我想,可能是重回老家的緣故,這舊房子讓人感傷。”她努力擠出歡快的表情,“你還記得艾莉絲打呼嚕的聲音嗎?”洛絲笑起來,“比爸爸的鼾聲都大,是吧?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這樣子。”

“很快就知道了,你要上床睡覺了嗎?”

“我想在她們來之前先去洗個澡,我的鏡子被黛芙妮搶去了。”她壓低嗓音,抬起一邊的眼皮,“她是不是……”

“好像是的。”洛絲做了個鬼臉,那樣子好像是在說,“人真奇怪。”然後走出去,把門關上了。洛絲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洛瑞爾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她轉過頭凝視著夜空。牆後傳來浴室門的吱嘎聲,然後水管開始嘩嘩作響。五十年前,洛瑞爾告訴天上的星星,母親殺人了。她說這是正當防衛,但我看見了事情的真相。她舉起刀,然後用力揮下,那個男人身子往後一傾,倒在了地上。青草被壓倒一片,紫羅蘭開得正盛。母親認識那個男人,她很害怕。我不知道這為什麽。

洛瑞爾突然醒悟過來,自己人生中的空白,所有的失去和悲傷,每個黑夜裏的噩夢,每個無法開解的鬱結,都籠罩在這個無解的謎團的陰影下。這個謎團從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存在了,那就是——母親不曾言說的秘密。

“你是誰,桃樂茜?”洛瑞爾在心中問道,“在成為我們的媽媽之前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