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11年,薩福克郡

此時的薩福克郡煙雨蒙蒙。在她童年的記憶裏,這裏似乎從未下過雨。醫院在鎮子另一邊,汽車隻好沿著坑坑窪窪的街道緩慢地行駛,在轉彎處稍作停留,隨之又拐入那邊的車道。洛瑞爾打開粉盒,照起鏡子來。她把一邊臉上的皮膚往上推,冷靜地看著皺紋堆積起來,鬆手的時候它們又散開。在另一邊臉頰上,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經紀人告訴她,觀眾喜歡她的皺紋。選角導演看見她的臉會變得傷感,化妝師在這樣的臉上揮舞著粉刷和青春的時候也會忍不住感傷低唱。幾個月前,一家網絡媒體發起一項民意調查,號召讀者投票選出“全英國最喜愛的麵孔”,洛瑞爾名列第二。報紙稱,她臉上的皺紋讓人們覺得很安心。

這對外人來說自然很好,可卻讓洛瑞爾覺得自己老了。

自己的確老了,洛瑞爾一邊想著,一邊合上粉盒。但這種老不是當年扮演魯濱遜太太【3】時那種老法。在國家劇院參演《畢業生》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時間是怎麽溜走的呢?一定是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將該死的時鍾調快了吧?一定是這樣。

司機打開車門,在她頭頂撐開一把黑色大傘,領著她往前走。

“謝謝你,馬克。”走到雨棚前,她向司機道謝,“你知道周五該在哪兒接我嗎?”馬克放下她的旅行袋,把傘收起來。“知道,在鎮子另一邊的農舍。那兒的路很窄,農舍就在車道盡頭。還是兩點鍾來接你嗎?”

她說是,馬克點點頭,然後匆忙穿過雨簾,走到車門前。車子發動起來,她看著車子遠去,突然渴望在潮濕的公路上體會溫馨愉悅的感覺,漫無目的地走。隨便去哪兒,但肯定不是這兒。

洛瑞爾打量著入口處的大門,但卻遲遲沒有走過去。她掏出香煙點上,貪婪地吸了一口,優雅的淑女不該這樣抽煙的,但她剛經曆了一個可怕的夜晚。淩亂地夢到了母親,夢到了這個地方,還有尚且年幼的妹妹們以及還是小男孩的格裏【4】。幼小的格裏虔誠地拿著親手做的宇宙飛船,對洛瑞爾說,他以後要發明時間膠囊,穿越回過去,彌補那些該彌補的事情。什麽事情需要彌補呢?在夢裏,洛瑞爾問格裏。你說是什麽?當然是那些出問題的事情咯。要是洛瑞爾想去的話,可以跟著。

她真想。

醫院大門“嘩”的一聲開了,走出兩名護士。其中一位掃了洛瑞爾一眼,認出了她,雙眼不敢置信地瞪得溜圓。洛瑞爾點點頭,算是打招呼。趁著護士扭過頭跟自己的同伴竊竊私語,扔掉了手中的煙。

*?*?*

洛絲坐在醫院大廳裏的椅子上等著,見麵的一瞬間,洛瑞爾差點沒認出來這就是自己的親妹妹。洛絲肩上裹著一條紫色的針織圍巾,圍巾兩頭用粉色的蝴蝶結別在一起,耷拉在胸前。如今已經銀白的蓬亂頭發編成鬆散的辮子,垂在肩上。看到妹妹綁頭發用的是係麵包口袋的繩子,洛瑞爾心裏頓時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愛,這感覺幾乎讓她無力招架。“洛絲,”她竭力藏起自己的情感,精神抖擻地跟妹妹打招呼,這麽做的時候洛瑞爾心裏其實是有一點討厭自己的。“天哪,感覺好多年沒見了似的,一直沒機會好好聚一聚。”

姐妹倆擁抱的時候,洛瑞爾驚訝地發現洛絲身上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這味道雖然熟悉,卻如此不合時宜。那是暑假午後尼克森奶奶海之藍公寓的味道,不該是自己妹妹的味道。

“你能來我真開心。”洛絲緊緊拉著洛瑞爾的雙手,把她領進大廳的走廊,“我不會不來的。”

“嗯,我知道你肯定會來。”

“如果不是采訪的話,我早就回來了。”

“我知道。”

“不過,要不是還要排練,我這回本來可以待久一些。還有兩周,電影就要開拍了。”

“我知道,”洛絲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像是強調自己理解,“媽媽要是看見你來了肯定會很開心,你是她的驕傲,是我們大家的驕傲。”

來自親人的讚美令人無所適從,洛瑞爾幹脆置之不理,直接問道:“其他人呢?”

“還沒來呢。艾莉絲堵在路上了,黛芙妮今天下午到,她打算從機場直接回家,路上會給我們打電話的。”

“格裏呢?他什麽時候到?”

這實際上隻是句玩笑話,洛絲這個尼克森家最一本正經的人,聽見這話也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她們的弟弟能夠建立宇宙距離表,計算出遙遠星辰的方位,但你要讓他估算一下自己回來的車程時間,他就蒙了。

她們轉過牆角,來到那扇寫著“桃樂茜·尼克森”的門前。洛絲伸手握住門把手,然後又躊躇了。“我得先給你提個醒兒,洛瑞爾,”洛絲說道,“從你走後,媽媽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病情時好時壞。前一秒她還好好的,後一秒就……”她的嘴唇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那串長長的珠子。她繼續說下去,但聲音愈發低了,“後一秒就糊塗了,有時候會很煩躁,絮絮叨叨地說以前的事,有的事我根本就聽不明白——護士說她就是瞎說而已,話裏沒什麽含義,到了她——她這個階段,這種症狀很常見。這時候,護士往往會給她喂藥片,讓她睡下。但因為藥效,媽媽終日都昏昏沉沉的,我估計今天的情形也不會太好。”

洛瑞爾點點頭,她上周來探望的時候醫生也是這麽說的。那位醫生說話很委婉。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賽,她最終會聽從命運的召喚,陷入冗長的夢境。他的聲音非常甜膩,洛瑞爾有些受不了。“醫生,您的意思是,我母親快不行了?”她用女王般優雅威嚴的語氣問道,隻為聽見那醫生氣急敗壞的聲音。

勝利的果實甜美而短暫,醫生開口答道:“是的。”

這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字眼了。

洛絲推開門。“媽,你看誰來了?”洛瑞爾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

童年的時候,洛瑞爾有一陣子非常膽小,害怕黑暗,害怕僵屍,害怕陌生人。尼克森奶奶警告她們,這些在牆角鬼鬼祟祟轉悠的人都是來抓小女孩的,他們會對小孩做一些令人發指的事。什麽樣的事呢?令人發指的事。奶奶和孫女們之間的對話總是這樣。隻模糊提到香煙以及出現在奇怪地方的汗水和頭發,說得越是模糊,越是讓人恐懼。但奶奶說得言之鑿鑿,洛瑞爾逐漸覺得,那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有時候,洛瑞爾最害怕的東西會一股腦兒出現在夢裏,夢見僵屍站在漆黑的櫥櫃裏,用空洞的眼眶凝視著她,等著發起可怕的攻擊,嚇得她尖叫著驚醒過來。“乖,小天使,”母親會過來安慰她,“隻是個夢而已,你要學會區分現實和虛幻,這可不容易,媽媽也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唉,好長。”爾後,母親鑽進洛瑞爾的被窩,挨著她躺下,“你想聽故事嗎?一個小女孩跑去參加馬戲團的故事怎麽樣?”

她不敢相信,那個每晚為她驅散恐懼的堅強女人,就是如今這個一動不動躺在醫院被單下麵色蒼白的病人。之前她也有朋友去世,她知道死亡來臨時的樣子。此外,她還因為扮演一位癌症晚期患者而獲得過英國電影學院獎。洛瑞爾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這回不一樣,這回快要死掉的人是自己的媽媽,她幾乎想轉身逃跑。

但她並沒有那樣做。洛絲站在書架旁,鼓勵地朝她點點頭。洛瑞爾扮演起一個探望病人的孝順女兒,她快步走過去握住母親虛弱的手。“親愛的媽媽,”她說道,“還好吧。”

桃樂茜的眼睛睜了幾下,又閉上了。洛瑞爾輕輕地吻了她兩邊臉頰,她也沒有反應,隻有虛弱的呼吸聲還在繼續。

“我給你帶了件禮物,我等不到明天就想給你了。”洛瑞爾放下行李,從手提袋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她停了一小會兒,然後才開始拆禮物。“是一把梳子。”她說著,手裏翻轉著這個銀色的小物件。“梳齒特別柔軟,我覺得可能是野豬毛做的。我在騎士橋一家古董店裏找到的,我還找人在上麵刻了字。你看——就在這兒,你名字的首字母。我幫你梳頭好不好?”

她並不期待母親會回答她,事實上,病**的母親也的確沒有任何回應。雪白的頭發圍繞著母親的麵龐,像是給她戴上了一頂皇冠。那頭曾經濃密的深褐色頭發,如今不見了昔日光芒。“放在那兒吧,”她把梳子放在架子上,陽光照在上麵,梳子上的字母D【5】閃閃發光,“放好了。”洛瑞爾說。

洛絲對她的表現非常滿意,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相冊遞給洛瑞爾,然後打手勢示意自己要去大廳給她泡茶。

家庭成員各有分工,比如這時候,洛絲的任務是去泡茶,洛瑞爾則負責照顧母親。她鬆了一口氣,坐在母親枕邊的一張治療椅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老相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黑白照片,已經褪色的照片上還有褐色的汙點。泛黃的相紙上是一個頭上裹著圍巾的年輕女子,她的樣子就這樣匆忙而永久地留了下來。她停下手裏的活兒,抬眼看著鏡頭,舉起一隻手,像是想把攝影師轟走。她微微笑著,臉上帶著既厭煩又開心的表情;她張著嘴,說著些沒人記得的話語。洛瑞爾看照片時,總喜歡根據上麵的內容補上一兩句俏皮話。拍下這張照片的人可能是以前在奶奶的公寓裏住過的客人——四處旅行的推銷員、孤獨的假日遊客,或是皮鞋鋥亮、寡言少語的官員,在戰爭中能夠安然作壁上觀。女子身後有一條遠遠的海岸線,那是一片非常靜謐的海,知道它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洛瑞爾把相冊放在母親麵前。“那時候你在這裏,媽,在尼克森奶奶的公寓。那是1944年,戰爭就要結束了。尼克森太太的兒子還沒從戰場上回來,但他會回來的。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尼克森太太讓你拿著配給卡去鎮上買東西。你帶著食品雜物回來的時候,廚房的桌子旁坐著一名士兵,你從未見過他,但卻從壁爐架上的照片認出了他。你們相遇的時候他比照片上蒼老了些,看上去更加憂傷,但他的穿著打扮還是一樣的,他穿著卡其色軍裝,朝你微笑,你心裏馬上明白,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洛瑞爾翻到下一頁,時光荏苒,原本透明的照片保護膜已經發黃變脆,她用拇指把邊角處撫平。“你結婚時穿的禮服是自己一針一線縫的,奶奶把樓上客房裏的一幅蕾絲窗簾貢獻出來讓你做婚紗——你真厲害,我們都知道奶奶有多舍不得家裏的軟裝。幹得漂亮,親愛的媽媽。婚禮前夜有暴風雨,你擔心婚禮那天也會下雨,好在沒下。太陽升起來,烏雲被風吹散,大家都說這是個好兆頭。不過,你還是留了一手——那就是哈徹先生,他是負責打掃煙囪的工人,你讓他站在教堂的台階下麵祈禱婚禮那天會有個好天氣。他對這個活兒非常滿意——爸爸付給他的工錢足夠給他的大兒子買雙鞋了。”

洛瑞爾不知道,過去幾個月自己一直這樣念叨,母親究竟有沒有聽見。但那個友善的護士說,這樣總歸好些。洛瑞爾看相冊的時候會自己編些情節,當然沒有特別出格的——不過有時候她的思路會偏離主線,關注起其他細枝末節的事情來,她也就聽之任之了。艾莉絲不同意洛瑞爾的做法,她認為母親的往事對她而言非常重要,洛瑞爾沒有權利擅自修改。不過她們把這事告訴醫生的時候,他隻是聳了聳肩,說談話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所說的事情是否屬實則沒什麽關係。醫生朝洛瑞爾擠了擠眼:“你最不會恪守事實,尼克森小姐。”

盡管醫生和自己站在一邊,洛瑞爾還是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的同謀。她想指出,舞台上的表演和現實生活中的欺騙不是一回事;她想告訴這個頭發黑黝黝、牙齒白森森的粗魯醫生,無論表演還是生活,事實都很重要。但她知道,跟這種襯衣口袋裏別著一支高爾夫球杆樣式鋼筆的男人交談時,她還是避開哲學話題比較好。

她又翻了一頁相冊,發現自己嬰兒時期的一係列照片。她隨口就講解起了自己幼年時的照片——小洛瑞爾在嬰兒床裏睡著了,頭頂的牆壁上繪著星星和精靈;洛瑞爾在母親的懷抱裏鬱鬱寡歡地眨著眼睛;長大一些的洛瑞爾胖乎乎的,在海邊的樹蔭下蹣跚學步。翻過這一頁,她不再一一敘說,腦海中浮現出久遠的回憶,耳畔響起妹妹們的吵鬧聲和歡笑聲。她的回憶和相繼出生的妹妹們緊密相連,這難道隻是巧合?她們在寬闊的草坪裏打著滾兒,在樹屋的窗戶邊揮手,在格林埃克斯農場前站成一排,那裏是她們的家。妹妹們打扮一新,頭上別著發卡,腳上的小皮鞋擦得亮亮的,是準備出去玩嗎?洛瑞爾記不清了。

妹妹們出生之後,洛瑞爾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也可以說,是噩夢的內容變了。白天住在櫥櫃裏晚上出來活動的僵屍、怪物以及陌生人再也沒來騷擾過她,她轉而夢見海嘯、世界末日或者又一場戰爭。在夢裏,她要獨自麵對這一切,保護妹妹們的安全。她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母親就說過:“要照顧好妹妹們,你是她們的姐姐,千萬要保護好她們。”那時候洛瑞爾並沒有意識到,母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自己有過類似的切膚之痛——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母親的弟弟在一次轟炸中身亡,母親為此痛苦了許多年。孩子們容易以自我為中心,尤其是那些活得比較開心的孩子,而尼克森家的孩子顯然比大多數孩子都要開心。

“這是複活節拍的照片。坐在高腳凳子上的是黛芙妮,這麽算來,這應該是1956年。你看,洛絲的胳膊上打著石膏,這次受傷的是左手。遠處,艾莉絲在調皮玩耍,她咧著嘴笑,不過不一會兒她就笑不出來了。你記得嗎?那天下午,艾莉絲洗劫了家裏的冰箱,把爸爸前一天出去釣魚時買的蟹腿全都吃光了。”這是洛瑞爾唯一一次看見父親真正動怒。他睡完午覺,晃晃悠悠地走出來,以為能吃到點甜甜的蟹肉,但冰箱裏隻剩下一堆空殼。洛瑞爾現在都記得艾莉絲躲在沙發後不敢出來的樣子,那是家裏唯一一個父親的鞭子夠不著的地方。雖然父親的鞭子從來隻是嚇唬人的,但依舊很可怕。她祈求大家行行好,遞本《長襪子皮皮》給她。回憶令洛瑞爾開心,她都快忘了,艾莉絲不撒脾氣的時候還是蠻可愛的。有東西從相冊後麵掉了下來,洛瑞爾從地板上撿起來,發現這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兩名年輕女子,她們手挽著手,在白色邊框的照片裏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們站在一間屋子裏,頭頂上懸掛著彩旗,照片中看不到窗戶,但卻有陽光灑進來。洛瑞爾把照片翻過來,想看看背麵有沒有寫點什麽,但後麵隻寫了日期:1941年5月。真奇怪,洛瑞爾對這本家庭相冊熟悉極了,但卻從未見過這張照片,也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洛絲推門進來,兩個胡亂配在一起的茶杯在杯碟上輕輕晃動。

洛瑞爾遞上照片:“你見過這個嗎,洛絲?”

洛絲把一隻茶杯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掃了一眼照片,然後笑著說道:“你說這個呀?這是幾個月前我在格林埃克斯農場找到的,你看看相冊裏能不能找個地方放它。這張照片很漂亮,你說呢?尤其是現在,可以看到媽媽的另一麵,格外棒。”

洛瑞爾再看了看照片。上麵的兩個年輕女子都留著維多利亞式不對稱鬈發,裙子剛到膝蓋,手裏夾著香煙的那個就是母親。照片上她的妝容很特別,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很不一樣。

“真有趣,”洛絲說道,“我從來不知道母親還有這一麵。”

“哪一麵?”

“年輕,和閨蜜開懷大笑。”

雖然洛瑞爾心中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她還是問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她跟家裏其他孩子心中的母親形象,都像是那些奶奶從報紙上招聘來幹雜活兒的女傭。她們對母親在此之前的經曆了解不多——她出生長大的地方是考文垂,戰爭開始前去了倫敦,她的家人在轟炸中全部身亡。洛瑞爾還知道,母親家人的死亡對她影響很大。桃樂茜·尼克森抓住一切機會提醒孩子們,家人就是一切,這幾乎已經成了洛瑞爾和弟弟妹妹們童年時期的一道符咒。有一次,洛瑞爾正在經曆痛苦的青春期,母親握著她的手,格外嚴厲地說:“別像我以前那樣,洛瑞爾,別花那麽長的時間才認清楚什麽最重要。家人,有時可能會讓你抓狂,但是他們對你的意義超過了你的想象。”

桃樂茜並沒有告訴孩子們,認識史蒂芬·尼克森之前的生活具體是什麽樣子,而她們也從沒想過主動詢問。洛瑞爾心裏雖然有些疑惑,但卻覺得這並沒什麽奇怪的。孩子們並不想了解父母的過去,每當父母說起自己之前的經曆,孩子們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甚至有些尷尬。如今,看著照片上這個身處戰爭時期的陌生女人,洛瑞爾深深感到自己對她一無所知。

剛開始演藝生涯的時候,一位非常著名的導演趴在劇本上,用手推了推可樂瓶底一樣厚的眼鏡,告訴洛瑞爾,她的外形不適合演主角。他的建議刺痛了洛瑞爾,她悲傷過,也抱怨過,然後花好幾個小時有意無意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之後,她便喝得爛醉,跑去把一頭長發剪短。但如今回過頭來看,這不過是她演藝生涯中的彈指一瞬而已。她演了一個配角。那位導演讓她扮演女主角的妹妹,不料卻好評如潮。人們驚歎她能夠由內而外地塑造人物,還能隱去自我,完全化身成另一個人。但這其實也沒什麽訣竅,她隻需要花些工夫去挖掘人物背後的秘密就行。洛瑞爾對保密這件事了解頗深。她知道,要想了解一個人,就要了解他們身後的秘密。

“你發現沒有?我們從沒見母親這麽年輕過。”洛絲靠在椅子扶手上,伸手拿過照片。她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愈發濃烈。

“是嗎?”洛瑞爾伸手去拿煙,忽然想起這是在醫院,所以轉而端起了茶杯。“我覺得是。”母親的過去完全隱藏在未知的黑暗當中,她之前為何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又掃了一眼照片,年輕女子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無知。她盡量讓自己語調如常,“你說你是在哪兒找到照片的,洛絲?”

“在一本書裏麵。”

“一本書?”

“確切地說,是《彼得·潘》的劇本。”

“在劇本裏發現了媽媽的照片?”母親酷愛化妝打扮和角色扮演,但洛瑞爾不知道她以前還真的表演過戲劇。

“我不太確定。那本書是一份禮物,前麵有題詞——你知道,小時候母親最喜歡讓我們在禮物上寫點什麽了。”“題詞裏寫了什麽?”“送給桃樂茜,”洛絲一邊回憶一邊擺弄著手指,“真正的朋友是黑暗裏的一束光。——薇薇安。”薇薇安。這個名字對洛瑞爾有種奇怪的魔力,她的皮膚時冷時熱,太陽穴不停地突突跳著。一連串模糊的畫麵在她腦海中閃過——閃著白光的刀刃,母親恐懼的臉龐,還有鬆開的紅絲帶。這是屬於過去的醜陋回憶,這個陌生女人的名字不知怎麽忽然從中冒了出來。“薇薇安,”洛瑞爾重複著這個名字,她的聲音大得出奇,“誰是薇薇安?”

洛絲一臉不解地看向她,想開口說話卻被揮舞著停車券、風火火闖進門的艾莉絲打斷了,洛瑞爾和洛絲都一臉憤慨地轉臉看著她。沒人注意到桃樂茜此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們提到薇薇安這個名字時,母親臉上閃現過痛苦的表情。尼克森家的三個女孩齊聚在母親的病榻旁,而桃樂茜此時似乎進入了平靜的夢鄉。從她的臉上你看不出,她的靈魂早已離開醫院,離開虛弱的身體和長大成人的女兒們,穿越時光,去往了1941年的黑暗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