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存鬥爭(641—780年)
沃倫·特裏高德(Warren Treadgold)
這一時期可以稱為拜占庭曆史上的“黑暗時代”:這個時期充滿了軍事失敗、政治動**、經濟衰退、教育頹廢。但是這個時期留給現代曆史學家的記載非常少,證據相當缺乏,以至於我們常常麵臨困境,不僅難以重建事件發展的過程,無法評價領袖人物的個人品性,而且不能看清發展變化的整個輪廓。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是,拜占庭帝國究竟是如何設法從阿拉伯人的進攻中完全幸免於難的。
如果根據那些古老帝國的先例來判斷的話,拜占庭帝國早就應該滅亡於阿拉伯人的進攻之下了,它們均遭受到許多為打造其世界霸權之最初溫床的民族的入侵。這種推論在西羅馬帝國遭到日耳曼人進攻和迦太基遭到羅馬人進攻的先例中可以得到證明,在最初波斯帝國遭到亞曆山大領導的希臘人進攻的先例中也可以得到證明。這些古老的帝國沒有一個在遭到第一次決定性的失敗後還能堅持一百年以上。
當希拉克略去世時,拜占庭帝國看起來已相當脆弱。阿拉伯人已經奪取了帝國的敘利亞、巴勒斯坦、兩河流域的部分領土和埃及的大部分地區。拜占庭帝國還沒有從對波斯戰爭的破壞中恢複。帝國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才贏得這場戰爭,但戰後的帝國混亂不堪,窮困潦倒,幾乎破產。帝國的領導也極為糟糕,因為希拉克略讓他的兩個兒子繼承皇位,長子君士坦丁三世(Constantine Ⅲ)罹患肺結核,奄奄一息,幼子希拉克羅納斯(Heraklonas)則被其不得民心的母親馬爾提娜(Martina)控製。僅僅三年後,帝國便陷入內亂。
君士坦丁三世僅僅在位三個月便去世了,馬爾提娜和15歲大的希拉克羅納斯繼位。但是君士坦丁堡很多人早就認為馬爾提娜嫁給她的叔叔希拉克略是**和不合情理的,而希拉克羅納斯則是個私生子。無論如何,按照羅馬和拜占庭帝國的習慣,皇位通常不是由哥哥傳給同父異母的弟弟,而是由父親傳給兒子;君士坦丁三世留下了一個兒子君士坦斯二世,他並不比希拉克羅納斯小多少。希拉克羅納斯及其母親爬上皇位隻有6個月,便被軍隊總司令、亞美尼亞將領瓦倫提努斯(Valentine)推翻,他得到君士坦丁堡暴民的幫助。
瓦倫提努斯沒有殺掉這個女人和她的兒子,而是采用以往對被廢君主的懲罰辦法,割去馬爾提娜的舌頭和希拉克羅納斯的鼻子,作為他們被廢黜的標誌。而後,他宣布擁立君士坦斯二世為帝,並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這個11歲大的皇帝,成為皇位背後掌控權力的人。與此同時,阿拉伯人完成了對埃及的占領,並洗劫了亞美尼亞和安納托利亞地區。當瓦倫提努斯企圖獲得與君士坦斯二世共治的皇帝稱號時,忠於合法皇帝的暴民殺死了這個篡位將軍。
君士坦斯二世在將近13歲時,終於自己掌控了皇權,但帝國各個地區的形勢仍然危急。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正處在阿拉伯人進攻之下,非洲和意大利的拜占庭屬地流行起義暴亂,幾乎處於半獨立狀態。促使阿拉伯人放緩擴張速度的隻是他們需要整頓和平息已經征服的地區,特別是波斯地區。沒有人對年少的君士坦斯二世抱有多大的信心,事實上他剛剛開始統治,似乎毫無疑問需要依靠其顧問和將領。
阿拉伯人於654年占領亞美尼亞後,迅即開始進攻安納托利亞,洗劫該地區主要城市,同時以新建的強大艦隊劫掠塞浦路斯島、羅德島和克裏特島。次年發生的一場阿拉伯人內戰給了拜占庭帝國喘息的機會。因為內戰,雙方訂立正式停戰協議,阿拉伯人甚至還支付貢賦。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拜占庭人能夠在和約到期後阻止阿拉伯人的擴張與屠殺。拜占庭帝國在喪失掉如此廣闊的領土和如此眾多的納稅人特別是埃及的主要糧倉以後,肯定極度缺乏金錢。其防務需求比其他任何方麵的需求都更迫切,而帝國似乎無法滿足其所需要的金錢開支。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極度匱乏的史料開始使用希臘化的名稱來稱呼帝國的五支主要軍隊及其駐紮的軍區。這些軍隊和它們的軍區被統稱為“塞姆”(themes, themata字麵上的意思是“軍營”),它們的司令官為“將軍”(strategoi,除了奧普西金軍區稱為伯爵外)。這些軍區的起源問題沒有太多的爭論:它們顯然就是以前帝國的陸軍。奧普西金軍區合並了以前的兩支近衛軍(Praesental)部隊,而安納托利亞軍區、亞美尼亞軍區和色雷斯軍區則是以前的東部軍隊、亞美尼亞部隊和色雷斯部隊,它們都是從各自以前的前線位置後撤到安納托利亞地區的新營區來的。隻有卡拉比斯(Carabisian)軍區的起源存在爭議;最合理的推測是,該軍區的將士以前都是水兵,來自以前的伊裏利亞(Illyricum)部隊。
現代學者主要爭論的問題是,這些新建立的軍區是如何發揮作用的。我們擁有的最早的清晰證據來自9—10世紀——在這一時期我們的史料來源得到明顯改善。當時這些軍區的將士主要不是靠6世紀或更早期那樣的現金軍餉來支撐和裝備的,而是靠位於其軍區內特定最小價值的小塊土地經營來供養的。問題是,這些最初出現在7世紀的軍區是否多多少少具有它們後來的形態,或者隻是通過某些變革的過程才具有這樣的形態?
沒有任何資料提到過軍役土地是在什麽時候按照什麽方法分配授予的,它們的最小價值也隻是在10世紀的立法文件中提到過。另一方麵,使用頒授土地來供養將士明顯是為了節省金錢。但是帝國在9或10世紀的時候沒有節省開支的特殊需要,但在7世紀中期確實有這樣的需求。當時,帝國繼承自前代的廣大地產應該還可以用來分配。非常明顯的是,到9世紀時,這些地產就變得不太重要了,軍役土地已經變得十分廣闊。這樣得出結論的要點在於,帝國地產是在7世紀中期,很可能是在659—662年與阿拉伯人訂立和約期間,作為軍役土地被頒授出去的。
授予將士軍役土地不僅緩解了政府現金短缺的問題,而且還帶來了其他後果,既有有利的,也有不利的。有利的一麵是,隨著軍區逐漸覆蓋幾乎整個帝國,每個重要地區都駐紮了保衛它們的將士,他們具有保家衛國的強烈意願。對當局不利的是,一旦將士逐漸做到完全自給自足,他們就沒有理由再服從皇帝,而且非常容易發動反對皇帝的起義。盡管君士坦斯二世未必預見到這兩方麵的後果,但是他很快就見識到了它們發揮的作用。
662年,君士坦斯二世率領大部隊乘船前往西方。他留下尚且年少的兒子君士坦丁四世(Constantine Ⅳ)統轄君士坦丁堡,篤信無疑地認為自己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承擔起更重的責任。君士坦斯二世拜訪羅馬主教後,在西西裏建立起自己的總指揮大營。他千方百計遏止非洲和意大利的拜占庭領地趨向獨立,並盡可能地向那裏的將士頒授軍役土地。在他離開君士坦丁堡期間,結束內戰的阿拉伯人重新返回攻擊。但他們遭遇到比以前更頑強的抵抗,可能主要來自軍區。但是到668年,亞美尼亞軍區的“將軍”自立為帝,隨同君士坦斯二世前往意大利的奧普西金軍區伯爵刺殺了皇帝,也自稱為皇帝。
很少有幾個相對重要的曆史人物像君士坦斯二世一樣隻留下很少的文獻,他活了37歲,但卻統治了二十七年。他在堅守正統信仰的拜占庭人中名聲並不太好,因為他拒絕譴責“一誌論派”,還迫害該派的死對頭羅馬主教馬丁一世(Martin Ⅰ)和“告白者”馬克西姆斯(Maximus Confessor),事實上他是因為他們煽動意大利和非洲的叛亂而懲處他們的。但是無論如何,君士坦斯二世成功地保衛了一個在他接掌的時候似乎注定要滅亡的帝國。如果他確實是軍區的建立者而且還是軍役土地頒授製度的製定者的話,那麽他就為拜占庭帝國創造了一種能夠與阿拉伯人進行長期鬥爭的靈活、廉價且高效的工具,這種鬥爭早就開始了。
軍區容易發生兵變,但是事實上叛亂並不總是造成災難。亞美尼亞軍區“將軍”死於騎馬意外事故後,該軍區的兵變隨即結束,而前往西方的遠征軍部隊接著就逮捕了刺殺君士坦斯二世的凶手。君士坦斯二世的兒子君士坦丁四世盡管隻有20歲,但是已經像其父親一樣老練地進行著統治,他已經在東方統治了六年之久。他乘船前往西西裏,建立起自己對西方的控製權,並處死殺害其父親的凶手。君士坦丁四世於次年返回東方,並帶回了君士坦斯二世遠征軍的東方兵團。
皇帝需要回到東方,因為阿拉伯人的威脅變得更加嚴重。阿拉伯人已經乘亞美尼亞軍區兵變之機奪取了某些邊境地區,他們此時開始策劃對拜占庭的非洲領地、西西裏和安納托利亞發動陸地和海上攻擊。最糟糕的是,他們開始對君士坦丁堡周邊地區發動大規模的洗劫。襲擊者以附近的基茲庫斯(Cyzicus)海港為基地,先於670—671年在此過冬,而後於674年重返並無限期駐紮此地。盡管他們幾乎完全沒有可能攻克首都高大的城牆,但是他們的襲擊搶劫還是牽製住大量的拜占庭軍隊。同時,從基茲庫斯海港出發的襲擊部隊肆意搶劫,另外一些阿拉伯人則奪取了奇裏乞亞和羅德島,而倫巴德人占領了更多拜占庭的意大利領地,斯拉夫人則包圍著當時帝國的第二大城市塞薩洛尼基。
君士坦丁四世撐過三年艱苦的歲月後,決定冒險發動反擊阿拉伯入侵者的戰鬥,特別是因為他掌握著一種新式武器。從敘利亞來的基督教難民發現了一種我們稱之為希臘火的配方,它能夠在海麵上燃燒並燒毀所有經過的船隻。677年,拜占庭艦隊進攻阿拉伯人的艦隊,就是使用希臘火燒毀了許多艦船,將入侵者擊退回哈裏發老家。而一場風暴接著擊沉了剩下的大部分船隻,同時奧普西金軍區、安納托利亞軍區和亞美尼亞軍區痛殲阿拉伯陸軍。拜占庭人取得了之前對阿拉伯人作戰從未有過的重大勝利。
君士坦丁四世與阿拉伯人訂立和約後,首先收複羅德島,之後擊潰塞薩洛尼基附近的斯拉夫人,並處理“一誌論派”的問題(他父親對此曾放任自流)。非洲和意大利的人們長期厭惡這種教義,此時由於亞美尼亞地區的丟失,該教義甚至在帝國東部地區也沒有幾個追隨者。680—681年,皇帝召開新一屆基督教大公會議即第三次君士坦丁堡大公會議。大會經過一年的深思熟慮,譴責了“一誌論派”教義,宣稱基督擁有完全的人性和完全的神性,其兩種意誌符合其神、人兩性。這個定義解決了關於基督的正統官方信條中最後一點模糊不清的問題。拜占庭教會此後爭論的問題將與基督教核心信仰關係不大了。
同時,大批被稱為保加爾人的突厥人尾隨其突厥同胞哈紮爾人(Khazars)從東方遷徙而來,他們渡過多瑙河,移居到色雷斯地區。他們不斷占領斯拉夫人定居地區,並且不服從拜占庭人的控製,君士坦丁四世認識到,這些保加爾人將成為製造麻煩的鄰居,因此派軍隊驅逐他們。起初,他迫使他們退回多瑙河下遊三角洲地區。但是當他遭受痛風襲擊時就不得不退出戰場,拜占庭軍隊因此發生恐慌,大舉潰退,被保加爾人擊敗。
保加爾人隨即在色雷斯北部地區定居下來,奪取了幾個屬於拜占庭人的沿海城鎮。君士坦丁四世與其達成和約,承認這些新來的邊境居民,並建立新的色雷斯軍區來防衛他們,該軍區緊鄰奧普西金軍區的領土。他肯定已經感覺到,當時帝國能夠應付一場持久的消耗戰爭,但他還不能洞察並預見到這支保加爾人將比阿拉伯人更長久地威脅帝國。
君士坦丁四世很快取得了對抗阿拉伯人的新勝利,因為阿拉伯人自己在內戰中相互廝殺不斷。他應亞美尼亞人的請求,恢複了拜占庭帝國對亞美尼亞大部分領土的保護權,並收複奇裏乞亞和在其統治初期喪失的邊境地區。685年,就在他去世前夕,他與阿拉伯人訂立了另一個停戰協約。他絕不比他的父親有絲毫的遜色,他取得了同樣的成功,同樣克服了可怕的困難。在他能夠做到的時候他避免了戰爭,成功地處理了阿拉伯人、保加爾人問題,並贏得了臣民的信賴。他去世時還很年輕,但是卻壽終正寢,在當時這本身就是一件功德圓滿的事情。
君士坦丁四世16歲的兒子查士丁尼二世成為第四位在青少年時期就執掌權力的皇帝。他像其父親和祖父一樣有能力,但是在對付阿拉伯人暫時中止的襲擊和屠殺時對帝國的未來更為自信。他認為帝國作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必將繼續存在,然而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帝國遠比哈裏發國家虛弱得多。他知道與他同名的查士丁尼一世取得過大量的政績,這顯然使得他在自己的計劃中抱有過度的雄心。由於我們的資料不足,很難對他做出判斷,雖然有關他的史料比以前多些,但是這些史料對他的記述顯然不公平。
查士丁尼二世沒有正式廢除其父親與吵鬧不休的阿拉伯人的和約,並保持鬥爭中的優勢地位。他強化對亞美尼亞地區的控製;通過與哈裏發的和約,從敘利亞接納了一些基督教山民。這些被稱為“馬代特人”(Mardaites)的山民曾經長期襲擾哈裏發國家。查士丁尼二世將他們編入卡拉比斯軍區,可能也有部分作為水手被編入他在希臘新建的希臘軍區。他與色雷斯地區的斯拉夫人作戰,俘虜了大量戰俘,並將他們作為士兵編入奧普西金軍區。
這位皇帝似乎願意重新調配民眾,因為他曾將大量塞浦路斯居民遷移到基茲庫斯周圍的荒蕪地區,在此重新建立居民區,並命名為查士丁尼城。之後,他發動對阿拉伯人的戰爭。691年,他發行印有基督胸像的錢幣,還要求阿拉伯人用這種錢幣繳納貢賦。隨著阿拉伯人的內戰結束,哈裏發拒絕使用這種錢幣,並入侵安納托利亞地區,當心懷不滿的斯拉夫士兵叛逃離開他時,拜占庭軍隊遭到敗績。不久後,亞美尼亞人也向阿拉伯人投降。
此後,查士丁尼二世決定通過戰爭以外的其他手段尋求榮耀。他召集被稱為“五六會議”的大公會議,因為會議計劃完成第五次和第六次大公會議的任務。但是這次會議不包括西方主教,同時因為采用多種西方教會不使用的東方教會禮儀而惹惱了西部的臣民。皇帝還在君士坦丁堡皇宮增修新建築。查士丁尼二世的軍事作戰已經迫使他征收更嚴厲的稅收,甚至沒收富有臣民的財產,其建築工程更進一步增添了額外的勒索。
695年,一些怨氣十足的貴族策動了宮廷政變,推翻查士丁尼二世,削掉他的鼻子,推舉了一位他早先冷落的將領利奧提烏斯(Leontius)代替他。這次政變是個凶險的預兆。盡管查士丁尼二世有時粗魯莽撞,但總體上看,他還是有能力的,而且他享有明確的皇位世襲權。利奧提烏斯雖然非常聰明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卻成為拜占庭曆史上第二個廢黜合法皇帝的人,那位製造災難的前輩是602年的福卡斯。缺乏強有力的君主使得軍區發動兵變的危險極度嚴重,特別是在阿拉伯人重新崛起的時候。
不久,哈裏發對拜占庭的非洲屬地發動襲擊,其軍隊於697年奪取迦太基城。利奧提烏斯立即派遣一支海軍遠征軍收複該城,並取得勝利,但是,阿拉伯人於次年再度驅逐拜占庭軍隊。戰敗的拜占庭軍隊從海上撤回克裏特島,他們難以承擔戰敗的責任,於是擁立卡拉比斯軍區的將領為皇帝。爾後,兵變部隊乘船駛往君士坦丁堡,包圍首都,強行進入該城。他們割掉利奧提烏斯的鼻子,並擁立他們自己的皇帝,即提比略三世(Tiberius Ⅲ)。
由於提比略三世找不到任何理由證明其篡位的合理性,因此就設法通過襲擊阿拉伯人控製下的敘利亞來取得輕而易舉的勝利。哈裏發在完全占領拜占庭的非洲屬地後,對帝國東部邊境地區發動攻擊,以示報複。702年,亞美尼亞人發動反對哈裏發的叛亂,盡管提比略三世盡了最大努力,阿拉伯人還是很快占領了亞美尼亞和周圍的拜占庭領土。同時,被廢黜的皇帝查士丁尼二世從拜占庭在克裏米亞的屬地,也就是他的流放地逃了出來,先是投奔哈紮爾人,而後投奔保加爾人。在這裏,保加爾汗王派遣一支由他率領的軍隊進攻君士坦丁堡。查士丁尼二世設法進入都城,逮捕提比略三世,並恢複了自己的皇位。
殘疾與流放並沒有改變他的壞脾氣,但在恢複皇權以後,查士丁尼二世的為人處世比預期的更為謹慎。他處死了提比略三世和利奧提烏斯,用他自己的例子表明,身體殘缺並不足以廢黜一位皇帝。不久,他就被卷入對阿拉伯人的戰爭,並與新近的盟友保加爾人開戰。他一直保持不敗,直到他原來的流放地克裏米亞在哈紮爾人的幫助下發動反叛他的起義。他派去鎮壓克裏米亞起義的海軍遠征軍(可能包括卡拉比斯軍區)聯合反叛者擁立菲利皮庫斯(Philippicus)為新皇帝。711年,菲利皮庫斯從海上進攻君士坦丁堡,推翻並殺死查士丁尼二世。
迄今為止最後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篡位者菲利皮庫斯極力否定並取消反“一誌論派”的第六次大公會議,因為這次會議在其老家亞美尼亞非常不得人心。但他在與阿拉伯人和保加爾人的戰爭中敗多勝少,兩年後就被奧普西金軍區伯爵廢黜刺瞎。然而,帝國的首腦巧妙地控製了朝廷,現在又輪到他被廢刺瞎。這位首腦,阿納斯塔修斯二世(Anastasius Ⅱ)為自己加冕,成為拜占庭帝國的新皇帝。他是個能力超群的人,能夠證明自己不是反叛者,而且在事實上是他懲罰了篡位者。然而,在經曆了五次叛亂政變後,推翻皇帝的行為幾乎變得司空見慣了。
到這個時候,哈裏發眼見拜占庭陷入這般混亂,便計劃徹底占領君士坦丁堡。阿拉伯人沿海岸進軍,通過安納托利亞內陸地區。阿納斯塔修斯二世加強首都防務,並於715年派遣軍隊前往羅德島進攻阿拉伯人。然而,這支軍隊一抵達那裏,一些來自奧普西金軍區的將士便發動了反對阿納斯塔修斯二世的兵變——可能是為了報複他於兩年前刺瞎他們的伯爵。
叛亂者返回並包圍君士坦丁堡,擁立不大情願的狄奧多西三世(Theodosius Ⅲ)為帝。雖然阿納斯塔修斯二世同意遜位並成為修道士,但是隨著阿拉伯人蜂擁席卷安納托利亞地區,安納托利亞和亞美尼亞兩軍區拒絕承認狄奧多西三世。它們擁立安納托利亞軍區“將軍”為皇帝,稱為利奧三世。麵對越來越嚴重的騷亂,狄奧多西三世也於717年退位成為教士,利奧三世進入君士坦丁堡,阿拉伯人緊隨其後。
利奧三世接任的這個帝國是一個在22年間爆發了7次政變、剛剛結束內戰的國家,其都城正麵臨從來沒有遭遇過的可怕攻擊。他隻有幾個月的時間備戰迎擊強大的阿拉伯陸軍和海軍。據說這支軍隊有12萬名將士和1800艘艦船,他們兵臨城下,把都城團團圍住。阿拉伯人建立的軍事大營布滿陸地城牆一線,他們的艦隊則從海上封鎖整座城市。如果首都失陷,那麽安納托利亞其他地區也將淪陷,不用很久,帝國的其他地方也將失守。
然而,阿拉伯艦隊剛剛抵達,拜占庭人就使用希臘火對其發動襲擊。阿拉伯人遭到損失後將殘餘的船隻龜縮在港口內,這樣拜占庭人得以從海上向首都提供補給。利奧三世曾與保加爾汗王結盟,他們派遣部隊不斷襲擾阿拉伯人的輜重部隊。要為如此龐大的阿拉伯軍隊提供食物供給是極端困難的事情。這年冬天非常寒冷,阿拉伯人在軍營中遭受著異常降雪和寒冷的折磨,許多圍城將士死亡。
718年春季,哈裏發派遣新的部隊和艦隊前來增援。但是艦隊一抵達,許多來自非洲(如埃及)的基督徒船員便投向皇帝。利奧三世在增援部隊接近君士坦丁堡時發起伏擊戰,使其殘餘部隊甚至還沒有渡過博斯普魯斯海峽便落荒而逃。殘餘的圍城部隊繼續遭受饑餓、疾病和保加爾人襲擊的折磨,被迫在圍城13個月後撤軍而去。雖然他們的軍隊經過安納托利亞時沒有遭遇攻擊,但是其艦隊的大部分艦隻被風暴、拜占庭人的攻擊擊沉,還有愛琴海火山的猛烈噴發——當時他們的艦隊剛巧經過那裏。正是災難性的失敗造成的陰影,使得阿拉伯人再也不敢發動奪取君士坦丁堡的重大嚐試。
即便拜占庭帝國幸免於難,度過了阿拉伯人造成的最艱難的歲月,但是帝國的麻煩還遠沒有結束。哈裏發國家還遠比帝國強大。盡管利奧三世坦承其勝利不僅來自運氣,還由於他的天才和果敢,但是就在第二年,被廢黜的皇帝阿納斯塔修斯二世又在奧普西金軍區和保加爾人的支持下,試圖推翻他的統治,而且幾乎得手。拜占庭在意大利的屬地也在君士坦丁堡被困期間發動起義,包括撒丁尼亞(Sardinia)在內的部分地區從此永遠擺脫了帝國的控製。拜占庭帝國試圖收複一些東部邊境地區的努力也未見成效,阿拉伯人不久就像先前一樣,恢複了對安納托利亞地區的侵擾。
如同許多拜占庭人一樣,利奧三世似乎早就把拜占庭帝國自阿拉伯人興起後的厄運歸之於上帝的憤怒,但是他還是無法肯定帝國在哪些方麵惹惱了上帝。最初,利奧三世強製帝國內的猶太人皈依基督教。可能就是在726年春季,他頒布簡短的法典《選編》(Ecloga),該法典包括很多體現《聖經》思想的法規,例如對同性戀者判處死刑(《羅馬人書》1:24~32),對其他許多罪犯處以殘害肢體的懲罰(《馬太福音》5:29~30,《馬可福音》9:43~48)。利奧三世最初還認為拜占庭人崇拜聖像的習慣可能違背了《聖經》嚴格禁止偶像崇拜的戒律。於是,在726年夏季愛琴海火山噴發後,利奧三世命令其衛士們摘下了大皇宮門前的基督聖像。(參見第六章。)
皇帝雖然對這個舉動引發的騷亂感到非常震驚,但是他似乎於同年頒布了毀壞聖像的法令。727年,卡拉比斯軍區和希臘軍區都發生了反對他的兵變,可能就是因為這道法令;但是皇帝擊潰了叛亂部隊。730年,他禁止一切聖像。牧首辭職以示抗議,羅馬主教格裏高利三世(Gregory Ⅲ)宣布毀壞聖像為異端,公開與拜占庭帝國決裂,實際上就是宣布其獨立。利奧三世派遣海軍遠征羅馬,但遭到失敗,他隨即剝奪了羅馬主教對意大利南部和希臘地區的宗教管轄權,將這兩個區域劃歸君士坦丁堡牧首教區管轄。毀壞聖像在政治方麵損失慘重,於是利奧三世通過740年入侵阿拉伯的勝利來進行彌補。
741年,利奧三世沒能繼續維持統治,壽終正寢。在他之前的6個皇帝都沒能做到這一點,顯然他已經改寫了他們的紀錄。他在阿拉伯人對君士坦丁堡實施可怕的圍困期間保持鎮定,此後又緩慢地恢複帝國的防務。如果他不是一個偉大的君主,那麽至少是個良好的帝王,他在發動毀壞聖像運動時還是實施緩和的措施,以限製運動造成的不利影響。他是自君士坦斯二世這位遭到刺殺的皇帝後在位時間最長的,他將皇位留給他的兒子君士坦丁五世,後者當時22歲,已經到了進行統治的年齡。
利奧三世至少打破了政變反叛的怪圈,這個惡性循環曾鼓勵阿拉伯人使其認為能夠摧毀帝國。同時,他還找到了解決軍區反叛這個難題的辦法,雖然並不持久。在他去世後的幾個月內,他的繼承人君士坦丁五世就遭到他的女婿,同時也是奧普西金軍區伯爵的阿塔瓦斯多斯(Artavasdos)的攻擊。阿塔瓦斯多斯擊潰君士坦丁五世,奪取君士坦丁堡,並一直堅守這個城市達兩年之久。而後君士坦丁五世設法圍困君士坦丁堡並迫使阿塔瓦斯多斯因饑餓而逃跑,君士坦丁堡被收複。743年反叛者被逮捕刺瞎。
平息叛亂後不久,皇帝解散了阿塔瓦斯多斯統治下的奧普西金軍區,這個帝國最大的軍區已經多次發動兵變反叛。皇帝公開調遣該軍區一半以上的將士組建6個被稱為“旅團”(tagmata/regiments)的新部隊。它們駐紮在首都及其周圍,還有的守衛奧普西金軍區和色雷斯軍區。其中三個主要的旅團是禁衛軍(Scholae)、警戒部隊(Excubitors)和衛戍部隊(Watch),它們曾是皇帝的近衛軍,後來變得不太重要了。它們的指揮官大多是本國將領,直接對皇帝負責。
即便君士坦丁五世建立的旅團極大地削弱了奧普西金軍區的力量,但是如同君士坦斯二世曾為省錢而建立軍區一樣,這些旅團也像軍區那樣逐漸出乎意料地掌控軍事優勢。當旅團將士也像其他軍區將士一樣持有軍役土地時,他們就成為更機動的部隊了,並更傾向於進行比邊境巡邏更具進攻性的戰鬥。君士坦丁五世就是動用這些部隊首次征服色雷斯前線地區的斯拉夫人,而後俘獲大批阿拉伯邊境地區的基督教居民,將他們遷徙至色雷斯的新收複地區。
君士坦丁五世創立旅團部隊及依靠它們取得的勝利使他贏得軍隊大部分將士的擁戴,但是他從父親那裏沿襲的毀壞聖像政策又使他在帝國許多民眾中特別是在海外不得人心。751年,倫巴德人占領拉韋納及其周邊的總督區(Exarchate)。拜占庭帝國在意大利的統治因此轉移到很遠的南部地區,這裏已經建立了西西裏軍區,以及事實上獨立自治的幾個飛地,如那不勒斯和威尼斯。毀壞聖像運動使拜占庭帝國不僅與整個西部教會分裂,而且也與東部的幾個東正教主教區分裂。君士坦丁五世沒有絲毫的懼怕,他於754年召集一次大公會議,宣布崇拜聖像為異端行為。
君士坦丁五世在色雷斯的擴張雖然隻是犧牲了斯拉夫人,但是卻讓附近強大得多的保加爾人大為警覺。他們開始跨越邊界進行洗劫。759年,君士坦丁五世發動大規模反擊戰,在一場血腥的戰役中打敗保加爾人,迫使他們簽訂和約。當保加爾人於四年後拒絕履行和約時,君士坦丁再度發動攻擊,並在正麵決戰中取得勝利。766年,他決定再次發動對保加爾人的遠征,隻是由於其艦隊遭到風暴而作罷。他雖然沒有在戰場上失利,但是卻損失了大批人馬而沒有獲得任何好處。
君士坦丁五世返回君士坦丁堡時發現,崇拜聖像派正策劃一場反對他的可怕的宮廷陰謀。其元凶首惡竟然是他最得力的朝廷命官和軍隊將領,包括奧普西金軍區和色雷斯軍區的“將軍”,以及警戒部隊長官(Domestic of Excubitors)。君士坦丁五世處死或刺瞎了他們中的很多人,次年又以策劃陰謀罪處死了君士坦丁堡牧首。君士坦丁五世還任命更忠實的新官員,加強迫害聖像崇拜者,重用聖像破壞者。
雖然阿拉伯人再度襲擊安納托利亞,但是君士坦丁五世卻重點攻擊保加爾人。774年,他再次擊敗他們,但是次年春季另一場風暴再度摧毀了他派去打擊他們的艦隊。之後,保加爾汗王欺騙性地向他套取了拜占庭帝國打入保加爾人內部的間諜名單,隨後將他們全部殺害。君士坦丁五世親率大軍於秋季向保加爾人發動進攻,但是尚未抵達保加爾人疆界就突然得病並很快去世了。
君士坦丁五世是個能幹的將軍但不是個聰明的外交家,他在其臣民中贏得廣泛的好評,但招來崇拜聖像派強烈的仇恨,而他們在教會和官僚機構中仍然占據著明顯的多數。盡管他倉促強化毀壞聖像派勢力,忽略了西部事務造成帝國永遠喪失了意大利中部屬地,但是他創建旅團製度,在色雷斯地區多次取得對保加爾人的勝利,並對吵鬧不休的阿拉伯人的領土進行了幾次輕而易舉的襲擊。在他的兩大遺產中,旅團的力量比毀壞聖像造成的分裂堅持得更持久。
當參加儀式的人群從君士坦丁五世的小兒子利奧四世麵前走過時,皇位繼承就平靜地完成了,這是自641年以來第二次順利繼位。盡管君士坦丁五世的敵人散布流言說他有同性戀傾向,但是他結過三次婚,除利奧四世外還留下5個兒子。利奧四世繼位後的那一年,不得不鎮壓其近衛軍發動的政變,他們陰謀讓他的一個兄弟取代其皇位。這位皇帝采取措施,任用僧侶,甚至包括一些私下崇拜聖像的教士為主教,以便緩和其父親毀壞聖像政策引起的情緒。但是當利奧四世於780年發現其家族成員中竟然有人給他的妻子伊琳妮提供聖像時,便勃然大怒。他嚴懲這些成員並將伊琳妮打入冷宮。但此後不久,利奧四世竟然在可疑的環境下神秘死亡,留下伊琳妮來輔助他們的幼子進行統治。
到780年,拜占庭帝國已經從軍事失敗和內亂不斷的可怕時期進入統治相對穩定安全的時期。帝國給阿拉伯人造成的損失是災難性的,但是保加爾人特別是阿拉伯人仍然是可怕的敵人。拜占庭皇帝在經曆如此多次成功政變的威脅後,仍然處於巨大的危險中,比他們在公元602年前的狀況有過之而無不及。皇帝在軍區和旅團製度中找到了得以保護其帝國大部分疆域的辦法。軍區一旦劃分為更小的單位,就不太容易叛亂,或者不再像過去那樣流行兵變。盡管拜占庭帝國能夠預見到未來會有許多麻煩,但是至少到此時,它不再被迫為生存苦苦掙紮。迫在眉睫的垮台、動亂或被外敵徹底征服的威脅已經成為過眼煙雲。在經曆了如此多危險後,安全穩定的頂點還遠沒有達到。
社會結構的演變
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像拜占庭帝國一樣在這個時期遭受如此災難性的損失後還能幸免於難繼續存在。其喪失的領土包括敘利亞、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北部、亞美尼亞、北非和意大利及巴爾幹半島的大部分地區。拜占庭帝國的主要疆域隻剩下安納托利亞的全部;其三個大都市君士坦丁堡、安條克和亞曆山大裏亞隻剩下了第一個。與這些失去的疆域一起失去的還有幾乎全部的“一性論派”信徒和講拉丁語、敘利亞語及科普特語(Coptic)的居民。8世紀的帝國與6世紀那個更為多樣性的帝國不一樣,其絕大多數居民都是察爾西頓(Chalcedonian)派基督徒,他們講希臘語,多數住在農村。同時,它還是個相當繁華、人口稠密和安全穩定的國家,比它在6世紀時更為舒心。
人們對這些更寬泛的一般情況做出合理肯定的同時,描述這個時期拜占庭曆史更詳細的細節就比較困難了——多多少少存在爭議。我們擁有的成文史料並不令人滿意,因為它們提供不了多少拜占庭帝國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描述。考古學家提供的有關拜占庭文物的報告支離破碎,形成的意見和通常人們具有的模糊不清的看法也差不多。有些曆史學家認為拜占庭帝國在7世紀期間就是個組織良好的國家,與早期的羅馬帝國沒有根本區別;另一些曆史學家則堅持說拜占庭帝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是一個沒有組織的社會,更像是早期中世紀的西歐。
最糟糕的難題是,這個爭議實質上隻是程度上的不同,而我們掌握的隻是非常少的統計資料證據。考古學似乎證明了8世紀拜占庭大部分人口稠密地區的城市人口數都衰落到隻有6世紀的一半多一點;但是值得懷疑的是,這個發現支持的究竟是爭議的哪一方麵,特別是在大部分拜占庭城市繼續存在的情況下。堅持說拜占庭帝國發生了深刻變化的學者援引7世紀中期考古遺址發掘的貨幣突然急劇減少的現象;而那些認為拜占庭帝國的發展更具有連續性的學者則注意到軍隊規模比較大和軍餉數字比較高的記載,這個證據的重要性和可靠性是有爭議的。
盡管一個合理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真相大概就存在於兩個極端觀點之間,但我們擁有的這類統計證據支持認為拜占庭帝國的發展更具連續性的觀點。持反對意見的人隻能集中否定那些證據,他們認為,從極不相同的史料中得出的幾個數字概括總結出來的趨勢完全是巧合。至於說公元659年以後貨幣發掘數量的減少,這種突然性似乎說明出現的不是一種漸進的社會變革而是突然的管理製度的變革,最有可能的是軍役土地頒授取代了大部分軍餉,就像我們上麵所說的那樣。
麵臨威脅帝國生存的持續軍事壓力,政府當局被迫優先供養軍隊。鑒於領土的喪失,帝國做得非常成功。565年的拜占庭軍隊還相當穩定地記錄為15萬人。到了641年,領取軍餉的數字表明其軍隊仍有10.9萬人。這意味著,拜占庭帝國依靠大約一半的土地供養著相當於565年四分之三的將士。而且,到773年,拜占庭軍隊據說總共有8萬人。這意味著用不足565年三分之一的土地支撐著相當於565年一半的軍隊。盡管773年的軍隊人數受到質疑,但是9世紀的數字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任何更少的軍隊人數都無法解釋為何拜占庭帝國能在阿拉伯人的攻勢下幸存下來。
拜占庭帝國領土的喪失和軍隊將士少得多的損失之間的矛盾現象似乎表明,希拉克略及其後繼者提出的戰略運行良好,也就是把將士安全撤回,而不是冒險地讓他們試圖守住邊界。它還表明,帝國在沒有向失陷地區和民眾征收稅賦的情況下成功地保存了大部隊。很明顯,這樣成功保存軍事實力不僅因為軍役土地頒授製度發揮了作用,而且還得益於當時出現的另一個現象——它多少有些神秘,即公元659年以後建立的各省倉庫。這一點已得到數百枚鉛封的證實。這些鉛封最初是加蓋在文件和貨物上的,上麵帶有倉庫和管理倉庫官員的名字,而他們是按照政府契約(kommerkiarioi/commerciarii)來管理的。
這個時期社會軍事化的現象到處可見。具有各自行政總督的舊省區被軍區所取代,軍區的“將軍”及其幕僚按照類似於軍事法的法律進行管理。將士擁有以土地為實體部分的產業,份地的大小足以使他們雇用一定數量的親戚和佃戶,或者雇用人手幫助他們耕種。軍餉雖然僅按照過去發放比例的四分之一支付,但可能仍然占國家預算和貨幣經濟的主要部分。在695—717年的動亂期間,軍隊一再擁立或推翻皇帝。與狄奧多西一世到希拉克略時期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這個時期的大部分皇帝本人就是軍事將領,並常常親自領兵迎敵。
隨著軍隊勢力的崛起,行政官員人數越來越少,影響也越來越小。660年前後建立軍區期間,中央官僚機構經曆了萎縮和重組。許多舊官職或者被取消,比如過去管理荒蕪土地的皇家地產聖庫伯爵,或者變得不重要了,比如首相(Magister officiorum)的職位變成官員的榮譽頭銜。此時,主要的大臣隻有三位,都稱為“總長”(Logothetēs):郵驛總長(Postal Logothete/Logothetēs tou dromou)除了負責郵政事務,還負責外交關係和內政安全;總務總長(General Logothete/Logothetēs tou genikou)負責稅收;軍需總長,上麵已經提到是軍隊供給的負責人。整個中央朝廷官僚機構似乎已經精簡到約600人。各省區除了稅收官,包括政府契約官(kommerkiarior)在內,很少見到其他行政官員了。
外敵入侵和帝國保衛自身的需要對其臣民的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這在城鎮考古發掘中表現得十分明顯。7世紀期間,拜占庭放棄了古希臘羅馬那種宏大城市的風格,那些城市擁有棋枰式平麵圖、寬闊的街道、寬廣的廣場、宏偉的公共建築物。這樣的城市在人口銳減的時代(瘟疫、突然來臨的外敵入侵和圍困削減了人口)已經成為一種難以承受的奢華。除了像君士坦丁堡和塞薩洛尼基這幾個已經修築起堅固城防要塞的城市之外,其他地方的居民節省開支和精力來建造城牆,隻把最能夠設防的地區圍住。他們放棄大部分城市的大部分空間,甚至將一些城市從平原挪到更容易防守的山坡上去。
城鎮裏另一個重要的變化,甚至在君士坦丁堡都有證據,那就是文化的衰落。在拜占庭早期曆史上,大部分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是元老、保長、行政官員和負責訓練這些人的教師。他們都是能寫會讀並讀得懂大部分世俗文學的人,他們的親戚則是教會人士,後者撰寫和閱讀大部分涉及所有博學知識的文獻。此時,保長已經消失不見,元老混雜到了行政官員中,而他們隊伍的人數也變得更少,更缺乏威望,社會的教育和文化水平不可避免地下降。雖然所有的軍官和教士都有文化,但總的來看他們隻滿足於接受過基本的教育。
文學發展越來越局限於布道詞、韻律唱詩、聖徒傳記和某些神學作品,所有這些都顯示不出什麽文學的張力。隻有一些曆史作品能夠留給我們一些對事件發生順序的單純描述。利奧三世的《選編》與《查士丁尼法典》相比簡直是部乏味的文件,這位皇帝在此書中抱怨當時的律師都很無知。第五、六次大公會議嚴厲駁斥那些毀壞或拋棄宗教書籍的人,聲稱世俗書籍沒有任何內容,這就描繪出一幅教育敗落的灰暗圖景。當然,圖書的毀壞也不可能壞到哪裏去,因為在公元6世紀以後的歲月裏,拜占庭人仍然擁有他們以前擁有的那些書。
7世紀的各種變化在農村表現得並不是太明顯,占帝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生活在那裏。外敵在農村進行的大部分搶掠可能每代人至少發生一次,但是它們更常發生在從邊界容易到達的地區。在最暴露於敵人的地區,富人明顯比窮人更易渡過難關,因此大地主此時被發現生活在安納托利亞平原地區,阿拉伯人對這裏的襲擊最為頻繁。在更為安全的沿海平原,大地主卻明顯變得人數稀少,可能是因為人口的普遍減少造成了勞動力價值的提升和耕地的貶值。
用於大宗過境貿易的金幣短缺和用於日常生活買賣的銅幣短缺都不能非常清楚地反映商業貿易的萎縮及其原因。當局鑄製貨幣並非為了臣民私人方便,而是為了其自身的目的,即優先供養軍隊。當國家發行的貨幣太少時,私人商賈就必須更經常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從而加劇了大批量航運和倉儲以及易損貨物交易的困難,他們被迫使用小額耐用的貨幣。
甚至可能由於將士缺少現金,那些管理省區倉庫貨棧的政府契約官也收取將士的農產品,折算成他們購買武器裝備的價錢。如果真是如此,這些貨棧就可能逐漸變為各類商品的貿易集散地,形成某些以物易物的低效率貿易,並在需要的時候支付貨幣,也許還可以優惠折價。事實上,每個人都還得有貨幣,隻是因為納稅的需要。我們的資料顯示,767年出現過貨幣金錢恐慌,其間農民們被迫以低得可笑的價格出售其農產品,以便換取金錢繳納稅收。
相比於早期拜占庭時代,富人明顯越來越貧困。舊元老階級到這個時期結束時已經消失不見了,他們屈服於過於頻繁的政治動**和過於急劇下降的人口與經濟衰退。安納托利亞平原上的農村權貴來自全新的家族,其中許多都是亞美尼亞人;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不是收取地租而是經營農場,同時他們渴望軍旅生涯而不願擔任行政官職。他們變得比行政官員和商人更為富有,更有權勢,而商賈們則變得比在6世紀時更貧窮。
大部分農民似乎仍然擁有足夠麵積的肥沃耕地,他們生活得無憂無慮,除了稅收官員外,任何人都不會煩擾他們。當農民不能完稅時,其所在農莊的其他農民就會補足差額,通常這些鄰居似乎還能夠做到這一點。惡劣天氣可能像以往一樣非常頻繁,而外敵侵襲則比先前嚴重。但是充足的耕地能夠滿足不斷減少的人口,任何從壞年景幸存下來的人都能重新開始其未來。農村中的奴隸和城市貧民早就成為無足輕重的群體了。
7—8世紀這個黑暗時代使拜占庭社會比以前更原始落後,但是還要承認的是,它仍延續著晚期羅馬社會。拜占庭帝國不像當時的西歐,它仍然保持著羅馬國家大部分的上層建築,包括稅收體係、職業化軍隊、行政機構、貨幣經濟和世俗學校。但所有這一切都不同程度地倒退了,常常因為經濟原因倒退得非常劇烈,以至於公共部分的衰退比私人部分更明顯。但是,拜占庭國家依舊足夠大,能夠為皇帝提供比中世紀早期西歐任何國王或皇帝都大的權力,並賦予拜占庭帝國擊退同樣有組織的哈裏發國家入侵的能力。
“聖像”(icon)這個詞在《牛津英語詞典》中被定義為虔誠信仰的繪畫,通常繪於木板上,主要畫基督或其他神聖人物,特別是在東方教會更是如此。我們按照其嚴格限定的意思,考察俄羅斯而非希臘的聖像,因為在俄羅斯,“聖像”這個詞就是指宗教圖畫,而希臘語“聖像”是指任何形式的類似物品,既包括字麵上的也包括意念上的。我們通常認為,東正教的聖像並非自然主義的繪畫。而畫出人物的麵部輪廓時,聖像就通過“由教父”確定的傳統標準被轉變(據說就是如此)提升到比現實更高級的非人間水平。
完全可以肯定的是,787年大公會議以後,東正教畫家不再自由地按照他們的想象繪畫,而要被迫遵守確定的模式。例如聖尼古拉必須畫成有彎曲灰白的短胡須、穿主教法衣、手持福音書的男人。他不能被畫成黑胡須,否則崇拜的人就會不認得他是聖尼古拉。而有著黑色胡須的主教是聖巴西爾(St Basil)。同樣,中世紀和後來的聖像都趨向於抽象化,突出表現正麵的身體姿態,身後是單純的金黃色背景,盡管他們生動逼真的程度隨著時代風格的變化有些不同。
然而,在東正教教義關於聖像的規定裏,沒有任何信條規定聖像必須是抽象化和非自然主義風格的說法。教義確實強調的是相反的方麵,然而忽視精確的問題必然造成相似的難題。現存最早的聖像都采用寫實主義的風格,例如最完好的聖像保存在西奈山聖凱瑟琳(St Catherine)修道院,年代大約屬於6世紀,它們使我們想起在埃及墓地裏發現的羅馬時期的葬禮肖像畫。我們從文獻資料中了解到,古代晚期非常流行肖像畫——這些便攜微型肖像畫繪有皇帝、達官顯貴、在世主教、明星演員和舞蹈女孩——沒有理由認為聖徒就代表了不同的風格。毀壞聖像派要禁止的那些聖像絕不是我們今天認識的聖像。
西裏爾·曼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