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粉

就這樣,毛球的中學時代在“啪啦哩啦”地開著摩托車疾馳、和狐朋狗友一起英勇大叫中飛一般地過去了。冬季有積雪,自然無法飆車,但一放暑假或春假,毛球和與她為伍的少女便毫不費力地跨越中國山脈,宛如戰國武將般衝下山,打倒廣島、岡山高中的女暴走族。

成年人們雖毫不知曉,但孩童間的流言網絡相當發達。在中國地區,毛球已化身為傳說中的不良少女,沒有聽過她名頭的初高中生甚至會被人視為土包子。與此同時,她的男友武的好戰傳奇和吉祥物蝶子的可愛也傳遍這個世界。毛球放學後馳騁於紅綠村的國道,放了假就翻山越嶺地去遠征,勢頭無人可擋。

毛球有時會接受輔導,停學、在家裏關禁閉都是常事。她每次受罰,曜司都會怒氣衝衝地追究萬葉沒有管好女兒。萬葉向丈夫和婆婆阿辰致歉,再去紅綠警察局接毛球。這時的毛球倒豎著那把及腰的黑馬尾,在警局裏依然四處大鬧。考慮到她是女生,會柔道的警察也製不住她,但隻要萬葉喝上一聲“蠢女兒!給我住手!”,她就會瞬間溫順下來。

毛球每次被性格文靜、體格魁梧的母親訓斥,都會頹下來。她被萬葉戳腦袋,捶後背,最後又被拽著耳朵,一邊丟人現眼地喊痛,一邊離開紅綠警察局,邁步前行。

萬葉對女兒的胡鬧百思不得其解。她回憶起,自己這麽大的時候,也隻是在階梯的宿舍裏照顧弟弟妹妹而已。毛球這種負傷野獸般發自內心的衝動究竟為何而起呢?

這是個初高中的校園暴力和不良化被全國視為問題的時代。萬葉對同樣來接蝶子的穗積家的男人鞠躬行禮,又情不自禁地抱怨了幾句。由於萬葉是赤朽葉本家的少奶奶,那名男子心存顧慮,隻是低頭道“少奶奶說得是”。第二天,豐壽晃悠過來,在本家的後院裏對正在走廊上走動的萬葉揮揮手。

“阿豐。”

“昨天好像又辛苦你了啊。”

“你說得沒錯,聽我說說吧,阿豐。”

萬葉備好泡泡茶,和豐壽一道坐在廊簷上。她漸漸感到擔心與焦慮,女兒的事不能隻看著好玩了。豐壽雖然沒有和蝶子說過,但他膝下無子,對侄女相當關愛。於是他也帶著一臉焦躁,一屁股坐下來。

“阿萬,年輕真是怪啊。”

“是啊,阿豐。”

“你還記得嗎?多田家那個叫肇的小子曾經大鬧過一場,當時我也納悶他都在想些什麽。我們年紀差得又不多,可是我根本不懂他的想法。”

“是有這麽回事呢。”

回想起那個夾在赤朽葉製鐵的公害問題和如燎原之火般的學生運動間的時代,萬葉點了點頭。

說起當時那個眼神比黑煙更為陰暗的多田肇,他大學休學後,帶著一隻小號去美洲大陸旅行,回國後順利從大學畢業,現在在隔壁島根縣的水產研究所工作,供養妻子和孩子。說來也怪,青春期的焦躁消逝後,他卻變得年輕了,現在是個氣色甚好、疼愛孩子的中年男人,隻有那頂招牌的白色貝雷帽依然健在。

萬葉挑起五色豆,說道:“當時的阿肇真是激進啊。”

“可是現在那些年輕人的激進和他不一樣,到底是怎麽回事,真叫人搞不懂。”

不久之前的年輕人為政治而煩惱,**澎湃地想要改善社會,大肆暴動。然而不知不覺間,這樣的時代已然遠去,如今的年輕人內心一片虛無。

毛球等人並沒有思想,他們的意識中也沒有社會。他們看不到自己不感興趣的現實世界,反而創造出自己的虛構世界,覆蓋現實。不良文化是年輕人共同的幻想。這種幻想中有著朦朦朧朧的統一天下和好戰等思想,但為何而戰,為何而奔馳這些中心部位卻是空缺的。也正因如此,年輕人才熱血沸騰,他們的狂熱正源自這種空洞。

對成年人來說,這些的確是巨大的謎題。一想到孩子出事受傷的可能性,萬葉和豐壽的臉色都嚴峻起來。然而今天的階梯坡道上又響起“啪啦哩啦”的空虛響聲,完全視二人如無物。

毛球在初中三年級間一統廣島和岡山地區。丙午之女齊力奮起,在每個城鎮中都大肆作亂,但至少在山脈的這一邊,是沒有哪個猛女能勝過赤朽葉毛球的。毛球將島根和山口列為剩下的目標,與初中時代作別。

就在這時,那個她看不到的妹妹百夜也升入紅綠中學。她梳著麻花辮,按照學校的規定老老實實地穿著製服,相當樸素,學校內很少有人看出她是毛球的妹妹。

百夜在十三歲時第一次毅然搶起了男人。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對百夜來說,所謂的活著就是要繼承母親的作風,去搶男人。在**燃燒地力圖遠征的毛球的陰影中,百夜帶著黯淡的光芒,接近野島武。

武在男人間的約定上展現出堅強的男兒氣息,在女人方麵卻**不羈。一天晚上,他叼著煙走在田間小路上,發現一個初中女生一直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後。他回頭看去,隻見那個女生的眼中閃出一絲共犯般的狡黠光芒。他想搞個明白,拉起女生的手,對方嘻嘻一笑。他就這樣和百夜交纏在一起,在蛤蟆的高聲合唱中墜入尚未插秧的農田裏,成了作為百夜男人的犧牲品。

後來百夜也常在武已忘記她時笑嘻嘻地跟過來。武起初隻是逢場作戲,但似乎漸漸被她陰鬱的氣質困住。換言之,那是種幹脆利落、萬事不滯心頭的毛球身上沒有的消極女人味。

武和百夜相親相愛地走在夜間的鎮上之時,有那麽一次,撞上剛從武器店“赤白椿姬”出來的毛球。神奇的是,武雖嚇得跳起來,毛球卻恍若不見地揚起手,說了聲“嘿,武”,就揚長而去。武不知道百夜是她的妹妹,也不知道毛球看不到她,不免嚇了一跳,心中又有些受傷。

毛球要初中畢業時,武正要升上高三,也開始考慮退出不良少年界的事了。在這種獨特的文化中,少男少女相當早熟。他們的慣例是過了十八歲就金盆洗手,進入成人世界。若是一直拖拖拉拉,當自己是年輕人一樣飆車不止,會遭到白眼,被認為是拎不清。武開始和毛球保持些許距離。隨著年紀的增長,對美的向往也開始遠離醜陋的武的內心了。

說到這個時期的妹妹包,她正沉迷於電視節目,興趣偏向時尚交友。當時她也差不多要上初中了,開始以小孩子的方式注意起衣著打扮。

可愛的偶像們接連在電視中出道,穿著精美的服飾大唱情歌。包記住舞蹈,反複練習之後便抓住弟弟孤獨,表演給他一個人看。每當有偶像TSC[3]來地方小鎮,她都會參加比賽。她瞞著家裏人,偷偷拍好照片,報名參加偶像比賽。雖說比不上姐姐毛球的美貌,但包也是個大眼睛的美麗少女。或許是因為年紀尚小吧,她幾乎每次都在書麵審核階段被刷掉。然而她還是不屈不撓地繼續報名,若是偶爾獲得參加地方預選的資格,便瞞著父母,抱著大包逃出家門,再在預選會場上被萬葉的手下抓住。

“媽媽這個笨蛋,為什麽要壞我的事?”

雖然不像姐姐那麽誇張,但包的脾氣也相當暴烈。她在會場的入口處揮舞著大包大鬧一場,被人強行帶回家後,萬葉冷靜地教導她:“你還是個小學生,等再長大一點,再自己負起責任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吧,要記住啊。”

包淚眼盈盈地瞪著母親。當時她唯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相貌,因此有些不講道理地怨恨母親沒有把自己生得像姐姐那麽美。她心想,要是自己能長得像毛球姐那麽美的話,一定會追求偶像夢的。

比起姐姐毛球,包更喜歡親近講究情調的穗積蝶子。她時常說,蝶子就是有腔調,但對上毛球,卻總是口出狂言,直呼她“你這個暴力熊五郎[4]”,再被姐姐教訓一頓“你說什麽”。

年紀最大的淚要升上高三了,是個應考生,他總是戴著學生帽,立領製服的衣領也扣得嚴嚴實實,一手拿著教科書,眼神憂鬱地穿行於大宅的走廊之上。毛球有時會看哥哥這副規規矩矩的樣子看得入迷,但也忘不了在鎮裏偶爾撞到哥哥時,他和朋友都脫了外套、頭發淩亂、邊走邊笑、自在開心的樣子。毛球不知道,哪邊才是真正的大哥。每次對上妹妹的視線,淚都一定會對她悠然一笑,那張臉蒼白脆弱得出奇。

除了校園暴力等不良少年作亂的一麵外,這時初高中裏的普通學生正置身於應考戰爭這一殘酷的鬥爭之中。紅綠村中那些擔起戰後複興重任的強健男人,那些勞動者開始感到勞動的無謂。他們在用房貸買來的郊外獨棟小樓上開始渴望起安定與永恒不變之物,期盼自己的孩子能在學曆社會中力爭上遊,爬到更高的階層。

在紅綠村的應考戰爭中,補習班成了主要戰場。普通學生在初二到初三之間會陸續開始上補習班。上一輩教育他們,鄰桌的同學不是朋友,而是勁敵。他們背書,參加模擬考試,每次考試後按照成績的高低進行分班。孩子的價值由數值來決定。車站附近的雜居大樓裏開了多家補習班,一到傍晚,孩童們就像士兵前進一般,被吸進大樓裏。

有一天,毛球和狐朋狗友們“啪啦哩啦”地飆完車後,半開玩笑地吊在窗外偷看補習班,隻見班裏有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就是吉祥物蝶子。她平日裏精心吹整的波波頭用發箍別住,正在素麵朝天地奮筆疾書。

毛球吃了一驚,從窗台上鬆手,掉落下來。聽到同伴們“毛球”的叫聲,蝶子注意到她們,抬起頭,歪過腦袋哧哧而笑。

“毛球,我們已經十五歲了,時間過得也太快了吧?”

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應考戰士蝶子坐在毛球的摩托車後座,馳騁於國道之上,同時嘀咕道。

“是‘才’十五!”

毛球嚷著回答她後,蝶子又大叫道:“‘已經’十五了!”

“……是嗎?”

“不良少女這件事,我打算就做到初中為止。我已經決定要優秀地活下去,而且我還想試試自己能順利走到哪裏。”

“在哪裏走?”

“當然是這個無聊的世界了,毛球。”

穗積蝶子是紅綠中學裏成績一流的好學生,本就是塊良才美玉,似乎沒有必要去上補習班,因此教師對她也高看一眼,但蝶子的野心遠遠超出教師的想象。

“所以差不多要說再見啦,毛球。”

“說再見?為什麽?要說的話,我和你的成績是天差地別,上不了一個高中沒錯,可是我們還可以像以前那樣玩啊,我們才十五歲。”

“是已經十五歲了。我已經決定,不良少女就當到今年為止。我要好好上高中,要大受男人的歡迎,還要瘋狂學習,然後去最高學府,當上外交官。一旦成了大人,就隻能在晚上當不良少女了。我要好好地活下去,長命百歲,所以,是時候說再見啦。”

蝶子的話深深刺入毛球的心口。她在階梯的路上放蝶子下車,久久地望著好友揮手道別後爬上住宅大樓的樓梯,那背影漸行漸遠。其後,她回到家中,闖進弟弟孤獨的房間裏,從背後緊緊抱住正在看漫畫的弟弟。孤獨像被熊襲擊的獵人一般,微微發顫。毛球絕不會讓其他家人看到自己沮喪的一麵,但打從這時候開始,她遇事便鑽進孤獨的房間裏不出來。

“孤獨,你陪陪姐姐啊。”

“……不要,我在看漫畫呢。”

毛球並不管正縮在房間一角的孤獨,自己也從書架上抽出漫畫,看了起來。

那是本鮮花與蕾絲齊飛的可愛少女漫,講的是愛情和友情,和毛球完全不相稱。比起血腥的故事,孤獨更喜歡看這種漫畫,零花錢幾乎都用在了填滿書架上。毛球來了以後開始看這些漫畫,嘴上雖然抱怨“嘁,這故事也太甜膩了”,卻時不時發出幾聲癡笑。孤獨和毛球雖共處一室,但二人都沉默不語,各看各的漫畫,看不出關係好還是不好。不過家裏人都覺得他們倆很合得來,對個中緣由大惑不解。

就這樣,毛球初中的最後一年帶著一絲憂鬱逝去。她順利考上公立學校中競爭率最低的一所高中。據說這所學校就算撞上生育高峰的一年,錄取率也高達七成,簡而言之就是不良少年的老窩。她的狐朋狗友們也差不多都來到這所高中,蝶子則以穩居上流的成績輕輕鬆鬆地考上淚所在的舊製升學高中,又在畢業典禮後在“製鐵天使”的集會上宣布不再當吉祥物。

“各位,再見啦。我以後不做不良少女了,我要上東大,當上外交官,等我成為成熟的女人,再在夜晚變成豹女郎。”

不良少女們哄然而笑,鼓勵蝶子:“加油啊,蝶子。”“再見了,保重啊。”“豹女郎就算了,狐狸女郎還行吧,嘻嘻嘻。”她們雖然外表可怖,但人人都重情重義,所以抱緊蝶子耳鬢廝磨,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別。毛球一個人繃著臉,背對蝶子。

“你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吧,反正和我沒關係。”

“毛球……”

蝶子發現包裹在改製水手服中的高大後背正在發顫,收回伸出的手臂。

“再見了,我真的很開心,我不會忘記我們一起飛馳的每一天,那就是青春啊。”

蝶子緩緩轉身,背對“製鐵天使”,昂首挺胸地遠去,這時正有櫻花飛散。

拒不回頭的毛球腳邊有淚水滴落。

後來,失去吉祥物的“製鐵天使”又一如既往“啪啦哩啦”地飛馳起來。赤朽葉毛球和那架因隻載一個人而變輕的摩托車,一起飛馳過永不重來的十五歲的春天。國道上櫻花四散,鋪天蓋地。

毛球倏然想起,大哥似乎曾經說過,要是時間停止就好了。淚說這句話時,臉色蒼白、脆弱得出奇。毛球心想,要是時間停止,應該就能和最好的好朋友一起永遠飛馳下去了吧。然而青春正因一去不回才如此美好。那年春假,毛球和朋友們一起時飆車,一個人時也飆車,總之就是在順從體內湧出的衝動,一路疾馳於整個鳥取,宛如一道紅色旋風。到了晚上,她就鑽進弟弟的房間裏,看傷感的少女漫畫。

至於和男友武的關係,也在不知不覺間疏遠了。或許是因為性格大大咧咧,加之美貌過人,毛球從沒有疑心過男友會劈腿或是變心。

其後,到了高中開學的那一天。對於母親萬葉來說,這場入學典禮著實令人頭疼,一如預想般一波三折。

在毛球進入的那所高中裏,野島武已升上高三,和初中時一樣充當頭目。這所高中是不良少年和輕浮學生的巢穴,學長認為頭目的女朋友要來了,學姐則認為趾高氣揚的初中女生的老大要來了,眾人皆因毛球的入學而如臨大敵。

毛球將武器收進書包中,製服的後背用鐵板做好防禦,又將剃刀藏在指間,前往開學典禮。她打倒了候在校門口的學姐,無視在典禮中大放鞭炮的學長,又撞上埋伏在回家路上的女生,在學校的院子裏與之大戰一場。

那是一場女生間的戰鬥,學長們隻是叼著香煙,在一旁觀戰。但在淺田糖的罐子裝滿煙頭後,有人對武說道:“你的女人可真強啊,嘖嘖。”

“……嗯。”

武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不知不覺間,升上高中三年級的武已被仍是初二學生的小三百夜迷得神魂顛倒,心也早不在毛球身上。將毛球和武聯係在一起的是不良文化這一共通概念,然而武的心也在悄悄地遠離這一概念。

對於今年就到十八歲的武而言,已經到了他必須展翅飛向成人世界的時候。從前終日好戰的武交到一個拳擊部的強硬派朋友,沉迷在拳擊之中。他去村裏唯一一家拳擊練習場裏鍛煉,夢想能當上職業拳手。但這是一種現實性的夢想,價值觀與不良這種虛擬世界格格不入。武沒有對毛球提起過這件事。

就這樣,毛球的第一段羅曼史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由男方拉下帷幕。

毛球升上高中之後,繼續遠征,在高一的暑假征服了島根。她心情不佳,總是大鬧不止。然而她雖然繼續危險地亂飆摩托車,卻沒有發生事故,令人稱奇。

據說,毛球和穗積蝶子在畢業典禮那天分道揚鑣之後,曾於那時在鎮裏和她遇見過一次,僅此一次。

某一天的回家路上,毛球難得沒有開摩托車,正一個人在林蔭道上晃悠,一群女生大聲說笑著迎麵走來。銀鈴般的笑聲傳入耳中。她們留著清純的黑發,裙長正到膝蓋邊,毛球心想真是一群認真古板的女生。她們也注意到毛球,竊竊私語道“討厭,遇到不良少女了”,湊近大櫻花樹一邊,避開毛球的視線,繞著她走近。毛球輕蔑地嘖了一聲。

擦肩而過時,她瞥了一眼,隻見右起第二個女生長著大大的下垂眼,一頭筆直的黑發,正側過頭優雅地微笑。那是穗積蝶子。那身清純的西裝製服和素麵朝天的粉嫩臉頰光彩照人。

看也不看馬尾上係著紅緞帶、身著水手服長裙的毛球,變得清純的穗積蝶子揚長而去。

“東大,外交官,隻在晚上變成豹女郎。”

毛球唱著信口亂哼的調子,在林蔭道上全速奔跑起來,那些女優等生停住腳步,似是吃了一驚。她們竊竊私語著“好討厭,那個人在幹什麽”,又邁開腳步。

毛球回到家後,問正在簷廊練習偶像歌手舞蹈的包:

“青春什麽時候結束啊?”

“別說這種大媽一樣的話,姐姐。”

包回答得分外不留情麵。毛球歎息一聲,將書包扔進後院。裝著鐵板的皮包掉到院中的沙石裏,發出悶響。毛球開始學著妹妹,心血**地模仿起偶像歌手的舞蹈。

“看,要這樣伸出一隻手,唱‘好想’。然後再把那隻胳膊繞到腦袋後麵,唱‘你’。這邊這隻手要拿住麥克風。哎呀,你跳得挺好的嘛,姐姐。”

後來,據在後院裏看得目瞪口呆的萬葉描述說,長相極為相似的兩姐妹一起跳舞,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

“她表現出可愛一麵的話,也是個普通女孩子啊。不過,我也隻有那次才見過她那種樣子。”

好了,說到這個時候的妹妹包,才剛剛獲得夢寐以求的初中生身份。熱衷於時尚的包本就厭惡雙肩書包和黃帽子這種小學生打扮,接觸到水手服、皮鞋和白襪子的新型文化後自是歡天喜地。包滿心歡喜地去參加開學典禮,想要在進入了初中之後好好打扮,交上一大堆熱愛時尚的朋友,再被男生們捧在掌心。不料,將她推落深淵的卻是姐姐毛球。

無論怎麽看,包的長相都與毛球極為相似,紅綠中學的不良少年們自然不可能放著這個妹妹不管。被選為今年當家頭目的少年帶著額頭上剃出的泛青發際線來初一教室打招呼。包在走廊裏走動,就有人向她問好,若是想搬行李,有不認識的不良少年上前幫忙。所以包並不受普通男生的歡迎,她雖然長相可愛,但周圍的環境過於可怕。

到了開學第三天,她的異母姐姐百夜突然出現在教室中。看到編著麻花辮、規規矩矩地穿著製服的土氣姐姐,包尚未放心片刻,百夜便說著“姐姐帶你逛逛學校”,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到走廊上,繼而大聲宣揚說“毛球姐就在那座體育館後麵蹲著吸過煙,我看到的”“這塊草坪呢……”,致使包是毛球妹妹的身份益發傳遍全校。

神奇的是,由於毛球看不到百夜,不良少年們也將她當作透明人,但他們對長得很像毛球的包卻是一直悉心照顧,甚至有些過度周到。包上著學,對此大覺厭煩,時不時還要被百夜拉住手,被迫聽她說這說那。

“她嚇了我一跳,竟然一直在盯著毛球姐看。”

後來包目瞪口呆地說道。

“她從柱子後麵、走廊上、課桌下盯著姐姐看,總之一天都不放鬆。這根本就是粉絲啊,可她們明明是姐妹,這也太離譜了。”

二人熟起來後,百夜用陰鬱的聲音對包道出了種種心裏話。

“我和野島學長睡過了,睡了有一百次吧。”

“你、你會被毛球姐殺死的……”

“不會的。”

後來暑假結束後,毛球的男朋友從野島武換成了另一個少年。這次她的男友依然是個長得格外醜陋的可怕不良少年,在縣裏有個外號叫作魔鬼山中。那一年秋天,百夜在學校院子裏的樹蔭下悄悄說道:

“我和山中學長睡過了。”

“你會被殺的……”

“不會的,不過,我們睡了有一百次了。”

這時候,包徹底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百夜了。

“總之她這個人非常陰鬱,論理我們是親姐妹,可是她身上有些地方實在叫我搞不懂,而且開口不離睡沒睡。真是夠了,要是她能和毛球姐勻一勻就好了。”

從初一到初二的這段時間,包在學校裏這般操勞之餘,回到家裏依然不屈不撓地為當上偶像歌手而努力。一到晚上,她就黏在電視機前,一期不落地收看當時流行的歌曲節目。她將那些歌錄在磁帶上,不厭其煩地聽磁帶學唱。在舞蹈方麵,她則是瞪大眼睛盯著錄像帶錄下的視頻看,熟記那些動作。不論什麽偶像比賽,她都熱血沸騰地去報名。

至於幺子孤獨,當時還是個小孩子,正沉迷於孩童間的交際網之中。盡管毛球和包都懵然不知,但當時電視遊戲機發售後,引得小學生迷戀不已。孤獨也歡天喜地地求奶奶阿辰買了一台,每天玩完遊戲就在學校裏和朋友分享心得。

這時阿辰依然是本家的老夫人,令眾人大為畏懼。她對長子淚管教甚嚴,不肯放鬆,但同時又分外疼愛這個溫順的幺子。在毛球熱衷於不良文化、包一心夢想成為偶像之際,幺子孤獨一頭紮進遊戲的世界,忘記了遊戲外荒蕪的現實。無論如何,這都是相當具有虛構時代風格的孩童的生活方式。在學校裏,除了遊戲之外,又卷起一股超自然的熱潮。裂口女、廁所的花子、狗狐狸等傳說在小孩子的口口相傳之下,轉眼間便傳遍全國。教室裏的孩子們興奮地反複議論著喜馬拉雅雪人、尼斯湖水怪、納斯卡巨畫的秘密等話題。打開電視,便可看到不明飛行物、外星人等主題的專題節目。孤獨鼓起勇氣,和想看偶像節目的包爭搶一番頻道之後,被包嚷著“別再鬧了”猛地扔到院子裏。後來,阿辰狠狠教訓了包一頓,說推搡弟弟成何體統。

這時孤獨仍是個小學生,卻已有看破紅塵的念頭。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引發小學生熱議的話題裏有一條便是諾斯特拉達姆士的大預言。傳說中,中世紀有預言家預測,世界會在一九九九年七月毀滅。小學生間傳起各種假設,或許會有隕石降落,或許會遇到從前恐龍滅絕時的冰河期,或許會發生核戰爭。在他們興奮地交頭接耳時,孤獨漸漸萌生這種念頭。他屈指計算那時自己該有多大,算出的結果是二十四歲。一想到自己還這麽年輕,世界或許就要毀滅,孤獨就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幹勁。他不做作業,遊手好閑,結果被父親曜司教育了一頓。他回嘴說“反正我二十四歲就要死了,還做什麽作業”,換來父親的一記大耳刮子。

孤獨賭氣地亂吹著並不會吹的口哨,在階梯上邊走邊踢石子。“一切都太無聊了。”這種看破紅塵的心態出現在小學生身上未免太早。紅黑色的枯葉翩然落到了他興致全無的小巧側臉上。開著摩托車“啪啦哩啦”地駛過身邊的毛球叫了聲“嘿,孤獨”,單手撈住弟弟的腰,直接在坡道上風馳電掣起來。孤獨心中戰栗,低聲尖叫著呼喊奶奶阿辰。

而淚已升上高三,他成績優異,老師拍胸膛擔保說無論哪所國立大學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但眾人也認為,他身為赤朽葉本家的長子,大概是不會獲準離開鳥取的。這時的淚依然是紅綠村天界——本家的下一任繼承人,他並未抱怨,反而決意隻考鳥取大學這一所大學。

晚飯時,毛球問起這件事,淚露出溫暖的微笑:

“我朋友也和我一起考,所以還是留在老家比較好。”

“哦,是這樣啊……”

萬葉默然,凝神注視著淚。那雙漆黑的眼睛中鐫刻著長年的痛苦,露出悲傷之色。淚看著母親的臉,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