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時代 一九七九年——一九九八年 赤朽葉毛球

怪口味戀愛

赤朽葉毛球是長著鋼筋鐵骨的凶猛女性,卻始終敵不過一樣東西。那就是死人。她生性暴烈,常年戰鬥不休,卻時不時會為死人所困,令人不解。第一個困住她的便是死於一九七九年——也就是毛球十二歲那年夏天的落魄女傭真砂。

真砂被階梯中部的旁支帶走後,和女兒百夜住在獨間裏,日日過得昏暗無光,有事也都悶在心裏,安靜得令人納悶:莫非不說話也別有一種樂趣不成?不過她們也發奮過一次,那一次與本家的長女毛球有關。當時真砂的年歲已四十大幾,一頭黑發梳在腦後,夾有星點銀絲,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她時不時念念叨叨地一邊抱怨,一邊牽著女兒的手走到階梯的坡道處,再沉默地觀望風景。百夜比毛球小兩歲,當時十歲,長得很像母親,一臉陰鬱,編成麻花辮的頭發垂至胸前。暮色將近之時,她總是歪著那蒼白得不像孩童的臉,和母親一起眺望階梯的坡道。這是為了看看傍晚時分一定會經過這裏的毛球的英姿。

本家的毛球在這一年春天剛剛升入村立紅綠中學。當時不良文化正盛行於世,丙午年帶著一身體毛出生的毛球血氣方剛,在一年級就迫不及待地打倒了學長學姐;還沒有駕照,就和同伴一起騎著摩托車或自行車,帶著“啪啦哩啦、啪啦哩啦”的喇叭聲嘯行於村中的路上。她繼承了母親高大健壯的身體,一雙眼睛引人注目,鼻梁高挺,著實是一位動人心弦的美麗少女。她將亮麗的黑發束成馬尾,係上鮮紅的緞帶,每當她開著摩托車衝上坡道之時,那名神情陰鬱的庶妹百夜便久久地目送著她,百看不厭。

每到這個時候,真砂便晃著女兒的肩膀,嘟囔道:“那是你姐姐。姐姐在赤朽葉的本家千嬌萬寵地長大,可是你卻要和媽媽兩個人住在旁支的獨間裏,太可憐了。你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母親的話語像詛咒一般籠罩住百夜,毛球卻聽不到這些話,引擎一轉便有風聲蓋住一切。

“媽媽為了生你,和別人的男人睡了成百上千次。成百上千個夜晚啊……結果換來你這麽個可憐蟲。”

真砂格外憎恨本家這位比女兒出生稍早的毛球,總是宛如鬼魂般佇立於坡道上,狠狠地瞪著毛球不放。毛球有時看到她那副樣子,就去問旁支的下一輩:“那個大嬸怎麽一個人站在那裏?一直都是一個人。”被問到的人雖然含糊其詞,心裏卻對毛球說的“一個人”感到一種奇妙的別扭感。因為真砂每次都帶著百夜,絕非孤身一人。這個謎團在真砂發狂而死後的家庭會議上解開,令赤朽葉家的眾人大吃一驚。

真砂死於毛球上初中一年級的夏天。那一次,毛球正和平時一樣“啪啦哩啦”地無證開著摩托車四處轉悠,就在她衝上坡道之時,真砂突然一絲不掛地自己跳出來。她已經十年沒有這樣光著身子跳舞了。毛球雖是名膽大包天的不良少女,但這時候畢竟還是個孩子,受到驚嚇時,為了繞開真砂,轉錯車把,連人帶車一起猛地飛上天空。

“毛球!”

在朋友的大聲尖叫之中,毛球的摩托車在空中旋轉一周,又順暢地落到坡道上,彈了一彈,沒有釀成大禍。

真砂見到這副場景,撲倒在地,哇哇大哭。想必這時候她已有半條命去冥國了吧。百夜從旁支衝出來,一張陰鬱的臉上掛著眼淚,拖走了不著寸縷的母親。她的臉羞得由紅變黑,用低如蚊蚋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對不起,毛球姐”。但這時毛球看都不看她一眼,隻是用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凝視著真砂。見赤身**的中年女子回頭惡毒地留下一句“你要是死了該多好”,毛球哼笑一聲:“太不像樣了,**還是留給你喜歡的男人看去吧,大嬸。”

這時有朋友在側,毛球是在故作輕鬆。其實她被落地的衝擊力撞出了頸部震顫症,必須在脖子上打上一段時間的石膏,樣子甚是滑稽。對於以馬尾為榮又愛美的中學生來說,這種打扮固然難以忍受,但她沒有閑心抱怨。因為真砂在旁支獨間中臥床不起,其後又帶著高燒呶呶不休地對本家大發牢騷,最後直接咽了氣。

她的喪禮在旁支悄悄舉行,本家隻有老夫人一人前去參加。到夕暉滿天、一片赤紅的黃昏時分,阿辰牽著百夜的手回到本家。

穿過本家大門之時,百夜垂下頭,發出怪笑。

她當時笑得咯咯作響。這是比百夜小一歲的妹妹包的回憶。據包說,她當時背後一寒,覺得來的這個孩子好像怪物。不知是不是因為考慮到正室萬葉的感受,曜司一眼都沒有看這個怪物似的庶女。阿辰卻把萬葉叫過去,用不容辯駁的語氣命令她:

“這個孩子由你來養。”

“……是。”

萬葉點點頭,望向遠方的眼神中依然帶有一絲寂寞。其後,她的視線從百夜身上轉開,緊緊地鎖住這時從走廊上經過的長子淚的背影。淚回過頭,看到母親,眯起眼微微一笑。在母子的相互凝視之間,時間善解人意地停止流動。這樣的場景在這所大宅中已是日日可見。本家諸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性格暴烈的長女毛球身上,少奶奶萬葉卻總是靜靜地關注淚。當時,淚已經到考高中的年紀,他的目標是鳥取縣最好的升學高中,也是戰前的舊製中學。他開始上補習班,一身立領學生裝黑得發亮。萬葉一直注視著他。

本家諸人被叫到大廳之中,孩童也並排坐下,隻有毛球說了句沒有人聽懂的“還有集會呢”,回來晚了。萬葉心不在焉地牽著百夜的手進入大廳,曜司有些坐立不安。

萬葉用沉穩的語氣宣布說,這就是以後要和大家一起生活的妹妹。淚默然點頭,但想到深愛的媽媽,他又狠狠瞪了一眼正裝作沒事人的父親曜司。包很是害怕這個垂首冷笑不已的陰鬱少女。

“她好像是發自內心地為成為本家的一員而開心,說不定她媽媽就是被她詛咒死的吧。哎呀,應該也不至於就是了。”

成年後的包如此說道。

“總之,百夜可喜歡毛球姐了。一個妹妹,當姐姐的粉絲,也夠奇怪的。她以前總是在階梯上看著毛球姐,又偏偏被毛球姐看到媽媽赤身**的樣子,實在是難為情。不過最後,她能和毛球姐在同一屋簷下生活,那一天她肯定開心死了。”

然而正在百夜歡欣雀躍之時,有人給她潑了一盆冷水,這個人正是赤朽葉毛球本人。這名特立獨行的少女因為集會之類的原因在本家的家庭會議上遲到,回來時的樣子甚是驚世駭俗:除了為頸部震顫症套的護具外,全身的衣服不知在哪裏撕得破破爛爛的,臉上甚至還有油性筆的塗鴉。她嘀咕了一句“贏了”,又戳了戳正在大廳一角縮成一團的幺弟孤獨,炫耀說“不過我也不可能輸啊”。孤獨縮得更厲害了。

這時候的弟弟還在上幼兒園,性格又內向,是個總躲在家裏的孩子,不大出家門。他特別害怕姐姐毛球,毛球卻相當疼愛這個文靜又膽小的弟弟。她在弟弟身上四處亂戳了一陣子,弟弟發起癢來,逃到一邊。於是毛球又毫不猶豫、大搖大擺地穿著那身滿是裂口的水手服走到百夜麵前。

家人深知這名少女脾性何等暴烈,不禁屏住呼吸,害怕會發生什麽。父親曜司終於無法繼續裝沒事人了,欠身而起。看來真砂之死雖然給他惹了點麻煩,他對百夜這個親女兒還是有一定的關愛之情。

然而毛球看都沒看百夜一眼,直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百夜抬起頭,陰鬱的表情收斂了幾分,用甜膩得不像她的聲音低低叫了一聲:“毛球姐……”

被叫到的毛球毫無反應,看不出有沒有聽到百夜的聲音。她接下來的舉動令所有親屬都大吃一驚——她轉身背向百夜坐著的藤椅,重重坐下。

百夜像被人追趕的小貓一樣跳起身,從藤椅上逃開,狼狽地摔倒在地。她目瞪口呆地望著本家這位遍體鱗傷的少女安安穩穩地坐在那把自己剛剛還坐著的藤椅上。

“有人說什麽了嗎?”

毛球納悶地問母親。本家的親屬們都背後發涼,來回看著兩名少女。毛球傲然靠在藤椅上,雖然鬥毆後一身襤褸,但她身形魁梧,宛如女王,簡直美得發光。而倒在地上的百夜臉色蒼白,神情陰鬱,論樣貌就像一隻瘦巴巴、髒兮兮的野貓。天和地、光與影。百夜將嘴唇咬得出血,仰望著姐姐。本家諸人畏懼地觀望著她們的情況。萬葉用手指了指,示意毛球看百夜,毛球的視線卻在虛空中一陣徘徊。

赤朽葉毛球的眼睛看不到異母妹妹百夜。

這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眾人回憶起毛球年紀還小時的往事,然而沒有一個人說得出答案。萬葉歪頭不解,包也納悶地問了句“是怎麽回事啊”。據說毛球的眼睛看不到異母妹妹百夜。在真砂生前,她一直堅信真砂是獨自站在自己麵前的。說不定是因為毛球活在光明之中,所以才看不到陰影處的百夜。也有一種可能是真砂在她小時候找她不痛快,讓她在心裏築起防壁。本家的人戰戰兢兢地想出這些假設,但實情如何始終不為人知。毛球坐在藤椅上,側過頭天真地問道:“你們在說什麽?”

百夜默然地仰望著本家這位光芒四射的丙午少女,眼神中終於出現了詭譎的光。對姐姐的愛慕之情在她的心中扭曲變形。後來,真砂的怨恨以百夜為觸媒,一直對毛球緊追不舍。

閑話少敘,這就是同父異母的赤朽葉毛球和百夜——命定的二人的初次邂逅。

這時的赤朽葉製鐵正對抗著石油危機以及因此引發的行業蕭條、公害問題等各種時代浪潮,與此同時,它依然像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巨大戰艦一般,君臨於紅綠村的天界之上。這座階梯上的大宅不改其奢華之姿,山下的世界卻在近代化的進程中不斷迎接著生活上的變化。

在萬葉和丈夫曜司年輕時所生活的紅綠村中,車站一帶是最熱鬧的地區。直通站口的拱廊街早晨有賣蔬菜和魚的集市,白天則滿是熙熙攘攘的購物者。一出拱廊街,四周都是餐館,中餐、西餐等各國美味應有盡有。那裏還建起了一座五層樓高的百貨大廈,孩子們都夢想著能去頂樓吃一頓兒童套餐,再到天台上眺望風景。

然而鋼鐵行業的市場一下跌,車站附近的黃金地段也以驚人之勢衰落。年輕夫妻們開始走出蓋在鎮裏或階梯上的住宅樓,去郊外的新興住宅地貸款購買附帶庭院的獨棟小樓。從前平民們的夢想是住上三神器俱全的住宅樓,但現在的年輕夫妻們想要的是附帶土地的獨立居所。對他們來說,住宅樓已是過時與貧窮的象征。若是住在郊外,便可以避開製鐵廠帶來的公害問題,隻要有輛私家車,上班也不是難事。

隨著郊外的有車一族越來越多,車站附近轉瞬之間便陷入蕭條。就像影像被按了快進鍵一樣,城鎮在一瞬間變成灰色,拱廊街的集會消失,門店接連倒閉。店主們的兒子不繼承家業,反而穿上西裝,成了公司職員。這時候,大家還相信公司員工會被終身雇傭,退休後靠養老金也可以安穩過完一生,對要還一輩子的房貸也並無幾絲惶恐不安。有車一族開始光顧郊外那些附設寬廣停車場的大賣場,總部在大都市的企業也陸續將分店開到了地方上。新的時代開始了:全國各地都開著同樣的店麵,形色相近的人們走進店裏買同樣的產品。地方城鎮的消費者花出的錢如流水般流進大都市的企業裏。

就這樣,有車一族遁跡於郊外,車站一帶門可羅雀,隻剩下灰色的廢墟。天界的赤朽葉本家雖然歲月如昨,山下的紅綠村卻被時代的狂濤巨浪挾卷得不得不改變。

就在這段時間裏,本家這位十三歲的丙午少女赤朽葉毛球,在這股狂濤巨浪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時光。

車站附近已宛如廢墟,原來的鬧市在某些時段裏也是闃無人跡。然而事實上,依然有貧困的灰色人群被遺忘於此。那就是十多歲的學生。

他們該去的初中、高中都離車站附近的鬧市不遠。對這些坐公交或騎自行車上學的學生來說,去成年人光顧的郊外門店要大費一番工夫。所以拱廊街裏處處都是鬧哄哄的學生,不過他們很少舍得花錢,店家絕難受益,所以這裏依然猶如一座奇特的廢墟。到了一九八〇年前後,灰暗的拱廊街成了不良少年們的老窩。成年人和本分的學生都害怕此處,絕不踏足半步。這裏陰暗如洞窟,儼然是為不良少年的鬥爭而設的舞台,裏麵沒有大人,是一處常識和社會普遍觀念無法入內的古舊地帶。事實上,毛球升上初中之後,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所涉足的便是這條拱廊街。也是在這裏,她結交到了那些朋友。

“毛球,我們去舞廳吧。隻要今天開心就好,管他明天會怎樣。今晚就在‘芝加哥小姐’跳到天亮吧。”

初一暑假,毛球交到一個好友。這個好友是她班上的一名少女,名叫穗積蝶子,也就是至今仍未成家的赤朽葉製鐵的工人——穗積豐壽的侄女。穗積蝶子雖出身於以製鐵而一家聞名的穗積家,又是女孩,但長得相當清秀,成績也極為優異。蝶子自己不知道的是,她的父親在這段時間裏前來求助一直單身埋頭於工作的兄長:

“蝶子是我家這個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我想送她上大學。大哥,這事你能不能幫我一把?”

豐壽用蝶子的名義開了一個儲蓄賬戶,開始為侄女存學費,不過這些事小女孩們都不知情。

穗積蝶子——大家都拖長聲音叫她“蝶——子”——在教室裏是毛球的鄰座。毛球這個不良少女紮著馬尾,水手服的裙子長得拖地,還特意打了紅緞帶。同班同學都戰戰兢兢地繞道而行,蝶子卻滿不在乎,總是去逗毛球,又是拽馬尾,又是找她說話,邀請她放學後去玩。蝶子留著少女間流行的波波頭,一雙大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身材窈窕,招人喜愛,空癟的書包上貼著男偶像歌手的貼紙,饒有情致,大受不良少年的歡迎,也就是所謂的校內偶像。

蝶子在暑假裏成了毛球組建的暴走族“製鐵天使”的吉祥物。這個團體幹勁十足,成員都是初一女生。其後蝶子便坐在毛球那輛一直“啪啦哩啦”地穿行於村中的摩托車的後座,疾馳在海邊的國道上,不過她的成績依然沒有退步,真是個有表裏兩副麵孔的神奇少女。

她來邀請毛球去宵町巷的舞廳“芝加哥小姐”是暑假期間的事了。當時毛球正在簷廊上一麵欣賞赤朽葉本家後院那些鮮紅刺眼的花朵,一麵大口大口地啃西瓜,卻聽到一個陌生的女聲用陰鬱的音調說了句“有客人來找毛球姐”。這大概是百夜吧。毛球以為是新來的女傭,滿不在意地應聲站起,將西瓜扔到院中。玄關傳來了一聲活潑的“毛球”。

“那個女人是誰?”

看不到的女人的陰鬱之聲又響起。毛球不耐煩地說:“應該是蝶子吧。”

“蝶子又是誰?”

“是我的死黨。”

“……死黨是什麽?”

“就是關係最好的朋友。”

陰鬱的語聲寂寞地嘀咕了一句“……哦”,便不再纏著她。

這個暑假裏,她們已經是第幾次去“芝加哥小姐”舞廳了呢?毛球剛剛接觸不良文化,認定那就是成年人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類似於愛情、友情和鬥爭般的關係——說白了就是充滿刺激。無論真正的成年人如何阻止她都無濟於事。

毛球走出玄關,隻見蝶子一身標準的當時流行於年輕人間的橫濱休閑風打扮,正叼著香煙等自己。萬葉和豐壽從玄關前走過,嘴裏似乎還在嘰嘰咕咕地聊些什麽。豐壽瞧見侄女在抽煙,還沒來得及豎起眉毛,萬葉已伸出健壯的長臂,掐住蝶子叼著的薄荷煙,猛地握緊。

蝶子嚇了一跳,一雙下垂眼瞪圓了,萬葉在她麵前攤開手心。

香煙不見了。

“好厲害,阿姨你是怎麽做到的?剛才那是什麽?”

見蝶子興奮地吵嚷起來,豐壽心頭的怒火也消了,默然不語。

萬葉鬆了一口氣。最近她的朋友黑菱綠不僅提升了弗拉門戈舞的舞技,還沉迷於學習魔術。她雖出聲抗議,阿綠還是逼著她學了點小魔術。沒想到這點小魔術偶爾也能派上些用場,萬葉心裏吃了一驚。

“女孩子可不能吸煙,不然生孩子的時候會後悔的。”

“……嘁,我知道啦,真是的,伯伯也在瞪我。”

蝶子掃興地說道。但萬葉和豐壽走後,她便吐了吐舌頭,點燃第二支香煙。

對當時的孩子來說,抽煙是一種反抗精神,是一種對抗純真的姿態。蝶子雖咳嗽不止,被煙嗆出眼淚,還是嚼著銜住的香煙,說道:“走吧,我們得去跳舞了。”

“好。”

紮著馬尾、穿著鮮紅色運動衫的毛球點點頭。她們就這樣沿著階梯的坡道而下,走進路上的一間宿舍。

從前的每一排階梯都是附帶小院子的平房式宿舍,一到晚上,燈籠照人,如今卻變成鱗次櫛比的混凝土住宅大樓,不複往日舊貌。附近曾經熱鬧一時的住宅區也走了不少住戶,開裂的混凝土一片灰暗。蝶子住在這一帶的較低處,不過毛球頻繁出入的卻是多田家的子孫所住的住宅區一角。

“嘿。”

毛球熟門熟路地打了聲招呼,一個蹲在住宅樓摩托車停車場的黑影抬起頭。那是個留著長發、身材纖瘦的男人,二十多歲的樣子。

他叫作多田忍,還活躍在第一線時是統一中國地區的暴走族“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首領,不過沒到二十歲就退隱了,現在在宵町巷的雜居大樓一樓經營一家武器專賣店,叫作“赤白椿姬”,用的都是赤朽葉製鐵的鐵。在紅綠村的不良少年心中,他是位值得敬重的大哥。

蝶子嚷著說忍哥超棒,毛球卻一直害怕這個男人,所以對他說話總是畢恭畢敬的。

“喲,毛球,你媽還好嗎?”

“她挺好的,剛才還空手捏碎了沒熄的香煙。”

“哈哈哈,這可就厲害了。”

多田忍隻是階梯的一個普通居民,但他的父母是收養了被人遺棄的萬葉的多田夫婦。幺子忍是多田家的萬葉在嫁去天界之前還一直在照顧的可愛弟弟,雖然二人為對方考慮,在萬葉變成少奶奶之後便不曾見麵,但萬葉心裏依然將這家心地善良的夫婦和孩子當作自己的家人。

由於某個原因,忍對萬葉的女兒毛球甘拜下風。不良少年看人隻有兩個標準,一是會不會打架,二是夠不夠男人。丙午年誕生的毛球雖然是個女孩,卻特別會打架,又有關愛同伴的體貼的一麵。或許是因為出身於赤朽葉製鐵家的緣故,她用起鐵製武器來也是得心應手。不良少女雖然一天多過一天,但毛球和她們動起手來卻未嚐敗績。

說起來,和毛球同年級的女生一多半都是丙午年出生的。她們人人性格暴烈,一點就著,沒有一個性格文靜。這些女生開始聚集在毛球身邊。事實上,無論是在其他學校,還是在其他縣市,出生於同一年的暴烈女生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個時期崛起。這一現象後來在全國引發了一場少女暴走族的女性熱潮,不過這是再過一段時間,等到她們上高中之後的事了。總而言之,這一年正在上初一的丙午之女們投身於體內湧起的衝動,令每一座城鎮都響徹她們雄壯不似女性的呐喊聲。在紅綠村的這些女生中,多田忍推為最強、深感欽佩的便是萬葉的女兒毛球。

“摩托車修好了。”

“謝啦,大哥。”

“你也去武器店裏玩玩吧。”

“好。”

毛球低下頭。蝶子嬉笑著,開心地戳了戳毛球。她是覺得毛球害怕忍的樣子相當好笑。

毛球讓蝶子坐在摩托車後,飆下了階梯的坡道。

“好開心啊,毛球。”

“有嗎?”

“有啊。”

有蝶子緊貼在背後大笑出聲,毛球也被她感染地微微一笑。

“隻要今天開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無所謂。這就是青春啊。”

穗積蝶子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在男生間也保持著可愛少女的形象,但到放學後或是暑假期間,她就會像這樣化身為暴走族的吉祥物,以違反交規的速度疾馳於黑夜的國道上。這名少女頭腦精明,卻又有著及時行樂的氣質,似乎能安然活到一百歲,又好像會離奇暴死,叫人難以捉摸。

毛球載著蝶子,在紅綠村中一路疾馳。

“好開心啊,毛球。”

“因為有蝶子陪著我啊。”

“你又嘴甜了。”

二人在宵町巷裏下了摩托車,走進路上唯一一家舞廳。

時髦的小哥們踏著舞步。兩個年輕人的肚子早就餓了,不顧自助的炒麵和幹燒蝦仁已經又冷又幹,大口吃個不停。吃完後,蝶子點起煙,抽了一支。在奔湧的音樂和燈光的洪水中,二人再也按捺不住,滑到昏暗的舞池中,跳到滿身大汗。由於她們剛吃完就活動,側腹陣陣作痛。

“好疼,我肚子好疼啊。”

“我也是,毛球。”

“搞什麽,原來我們倆都疼啊。”

“啊哈哈哈哈,我們真夠傻的。”

二人邊跳邊笑。非要歸類的話,“芝加哥小姐”裏的不全是毛球這種掄拳使棒的不良學生,倒是以熱衷於男女交往的少男少女居多。這裏看不到暴走族之間的爭鬥,夜生活雖豐富多彩,卻不會給人一觸即發的緊迫感。這家時尚的“芝加哥小姐”正適合可愛的蝶子。

跳完一整夜後,二人走出舞廳,一大群色眯眯的高中男生跟近她們,用手搭住蝶子的肩,硬是請她去一起兜風。毛球的鐵拳破空而至後,高中生們按住心口,趴在地上嘔吐不止。

“別隨便搭訕‘製鐵天使’的吉祥物,你們還是先照照鏡子再說吧,土包子。”

蝶子開心地大笑出聲。她們坐上摩托車,再次從宵町巷出發,穿過國道,駛上階梯的坡道,一路上發病似的笑個不停。

“啊,我好開心,就算死也無所謂了。”

“你說什麽呢,你要長命百歲啊,蝶子。我們要一直一起玩下去。”

“嘿嘿,毛球你真是青春啊。”

二人“啪啦哩啦”地晃著摩托車,催響引擎,衝上了階梯。

在女兒盡情享受青春的這段時間裏,母親萬葉卻又要照顧子女,又要向老夫人阿辰學習本家的規矩,終日裏因少奶奶這個身份忙得不可開交。

萬葉一直用那雙煩惱之色與日俱增的眼睛注視長子淚。最近曜司雖然和妻子分房睡了,白天也很少在家,但似乎還是很關注萬葉的情況。他曾經嘀咕過一句:

“你的眼神好像在暗戀淚一樣。”

“……是嗎?”

“你這種眼神……”

曜司話未說完又沉默了,他大概是想說“我都沒見過”吧。萬葉歪頭望向丈夫,丈夫也怔怔地凝眸眺望著她。

夫妻間出現了一個隻有彼此才能察覺到的空洞。他們雖信任對方,但二人之間坍塌出一塊虛空。

在這種關係下,萬葉繼續滿心煩憂地凝望著淚的身影。但與此同時,她對女兒毛球的種種舉動似乎也頗覺有趣,常常講給毛球的妹妹包聽,時而驚奇,時而不解。毛球成為不良少女、四處胡鬧固然令萬葉有些擔心,但她更為費解的是毛球看男人的品位。

據說打從這時候起,萬葉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著:“她這種怪口味就不能改改嗎?”

這或許是天生麗質的女性的某種不幸宿命吧。毛球選男人的眼光是一以貫之的怪得驚人。她特別鍾情於長相醜陋的男子,終其一生愛的都是些臉歪嘴斜、一臉粉刺、三角下巴豆丁眼之類令普通女性厭惡的醜男。

毛球的這種古怪口味從懂事時起萌芽,那時她非常喜歡親近製鐵廠裏那些出了事故,臉上被燙傷或是帶有**傷疤的工人。升上初中之後,毛球自認為已經長大成人,便開始和男人卿卿我我。她的第一個男人野島武就是個醜得出奇的少年,不過也頗有可取之處。

野島武是個不良少年,也是紅綠中學的頭目。

毛球是在一九八〇年左右上的初中。在這個年代裏,被傳說淨化後的“強大的男人”形象征服了紅綠村的一幹年輕人。他們的父母輩拚命追求的是夠雄壯的男人,夠富裕的資產,這些目標在下一代年輕人的眼裏變成了理想的英雄形象,以奇特的形態保留在文化之中。無論是初中或高中,每間學校準會有一名男生是大家一起推舉的“最強之人”,獲得“頭目”的稱號。他們並非真的所向無敵,而是同伴間不自覺地互相吹噓下所編造出的傳奇故事。這是那些心中幹涸的少年熬過貧乏的日常生活,培養出的共犯心態。

事實上,這股風潮始自首相——也可以說是本國頭目的田中角榮——因洛克希德一案[1]下台之時。電視新聞和報紙都日複一日地轉播著這個了不得的男人如大樹被伐倒般的慘淡收場。對此,村中的成年人想必感觸良多,但孩童們卻開始沉迷於創造僅屬於自己的英雄傳奇。

孩子們看似見證了彼此的血與淚,卻與真正的友情之光失之交臂。他們在學校裏敬仰頭目,回家後則沉浸於漫畫中的棒球、拳擊題材的體育故事和不良少年的鬥爭故事中。

紅綠中學裏有灰色的舊校舍和隨著學生增加而火速增建的粉色新校舍,三樓有一道走廊連接起兩邊,此外還設有體育館和一個小操場。舊校舍的每塊玻璃都有裂痕,開學典禮等活動上用到的體育館外牆上則被紅色噴劑噴上了“夜露死苦[2]!”“爆走天使”“特攻紅蓮隊”之類的古怪漢字。孩童們創造的虛擬故事入侵現實世界,此時的校園暴力已開始演化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以強大男人為主角的故事終於對社會造成了無可避免的影響。

學校裏有這麽一個規矩:到了春天,要從新升上初三的學生中選出頭目,再讓不良少年們並排站在紅綠中學的走廊裏,向新的王者起誓效忠,其場麵宛如黑幫的繼位典禮。這一年春天被選上的新王者叫野島武,他和前些年的頭目相比身材矮小,但體格精幹,看起來就是身手敏捷的樣子。如果說去年的頭目是相撲力士的話,那野島就是拳擊手,眼神也相當銳利。他在推選頭目時那場血花四濺的深夜鬥爭裏贏到了最後。即便在那場摩托車的試膽競速中,他也一臉平靜地筆直衝向死亡,直到要墜入山崖下寬廣灰暗、浪濤奔湧的日本海的前一刻都沒有要刹車的跡象。見到這副雄姿,少年們自不必說,就連挽著男友臂膀在一旁觀戰的少女們也將這一幕深深刻在心中。少女們愛慕的是美貌的少年,因此對野島武全無異性間的好感。但或許他那張奇醜的臉也起到作用,少女們對他產生了奇特的敬畏之心。她們暗中傳說,今年的頭目可是選對人了。

而毛球第一次愛上的就是這個長相奇醜、英勇出眾的少年——野島武本人。

武身世不幸,他是在要升入初中時變成不良少年的。他父親在妻子病逝後便沉迷醉鄉,後來在宵町巷裏認識了一名流浪女,又娶她回家做繼室。開滿小酒館的宵町巷裏時不時能見到些來自大城市又似乎身懷秘密的男男女女,這個女人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大多是欠債後從大阪一帶逃亡至此的,不知為何,日本海邊的這座小村莊的酒館街上總有些操著大阪口音的皮條客和陪酒女。武隻帶了一塊母親的牌位就離家出走,來投靠他尊敬的大哥,也就是“赤白椿王”的前頭目多田忍。忍和他非親非故,但見到這個留著飛機頭、穿著皮夾克的少年深更半夜抱著母親的牌位站在玄關前,不禁大受觸動。他明知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還是收留了武。此後,野島武每天都在多田忍手下敲打熔化的鋼鐵,鍛造武器,又或是出門打架打個沒完,晚上則睡在武器店二樓的五平方米房間裏。

毛球愛上了武,她剛和武四目交接,便渾身震顫。知道這件事的好友蝶子卻大笑出聲:

“你竟然會愛上男人,真是個無趣的女人啊。”

“有……有嗎?”

“我可不會愛上什麽男人,我會讓男人愛上我,然後再嘲弄他們。”

兩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互相吐舌頭,捧腹大笑了近一個小時。後來,毛球在常去的“赤白椿姬”認識了武,二人正式開始交往。

學校裏的初中生們本以為野島武醜得出奇,毛球卻容色照人,大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之嫌。但出乎他們意料,又令不良少男少女們大覺正常的是,二人真的站到一起之後,看起來甚是相配。

二人背負著受傷野獸渴求鮮血般的“虛構世界”的氣息。這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少男少女的宿命,是一種青春的焦躁,必須由時代選中的人來加以演繹。毛球和武一站在一起,這種氣息便急劇濃烈起來。武的監護人忍哥苦笑著逗他說:

“我本來想,既然我收留了你,就不會讓你去和女人勾三搭四。不過是毛球的話,我也就沒什麽可勸你的了。你們倆努力成為最強的強者吧,中國地區可是很大的。”

這時,在這位忍哥的教唆下,毛球萌生了一個壯大的夢想。這個未能得到實現的夢想是先將十三歲的自己所率領的少女暴走族“製鐵天使”培養成縣內最強的團體,再一統中國地區。對於生長於中國山脈山腳下的毛球而言,她能真切認識到的世界就是中國地區了。成為世界第一這個目標太過雄偉,令毛球一陣心醉,對男友武**澎湃地講起夢想:

“我想成為最強的強者,武,我要讓我們的名頭響徹整個山脈。”

然而這名年長兩歲的武雖是個知名的武力派頭目,心底卻藏有一派溫柔的浪漫情懷。武喜歡美好的事物,例如外形鋒利的武器、原野上盛放的紅色花朵、女子的烏亮長發。毛球說起話來語氣暴烈,缺少女人味,徹頭徹尾的浸**於不良文化的腔調。但武深深沉迷於她五官那種刀劈斧削般的立體之美。毛球的話語不是話語,而是音樂。就這樣,醜陋的少年滿懷畏懼之情地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年幼的粗野少女的容顏。在他的凝視中,絢爛之夏逝去,秋日到來,枯葉自染紅的天空中飄落。

在武埋頭於鬥爭時,毛球率領著“製鐵天使”與日俱增的成員,全速奔馳於國道之上。她的摩托車後座上坐的依然是吉祥物穗積蝶子。蝶子總是麵帶笑容:

“再快一點,再快點啊,毛球,最好快到回不了這個世界為止。”

蝶子激動得變調的聲音沒有被轟鳴聲蓋住,而是清楚地傳到毛球的耳中。

毛球雖熱愛武力,卻也容易害羞,很少對家裏人談起自己的感情,對朋友也不好意思提及,能偷偷和好友蝶子聊一聊已經需要她鼓足最大的勇氣。不過,她在已闖出一定不良少女名頭的初二那年秋天,曾經抓住哥哥淚,和他聊過一小會兒感情問題。

當時的淚是高中生,他上的是縣內第一的升學高中,總是穿著立領的學生製服,將教科書和參考書夾在腋下。這個相貌端正、戴著學生帽的哥哥和毛球天差地別。長期以來,他們就算在大宅裏撞到,也很少會正經聊上幾句。毛球有些羨慕還是小學生的包能無憂無慮地爬到淚的背上去。

不料某天放學之後,毛球正和武甜甜蜜蜜地穿過拱廊街,在車站附近漫步,卻和哥哥撞了個正著。當時淚沒有穿立領外套,上身隻有一件T恤,頭發也是亂七八糟的,還難得地沒有帶教科書。毛球心想這和他在家裏的氣質差別甚大,隨即又發現淚不是一個人,而是和朋友在一起。他這位朋友也是高中男生,和淚一樣沒穿外套,步調懶散,長相很端正,身材高大,足以激起女生的尖叫。

對上毛球的視線,淚吃了一驚,停下腳步,隨後對她微微一笑。毛球心下一寬,出聲叫他:“大哥。”

“嗨,毛球,哎喲,你在約會啊。”

“嗯。”

毛球用紅發帶係著馬尾,水手服長裙近乎拖地,一隻手上拿著裝了鐵板的幹癟學生包,一望可知是不良少女,而另一隻手則挽著留飛機頭、穿寬鬆學生褲的武。毛球本以為哥哥這個好學生或許會討厭自己這種混混,淚卻毫不在意地對朋友介紹道:“這是我妹妹。”

“你妹妹挺可愛的嘛。”

“謝謝,我也這麽覺得。”

淚和朋友揮揮手,走遠了。後來毛球也常在鎮裏各處看到淚和這位朋友在一起。

“他叫三城,我們說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學,在一起學習。”

淚如此告訴她。無論如何,自從在街上偶遇之後,毛球就放下顧慮,在家裏也放心找淚說話了。

“大哥,你是不是戀愛了?”

那年秋天,毛球在吃早飯時忽然問道,身邊的包將口中的蜆貝湯噴了出來。萬葉愕然,用毛巾為包擦拭臉和襯衫。

吃完後,淚和毛球一起走出房間,並說道:

“……我是在戀愛。”

“嘿嘿,我也是。”

毛球正和哥哥親密地在走廊上邊走邊聊,看不到的女人卻偷偷跟過來。明明應該沒有人,卻能聽到一道陰鬱的腳步聲緊隨身後。這大概就是異母妹妹百夜吧。百夜對淚毫無興趣,淚或許是考慮到母親的感受,對這個庶妹也謹慎地保持著距離。

“嗯,他叫武。”

“他的眼神非常清澈啊。”

“……哦,你看得出來?”

“嗯。話又說回來了,他那張臉真是驚人啊。”

“這一點我也喜歡。”

秋風吹過,幾片紅色的枯葉從院中的樹上飄落在地。

走在走廊上的淚問了妹妹一個問題。他的臉色蒼白得不似十六歲少年,看起來脆弱得出奇。

“毛球,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感情以後會怎麽樣?”

“怎麽樣……不,我沒想過。”

“這樣啊,可能這個問題對你來說還太早了吧。你才剛剛在人生裏接觸到愛情嘛。”

毛球心想,沒想到大哥也有矯情的一麵嘛,不多聊聊還真看不出來。就在這時,淚停下腳步。

“人一旦談起戀愛,就不想等待未來了,要是時間能停止多好啊。”

“你在說什麽?”

“沒事,都是秘密。”

淚陷入沉默。毛球倏然間感到視線,回頭望去,隻見在走廊的遠處,萬葉正凝神望著這邊。

毛球發覺,母親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哥哥一個人。她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著哥哥呢?這天早晨的大宅和其他無數個日子一樣,百夜繼續注視著毛球,萬葉繼續關注著淚。淚也回過頭,對母親微微一笑。

毛球和淚隻有在毛球上初二的這一天談到過戀愛問題。後來,淚一直將戀情藏在心裏,毛球對他的守口如瓶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但一方麵為了照顧他的心情,一方麵又因為過於年輕而很快將這些事拋之腦後,便再也沒有問過一句。

等她後悔這時應該多和哥哥聊聊,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