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

朱紅的天界雖無變化,山下的紅綠村民的生活和文化卻被卷入近代的浪潮之中,不斷改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紅綠村中處處可見的年輕一代特別熱衷於擺出頹廢的架勢。就本質而言,他們與其他時代的年輕人或許沒有太大差別,但這一代學會了即使有火熱的想法或夢想,也不高聲議論,隻是深藏心中,假裝自己漠不關心。這些形容倦怠的年輕人在村中各處聚成一團,無所事事,那些西裝革履的成年人則不斷恓恓惶惶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石油危機爆發於一九七三年秋天,起因是離本國距離甚遠的中東的政治形勢,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們本以為今天是昨天的重演,不料原油價格卻驟升百分之二十。

國民害怕物資不足,競相購買。年長者的腦中又泛起了戰爭結束後的配給製度和非法交易米的回憶。

但令各個製造業的實際從業者憂慮的,又不隻是生活物資的問題。物價上漲,鋼鐵行業進入蕭條期,不過也有人認為,是以往的光景太好。

在紅綠村中,新年一過,頂梁柱康幸便病倒了。豐壽等工人也趕來幫忙,看似隻顧自己享樂的繼承人曜司冷靜得出奇,在康幸的枕邊匯報種種情況,想方設法撐過這段蕭條期。赤朽葉製鐵這艘支撐著紅綠村經濟的龐大軍艦的艦長職務交到兒子手裏,安然航行於近代的汪洋大海之中。

就在此事發生不久之前,外婆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包。曜司考慮到石油危機爆發後,大概會無心玩樂,便在一九六九年夏天帶萬葉去了玉造溫泉。這是二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結伴旅行。當時萬葉臨產的肚子不知為何脹成四方形,夫妻倆大為不解,為什麽這一次是長角的呢,不過生下來的卻是這幾胎裏最正常的女嬰。

萬葉在溫泉旅館裏有了產兆,又一次緊閉雙眼,獨自熬過難產,曜司慌了手腳,將生下的嬰兒裝進四四方方的旅行包中,帶著妻子趕回紅綠村聽取阿辰的指示。阿辰開心地抱起孩子,為她起名為包。老夫人的起名風格如此獨特,然而無論是名字不襯人,或是用的不是常用漢字、人名漢字,本家都沒有人敢違逆她。曜司深思熟慮一番後,到村公所將孩子登記為花盤。

這個二女兒五官酷似毛球,但樣子要比毛球平凡多了。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平凡吧,她遠比毛球長壽。

後來,外婆在一九七五年生下小兒子,之後便一無所出,似乎已生得心滿意足。萬葉總是在稍遠處看著長子淚。在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之間,康幸病逝,製鐵廠也進行了大規模改革。一如萬葉預視到的未來,康幸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病逝。守夜時,萬葉找出梳妝台,將它牢牢安置在房間的醒目之處,以便順利連通過去。旁支諸人也津津有味地看著萬葉,想知道少奶奶到底在做什麽,然而萬葉沒有解釋一句自己為什麽要放梳妝台,阿辰也沒有問上一句。所以他們雖然好奇,也不敢問出口,隻是遠遠地望著千裏眼夫人,她正屏息凝神地注視著康幸的遺體。

康幸去世後,曜司帶領製鐵廠肅然推進大規模改革。在行業蕭條的大環境中,工人這個曾經光彩四射的職業開始變為明日黃花。如今人們認為,與一身油汗的三班倒工作相比,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裏做腦力勞動是更為明智的選擇。工人之子也沒有繼承父業的打算。工人既不是坐在辦公室辦公的白領,也不是繼承傳統的工匠,而是在經濟高速增長期中誕生的一種隻能風光一時的職業。其光輝消散於泡沫時代之中,在人們眼裏,工人不穿西裝,而穿工服,仿佛是昏暗工廠中聽憑機器驅使的陳舊人肉齒輪。

鋼鐵業的蕭條更起到了雪上加霜的作用,由於鮮有年輕人願意進廠,工人的平均年齡不斷上升。產量縮小後,出現了多餘人員。

“不親眼看著,親身體會著,是搞不懂高爐的。”

在高爐第一線工作的豐壽代表工人主張道,曜司卻不這麽認為。精神至上論已然過時,曜司隻覺得這些動輒指手畫腳的工人煩人。身為管理層,他還是欣賞那種會在技師規劃好的範圍內高效做好流水線工作的年輕工人,他們簡直就是不會思考的齒輪。

“阿豐,我要裁員了。你要多相信機器的判斷,最近高爐都被遙控得好好的,有技師在呢。”

“不對,你不懂,高爐是有生命的。”

在二人的意見分歧之中,曜司提高勞動密度,減少人力,導入可以應對公害問題的新型機器,並從無法適應新環境的老工人開刀,不斷裁員。工廠中隻有機器發出的冰冷聲響,幾乎聽不到人的吆喝聲了。

工廠裏也裝了空調,導致高爐夏季收縮的濕氣也得到了控製,無論春夏秋冬,都保持在同一溫度和濕度上。無事可做的工人被安排去考駕照後,轉到運輸崗位上。曜司聲稱,在新時代中,本國男人所需要的是機動性、技能和執照。

“阿豐,不要那麽死腦筋,靈活換崗也是很重要的。還有,執照也很有用。就算不能在這裏幹活,要是有駕照,也可以找到下一份工作,精通機器的話,能做的工作也會變多。你明白嗎?”

“不明白。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我信不過什麽遙控,我可不想碰這種東西。”

“……那隨便你吧。區區一個工人,別指手畫腳的,你又懂什麽?”

曜司冷聲說完後,便結束了對話。或許因為豐壽和父親交談時比和自己這個兒子更顯親密,導致他自父親在世時便對豐壽埋下一絲根深蒂固的嫉妒之情吧。聽到出自小老板之口的“區區一個工人”這一過激言辭,豐壽也神色大變,緘口不語。

從這一天起,雖有萬葉居中說和,他們還是不再搭理對方了,都是頑固的昭和男兒。

製鐵廠排放的黑煙略見減少,試圖通過降低產量、慢慢跟上時代腳步的方式保全自己。

在這個時期,萬葉常常獨自留守家中。她忙著照顧三個孩子,但丈夫為了帶領公司渡過難關,終日留在公司裏,鮮少回家。直到感到要生了,萬葉才知道肚子裏還有第四個孩子。這次她的肚子沒有大,或許是因為這個小兒子天性謙和,所以他還在母親腹中時就很少彰顯自己的存在感。萬葉陡然間發現自己要生時,是那一年的除夕,她所在的會客室就是她剛嫁來時,看到地球儀便像小貓一般玩起來的那一間。會客室裏放著彩電,萬葉在房裏和孩子、女傭邊商量跨年蕎麥麵怎麽做,邊看紅白歌會。

“阿婆!”

萬葉閉著眼睛叫阿辰後,對方又風一般地衝了過來。見萬葉一臉蒼白,渾身打戰,阿辰催女傭們去煮開水,又叫來接生婆,冷靜地幫她生下孩子。

當時,小家庭化趨勢加劇,新婚夫婦渴求的是住宅樓中的嶄新二室二廳,又或是郊外住宅區的獨棟小樓,社會步入丈夫去公司上班,母子二人又或三人留守在新房裏的時代。曜司也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不太關心不知不覺間帶上陰鬱之色的妻子和孩子。

萬葉在緊閉雙眼生下孤獨之際,懷念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泡泡茶館遇到的丈夫。那時,他請自己喝了一杯茶。他不喝酒,也不尋花問柳,隻是像女學生一樣一邊飲茶,一邊悠然讀著有些艱深的外文書。他那長長的頭發,長得像影子一般的手臂,讀菜單時的纖細嗓音,還有在幻象中忽然掉落的頭顱。

這些都早已遠去,現在留在公司不回家的是實業家曜司,是一名她不認識的男人。他不去工廠,從早到晚都在裝了空調的辦公室和身著西裝革履的公司員工開會。他的心情隨著計算出的數值而波動,再根據數值策劃下一次改革。被公害危害到健康的人提起訴訟後,他又開始花時間和律師商洽。在他忙碌的工作背後,孤獨的萬葉生下了一名毫不哭鬧的低調男嬰。

阿辰為這個男嬰起名為孤獨。

想到這個名字的詛咒效果,萬葉委婉地問過阿辰。雖說方式較為客氣,但這是她嫁來之後第一次對婆婆提出意見。阿辰悲傷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不是名字決定命運,是這個孩子的命運讓他隻能叫孤獨這個名字。他注定要叫孤獨。”

一雙小眼睛定定地望著萬葉。

萬葉沒有再說下去。她害怕地想到,自己的肚子生下了孤獨。曜司苦惱一番後,在村公所將這個兒子的名字登記為二郎。不過,在朱紅色的大宅之中,從沒有人用過這個名字。

孤獨很像淚。在兄弟姐妹中,他是比較低調的一個,不過長了一副穩重的好長相,一直靜靜地仰望母親。萬葉好不容易睜開眼睛,看到嬰兒後,情不自禁地帶著鼓勵之情抱緊他。

阿辰通知公司萬葉忽然生了個孩子後,曜司在深夜回到家。看他的臉還如此年輕,萬葉想到這個人還不會死,心下一寬。曜司在嬰兒的枕邊小睡一會兒,又在清晨回了公司。萬葉生子的消息在早上傳到眾旁支之中。山下旁支處傳來女人號哭似的聲音,萬葉後來說,她覺得那大概是真砂在哭喊,不過她的語氣缺乏自信。她又側頭說,也有可能是他們養了狗,所以實情如何現在已不得而知。總之,在一九七五年的正月,在紅綠村的神話時代的最後一年,一個穩重而寂寞的男子突然出生。

於是,赤朽葉萬葉——被赤朽葉旁支的女皇阿辰當作古代諸神的人質,帶回家中的棄兒——的神話時代驟然落下帷幕。鳥取縣西部、伯耆國和臨近的島根縣東部、出雲國原本都充滿神話與奇跡的氣息,但近代卻以風行草偃之勢席卷並改造了這片山間土地。從前絡繹不絕來此尋找奇跡與神話的遊客,想必也感受不到那種宛如出雲國風土記活化石般的獨特古代氣息了吧。“國”這一區劃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悄悄寫上句號,鳥取縣和島根縣最終都成為日本的都道府縣之一,似乎已與普通的地方城鎮無異。若說還保留著一絲奇跡的話,那就是此後依然以千裏眼夫人的身份默默存活於世的赤朽葉萬葉一個人了吧。或許現在仍有這種老人活在紅綠村各處,不過至今我還未曾聽聞。

在神話時代的最後一年,萬葉和老友結伴去登山。我早該結束關於這個時代的講述,但最後,在結束前我還是想記錄一下萬葉一段似夢非夢的回憶。

萬葉的朋友凸眼金黑菱綠將黑菱造船的一幹事務都丟給那個長得像力道山的丈夫打理,自己卻自得其樂地打扮過日子。阿綠生下三個孩子後,說“生太多會打起來的”,於是就此打住。她每周去紅綠村的商工會議所三次,學弗拉門戈舞。她穿上黑金雙色的服裝,用響板打出熱情的音色。她每邀請萬葉去一次,萬葉便東逃西竄。但某一天,她一臉神秘地來接萬葉,說:“今天不是找你跳弗拉門戈舞的。”

“怎麽了?”

“要不要去爬山?”

阿綠的神情格外暢快,拉起萬葉的手。聽她的意思,是她在看官方為了畫地圖而拍下這一帶的航空地圖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令她好奇的事。

“讓你好奇?”

“照片是黑白的,所以看不太清楚,可是看起來好像有好多四四方方的箱子。也有可能是我眼花了,因為我心裏總是想著哥哥。”

“四四方方的箱子……”

“你還記得嗎,野孩子?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淩晨的事。”

凸眼金目光炯炯地回頭望來,將孩子留在家裏、穿著和服和草鞋就出門的萬葉連連點頭。

“怎麽忘得掉呢?”

“我也是。我們倆一起撿過哥哥的屍體呢,都被撞得七零八落了。我就這樣抱著哥哥的腦袋,還有溫度呢。金簪子插在黑發上。後來我又把胳膊拖過去。你記得吧?腿很沉的,要我們兩個人一起抱過去。對吧,萬葉?”

“是啊。我們把你的漂亮哥哥裝進四四方方的箱子後,就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兩個人一起睡著了。”

萬葉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醒來時箱子已不知所終,自己的膝蓋上卻出現了一朵不屬於那個季節的鐵炮玫瑰。

現在就算有家人自殺身亡,也沒有人會燒常燃草了,也不會再看到那道宛如細繩、直攀天際的紫煙了。他們還在山裏嗎?還是去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呢?萬葉的父母確如一陣黑風,“邊境人”確如一陣黑風。

萬葉穿著草鞋,朝著凸眼金指示的方向不斷往上。當時是秋天,入夜後,山上冷得驚人。就算一路衝下去,也不知道她們能否平安歸來,但這兩個已不年輕的女人心中湧上一陣莫名的衝動,就是停不下腳步。

“就算回不去也無所謂了吧。”

萬葉心想。

養母說,女人能做到的報恩方式就是多生孩子。萬葉已經生了四個,再算上情人的一個,曜司已有五個孩子。她還提前預告了石油危機,使得赤朽葉製鐵逃過一劫,經營至今。萬葉心想,千裏眼夫人的使命或許已經完成。令她牽掛的是她的親生父母,是那些“邊境人”身上的不解之謎。

凸眼金默然不語,指著山一路前行。不知不覺間,已不是孩童的二人牽起手,一邊登山一邊唱歌。她們穿過山野小道,穿過竹林深處。凸眼金為萬葉唱起一支陌生的英語歌: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Imagine no possessions

I wonder if you can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 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想象一下

沒有什麽國境

這並不難

這樣也無須殺戮或犧牲

也沒有宗教

想象一下

大家生活在和平之中……

你或許覺得我在追夢

但我不是一個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來追逐這個夢想

這樣世界將再無隔閡

想象一下

沒有什麽財產

你能做到嗎

這樣也無須貪婪或渴求

因為你我皆兄弟

想象一下

大家分享同一個世界……

你或許覺得我在追夢

但我不是一個人

我希望有一天你也來追逐這個夢想

這樣世界將再無隔閡

見凸眼金睜大雙眼,唱得異常認真,萬葉一陣好笑,問她這是什麽歌。

“是約翰 列儂的歌。”

“……流行歌啊?”

“我們造船廠裏有年輕人在唱這首歌。我讓他們給我看看歌手的照片,結果唱這首歌的男人臉色蒼白,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好像我哥哥,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你記得的吧,我哥哥也是沒什麽力氣的樣子。”

萬葉想起很久之前那個掀起和服衣擺的陰柔美男子,點點頭,低聲說是。

其後,二人在山中走了三天三夜,一路向前。不知為何,即便是夜色正濃之時,二人也不會迷失方向。拂曉時分,二人累得在溪邊小睡片刻,但旭日東升之際,不知是誰先起身,二人又繼續向著山裏跋涉,看到河就大口喝水,摘下樹上的果子充饑。她們就像山裏人一樣,雖然手無地圖,依然奮勇向前。

第三天深夜,二人在溪邊小睡。天亮後,凸眼金大力搖醒萬葉:

“野孩子!野孩子!”

“……怎麽了,壞孩子?”

“就是這裏,就是這裏,我哥哥就在這裏。”

萬葉緩緩睜開雙眼,隻見溪穀沐浴在淡紫色的晨光中,地上散落著幾十、上百隻落滿朝露的方木箱。山間盛放著錯季的鐵炮玫瑰,四處都是木箱。釘緊的釘子靠女人的力氣是打不開的,但有一隻箱子的釘子沒有釘死,有些脫落。兩個女人合力撬開箱子,隻見裏麵裝著一具美麗女子的屍體,身穿陳舊的碎白點和服,已經蠟化。她緊閉的雙眼上長著長長的睫毛,脖子圍著粗草繩,大腿和小腿都被疊起,正好收在正方形的木箱中。箱中寫著漆黑的墨字:寬永五年。

她的樣子宛如還在世一般,嚇得萬葉和凸眼金一陣腿軟。這裏的屍體不會腐爛化為白骨,反倒一直保持生前的樣子嗎?萬葉正這麽想著,清晨的寒風吹來,才剛剛撞上裝著女人的木箱,那名女子的皮膚和眼睛就都化為粉末,飛上天空,隻留下空洞洞的眼睛和華美的黑發,化為一具有年歲的屍骨。

凸眼金仍驚恐不已,她叫道:“哥哥!”

溪穀間響起她的聲音,卻隻是化為空虛的回聲,回答著她。凸眼金又叫道:“哥哥!哥哥!”

“爸!媽!”

萬葉也叫喊起來。到了這個年紀,在山穀的晨霧間,被遺棄的孤獨猛然間湧上心頭。

“爸!媽!”

“哥哥!是我啊,我在這裏!”

二人流下鹹津津的淚水,抱成一團,不住叫喊。

“爸!”

“哥哥!”

沒有回應,隻有無數的木箱陪伴著她們。鐵炮玫瑰在風中輕輕搖擺,朝霧漸濃,山穀間的不祥木箱、長滿玫瑰的原野最終都在紫色的朝霧中漸漸淡去,消失無蹤。

萬葉和凸眼金淚流不止,手牽手下山。她們一起笨拙地唱起英文歌:

“Imagine all the people...”

“people...”

萬葉的聲音時不時會比凸眼金慢一拍。她們手牽手,如在遊行。這兩個不再年輕的女人,一個履行了妻子的職責,一個履行了繼承人的職責。此刻她們喝著岩縫流出的清水,摘食樹上的果實,直到腳上磨出血泡,鮮血淋漓依然帶淚前行。

“他們去哪裏了呢?”

萬葉漫無對象地幽幽道。

“那些遺棄我的風一樣的人去哪裏了呢?”

“也許是去山裏更深的地方了吧。”

凸眼金擦著眼淚喃喃道。

“世界變小了,山裏應該也不再是秘密的避世之處。可是,中國山脈是非人的地界。走到更深處,就會到真正的深山裏,那裏還有古代伯耆的森林,是航拍也拍不到的地方,是我們人類到不了的地方。他們一定是到真正的深山裏去了——為了躲過變化。”

“那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吧。”

“你已經是村裏的孩子了,回阿辰那裏去吧。”

“嗯。”

“我哥哥的靈魂在那座寧靜的山穀裏,在風和玫瑰的懷抱裏。我生了三個孩子,是希望讓哥哥投胎轉世,可是他們沒有一個像哥哥那麽美。不過,我已經無所謂了。哥哥已經變成風和玫瑰的男人了。Imagine all the people...”

“people...”

二人再度淚流滿麵,遊行般地走了三天,回到村中。

赤朽葉製鐵和黑菱造船的兩位少奶奶突然像風一樣消失無蹤,長期不歸後,村裏人為了找她們,一直東奔西走,二人卻聲稱是在山裏迷路,沒有將事態鬧大。她們分別回到女惠比壽般的婆婆和力道山似的丈夫身邊去,後來再也不提山裏和木箱的事,用心地將各自的孩子栽培成人。萬葉還是會時不時看到幻象,阿綠則每周去跳弗拉門戈舞。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秋天,這時赤朽葉萬葉和黑菱綠都已三十二歲,上了年紀。

關於紅綠村最後的神話時代——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七五年這二十三年間,千裏眼、製鐵、風一樣的男人和女人們生兒育女的故事,就到此為止。

而我,也就是萬葉的不肖孫女、毛球的女兒赤朽葉瞳子,是在十四年後,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冬季出生的。

[1] 日本“中國地方”的山地。“中國地方”又稱為“中國地區”或“山陰山陽地方”,是日本本州島西部地區的合稱,由鳥取縣、島根縣、岡山縣、廣島縣、山口縣構成。

[2] 公元前十世紀到三世紀中期。

[3] 席,即一張榻榻米大小,為1.62平方米。

[4] 即龍睛這種金魚,眼球突出。

[5] 惠比壽是日本神話中的海神,屬於七福神之一。常見的形象是頭戴烏帽子、身穿狩衣、右手持釣竿、左手抱鯛魚的姿態。

[6] 有一說認為,八岐大蛇代表古代八雲國的製鐵文化。八岐大蛇可能是鐵礦山的隱喻,其腹部流血的模樣就是鐵砂混在河水中混濁的樣子;另有一說認為,其蛇代表河川泛濫,擊退大蛇象征治水成功。

[7] 在《日本書紀》中也叫作素盞鳴尊,是日本傳說中出現的人物,著名事跡為斬殺八岐大蛇。

[8] 這句話是麥克阿瑟在一首軍歌中引用的歌詞,原文為“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9] 指1958年至1961年間,日本經濟史上一段高度經濟增長期。

[10] 指1965年到1970年間,日本連續五年的經濟增長期。日本舉辦東京奧運後,曾一度陷入經濟不景氣的狀態,政府采取發行國債的措施。1966年後,經濟景氣持續暢旺。

[11] “波太”和“淚”在日文中發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