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第一部 洛瑞爾

1

20世紀6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英格蘭的偏遠鄉下坐落著一座農舍。農舍是半木質結構,西牆上的白漆輕微剝落,鐵線蓮順著斑駁的牆壁往上爬。煙囪上炊煙繚繞,一看就知道爐子上正煨著好吃的。農舍後的布局像是菜畦的模樣,嵌著玻璃的鉛質窗戶閃著驕矜的光,屋頂上的瓦片鱗次櫛比地排列著。

農舍四周圍著土裏土氣的柵欄,一扇木門隔開了平淡無奇的花園和兩邊的草地。遠處是成片的灌木叢。樹叢裏枝繁葉茂,一條小溪輕快地淌過岩石,在陽光和陰涼中穿梭躲閃。幾百年來,它一直都是這般模樣。但農舍這裏聽不到小溪的聲音,小溪離得太遠了。農舍孤零零地蜷縮在塵土飛揚的長路盡頭。雖然這也是鄉村公路的一段,但路上的行人根本看不到這裏。

除了偶爾的微風,一切都是靜止的,一切都是悄然無聲的。一對白色的呼啦圈靠在紫藤花架起的拱門上,彰顯著去年流行的時尚。綠色的洗衣籃裏,一隻戴著眼罩的泰迪熊坐在掛籃當中,居高臨下,用悲天憫人的目光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一輛裝著盆盆罐罐的獨輪手推車,安然立在農舍一旁。雖然周遭寂靜,也或許正是出於這種寂靜,整幅畫麵縈繞著意料之中的濃情厚意,就像演員登台前的劇院舞台。所有的可能性都在麵前延展開來,命運還沒被大環境封鎖。

“洛瑞爾!”遠處傳來一個孩子不耐煩的聲音,“洛——瑞——爾——你在哪兒?”

靜謐的時光就此結束。劇院的燈光暗了下去,幕布徐徐拉起。

一群母雞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在花園小徑的磚縫中啄食,陽光下,一隻鬆雞拖著長長的影子慢慢走過花園,附近草地上的拖拉機轟隆隆地活了過來。高高的樹屋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躺在地板上,用力吮吸著檸檬糖片,她用舌頭將糖片抵向上齶,歎了口氣。

*?*?*

讓她們一直找自己真是殘忍,她想。但外麵熱浪滾滾,她又懷揣著自己的秘密,捉迷藏這項幼稚的遊戲實在是過於勞心勞力,她不想露麵。而且,找人也是一項挑戰。爸爸常說要公平公正,她們要是不嚐試一下,就永遠也學不會。洛瑞爾總是能比別人找到更好的藏身之處,這也不怪她。雖然妹妹們年紀比她小,但也不是繈褓之中的嬰兒了。

無論如何,她並不想被找到。至少今天,至少此時此刻,她不想。她隻想靜靜躺在這裏,放任輕薄的棉布裙在**的腿上輕舞,放任關於他的念頭在腦子裏自在奔湧。

比利。

閉上眼,比利的名字就歪歪扭扭地出現在黑暗中。霓虹,眼前全是豔粉色的霓虹。她感到皮膚一陣刺痛。她把檸檬糖片翻了個個兒,這樣中間的空心部分就在舌尖上穩穩地立了起來。

比利·巴克斯特。

他從黑色太陽鏡後麵凝視她的樣子,他微笑時嘴角向一側翹起的樣子,他那一頭桀驁不馴的深色頭發……

她和比利刹那間就電光石火。不過據她所知,真愛就是如此猝不及防。五個星期前,她和雪莉剛下公交就看見比利和他的朋友在舞廳外麵的台階上吸煙。彼此眼神交匯時,洛瑞爾真慶幸自己剛用周末的薪水買了一雙新的尼龍襪,現在看來真是劃算。

“出來吧,洛瑞爾。”說話的是艾莉絲,天太熱,她的聲音也無精打采的,“你為什麽不肯規規矩矩地玩遊戲呢?”

洛瑞爾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那天,他們把所有的舞曲都跳了個遍。樂隊的節奏越來越快,她一絲不苟地照著《邦蒂》雜誌封麵做的法式鬈發已鬆鬆垮垮。雖然腳有些疼,她還是不停地跳著舞著。最後,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雪莉忍無可忍,像個長輩似的衝到她身邊,告訴她回家的末班車就要開走了,不知她心裏是否還有宵禁這回事。她這才停下了舞步。雪莉其實非常清楚,洛瑞爾才不在乎什麽宵禁呢。雪莉不耐煩地用腳尖叩著地板,洛瑞爾麵色緋紅地跟比利說再見,比利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洛瑞爾內心深處清楚地明白,這個閃耀著光芒的美麗時刻,一直都在等待著她……

“噢,隨你的便吧!”艾莉絲的聲音清晰起來,還夾雜著幾分憤怒,“可別怪我們沒給你留生日蛋糕。”

已過正午,日頭西斜,一絲熱氣從窗戶中溜進樹屋,洛瑞爾的內眼瞼被熱氣熏成了鮮紅色。她坐起來,卻遲遲沒有起身離開。艾莉絲的威脅擊中了她的軟肋——母親烤的維多利亞海綿蛋糕相當美味,洛瑞爾對此沒有任何抵抗力。可她心裏並不怕,因為她知道,切蛋糕的刀落在廚房的桌子上了。先前大家忙著找野餐籃、地毯、氣泡檸檬水、浴巾和新收音機,隨後又像退潮似的蜂擁出家門,刀子就是在那時落下的。借著捉迷藏的名頭,她折回這間涼爽昏暗的屋子拿包裹的時候,看見蛋糕刀就躺在果盤邊上,果盤的把手上還係著紅色的蝴蝶結。

這把蛋糕刀很有些年頭,它切過尼克森家族的每塊生日蛋糕、每塊聖誕蛋糕,乃至所有慶賀時刻的蛋糕,母親是它的忠實擁躉。所以,洛瑞爾清楚,除非有人被支使回來找這把刀,否則她都是自由的——為什麽不享受這難得的自由呢?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裏,安靜的時刻比母雞的牙齒還稀少,家裏總是有人在進進出出,他們揮霍著隱私就如同在褻瀆聖物。

今天,她尤其需要時間獨處。

包裹是和上周四的郵件一起送過來的。感謝蒼天,遇見郵遞員的是洛絲,不是艾莉絲或黛芙妮;謝天謝地,更不是媽媽。拿到包裹的時候,洛瑞爾就知道是誰寄的了,她心裏明鏡似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但她還是故作鎮定,嘴裏結結巴巴地說著雪莉、樂隊,還有她借來的唱片。她這番含糊其詞壓根兒沒必要,洛絲的注意力早就轉移到籬笆樁子上停著的蝴蝶上去了。當然,這樣再好不過了。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脫口秀節目《音樂評審團》,艾莉絲和黛芙妮爭論克裏弗·理查德和亞當·費斯誰更厲害,吵得熱火朝天。父親感歎亞當的美國口音糟透了,又悲歎整個大英帝國的口音越發粗俗不堪。洛瑞爾悄悄溜了出去,她鑽進衛生間,反鎖上門,然後蹲在地板上,後背緊緊抵著門。

她顫抖著手指拆開了包裹。

一本包了書皮的袖珍書掉落在她手中。透過包裝紙,她看見書名——《生日聚會》,是哈羅德·品特【1】的作品。洛瑞爾激動得有些發抖,忍不住想要尖叫。從那天開始,她就把這本書放在枕套中,每晚枕著它入眠。雖然這樣並不舒服,但她就想離它近些,她需要靠近它,這很重要。

洛瑞爾虔誠地相信,人有時候會遇上十字路口,有些事會突然發生,猛然改變生命的進程——品特的劇本首次上映就是這樣的十字路口。在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後,她就一門心思想去觀看。個中緣由,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告訴父母,自己要去拜訪雪莉;另一邊,她又要雪莉發誓一定守住這個秘密,然後她就搭上了去劍橋的汽車。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外出。坐在昏暗的藝術劇院裏,看著斯坦利的生日聚會一步步變成噩夢,洛瑞爾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覺醒。麵色潮紅的巴克斯頓家的小姐們每周日早晨在教堂經曆的就是這樣的覺醒吧!洛瑞爾發現,讓小姐們激動的是新來的年輕牧師,而不是上帝的教誨。坐在劇院的廉價座位上,劇中人物的命運在她的心中百轉千回,最終和她自己的命運糾纏在一起。這時候,她的臉欣喜地紅了起來。這種感覺無法言喻,但她心裏非常清楚:生命中原來有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它們在靜靜地等待著她。

這種精神上的覺醒成了她獨自守護的秘密,但她心裏並不清楚該拿它怎麽辦,也不知該如何將這一切告訴別人。直到那天晚上,比利擁抱了她,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皮外套上,她忍不住把這種感覺告訴了比利……

洛瑞爾從書裏取出比利的來信,又讀了一遍。信中隻有寥寥數語,說周六下午兩點半他會騎著摩托車在小巷盡頭等她,他要帶她去海邊看他最喜愛的那個可愛地方。

洛瑞爾看了一下腕表,距離約定的時間不到兩個小時。

當洛瑞爾講《生日聚會》和她的觀後感時,比利點點頭,跟她聊起倫敦的事,聊起劇院和他在不知名的夜店裏見到的樂隊。洛瑞爾覺得希望在眼前閃閃發光。之後,他吻了她——這是她的初吻。她腦子裏似乎有燈泡炸開,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

她溜到黛芙妮放化妝品的地方,那兒立著一麵小鏡子。洛瑞爾打量著鏡中的自己,檢查兩邊眼角處的黑色眼影是否均勻,那可是她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畫的。眼影看上去無可挑剔,洛瑞爾用手抹了抹劉海,讓它更順滑一些。同時,她盡力回想,看自己有沒有忘記什麽重要的事情。毛巾已經準備好了,泳衣也已經穿在連衣裙裏麵了。她告訴父母,要在霍奇金斯夫人的沙龍上多待幾個小時,幫她清掃清掃。

洛瑞爾從鏡子前扭過頭,咬著指甲尖兒。偷偷摸摸不是她的性格,真的不是。她是個好女孩兒,每個人都這麽說——老師、朋友們的母親,還有霍奇金斯夫人。但她有什麽辦法?她該怎麽向母親和父親解釋這件事呢?

雖然父親和母親非常喜歡講述他們相遇的愛情故事,但洛瑞爾敢確定,他們從來不知道愛為何物。噢,他們的確深愛著彼此,但他們的愛情是安安分分波瀾不驚的老式愛情,那種愛情不過是肩膀靠著肩膀,一杯茶接著另一杯茶,就那樣過完一生。她才不要那樣子。洛瑞爾厭惡地歎了口氣。或許,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愛情,充滿了絢爛的花火,裝著兩顆怦怦跳躍的心,還有——想到這兒,她的臉紅了——肉體的欲望。

一陣熱風傳來遠處母親的笑聲。恍惚之間,洛瑞爾覺得自己站在了人生的一道峭壁前,這種感覺讓她很歡喜。親愛的媽媽,她美好的青年時代蹉跎在了戰爭中,但這並不是她的錯。她跟父親相遇結合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孩子們到了需要鼓勵的年齡時,她往往還茫然無知,還在炫耀自己折紙船的手藝。今年夏天,她的頭等大事就是贏得了鄉村園藝俱樂部的獎項,報紙刊登了她的照片——不僅是當地報紙,倫敦的報刊也在當地新聞板塊大幅刊登了媽媽的照片。雪莉的律師父親興致勃勃地將這篇報道從報紙上剪下來,送到洛瑞爾家人麵前。父親把報道貼在新買的冰箱上,母親對此頗為尷尬,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樣,卻並未主動把它揭下來。母親種的紅花菜豆特別長,她對此非常自豪。瞧吧,這就是母親。洛瑞爾從嘴裏吐出一小塊指甲。對一個會為紅花菜豆感到驕傲的人來說,欺騙比強迫她接受世界已經改變的事實要好些。

洛瑞爾在撒謊這方麵沒什麽經驗。無論人前還是人後,她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洛瑞爾一家子的關係十分親密。如果相愛是場罪的話,在外人看來,尼克森家的人早已罪孽深重。但最近,洛瑞爾的感覺變了。雖然她的行為舉止一如既往,但她心裏清楚,自己和家裏人之間出現了一種陌生的距離感。夏天的微風將一縷發絲吹上洛瑞爾的臉頰,她皺起眉頭。晚上,大家圍坐在餐桌旁,父親慈愛地講著蹩腳的笑話,大家非常捧場地哈哈大笑。洛瑞爾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局外人,對這一切冷眼旁觀。那些歡笑著的家人像是共坐在一節火車車廂裏,一起搖響古老的家庭節奏。隻有洛瑞爾獨自站在站台上,看他們逐漸遠去。

事實上,即將遠行的人是她。洛瑞爾已經做好了功課:皇家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想,如果父親和母親知道自己要離開,會說些什麽呢?他倆都沒多少社會經驗,洛瑞爾出生之後,母親連倫敦這樣近的地方都沒有去過。別說是讓他們在昏暗的劇院看演出了,就連洛瑞爾這個家中長女有搬去倫敦的想法,都足以讓他們倆急得中風。

樹屋下麵,剛洗好的衣服濕漉漉的,在晾衣繩上晃來晃去。牛仔褲的兩條褲腿相互觸碰,那隻有一隻翅膀的母雞被嚇得咕咕直叫,在原地兜來兜去繞圈子。尼克森奶奶很討厭這條褲子:“你這樣特別掉價,洛瑞爾,一個女孩子穿著這樣的褲子整天瞎晃悠實在不成樣子。”洛瑞爾將白框太陽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背靠在樹屋的牆壁上。

戰爭是父母心頭的隱憂。雖然它的硝煙已經散去了十六年——洛瑞爾也已經十六歲了——世界早已今非昔比。防毒麵罩、製服、配給卡以及戰爭所留下的一切,都被父親裝進卡其色行李箱,扔到閣樓上。但悲哀的是,有些人還是意識不到這一點。所有二十五歲以上的人都是如此。

比利說,他們那輩人是不會懂這些道理的。他說,這就是所謂的“代溝”,跟他們解釋自己的想法沒有任何意義,他一直帶在口袋裏的亞倫·西利托【2】的那本書裏就是這樣說的。大人沒法理解自己的孩子,要是哪天他們真的理解了,一準兒是你哪裏出了問題。

本質上,洛瑞爾還是個聽父母話的乖女孩兒,所以她內心習慣性地想要反駁比利的觀點。但她並沒有這樣做。相反,她的思緒飄忽到自己偷偷離開妹妹們的那些晚上。她一腳踩進溫暖芬芳的夏夜,寬鬆的襯衣下藏著收音機。她偷偷爬上樹屋,心裏怦怦直跳。她把收音機調到盧森堡頻道,然後躺在黑暗裏,讓樂聲在身邊流淌。隨後,音樂聲流進鄉下靜謐的空氣中,最新的流行歌曲就這樣包裹住這古老的風景。有一個天大的密謀,一個秘密組織,而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讓她內心湧起一種神聖的陶醉感,皮膚隨之傳來一陣刺痛。新一代的人此刻都在聽著收音機,他們知道,生命、世界還有未來,都在外麵等著他們。

洛瑞爾睜開雙眼,回憶倉促地離開了,但它帶來的溫暖感覺還在周圍縈繞。她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凝視著白嘴鴉在天空中的飛行軌跡。飛吧,小鳥。飛吧。完成學業之後,她也會成為這樣自由的小鳥。她凝視著空中的鳥兒,直到它變成了湛藍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才眨了眨眼睛。她剛才所說的密謀是一項壯舉,事成之後,父親和母親就會站在她的立場來看待問題,未來就會毫不拖泥帶水地展現。

洛瑞爾的雙眼濕潤了,這是勝利的淚光。她扭頭打量著家裏的房子,看見自己臥室的窗戶,她和媽媽種的紫菀,下麵埋著那隻名叫“警察”的可憐小貓。她看見磚牆上的縫隙,說起來真是難為情,她曾在那裏給精靈們留過言呢。她腦子裏浮現出很久以前的記憶,有小小的她在海邊的池子裏撿海螺的身影,有他們一家在奶奶的海邊公寓裏吃晚飯的畫麵。但這一切都像一場遠去的夢,這座農舍是她所知的自己唯一的家。每天晚上,父親和母親都會坐在各自的扶手椅上,雖然洛瑞爾對扶手椅並沒有多少好感,但她很喜歡這個場景。家裏的牆壁很薄,睡覺的時候總能聽見父親母親在隔壁低聲碎語。而她隻要一伸手,就能驚醒睡夢中的妹妹們。

離開後,她會想念大家的。

洛瑞爾眨了眨眼。她會想念大家的——這個念頭飛快地掠過心頭,然而卻是沉甸甸的,她心裏像是塞了塊石頭。雖然妹妹們還借著自己的衣裳沒還,雖然她們弄斷了她的口紅,刮花了她的唱片,但她還是會想念她們的。想念她們的吵鬧和熱情,想念她們之間的口角和打鬧嬉戲。她們像是一群小狗崽,在大家同住的房間內滾作一團。她們聯起手來在外麵戰無不勝,大家對此都非常開心。她們是尼克森家族的姑娘,洛瑞爾、洛絲、艾莉絲還有黛芙妮,父親開玩笑說家裏成了女兒國。假期她們去看望奶奶,老人家卻覺得這麽多女兒太可怕了。

她聽見遠處的呐喊和尖叫,還有夏日裏小溪的潺潺流水聲。她心裏傳來一陣緊縮感,像是一根被勒緊的繩子。她能想象出大家此刻的模樣,就像一幅幅年代久遠的肖像畫。女孩們把裙子紮在短褲裏,在樹蔭下追逐嬉戲。洛絲跑到岩石上的安全地帶,用一根蘸了水的棍子在石頭上寫寫畫畫,纖細的腳踝在水中搖擺。艾莉絲身上濕透了,非常惱火。一頭鬈發的黛芙妮在一旁哈哈大笑。

帶格子圖案的野餐墊此刻肯定被平放在長滿青草的岸邊,她們的母親彎腰站在齊膝深的溪水中,放剛疊好的小紙船揚帆起航。那是溪流的拐彎處,水流是最急的。父親肯定在一旁觀看,他的褲腿卷起來,嘴裏叼著一根香煙。洛瑞爾能夠清楚地想象出父親現在的模樣,他肯定帶著那副慣有的溫和又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有在此時此刻置身此地的好運氣。

在父親腳邊上戲水、尖叫和歡笑,並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撈取母親放逐的船兒的那個,肯定是家裏的小男孩,他是大家夥兒的心肝寶貝。

小男孩當然也有名字,他叫格拉爾德,但家裏沒人這樣叫他。格拉爾德是大人的名字,他還那麽小。他今天已經兩歲了,但小臉兒還是圓圓的,一笑就露出兩個酒窩,一雙調皮的眼睛忽閃忽閃,雙腿肉乎乎的,十分討人喜歡。洛瑞爾經常忍不住想捏上一把,又怕下手太重捏疼了他。家裏人都爭著想成為小男孩最愛的人,大家都說自己才是他的最愛。但洛瑞爾知道,小男孩臉上的笑容大部分是因為她這個大姐姐。

洛瑞爾竟然會錯過他的兩歲生日,這怎麽可以?在即將和比利開溜的關鍵時刻,她在樹屋裏躲了那麽久,她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洛瑞爾皺了皺眉,內心的自責讓她感到一陣燥熱,不過想到和比利離開的決心,很快便鎮定下來。她會彌補這一切的——她打算從樹屋裏爬下來,去廚房拿上蛋糕刀,然後直接去小溪邊。她會是一個乖巧的女兒,是無可挑剔的大姐。要是能在十分鍾內做完這一切,她肯定會在內心的表揚冊上給自己好好記上一筆。微風吹在她被太陽曬黑的雙腳上,暖暖的。她行動起來,雙腳飛快踏上樓梯最上麵的那級階梯。

*?*?*

洛瑞爾後來一直在想,那天,自己若是再慢一些的話,結局會不會不同?她若是再小心些,整件可怕的事情或許能就此改變。但世上沒有後悔藥,所以事情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發展。她當時很著急,所以後來發生的事令她非常自責。但那時候,她根本無法控製自己,之前她有多渴望獨處,那時候她就多想跟大家在一起,享受熱鬧的時刻。近來,她的心思就像格林埃克斯農場塔樓上的風向標一樣搖擺不定,一會兒一個主意。這種感覺很奇怪,有時甚至很嚇人,但也有幾分刺激的味道,就像是在海邊晃晃悠悠地騎車一樣。

這種情況下也很容易受傷——比如這時候,她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小溪邊的生日聚會,膝蓋在樹屋的木地板上磕了一下。傷口很疼,她皺著眉頭低頭看見鮮血流了出來,紅得觸目驚心,隻好折回樹屋檢查傷口。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鮮血從膝蓋滲出來。她一邊咒罵自己粗心大意,一邊擔心比利會不會留意到這個醜陋的大傷疤,自己又該怎麽遮掩它。這時候,灌木叢那裏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音沙沙簌簌,像是風吹過樹葉的響動,但其中還夾雜著別的聲音。這聲音立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從樹屋的窗戶往外瞄了一眼,看見巴納比在寬敞的草地上溜達,光滑的耳朵耷拉在腦袋旁,像兩隻天鵝絨做的翅膀。母親穿著自己縫製的夏裙,跟在後麵不遠的地方。她穩穩當當地抱著小男孩,大步邁過草地,朝花園走來。弟弟穿著一套連體褲,天氣炎熱,光著一雙小腳丫。

盡管母女倆還隔著一段距離,但一陣輕風吹來,母親嘴裏哼的小調清晰地傳到洛瑞爾耳中。家裏每個孩子都聽她哼過這首歌。母親的手指爬過弟弟的肚子,撫弄著他的下巴,他於是高興地笑起來,大聲喊著:“還要,還要!”母子倆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陽光灑滿草地,他們的身影充滿了田園之美。洛瑞爾看見母親和弟弟親密互動,心裏既感動又因自己不在而略感嫉妒。

母親拔掉門閂,朝屋裏走去。洛瑞爾意識到,母親回來拿蛋糕刀了。

母親每往前走一步,洛瑞爾彌補的機會就少了一分,她因而有點生悶氣。因為這,她既沒開口叫住母親,也沒從樹屋上爬下來,反而就在樹屋上待著了。母親走進屋子的時候,洛瑞爾就在樹屋的地板上坐著,心裏既煩悶又開心。

一個呼啦圈輕輕掉在地上,洛瑞爾覺得呼啦圈也支持自己這樣。她決定就在樹屋待著,哪兒也不去。就讓他們多想念她一會兒吧!她心情好起來自然會去溪邊的。她決定再看一遍《生日聚會》,想象在遠離格林埃克斯農場的地方,她的未來會怎樣。她會是個見多識廣的美人兒,膝蓋上也不會有疤痕。

*?*?*

那個男人,剛出現的時候,像地平線上一個模糊的黑點,站在車道的另一端。後來,洛瑞爾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看向那裏。她看見男人朝農舍後麵走來,以為是比利提前過來接自己了,心裏頓時緊張起來。那人的身影慢慢變得清晰,她看清楚他的穿著打扮——深色長褲、長袖襯衣,還戴著一頂黑色舊帽子——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不是比利。

放鬆下來,洛瑞爾隨之感到一陣好奇。家裏很少有客人來訪,步行過來的就更少了。男人走近時,洛瑞爾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他,卻始終想不起他究竟是誰。於是,洛瑞爾忘了自己在生氣,也忘了躲藏,自顧自地打量起那個男人來。

她把胳膊支在窗沿上,雙手托著下巴。這個中年人長得不賴;步子不徐不緊,顯然是有意而來。洛瑞爾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不是父親村子裏的朋友,也不是附近農場的人。他可能是個迷路的旅人,正在找路。但他怎麽會往農舍的方向來呢?這裏離大路那麽遠。他難道是吉卜賽人?或者是流浪漢?曾經有流浪漢誤打誤撞走到農舍來,感激父親給了他們工作。又或者——洛瑞爾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冷戰——又或者,他是個精神病人?她在本地的報紙上看到過類似消息,這些人經常去驚擾野餐的人,在下遊拐角獨自散步的女人往往被嚇得不輕。

洛瑞爾打了個哆嗦,嚇了自己一跳。隨後,她又打了個哈欠。這男人應該不是壞人——現在,她連他身上背的皮包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可能是個推銷員,來向母親介紹最新的百科全書,尼克森家可離不了這個。

於是,洛瑞爾把目光移開了。

*?*?*

過了幾分鍾,她聽見巴納比在樹下低聲吠叫。洛瑞爾爬到窗戶邊,看見家裏的西班牙獵犬站在磚石小徑的正中央,十分顯眼。男人離農舍更近了,他搗鼓著通向花園的鐵門,巴納比就站在他麵前吠叫。

“安靜點,巴納比,”母親在屋內訓斥著小狗,“我們馬上就出來了。”她從昏暗的大廳裏走出來,走到門口時對著小男孩的耳朵說了句悄悄話,親了親他胖嘟嘟的臉頰,孩子於是咯咯笑起來。

房子後麵,雞圈旁邊早該上油的大門吱吱嘎嘎地響,小狗於是又咆哮起來,背上的毛順著脊柱散向身體兩邊。

“夠了,巴納比,”母親說,“你到底怎麽了?”

男人轉過屋角,母親朝小徑看去,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

“你好。”陌生人停下來,用手絹擦拭著鬢角,“今天天氣真不錯。”

小男孩看見這個陌生的男人,臉上綻放出笑容。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張一合,激動地表示歡迎,沒人能夠拒絕這種邀請。男人於是將手絹放回口袋裏,又走近了些。他輕輕地舉起手,像是要為小家夥灑聖水。

母親慌忙走開,速度快得驚人。她拉開孩子,粗暴地放在身後地麵上。孩子的光腳丫下麵就是砂石地。對這樣一個隻懂得溫柔和愛的小孩來說,這種待遇不啻為一場酷刑。他耷拉著腦袋,哭了起來。

哭聲牽動了洛瑞爾的心,但她整個人凍住了一般,邁不開手腳,隻感覺後頸上的毛孔一陣刺疼。母親的臉上浮現出她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恐懼,母親在害怕。

洛瑞爾覺得有些異常,她一貫的安全感化成青煙散去,冰冷的恐慌取而代之。

“你好,桃樂茜,”男人朝母親打招呼,“好久不見。”

他知道媽媽的名字,他不是陌生人。

他又說些了什麽,聲音很低,洛瑞爾聽不見,母親則輕輕點了點頭。洛瑞爾歪著腦袋,繼續偷聽。陽光照在她揚起的臉上,她的眼睛閉了那麽一秒鍾。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非常突然。

洛瑞爾永遠都記得那道亮晃晃的銀色光芒,陽光照在金屬的刀刃上,那一瞬間異常美麗。

接著,尼克森家族那把別致的刀子劃下來,深深刺進了男人的胸膛。時間似乎慢了下來,爾後又加速流淌。男人一聲驚呼,他扭曲的臉上夾雜著吃驚、痛苦以及恐懼。他伸手想去握住骨製的刀把,卻發現鮮血沾染了他的襯衣。他倒在地上,溫暖的風吹翻他的帽子,吹落進塵土裏。

狗兒狂吠起來。小男孩在砂石地麵上號啕大哭,通紅的小臉兒閃著淚光,傷心極了。但在洛瑞爾耳中,這些聲音越來越遠,像是隔著她膝蓋傷口上流血的汩汩之聲。她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亂成一團,在一片模糊中分外刺耳。

刀柄上的蝴蝶結散開,絲帶的尾巴拖在花壇邊緣處的碎石上。這是洛瑞爾最後看見的畫麵。隨後,金星閃爍,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