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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爾把事情如實告訴兩位警察。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另一端,父親不情不願地鼓勵了她幾句,然後她就開始回憶下午發生的一切。她將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如實相告——她當時在樹屋裏看書,看見男人往格林埃克斯農場走之後就開始觀察他。

“你當時為什麽想到要觀察他?他身上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引起你的注意了嗎?”從警察的語氣和表情中,洛瑞爾看不出他想得到什麽答案。

洛瑞爾皺了皺眉頭,她焦慮地回憶著每個細節,想讓大家知道自己是個有價值的目擊者。是的,那個男人的確有些不尋常。雖然他沒有奔跑吵鬧或是有其他奇怪的舉止,但他——洛瑞爾看著天花板,想找出合適的詞來描述當時的感覺——他看上去用心險惡,自己被嚇到了。對,用心險惡,洛瑞爾重複了一遍,為這個詞的貼切感到欣慰。她也說不出個中緣由,但她當時的確有些害怕。

會不會是之後發生的事情影響了她的第一印象?讓平平常常的事物看上去充滿危險?

不,洛瑞爾非常確定,男人身上有某種令人恐懼的特質。

年輕警官在記事本上匆匆寫下談話記錄。洛瑞爾舒了一口氣,她不敢看向父親和母親,害怕自己一看到他們就會失掉所有的勇氣。

“他是什麽時候到達你家的呢?當時發生了什麽?”

“他鬼鬼祟祟地轉過牆角——一般情況下,來做客的人不會這樣——然後我母親就和小弟一起出去了。”

“你母親抱著你弟弟嗎?”

“是的。”

“她手裏還有沒有其他東西?”

“有。”

“什麽?”

洛瑞爾咬了咬腮幫子,回想著那一道銀光。“她拿著蛋糕刀。”

“你認識那把刀?”

“每個值得慶賀的重要時刻,我們家都會用那把刀來切蛋糕,刀柄上還係著一條紅絲帶。”

警察的動作沒有任何變化,他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問:“之後發生了什麽?”

洛瑞爾早就準備好了:“然後那個男人攻擊了我的母親和弟弟。”

洛瑞爾說,那人跌跌撞撞地衝向弟弟——說到這兒,她心裏忽然浮上一絲疑慮,就像一縷陽光模糊了照片的細節。她躊躇了一會兒,盯著膝蓋上的傷口,想搞清楚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之後,她繼續往下說。男人伸手去奪格裏——她記得很清楚——他伸出雙手,想從母親手裏奪過弟弟;母親轉身把格裏放到一旁,男人去搶母親手裏的刀,兩人隨後便爭搶起來……

“之後呢?”年輕警察不停地在筆記本上寫著,把洛瑞爾說的每句話都記了下來。問話的警察聲音很大,洛瑞爾覺得很熱,房間裏的溫度似乎升高了,她不明白父親為何不把窗戶打開。

“之後呢?”

洛瑞爾吞了吞口水,她的嗓子很幹。“之後母親就把刀往下一揮。”

房間裏一片寂靜,隻聽見筆尖飛快地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洛瑞爾心裏的畫麵清晰起來:那個可怕的男人麵龐微黑,雙手很大,他抓著媽媽,想要傷害她,然後對弟弟不利——

“然後那個男人就直接倒下了嗎?”

窗戶邊的年輕警察停下筆,拿著筆記本看著洛瑞爾。

“當時那個男人是直接倒在地上了嗎?”

洛瑞爾猶猶豫豫地點點頭:“應該是。”

“應該?”

“其餘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當時暈倒了,後來才在樹屋裏醒過來。”

“你是什麽時候醒來的?”

“就在剛才,然後我就到這兒來了。”

年長的警察慢慢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吐了出來。“你還記得其他和案件有關的事情嗎?你有沒有看見或聽見什麽?”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他的雙眼是非常純粹的淺藍色,幾乎要成灰色了。“慢慢想,即便是細節也可能會有重要價值。”自己是不是遺忘了什麽?自己當時有沒有看見或聽見什麽?洛瑞爾仔細地回想。她覺得應該沒有。不,她確定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嗎?”

她回答“是的”。爸爸的雙手插在兜裏,雙眼凝視著某處。

兩位警官交換了一下眼神,年長的警官輕輕點了點頭,年輕的那個隨即合上記事本。詢問就此結束。

*?*?*

洛瑞爾坐在臥室的窗台上,一點一點咬著大拇指的指甲。格林埃克斯農場的大門外站著三個男人,他們並沒有過多交談,隻有較為年長的那位警官在說著什麽,父親指著逐漸暗下去的地平線一一作答。看上去,他們像是在談農作物的種植方法、當季的溫度,或者薩福克郡土地的曆史沿革。但洛瑞爾覺得,他們談論的不可能是那些。

一輛廂式貨車緩緩駛向車道,年輕警察穿過寬敞的草地,打著手勢讓車往農舍這邊開。洛瑞爾看見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男人,車廂後麵抬出來一副擔架。擔架被抬進花園裏,再抬出來的時候那條白色的床單在風中飄忽飛揚。床單被鮮血染成了近乎黑色,不複記憶中的潔白。他們把擔架抬進車廂,之後貨車就開走了。警察也離開了,爸爸獨自一人走進屋子。洛瑞爾隔著樓板聽見前門關上的聲音,還有靴子踩在地上的聲音。一聲,兩聲,這腳步聲溫柔地靠近坐在客廳的母親。洛瑞爾拉上窗簾,用後背抵住窗戶。警察已經走了,她把真相告訴他們了。她描述了自己內心的一切,她覺得這就是事實。為什麽,她為什麽會認為這就是事實?這太奇怪,太不可思議了。

洛瑞爾蜷著身體躺在**,把雙手夾在兩膝中間,像祈禱一樣緊緊合攏。閉上眼,那道銀光和白色的床單,還有那個男人說出母親的名字時她恐懼的臉……這一切不斷地在洛瑞爾眼前閃現,她隻好睜開眼。

洛瑞爾的身體忽然變得僵直——男人叫出了母親的名字。

她並沒有告訴警察這一點。當時,警察問她還記不記得別的事情,有沒有看見或聽見什麽,她回答沒有,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沒看見沒聽見。但她聽見了——這才是事實。

門忽然開了,洛瑞爾飛快地坐起來,以為是那位年長的警察回來帶她去問話。但進來的人是她的父親,父親說他要去鄰居家把妹妹們接回來。小嬰兒格裏已經睡著了,母親也去休息了。父親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用手叩著門框。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太令人震驚,太可怕了。”

洛瑞爾咬著嘴唇。她沒發現,自己已經快哭出聲了。

“你母親是個勇敢的女人。”

洛瑞爾點點頭。

“她是這場事故的幸存者,你也是。你在警察麵前表現得很好。”

熱淚滾滾而下,刺得臉頰疼。洛瑞爾含糊地說道:“謝謝你,爸爸。”

“警察說他可能是報紙上報道過的那個男人——他一直在小溪邊犯事。描述都很吻合,不會有人再來打擾你母親了。”

洛瑞爾也是這樣想的。她第一眼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就懷疑他是不是報紙上說的那個人了,她忽然感到輕鬆了些。

“聽我說,洛瑞爾。”父親把手插進兜裏,身子微微有些搖晃,“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我們覺得還是不把這件事告訴妹妹和弟弟比較好。沒有這個必要,他們還太小,理解不了這件事。要是我能選擇,我寧願事情發生時你在一百英裏外的地方——但沒辦法,事實上你就在這裏。”

“對不起。”

“沒什麽對不起的,這不是你的錯。你幫助警察找出了真相,也幫助了你母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有個壞人來到我們家,但現在一切都恢複了正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並沒有在問她,但他這話聽上去很像一個問句。洛瑞爾於是回答說:“會的,爸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一邊的嘴角動了動,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你是個好女孩兒,洛瑞爾,我現在要去接你的妹妹們。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隻有我們三人知道,好嗎?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

他們三人都信守諾言。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成了尼克森家族史上一件秘而不宣的要事。他們以為,年幼的妹妹們無從得知此事,唯一的目擊者格裏還太小,根本不會記得。但後來才知道,他們猜錯了。

妹妹們都意識到,家裏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她們突然被帶離生日聚會的現場,被安排在鄰居家嶄新的電視機前看節目;父親和母親一連好幾個星期都麵色陰沉,還有兩位警察定期來訪,他們關著門低聲嚴肅地交談。父親告訴她們,格裏生日那天,牧場上死了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於是所有的事情都解釋得通了。雖然這種事情令人唏噓,但卻經常發生。

與此同時,洛瑞爾咬指甲的習慣愈發嚴重了。警察調查了好幾個星期才得出結論——男人的年齡和相貌都與報紙上那個野餐侵擾者相符。警察說,那人遲早會幹出暴力事件來。洛瑞爾的證詞證明,她的母親是正當防衛。男人入室盜竊未遂,受害者有幸逃過一劫。報紙上也沒有披露更多的細節。所幸那個年代自主決定權還是常態,一位紳士的決定可以令頭版頭條的新聞撤到第三版。幕布落下,這個故事就此結束。

尼克森家的生活逐步回歸正軌。洛瑞爾變得很安靜,她覺得自己與家人離得越來越遠,為此感到十分焦慮。那件事一直在她心頭盤旋——她在調查中扮演的角色,她告訴警察的事情,還有那些她沒告訴警察的事情……都讓她誠惶誠恐,有時甚至無法呼吸。無論她走到格林埃克斯農場哪個角落,無論是在屋裏還是在園子裏,她都感覺自己被那天看見和所做的一切包圍裹挾著。回憶無處不在,她無處可逃,而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個謎。

後來,她參加並通過了皇家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的麵試。父母苦苦哀求,希望她留在家裏;希望她推遲一年入學,好完成一級水平的學業;希望她想想妹妹們,想想最愛她的小弟。但她沒有理會,隻是打包好自己的行李,收拾好所有的零碎物品,把所有人都拋在身後。她的人生即刻變了方向,如同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中來回打轉的風向標。

*?*?*

洛瑞爾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天空中,一對白嘴鴉低低掠過父親的草地。天空中那個巨大的開關關上了,大地逐漸陷入黑暗之中。演員都有自己最愛的詞語,“黃昏”是洛瑞爾的最愛之一。它的發音那麽美,似乎飽含著昏黃的天色,以及被包圍的無助感覺。此外,這個詞如此接近光芒,它的光輝也在其中逐漸消磨殆盡了。

黃昏讓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想起去倫敦之前的生活。這個時候,父親應該剛剛結束一天的勞作,從農場回到家裏;母親在爐子旁幫格裏洗澡,艾莉絲在樓上表演模仿秀,姊妹們在一旁笑作一團——諷刺的是,如今的艾莉絲已是學校校長,成了孩子們最愛模仿的對象。燈光亮起的時候,屋裏的場景又變了: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肥皂味兒,寬大的橡木桌子早已收拾好,晚餐就在桌上等待著孩子們。即便現在,洛瑞爾也能不自覺地察覺出晝夜的交替,這是她最想家的時候。遠方的草地裏有東西在移動——爸爸在世時每天都要經過那條小路,洛瑞爾一陣緊張,但隨後發現那隻是一輛小汽車。車子是白色的——她看得愈發清楚了——沿著車道蜿蜒前行。她站在那兒,將酒杯裏最後幾滴酒倒了出去。天氣微涼,洛瑞爾雙手抱胸,慢慢朝大門走去。司機起勁兒地閃了閃車燈——如此活潑隻會是黛芙妮。洛瑞爾朝她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