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2011年,倫敦

天空變得暗沉,洛瑞爾慶幸自己帶了厚外套。紀錄片的製作人說要給她派車,但她拒絕了,酒店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她想走過去。她一直很喜歡散步,近來,這個習慣得到醫生的讚揚,也算是意外的收獲。今天,她尤其想出去走走。不管怎樣,新鮮的空氣會讓頭腦清醒些。她對下午的采訪有種沒來由的緊張,想到閃光燈,想到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鏡頭,還有咄咄逼人的年輕記者拋出的問題,洛瑞爾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她伸手從包裏拿出一支香煙。顧不上醫生是否讚許。

走到肯辛頓教堂街的拐角處,洛瑞爾停下腳步。她劃燃一根火柴,點上煙,然後甩甩手熄滅了火。她順便看了看手表——電影預演提前結束,紀錄片采訪要三點鍾才開始。她吸了口煙,想著自己動作夠快的話,還有時間在這條路上繞個彎子逗留一會兒。洛瑞爾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諾丁山,覺得去那兒也花不了多長時間。盡管如此,她還是有些猶豫。她感覺自己似乎站在了命運的岔路口上,看似簡單的決定背後隱藏著巨大的陰影。她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太多了。她當然應該去看一看,來都來了,不去的話有點傻。洛瑞爾緊緊摟著自己的手提包,飛快地從步行街往諾丁山趕。“抓緊點,親愛的,別磨磨蹭蹭的。”母親以前經常這樣說。想起這句話,她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

生日聚會上,洛瑞爾一直盯著母親的臉龐,希望能從她臉上找到所有謎題的答案。她想問桃樂茜,媽媽,你是怎麽認識亨利·詹金斯的?你們應該不是朋友吧?周四上午,她們在醫院的花園裏為媽媽舉辦生日聚會。那天的天氣很好,艾莉絲說,夏天的時候她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聚在一起,現在可不能浪費這美好的陽光。

母親真美,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更漂亮,風采遠勝於洛瑞爾幾姊妹——當然了,黛芙妮或許是個例外。不過,母親沒有洛瑞爾那麽幸運,沒遇上能把她包裝成女主角的導演。隻是年輕時的美貌注定不能持久,母親如今也垂垂老矣,肉鬆皮皺,起了老年斑,臉上膚色不再均勻,身體萎縮,骨架也小了許多,頭發稀疏。但那張臉上,頑皮的神情猶在,即便躺在醫院的病**也是如此。她的眼神雖然疲倦,卻一直閃耀著愉悅的光芒;她的嘴角上翹,好像想起了某個笑話。這張臉總能吸引到陌生人的注意,讓他們著迷,想去認識她。她那張下巴線條堅毅的臉常常讓人覺得,她跟別人一樣遭遇了許多不幸和挫折,但在她的世界裏,一切都會好起來。這就是她真正美麗的地方——她的氣質、她的歡樂、她的魅力,還有她對編故事的執著愛好。

“我的鼻子太大了,不襯我的臉。”小時候,洛瑞爾待在父母的臥室裏,看著媽媽穿衣打扮。桃樂茜抱怨自己的鼻子太大,“真是糟蹋了老天爺給我的才能——這麽大的鼻子,我居然沒成為一名優秀的香水商人。”她從鏡子前轉過身,臉上掛著玩味的笑容,這笑總讓洛瑞爾滿心期待,同時心裏也怦怦直跳。“你能幫我保密嗎?”

坐在床尾的洛瑞爾點點頭。母親彎下腰,這樣她的鼻尖剛好碰到洛瑞爾的小鼻子。“我以前是條鱷魚。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不是你們的媽媽。”

“真的嗎?”洛瑞爾倒吸了一口涼氣。

“真的,但當鱷魚相當乏味,每天就是捕獵遊泳。而且,鱷魚的尾巴很重,你知道的,打濕的時候尤其重。”

“所以你就變成了女人?”

“不,不是這個原因。重重的尾巴雖然讓我不開心,但絕不是擺脫責任的理由。我之所以變成女人,是因為有一天,我躺在河岸邊——”

“非洲的河嗎?”

“當然了。你不會以為英格蘭也有鱷魚吧?”

洛瑞爾搖搖頭。

“我躺在河邊曬太陽,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她母親手牽手在散步。那時候,我忽然也想這樣牽著一個人的手。所以我就變成了人,之後就有了你。你看,除了鼻子,變人的過程相當成功。”

“可你是怎麽變的?”洛瑞爾驚奇地眨眨眼,“你是怎麽變成人的?”

“這個嘛,”桃樂茜轉身麵向鏡子,理了理肩上的襯墊,“我總不能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對吧?至少,不能一次全部告訴你。改天再問我吧,等你長大些再問。”

*?*?*

媽媽的想象力一向很豐富。“那也是沒辦法,她必須得這樣。”生日聚會後,艾莉絲開車把姊妹們送回家,談到母親的想象力時她輕哼了一聲。“你們想想,她得照顧五個孩子,稍微弱點的女人遇到這種情況說不定會瘋掉的。”洛瑞爾讚同她的話。她知道,自己若處在媽媽的位置上肯定會抓狂。五個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孩子,一所每逢下雨天就會漏雨的農舍,鳥兒在煙囪裏築巢——這一切聽上去就跟噩夢一樣。

可對母親來說,這並不是噩夢。相反,一切都非常完美。尼克森家的生活就像多愁善感的小說家筆下的舊日時光一樣,充滿了懷舊的色彩——不得不說,在那把閃著銀光的匕首出現之前,她們家的生活的確是這樣的。洛瑞爾至今都模糊地記得,那時,自己剛褪去青春的迷惘,常常疑惑是否真的有人會對這樣乏味的家庭生活感到滿足。那時候,“田園生活”這個詞還沒有出現,至少,還沒出現在洛瑞爾的世界。1958年,她正沉迷於金斯利·艾米斯【10】的小說《五月的花朵》。但她覺得父親母親那樣子也挺好的,並不想他們改變什麽。年少總免不了輕狂,洛瑞爾一直以為,父母比自己少了些冒險精神。她從沒想過,媽媽在幸福妻子和溫柔母親的外表之下,還藏著別的東西。她不知道,母親曾和她一樣年輕,也曾經下定決心不再重複外婆的老路,她從未想過,母親原來一直在逃避過去的某些事情。

可如今,她過去的生活無處不在。在醫院的時候,洛瑞爾就被薇薇安的照片勾起了好奇之心,自此心中的疑惑便一直不曾散去。每個角落裏都有它的身影,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它都在洛瑞爾耳畔低聲絮語。一同而來的,還有噩夢和閃著寒光的匕首,有拿著錫鐵火箭的小男孩,他說要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洛瑞爾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對下周即將上映的電影或是正在錄製的係列訪談紀錄片都提不起興趣。除了解密母親的過往,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母親的過去藏著巨大的秘密。即便洛瑞爾尚不能確定,但母親的一舉一動都昭示著這一點——她就差沒有明說了。在桃樂茜九十歲大壽的聚會上,三個曾孫女兒用雛菊編了個花環送給她,曾孫的膝蓋受傷了,孫兒用手帕給自己的兒子包紮,幾個女兒忙著招呼大家吃蛋糕喝茶。這時,有人嚷起來:“講點什麽!講點什麽!”桃樂茜·尼克森安詳地笑了,她身後的樹叢裏,花期來得較晚的玫瑰一片豔紅。桃樂茜雙手合十,隨意轉動著手指上如今有些寬鬆的戒指。她歎了口氣:“我非常幸運,”她語速很慢,聲音十分微弱,“看著你們,看著我的孩子們,我非常感激,我真幸運,能夠擁有……”她衰老的嘴唇顫抖著,眼皮撲閃著合上了。大家衝到她身邊,吻著她,大聲呼喚著,“最最親愛的,親愛的媽媽!”因此,沒人聽見母親最後說的那句,“……第二次機會。”

隻有洛瑞爾聽見了這句話。她仔細凝視著母親的臉龐,那張臉可愛又疲倦,熟悉又藏著秘密。她想撫摸母親的臉,從中尋找答案。她知道,母親的秘密就藏在那裏。過著庸常而又沒有過失人生的人,是不會感激第二次機會的。

*?*?*

洛瑞爾走進坎普頓叢林【11】,街道上堆滿了落葉。清潔工還沒有打掃到這裏,洛瑞爾開心極了。她走在厚厚的落葉上,樹葉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在格林埃克斯農場後麵的樹林裏玩耍。“把包裝滿,孩子們,讓我們的焰火衝上月亮。”那天是篝火之夜【12】,洛瑞爾和洛絲穿著高筒膠靴,係著圍巾,艾莉絲尚在繈褓之中,躺在嬰兒車裏眨巴著眼睛。最小的格裏是孩子們當中最喜歡樹林的,不過那時候他尚未來到這個世界,還是玫瑰色天空裏一隻若隱若現的螢火蟲。黛芙妮那時候也沒出生,不過她已經能在母親的肚子裏跳躍翻騰,彰顯自己的存在了。“那時候你還是死的呢,”姊妹們談起黛芙妮出生之前的事情時經常這樣說。“死”這個詞沒讓黛芙妮感到惱火,不過她很沮喪,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樣熱鬧的事。

坎普頓叢林25號離戈登廣場酒店不遠,洛瑞爾停下腳步確認,就是這裏了,25號,夾在24號和26號之間。這棟房子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它是一棟白色的維多利亞式建築,一樓陽台的鐵欄杆是黑色的,屋頂鋪著薄薄的石板瓦,上麵開了一扇天窗。一部像登月艙一樣的折疊嬰兒車在屋前小徑的嵌花地板上,一樓的窗戶邊掛著一串萬聖節南瓜,顯然是出自一個孩子之手。房子前麵沒有寫明主人的姓名,隻有門牌號。英格蘭遺產組織不知道,坎普頓叢林25號曾是亨利·羅納德·詹金斯的住所,他們起碼應該做個標誌,供後人憑吊。不知道現在的住戶是否知道他們的房子曾經屬於一位著名的作家?可能不知道吧!他們有什麽理由該知道呢?在倫敦,許多人的房子都曾住過有來頭的人,而亨利·詹金斯的名頭早已如雲煙般散去。

不過,網絡上依舊可以查到亨利·詹金斯的信息。再有錢有勢、情感豐富的人也沒辦法擺脫網絡這張大網,亨利·詹金斯不過是困於這張網絡中的萬千靈魂之一。隻要輸入他的名字,信息就會出現在眼前,遠去的靈魂就此複活。在格林埃克斯農場的時候,洛瑞爾曾猶猶豫豫地用新手機在網上搜索詹金斯的信息,但輸入詞條的時候,手機突然沒電了。她本來可以去借艾莉絲的手提電腦,不過這件事得保密,最好還是不要讓她知道。所以,在薩福克郡的最後一段時間,洛瑞爾一直在沉默中煎熬,甚至無聊到幫洛絲擦洗浴室地磚膠泥裏的汙垢。

星期五的時候,司機馬克如約來接洛瑞爾。驅車沿M11公路返回,兩人一路上都在親切地閑聊,談著交通、即將到來的電影季,還有奧林匹克道路能不能如期完工。平安到達倫敦的時候,洛瑞爾按捺住激動,拎著行李箱站在薄薄的暮色中跟司機揮手道別,直到車子完全消失在視野裏,才冷靜地走上樓梯,毫不慌亂地打開公寓的房門。輕輕關上門,包裹在自家客廳帶來的安全感裏,這時她才放下行李箱,摘下冷靜的麵具,等不及開燈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筆記本電腦,在穀歌上輸入亨利·詹金斯的名字。在等待搜索結果的短短幾秒鍾裏,洛瑞爾又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

維基百科上,亨利·詹金斯的資料並不多,隻有他的著作清單以及一份簡介:1901年,亨利·詹金斯出生在約克郡;1938年,他在牛津結婚,婚後居住在倫敦坎普頓叢林25號;1961年,於薩福克郡去世。一些二手書網站上有他的小說出售,洛瑞爾買了兩本。其他雜七雜八的網站上也提到了他的名字,比如“諾德斯特姆中學校友錄”和“比小說更傳奇:文藝人士神秘死亡事件”等。他的小說都是半自傳體風格,主角都是前途無望的工人階級。1939年,他的寫作風格有了突破,開始發表愛情小說。戰爭期間,他還曾就職於英國國家信息部。除了這些,網絡上熱議的是這位顯赫一時的作家竟然是出現在薩福克郡的野餐騷擾者。洛瑞爾一頁頁地仔細瀏覽著這些資料,心裏滿是恐懼,擔心那個熟悉的名字或地址會突然跳出來,狠狠地咬她一口。

好在她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報道中沒有提到桃樂茜·尼克森——她是奧斯卡最佳女演員獲獎者、全英國最喜愛麵孔第二名獲得者洛瑞爾·尼克森的母親。至於亨利·詹金斯去世的地點,報道中也隻含混地提到是“薩福克郡拉文漢姆郊區的一片草地”。網上也沒有關於蛋糕刀、哭鬧的嬰兒以及小溪邊的家庭聚會的傳言。當然了,這些事情網絡上的人們怎麽會知道?混跡於網絡的曆史締造者們已經將1961年那場溫文爾雅的騙局粉飾完美。他們聲稱,亨利·詹金斯是一位在二戰之前就已經成名的作家,但戰爭過後,名氣卻大不如前。他失去了金錢、名望、朋友,最終還失去了自己的體麵。他想在曆史上留下點痕跡,即便是臭名昭著,可他還是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洛瑞爾把這個故事讀了一遍又一遍,每讀一次,那張鉛筆繪製的詹金斯的肖像在她記憶中就更加清晰。她快要對網絡上的故事信以為真了。

之後,她又點了一下鼠標,屏幕上跳出一個看似沒什麽惡意的網頁,標題是“魯伯特·赫德斯托克的幻想園地”。網頁上彈出一張照片,如同窗邊突然出現一張人臉。是亨利·詹金斯。照片上的樣子比洛瑞爾看見他從車道上慢慢走過來時要年輕些,但洛瑞爾確認那就是他。她感到身上忽冷忽熱。網上的新聞報道中從沒出現過詹金斯的照片,這還是那天下午她在樹屋上看見詹金斯以來,第二次看到他的模樣。

洛瑞爾忍不住開始使用圖片搜索功能。不過0.27秒的時間,穀歌就找出了滿屏類似的照片,僅是尺寸比例有些細微的不同。那麽多張臉同時出現,詹金斯看上去有些驚悚。或許,這恐怖感是因為洛瑞爾的聯想產生的——農場大門的吱嘎聲、小狗巴納比的狂吠,還有被染成紅褐色的白床單。如今,這一排排一幅幅的黑白照片上,亨利·詹金斯穿著正式,留著黑色的胡須,兩道濃眉下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你好,桃樂茜。”屏幕上,他薄薄的嘴唇好像一翕一合地動了起來,“好久不見。”

洛瑞爾猛地將筆記本電腦合上,整個房間頓時陷入黑暗。

*?*?*

她雖然不想再看亨利·詹金斯的照片,但腦海中卻全是關於他的念頭。她想到亨利·詹金斯住過的那棟房子——坎普頓叢林25號,它就在離自己公寓不遠處的街角。第二天,次日達快遞把她買的第一本書送了過來,洛瑞爾坐起身把這本小說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她想到了母親桃樂茜。《女仆》是亨利·詹金斯的第八本小說,出版於1940年,講述了一位知名作家和妻子的女仆之間發生的愛情故事。女仆薩莉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孩,男主角是個經曆坎坷的人,他的妻子是位冰美人。這本小說讀起來還不錯,有種一板一眼的散文味道。人物著墨頗豐,男主人公的困境一直無法解決,薩莉和他的妻子成為朋友之後讓他尤其頭痛。小說的結尾,男主人公打算和女仆薩莉分手,但卻為這樣做的後果隱隱擔憂——那個可憐的女孩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她有什麽錯呢?就像亨利·詹金斯所寫的那樣,他——也就是小說中的男主人公——的確是個招女人喜愛的男人。

洛瑞爾抬頭看了看坎普頓叢林25號的閣樓窗戶。要知道,亨利·詹金斯的小說大部分都取材於現實生活,而媽媽也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女仆,她來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本來也是為了做工的。媽媽和薇薇安是好朋友,但她和亨利·詹金斯——從最後的結局來看——顯然不是。把薩莉的故事和媽媽聯係在一起會不會太誇張了?桃樂茜曾經住在這棟鋪著石板瓦的房子的閣樓上,還愛上了自己的雇主並最終傷心離去?這是否能解釋洛瑞爾在格林埃克斯農場看見的那一幕——那難道是一個被輕視的女人的憤怒?真的僅此而已嗎?

或許吧!

洛瑞爾思索該如何查證是否有一個名叫桃樂茜的年輕女子曾在亨利·詹金斯家工作過,這時,25號房子的前門忽然打開了。那扇門是紅色的,想必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個非常有趣的人。腿兒圓滾滾、穿著襪子、戴著針織絨球小帽的幾個孩子吵鬧著跑到門前的馬路上。大部分房主都不喜歡陌生人打量自家的房子,所以洛瑞爾低下頭,裝作在包裏找東西,想讓自己看上去像個出門辦事的普通女人,而不是在追尋往事。洛瑞爾是個合格的八卦者,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一邊注意25號門前的動態。門裏出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旁邊還有三個小孩——噢,天哪——屋裏還傳來小孩唱歌的聲音。

女人在台階上艱難地推著嬰兒車,洛瑞爾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幫忙。這時,第五個小孩出場了。是個小男孩,個頭雖然比其他孩子高,但也隻有五六歲的樣子。他從屋裏走出來,和媽媽一起把嬰兒車搬下台階。一家人朝著肯辛頓教堂街走去,小女孩們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麵,男孩走在最後。洛瑞爾喜歡他嘴唇輕輕翕合的樣子,好像在獨自哼著歌兒一樣。他玩手的樣子也很招人喜歡——他雙手攤平,在空中移動。他歪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在看兩片飛舞的樹葉。他完全不在乎周圍的環境和事物,專注的小模樣非常可愛,洛瑞爾不禁想起了格裏小時候。

親愛的格裏弟弟從來不是個普通人。六歲以前他從未開口說過話,不了解情況的人常常以為他發育有些遲緩。認識尼克森家嘰嘰喳喳的女孩兒們的人則認為,格裏的沉默寡言是必然的。實際上,格裏發育才不遲緩呢,他聰明極了,在科學方麵尤為如此。他會四處搜集事實和證據、真相和原理,還會回答洛瑞爾想都沒想過的問題,比如時間和空間,還有存在於兩者之間的事物。他第一次大聲說話,跟人溝通是為了問一個問題:大家知道工程師是如何讓比薩斜塔保持傾斜狀態而不倒下的嗎?——幾天前的晚間新聞中報道過比薩斜塔的故事。

“朱利安!”

洛瑞爾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小男孩的媽媽正在叫他,聲音好像是從另一個星球傳過來的,那麽遙遠。“朱利安!”

小男孩穩穩地把手放下,然後才抬頭看向母親。他瞥見洛瑞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先是吃驚,爾後卻有些別的意味。洛瑞爾知道,他認出了自己。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沒認出她是大明星的人會傻傻地追問:“我們認識嗎?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是不是在銀行工作?”

洛瑞爾朝男孩點點頭,準備轉身離開。男孩卻麵無表情地說了句:“你是爸爸的女神。”

“朱——利——安!”

洛瑞爾轉過身子,看著這個奇怪的小男子漢。“你說什麽?”

“你是爸爸的女神。”

洛瑞爾還沒來得及問他這話究竟什麽意思,男孩就蹦跳著去找媽媽了。他雙手抬起,像是航行在坎普頓叢林看不見的浪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