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A
一年順當無事地過去,毛球升上高中二年級;淚輕而易舉地考上鳥取大學,開始脫掉立領製服,穿著翻領襯衫和牛仔褲去上大學。
淚是赤朽葉本家的長子,似乎大受短期大學女生的歡迎。打從這時候起,大宅中頻繁有女生到訪,詢問淚是否在家。淚怕麻煩,閉門不出,所以主要由毛球出麵嚇退她們。“大姐,找我大哥有什麽事?”這些女生雖紛紛作鳥獸散,但過上一段時間之後,又會不長記性地再度上門。
淚在大學裏喜歡上遠足,參加了一個正經的社團,放假時會和同伴一起在中國山脈裏找個地方徒步行走。阿辰將吩咐女傭做的便當遞給淚,目送他出門遠去。
“他真是老實啊,一點緋聞都沒有。”
她大概是在拿淚和差不多年紀時的兒子曜司做對比吧。阿辰雖然依然以本家老夫人的身份統治著這所大宅,但已開始放權,率先將一些瑣碎家事交給少奶奶萬葉負責。現在傭人也幾乎都由萬葉管理。阿辰則代替忙碌的萬葉招待時不時上門的黑菱綠,為魔術、落語等笑得前仰後合。阿綠依然打扮得珠光寶氣,在和老夫人一起捧腹大笑之餘,還斜眼看看三不五時穿過走廊的萬葉。“她看起來很忙啊。”阿綠說完後,阿辰點頭道:“是啊,因為我不在了之後,她就是老夫人了。”話雖如此,可阿辰滿麵紅光,身材圓潤,看起來暫時沒有會不在了的跡象。
百夜依然沉迷於搶男人,但她也到了要考高中的時候,萬葉叫她過去,問她以後的打算,於是百夜用陰鬱的聲音回答說她想學門手藝。萬葉問她是否願意上大學,百夜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後來,萬葉歎息著說或許是因為她是庶女,所以心懷顧忌吧,但百夜堅持要上本地的職業高中。萬葉抓住事務繁忙的曜司商量這件事,曜司卻說“交給你處理了”,令萬葉感到一絲頭疼。但百夜沒有更改誌願,最後還是隻考了一所職高學校。
時代的風向有了微小的轉變。在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高中女生們變成不良少女,大鬧全國之時,掀起一股女暴走族熱潮,專門的雜誌也應運而生。代表中國地區的赤朽葉毛球作為地區的知名不良少女,大喊著揮舞鐵管的英姿和揚著旗幟馳騁於田間小道上的樣子會登上每一期雜誌。女暴走族的人數增多,鬥爭也日益激烈,然而與此同時,學校中又出現了與這股風潮背道而馳的跡象,下一個時代已悄然來臨。
普通學生處於更為激烈的應考戰爭之中,社會思潮依然認為坐在鄰桌的不是朋友,而是應該一腳踢開的勁敵,最重要的是考出更好的成績,成為學曆社會的贏家。貸款買下獨棟小樓的家長也將錢花在了教育下一代上。除了男生之外,女生也刻苦學習。沒過多久,國家施行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又過了幾年後,政治界的在野黨女性議員劇增,這種現象被命名為麥當娜旋風。雖然這股風潮仍在探索階段,但大眾開始認為女性若是在應考戰爭中勝出、獲得高學曆的話,一樣可以成為占據社會核心地位的贏家。據說,每次感到時代的這種變化,毛球就會想起疏遠的好友穗積蝶子。
為了當上外交官而將最高學府定為目標的優等生蝶子,誇下海口說要在無聊的世界裏過上好日子的可愛蝶子。每次想到她,毛球就深深感到她當時的臉上並無自矜之色,也沒有充滿希望,反倒是那雙眼睛興致索然得出奇,寂寞得宛如冰塊。
這時,乖學生失控的事件頻發,他們似乎已承受不住學曆社會的重壓。有從前文靜的孩子揮著球棒,像野獸一般襲擊父母,也有人毫無預兆地從高樓上跳下。一股無處宣泄的古怪壓力在孩子們的社會裏蔓延開來。
隨著這股壓力的蔓延,學校也開始麵貌大變。招搖的校園暴力時代緩緩畫上句號,取而代之的是陰暗的霸淩時代。反抗成年人的孩子日益減少,他們轉而抓準更為弱小的個體發動攻擊。孩子們互相廝殺靈魂的黑暗遊戲開始了。
此時,幺子孤獨突然拒絕去上學。阿辰發現他假裝出門,卻又從後院繞回來,躲在房間裏,便訓斥了他一番,萬葉也責備了兒子。孤獨麵色蒼白,默不作聲地流下眼淚。
他沒有告訴奶奶和母親任何情況,即使兄長淚出麵,也拒不開口。到了晚上,毛球帶著一身鮮血揮舞著鏈條回到家中,聽母親講了這樁事,便踢破拉門,闖進孤獨龜縮於內的房間中。孤獨戰栗地躲進了壁櫥中,在黑暗中睜著貓一般發亮的雙眼,仰頭瞪著姐姐。
“孤獨,你被欺負了吧?”
毛球扔開鏈條,輕輕湊近看著壁櫥。
“……嗯。”
“你老師知道嗎?”
“他、他、他、他……”
孤獨抽泣起來,好不容易才說完一句“他、他說,被欺負的人也有問題”後,緊緊抱住了身材高大、遍體鮮血地望著自己的姐姐。他感到一種神奇的安全感,仿若抱住了毛茸茸的大狗一般。
毛球抱緊弟弟,恨恨地咬牙。
“胡說八道,這都是大人在找借口,會說這種話的老師就是人渣。”
“真、真、真、真、真的嗎,姐姐?”
“真的,姐姐不會騙你的。孤獨,鄙視這種大人吧。嘁,做老師的還是那幫沒腦子的老頭。”
從毛球處聽說此事的阿辰和萬葉一開始都沒能徹底理解發生了什麽。萬葉小時候也有過被黑菱綠和其手下欺負的不愉快回憶,但一番波折之後,二人現在已是好友。毛球帶著顧慮,低聲對這些以為不過如此的大人說道:“媽媽,你舔得了馬桶嗎?在教室裏當著大家的麵脫得了內衣嗎?還有女生看著呢。”萬葉這才明白了事態的嚴重。分外疼愛孤獨的阿辰放聲大哭,這是萬葉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個天界之女形象的剛強婆婆流淚。老夫人阿辰年歲已大,也未免變得心軟愛哭了嗎?這股並非衝著兒子兒媳,而是衝著孫子這個心頭寶而來的惡意深深刺傷了阿辰。
看到阿辰的眼淚,萬葉驟然間堅強起來。她將頭發緊緊束起,穿著黑色腰帶的紅色和服,前往小學。孤獨的班主任是一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子,麵對本家少奶奶的來訪麵露怯色。但校長、年級主任都出麵力陳並無欺淩一事,又說這是孩子間的人際交往問題,教師秉持不幹涉方針。萬葉感到他們在為自己開脫,對他們露出與毛球極為相似的凶險眼神。
“你們舔得了馬桶嗎?在這裏脫得了內衣嗎?你們以為發生在小孩子身上就無傷大雅了嗎?回想一下你們的童年吧,受不了這些事的吧?”
後來,學校似乎也下力整治了一番,但這股黑暗的浪潮乘時代之勢侵襲教室,遠遠超出了成人的想象。
孤獨不再去學校。他縮在大宅的房間裏,玩玩遊戲,看看漫畫,晚上默默抽泣。他抽泣之時,姐姐毛球就會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隨便一躺,看自己的漫畫。後來,孤獨講起這時候的事,雖然話語不多,還是說道:“我有種感覺,毛球姐在我身邊的話,就像有隻大狗在自己身邊,這樣心裏就踏實了。”
這一年的年末,一名少年穿過雪花紛飛的後院,來找孤獨。他用貓頭鷹夜啼般的聲音“喂”了一聲,叫著幼小的孤獨。他在去年前還是孤獨的同學,喜歡遊戲。他們還在同一間教室之時,常常一起聊天。後來一個接一個地,聚集起了更多同好之士。
孤獨雖然告別了學校,卻沒有失去朋友。到了傍晚,就會有一群與孤獨極為相似的靦腆少年聚在一起,以玩遊戲取樂。於是毛球徹底不再出麵,隻是時不時晃到走廊上,粗暴地將紙袋從拉門上的洞扔進孤獨的房間裏。紙袋裏裝的似乎是她從柏青哥[5]上賺到的粗點心。少年們起初會吃驚地喊著“啊呀”“好痛”,但漸漸也習慣了,開始說起“那個可怕大姐姐的粗點心炸彈還沒來嗎”。
這是屬於崩潰孩童的孤獨與焦躁的時代。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被困在時代的黑暗浪潮之中。那就是如今已徹底與毛球疏遠的好友——穗積蝶子。
毛球是在冬末被武器店“赤白椿姬”的老板多田忍叫去的。當時毛球在上高二,是女暴走族中無可動搖的大名人。她如一陣風一般,四處穿梭於中國地區,一任及腰的長馬尾在風中搖擺。她的粉絲中總有女性誇口說,願意為她奉獻生命。
忍哥許久沒有叫自己過去了,於是那一天毛球心中還是有些畏縮之意。忍在兩年前讓一個女人懷了孕,對方原本是個暴走族,引退後就在宵町巷的丸子店裏工作。忍負起男人該負的責任,和她成了家,現在還會幫忙撫養孩子,讓頭發留長的孩子穿上連體工作服,帶他在武器店中玩耍。
毛球實在不擅長應對那個孩子,便很少去武器店。她懷著對忍哥傳喚自己的畏懼之情開著摩托車飛馳於宵橫町中,卻看到了前男友野島武,不知為何他正一臉禁欲地在大廈前跳繩。武用快得驚人的速度轉著繩子,跳個不停。他本就精悍的軀體現在更顯結實,有一種雕刻般的奇特美感。毛球正愕然看著他,他抬起醜陋的臉,注意到毛球,邊跳邊說道“好久不見啊”。
“你、你在幹什麽?”
“……跳繩啊。”
武簡短地答道。毛球不知道他想當職業拳手,目瞪口呆地道了聲“那你加油”,走進武器店中。
走進處處都掛著鐵製武器的“赤白椿姬”後,忍那個頭發留長的孩子立刻就往毛球身上爬。毛球嘟囔著“疼疼疼”,找起忍來。
忍哥正坐在店裏的收銀台前,看起來有些發福,但眼神依舊凶猛,似乎隻要和他對視一眼,眼球就會裂開一般。毛球背後躥起一股寒意,低聲招呼道:“你好,好久不見。”
“你好啊,好久沒見啦,你的英雄故事我都聽說了。”
“你誇張了……”
那個孩子流著口水往毛球身上爬,她正大傷腦筋地想把他從身上推開,忍注意到這一點,把孩子抱到自己膝蓋上。
“不過到底是怎麽了,大哥,忽然說要見我,是出什麽事了嗎?”
“嗯……最近留言電話越來越好用了啊,毛球。”
“啊,留言電話?”
毛球反問道。
這時的家用電話開始從撥號盤式的黑色電話過渡至附帶留言功能的新型按鍵式。在這個時代中,日本電信電話公社經過民營化,變為NTT[6],服務實現了飛躍性的提升。不久之後,又興起電話俱樂部的熱潮。另外,一種可以撥打特定號碼,錄下留言和陌生人交流或交換信息的服務也開始大受歡迎,這就是留言撥號。後來,留言撥號又進化為撥號Q2,傳呼機等服務也呈現出普及之勢。電腦通信的服務也即將起步。這些帶有相同目的、可匿名聯係陌生人的新工具開始問世。它的第一步或許就是可錄下留言的留言電話。
話雖如此,毛球等人並不熟悉這些新潮流。她不解地嘟囔了一句“哎,是越來越好用了啊”,隻見忍神色可怕地說了下去。
“小孩子會最先迷上這種玩意兒。哎,隻在孩子間或大人間分開用,倒完全不是問題。”
“哦……”
“最近這一帶出現了一個笨蛋,想要把孩子和大人聯係起來。”
“嗯……”
“你真是遲鈍啊,毛球……我的意思是賣**啊。”
毛球口中的香煙啪的一聲掉下來。她目瞪口呆地望著忍,忍神色狠厲地凝視著她。
“啊?賣**?怎麽可能?這事和女暴走族無關吧,大哥?這一帶歸我管,而且我們嚴禁賣**和吸香蕉水,組織一直管得很嚴。”
“我很清楚,你們那兒的笨蛋隻會飆飆車,打打架,偶爾因為偷東西被抓起來。我想說的是,毛球啊,時代在不斷變化。它會從讓你大吃一驚的地方開始,用讓你愕然的方式跑到你前麵。小混混充當惡人的時代也差不多結束了。你看看武,他現在那麽認真。”
“……大哥,你是什麽意思?”
“差不多從去年開始吧,來這家店裏看武器的不再都是凶巴巴的不良學生了,那些不起眼的普通小鬼反倒越來越多;蹲在自己房間裏用電話的留言功能賣**的,也不是那種家庭背景複雜的不良少女。”
“那到底是誰呢?”
忍嘴角一歪。
其後,他不痛不快地說出一家高中的名字。毛球喉嚨一聲輕響,身體不禁後仰。那就是哥哥淚曾經上過的原舊製中學,全縣第一的名牌高中。
她的腦海中閃過剛升入高中時,在林蔭道上擦肩而過的那些女優等生的身影。粉嫩的臉頰,沒有染過的亮麗黑發,那些看到毛球的身影後流露出輕蔑與畏懼之情、垂下眼簾的純真少女。
“……怎麽可能?”
“她們通過留言電話這個新工具隱瞞起自己的姓名,和大叔們勾搭在一起,出高價賣身。千真萬確。我連她們的身份都查到了。宵町巷內的關係網可是不容小覷的。最近似乎有很多從東南亞來這裏打短工的人,但客人數量有限,隻能靠搶。在這種時候,這個鎮上的大人可沒有好說話到允許上高中的外行女生從裏麵撈一筆了。”
“可是……大哥,應該有個大人在管著她們吧?那些乳臭未幹的純真少女哪有這個頭腦?她們就是群隻知道學習的小鬼啊。”
“……毛球。”
“應該有個齷齪的大人在管著她們,壓榨她們吧?”
毛球狠狠地說完後,忍搖了搖頭。他一邊遞給開始哭鬧的孩子點心,一邊說道:
“你錯了。管著她們的也是純真少女之一。這就是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喂,我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該明白我為什麽特意叫你過來了吧,‘製鐵天使’的老大……喂,雖然不是你的責任,但這種事你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袖手旁觀吧!”
聽到忍厲聲叫喊,毛球目瞪口呆。她的直覺在這個世界上算是靈敏的,但這時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忍急躁地說道:“就是坐在你車後麵的那個乳臭未幹的小鬼,她老是嬉皮笑臉地咯咯笑個不停。我沒說錯吧?”
“……蝶子?”
毛球的眼球瞪出了眼眶。
忍帶著一絲憐憫之情看了看毛球,又繼續說道:
“一開始,那所學校裏有個人最早發現進化後的電話功能還有這種危險的用法。她教唆同學,帶她們冒險撈錢。我去問了一圈各地的人,聽說全國都在慢慢出現這一現象。準確來說,是先萌芽於大城市,然後漸漸蔓延到地方上的小城市。你口中的那些純真少女在激烈的應考戰爭中備感壓抑,接連走上自甘墮落的道路。她們的父母不知道,朋友也不知道。不過,無論是哪裏,管著她們的其實都是大人。這些大小姐被黑心的大人騙了,她們沒有注意到賺的錢被大人壓榨,反而為冒險歡欣不已。可是,隻有這座鎮子不一樣。說實話,其他地方的人也嚇了一跳。在這裏,管事的也是個小姑娘。高二E班、國立文科班的優等生穗積蝶子。她成績出眾,長相也美極了。在那所高中裏能拿到七十八的偏差值,可是相當難得的。我覺得這家夥有點怪,就查了查,沒想到她現在雖然混在那群出身良好、乳臭未幹的小姑娘裏,以前卻當過‘製鐵天使’的吉祥物。這麽一說,我也覺得眼熟。毛球,就是原來總是坐在你摩托車後座的那位可愛的蝶子小妹妹啊。她現在都跳過了宵町的大人,源源不斷地把外行的小美女們投入市場。”
忍瞪著毛球。
“喂,你懂嗎?宵町巷裏有些地盤隻屬於宵町的大人。你告訴蝶子,趁現在趕緊收手吧。”
忍的神色可怕得像換了個人,他直直地看著毛球。
“蝶子她……”
毛球低聲道。
“我不信。大哥,蝶子可不是那樣的人……”
“少天真了,毛球。你看看現實吧。”
毛球被訓斥後,話未出口又吞回肚子裏。
“那個小鬼上初中的時候也是巧妙地操縱著女生,借以處世吧。因為有‘製鐵天使’這個後台在,她大逞威風,背地裏做了很多任性妄為的事。她不隻有可愛的一麵,而是像女郎蜘蛛[7]一樣的滑頭女人。”
忍扔下這句話,轉身背對毛球。毛球麵無血色,腳步踉蹌地走出“赤白椿姬”。
武還在繼續跳繩。發亮的汗水飛濺,像滴滴月光般落在柏油地麵上。
夜空中隱約浮現出一彎新月。毛球跨上摩托車,靜靜飛馳於宵町巷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催響引擎,反而靜靜地奔馳於國道之上,仿佛在孤身送葬。
孩子們開始變質。孩童吞食孩童,成年男人吞食少女。毛球第一次感到飆車和鬥爭都毫無意義。她淚流不止。
向上,向上,爬到階梯的最上麵,大家一起抓住更大的幸福。她悄然駛過階梯的坡道,返回宅邸,獨自佇立於後院之中,久久不動。
淚如雨下的魁梧女子毛球終於衝著夜空大喊出聲:
“傻瓜!”
正走在走廊上的萬葉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蝶子你這個大笨蛋!”
孤獨為防萬一,躲進了壁櫥裏。而包正在踐行不知第幾次離家出走,這一晚不在大宅之中。後院中那些剛從北方飛回的候鳥被毛球的聲音嚇了一跳,一起大聲撲扇著翅膀,高飛而去。啪嗒一聲,殘雪從鬆樹上掉落下來。
朦朧的月光一直照在佇立的毛球身上。
在這個時期,赤朽葉家的各種隱形權力正漸漸從老夫人手中轉讓到少奶奶手中。
丈夫康幸病故之後,阿辰依然精神十足,老當益壯,得享天年。她潔白的身軀益發豐滿,看起來就大有福氣,令得製鐵廠的職員們也認為見她一眼實屬眼福,很是敬重老後的阿辰。她越長越像財神惠比壽了。
與此同時,少奶奶萬葉誕下淚以後就有些陰鬱。打從這時候開始,她像被阿辰吸取了精氣似的,越發消瘦,那種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感越來越重。而那位令毛球心懷畏懼地稱之為弗拉門戈大媽的凸眼金,也就是黑菱綠依然常來萬葉這裏喝茶。雖然沒有人請她這麽做,但她總是召集起萬葉的孩子,一身黑裙,穿著襪子在榻榻米上步步有聲地跳弗拉門戈舞給他們看。她的臉塗得雪白,嘴上又抹了口紅,讓童年時的毛球分外害怕。但隨著毛球不斷長大,她開始嘲笑阿綠徐娘半老,自不量力,又說是妖怪在跳舞雲雲,引來萬葉和阿綠的輪番敲頭。
宅子裏的人雖然害怕毛球這個凶猛的少女,但阿綠終究不是白活這麽大年紀,在很多事上都會毫不畏懼地敲打毛球,日複一日地對她說教。
“你不能讓你媽擔心啊。還有,不要再打扮得這麽古裏古怪了。”
身穿黑色弗拉門戈裙和金色高跟鞋的阿綠每次這麽提醒毛球,毛球不免大感不服。
“誰打扮得古裏古怪啊,嘁……”
赤朽葉製鐵則靠著精簡規模和拓展業務的經營方針想方設法闖過難關。此外,它又看好追求高檔商品的時代潮流和消費過熱的傾向,重新雇用傳統的煉鐵工匠,打造起一個名為“赤朽葉印”的高檔刀劍品牌,送貨到大城市的百貨商店裏。同時,它漸漸展開多領域的經營,也涉足汽車零配件和電視機顯像管的製造。公司裏那些年輕的員工已經沒有人知道曜司從前當過高等遊民,曾在泡泡茶館裏一邊飲茶、一邊專心致誌地讀外文書。
隨著製鐵所的變化,曾有過高爐英雄之美譽的穗積豐壽正一步步褪去他的光環。在不斷自動化的工廠之中,工人這一概念本身就宛如風中殘燭,正走向末路。然而豐壽依然日日工作不休。他現在仍是單身。自從以前來了記好球,接住被自動三輪車撞上的小學生淚之後,他就分外疼愛這個萬葉家的長子。他一有機會就要大談往事,說“我就是這麽接住你的。哎呀,真險”,鬧得淚麵紅耳赤。
在本家人的眼裏,淚依然是名在當地國立大學念書的高才生,也是備受期待的繼承人。但他不惹是生非,所以也不太引人注意。宅子裏的人關注的始終是那個晚他一步出生的毛球。
百夜開始去職高上學。她學習算盤和簿記,開始掌握手藝。包依然終日愛美交友,頂著燙過的茶色頭發和朋友玩鬧。成為應考生的她,想去的是時尚一族向往的私立高中。她看中那家學校可以穿私服上學,放開了打扮自己。
而幺子孤獨則縮在自己房間的角落裏,害怕著核武器。
據後來孤獨所述,在戰後繁榮景象的背後,美蘇兩大陣營間的冷戰仍在繼續。雙方達成核平衡後,這種緊張局勢曾一度得到緩解,但由於蘇聯入侵了阿富汗,核國家間的東西冷戰複燃並加速。據說有人偷偷對他說“要是誰按了按鈕的話,地球就完蛋了”,說得像煞有介事。
如果東方按下按鈕,西方就會用雷達偵測到,核武器也會自動發射上高空。偵測到它之後,東方會射出更多核武器。死亡之灰紛紛飄落的“核冬天”來臨,地球於是走向滅亡。
這種發展聽來確實荒唐透頂,但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天的到來。能扭轉乾坤的唯有當權者,但對孩童而言,沒有什麽東西比權力和政治更遙不可及。
世界末日來臨。
就在某一天早上,毫無預兆。
與光明一同降臨。
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企望和平,祈禱都無濟於事,未來、希望、愛都會在某一刻歸於虛無。
這麽一想,孤獨感到所有事物益發空虛。“一切都好無聊啊。”他嘀咕著,倒頭就躺在房間的榻榻米上。仰望著天花板,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看破紅塵這種對孩子來說過於早熟的想法牢牢侵占他的心靈。
就這樣,孤獨繼續生活在大宅深處的房間裏,漂浮在也許會突然間毀於無形之力的世界中。
而在大宅之外,毛球正大失常態地發著抖,踏上去找好友的路途。
那家名牌高中坐落在鬧市的正中央,悠然矗立於人來人往之處。畢竟是家曆史悠久的學校,它占地寬廣,光是操場便有三片,棒球社、足球社、田徑社都在放學後興致勃勃地開展社團活動。學生們文武雙全,在刻苦讀書的同時積極運動,鍛煉意誌,立誌成為高尚的人。毛球就倚在這家校風森嚴的高中正門口,等待從前的好友穗積蝶子走出校門。
女生們笑鬧著走出正門,看到毛球馬尾上紮著鮮紅緞帶,怎麽看都是不良少女的打扮,嚇了一跳,低聲尖叫一聲,加快腳步。最後,在紅色夕陽的照耀下,一道黑得出奇、黑到極點的影子晃動著走近毛球。這影子如此瘮人,甚至讓人感到有黑煙冒起,柏油地麵上也散發出刺鼻的味道。毛球抬起頭後,影子也停住了。
素淨的樂福鞋,潔白的三折襪,西裝式製服熨燙得筆挺。還沒看到臉之前,毛球就知道了,這是蝶子。
“嘿,好久不見。”
“……這不是毛球嗎?”
蝶子的臉依然那麽招人喜歡,不愧是曾經當過吉祥物的女人,令人看得入迷。那雙下垂眼水靈靈的,臉頰粉嫩嫩的。但她的影子卻現出一種不祥的死黑之色。一隻在柏油路上緩緩蠕動的西瓜蟲剛剛爬進那道影子之中,便縮成一團,不再動彈。
看著她的影子,毛球焦躁起來,她語氣粗暴地說道:
“我有話要和你說。”
“好啊,你說吧。”
二人話都不多。毛球跨上摩托車,蝶子輕輕坐上後座。周圍的學生訝異地停下腳步,盯著她們倆看。“咦,是穗積?”“是穗積學姐。這是怎麽了……”蝶子從背後緊緊抱住毛球。
疾馳起來後,蝶子抽泣出聲,毛球怒斥道:
“別哭了,太喪氣了。”
“可是,毛球……”
蝶子號啕大哭,恍如不時落雷的大雨,她邊哭邊說道:
“那時候我好開心啊。我的青春就是你啊。”
“還沒結束呢,我們才十七歲吧。”
“是已經十七歲了。”
“又來這句啊。”
二人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來自大城市的漢堡店中。店裏有著大洋彼岸的美國氣息。點了漢堡、薯條和奶昔後,毛球吃了,蝶子卻說了聲“會胖的”,幾乎沒動。
“你還好嗎?”
毛球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這麽問道。蝶子噗地笑出來。在宅子裏偶爾撞上父親曜司時,他會不知所措地抓著頭,對毛球等孩子說出“你還好嗎?”這句口頭禪。蝶子笑著抬起頭。
她的眼睛一片死寂。毛球心想,這和自己認識的蝶子差別太大了,她一定吃了很多苦頭。想要考上東大,當上外交官,做一個隻在晚上出格的成熟帥氣女性,一定要經過一條荊棘之路吧。
“還好嗎?學習很辛苦,上了高二之後要分文科班和理科班,高二下半年開始還要再分成國立班和私立班。要考的大學不同,要上的專業課就也不同,每次上課都要成群結隊地換教室。英語和數學會分等級,這個等級也會根據每個月一次的模考進行調整。”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毛球你不用懂的。”
蝶子攪動著開始融化的奶昔。
“可是頭腦聰明卻長得醜的女生毫無存在價值,真是殘酷。所以我必須打扮成可愛的樣子。吹頭發,塗唇膏,指甲也不能落下,你看。”
“嗯……”
“……毛球,你能理解女孩子想要墮落的想法嗎?”
毛球探出身來,用一種野獸般的凶狠眼神看著好友的臉。蝶子的眼中一片渾濁,嘴角也揚起**的弧度。
“你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毛球快速點了點頭,蝶子輕輕一笑。
“露餡了啊。我還以為能做得更久,更成功呢。”
“一點都不成功,沒多長時間就露餡了,宵町巷的大人們動了真火,說有個高中生鬧得很大。那地方是有地盤這種東西的。你最近有看到東南亞裔的女孩子吧。你騷擾了她們的地盤。”
“……我會有什麽下場呢?”
“反正不是好下場,你還是立馬收手吧。”
蝶子嗤笑一聲。那是種不適合出現在可愛女生身上的輕佻舉動。
“你不會理解我們的心情的。”
“都痛苦到想要墮落的話,可以不用那麽拚吧。這個世界也不是隻有學習一件事啊。”
“隻有學習,我們的義務隻有學習。”
蝶子說完後,狠狠咬了咬嘴唇。其後,她垂下頭,用一種奇特的方式輕輕笑起來。那是以前的蝶子從未用過的笑法,帶著一絲下流。
“我們學校的學生都很會學習,但壓根兒就是小孩子。她們有壓力,又有好奇心,所以我隻要稍微邀請她們來一趟奇妙的冒險,她們就想也不想地跟著我走了。她們渴望在自己身上發掘出家長也不知道的危險的自己。我可是賺了不少啊。”
“蝶子……”
“毛球,你能不能保護我?我可以把利潤分你一半。有你撐腰的話,我才不怕什麽宵町巷的大人呢。”
“怎麽可能?說到底,我隻是待在孩子的地盤裏而已。”
“什麽嘛。”
“再說了,你還是適可而止吧,蝶子。女人盤剝女人算怎麽回事?一點意思也沒有啊。這就是你說的要考上東大,要當上外交官嗎?模仿男人的惡行就算是成為強大的女人了嗎?那你就錯了。蝶子,你肯定是錯了。”
“……”
蝶子臉上沒了血色。她粗暴地站起身,椅子向後仰倒,發出巨響。她將融化的奶昔潑到毛球臉上,衝出了漢堡店。
毛球頂著一臉奶昔,追趕著蝶子:“等等,蝶子。我不想要這樣的最後一麵,我們再聊聊吧!”沒想到蝶子跑起來這麽快,毛球甩動著長馬尾和紅色緞帶,追著她跑過鬧市。她看到一名擺攤的大嬸,借來她的苦瓜,像扔飛鏢一樣扔出去,結果狠狠砸中蝶子的腦袋,砸得她昏倒在地。
毛球衝過去,抱起她,溫柔地喚道:“喂,蝶子。”
蝶子雖昏了過去,但被毛球粗暴地晃來晃去,還是睜開了眼睛。她緩緩流下了一行眼淚。
“那時候我好開心啊,毛球。我真希望可以永遠繼續下去,真的。”
“一切都沒完呢。時間雖然過去了,但什麽東西都可以再找回來的。蝶子,你醒醒。”
“我完了。不成功的話,就隻有消失了。”
這一天,是毛球最後一次見到好友穗積蝶子。
——高中三年級的這個夏天,全國性報紙用整個版麵報道了山陰地區某名牌高中的女生集體賣**事件。成年人起初不屑一顧,認定應該是偏離學校主流的不良少女和沉迷打扮交友的女生所為,然而一打聽,賣**集團裏都是些在學校裏認真讀書的低調高才生,不禁嚇破了膽。被逮捕或接受輔導的十二名少女都是十七八歲的高三學生。主犯是少女A,她自己沒有直接賣**,而是用自己房間的電話拉客,介紹同學給他們,從中收取中介費。
紅綠警察署的少年科大感頭疼,認為這一事件已超出理解的範疇。本應循規蹈矩的老師寵兒開始變質。穗積蝶子的家人像一陣黑色疾風一般,搬出了這個將消息傳得滿城風雨的地方小城市,帶著家當逃到大阪。留下的伯父豐壽在家裏人和侄女之間斡旋。穗積蝶子和其他少女一起被強製退學,其後被送到少年教養院裏。
穗積蝶子不想和家人、朋友等任何人見麵。這個頭腦出眾、長相可愛的本分“少女A”身上有著讓人難以理解之處。幾乎所有老朋友都和她斷絕了往來,但她被送到少年教養院的那個傍晚,一群開著摩托車的女暴走族寂然無聲地將穗積蝶子所乘坐的車圍作一團,猶如送葬一般。少年教養院在中國山脈的對麵,在廣島的深山之中。女暴走族們不催響引擎,也不開燈,一言不發地開過縣境,將少女A送達廣島。見到少女們那百鬼夜行般的身影,大人們莫名心生畏懼。
汽車穿過廣島少年教養院的院門,越開越遠,女暴走族們一起讓車燈閃爍,催響引擎,發出嘈雜的“啪啦哩啦、啪啦哩啦”聲。“再見!”“再見!”“再見!”“再見!”可愛少女們的叫聲響起,“蝶子!”“蝶子!”“蝶子!”
就這樣,穗積蝶子從鳥取消失了。
後來包說,蝶子消失的這一年,百夜的心情相當好。“她哼著歌,在宅子裏到處晃來晃去。她平時那麽陰鬱,所以這樣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她是不是因為毛球姐的好朋友不見了,所以心裏暗爽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百夜一如既往,堅持從柱子後、從梁上、從桌下火熱地凝視著毛球。
“我本來以為這麽久了,她就不膩嗎,結果還真是不膩。真見鬼了。我懷疑她是不是詛咒過蝶子,讓她沒法和毛球姐在一起。唉,不過也不可能就是了。”
毛球則依然帶著“製鐵天使”東闖西撞。但據說她與興高采烈的百夜正相反,心情一路走低,總是歎息一聲,再在簷廊上躺成大字形。豐壽時不時會來找她。疼愛的侄女出了這種大事,令豐壽明顯老了不少,但和毛球聊聊侄女,他的心裏就會舒服一些。
毛球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那名神奇的菲律賓女子的。
秋日已至,山陰地區陰雲密布,陰雨綿綿。毛球開著摩托車飛馳於宵町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讓輪胎被水窪滑倒,狠狠摔了一跤。毛球被甩到地麵上,摩托車刺溜著滑走。毛球看到透明的水窪中倒映出自己,可是自己沒有說話,水窪中映出的毛球卻開了口。
“你沒事吧?死了?喂?”
那個女人用古怪的語調說道。毛球從水窪上抬起頭,隻見一個長相酷似自己的菲律賓年輕女子正站在眼前,手上沒有撐傘。菲律賓女子也大吃一驚地注視著毛球。
這時候,從東南亞來宵町巷打短工的年輕女性越來越多,她們就是後來所謂的“來日小姐”。到了傍晚,毛球常常看到她們露出和膚色一樣暗沉的眼神、快步行走的身影。這名年紀看起來和毛球差不多的菲律賓女子長得也很像毛球。她身材高大,骨骼健壯,皮膚是淺黑色的,一雙黑眼珠大大的,五官極為立體,隻有一頭卷曲的黑發垂到腰間。
毛球天生就長得像母親萬葉。據說那些山裏人在遠古時代渡海而來,隱居於中國山脈深處。她們應該也長得輪廓分明,酷似東南亞血統的人。
或許是感受到被悠久時光和寬廣大海隔斷的同一片土地的氣息了吧,她們臉貼臉,久久地凝視著對方,仿佛相對而照的兩麵鏡子。不久之後,毛球站起身,想要扶起倒地的摩托車,菲律賓女子也來幫忙。二人力氣都很大,輕輕鬆鬆就扶起了摩托車。見雨下大了,毛球將自己帶著的折疊傘送給菲律賓女子。她催響引擎,不住回頭,然而終究是駛離了那名長相酷似自己的異國女人。菲律賓女子也露出戀戀不舍的奇特眼神,久久地目送著毛球騎著摩托車越開越遠。
這之後直到高中畢業的幾個月間,毛球相當安分守己。平日裏不大管家裏人情況的兄長淚對她大為擔心,甚至可以看到他時不時在大宅裏走來走去,問“毛球?你在嗎?你還好嗎”。這也就意味著她精神萎靡得已經瞞不過家裏人的眼睛了。淚每次在放假時出去遠足,都會帶著河灘上的石頭或野草回來,說著“送給你”,然後遞給毛球。淚是個眉清目秀、成績優異、性格穩重的青年,毛球卻偷偷跟包咬耳朵說“可是,他不懂女人心啊”。不過據說,她嘴上雖然這麽說,卻還是將哥哥送的石頭呀、不起眼的野草束呀裝點在房間裏,一副開心不已的樣子。
在高中最後一年,毛球帶領“製鐵天使”越過縣境,橫跨已收入麾下的島根,攻入強敵山口縣中。經過三天不吃不喝的鬥爭,她們狠狠教訓了山口的女暴走族一頓,邊唱“啪啦哩啦、啪啦哩啦”邊開著摩托車蜿蜿蜒蜒地沿著國道返回老家。
又到了要落雪的時節。山陰地區的雪濕氣重,沉甸甸的。毛球一行不良少女像是被這沉甸甸的雪封鎖起來了,也安分下來,包卻在大宅裏鬧起來。她第一次進入偶像比賽的中國地區預選。這時的她已經升上初三,多少也存了些零花錢,麵對萬葉也拒不讓步,一鬧到底。淚支持包,說“我帶她去”。淚似乎很寵這些妹妹。到了寒假,包在哥哥的帶領下越過中國山脈,遠征至廣島。她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低頭行禮,卻遺憾地未能通過預選,一下子泄了氣,坐著淚開的車返回鳥取。在路上,她莫名撞上一群開摩托車的人。這些人安安靜靜的,“製鐵天使”的旗幟隨風飄舞。當時包正因預選落敗而大受打擊,在副駕駛座上淚流不止,但注意到迎麵而來的這些人的古怪氣場後,她便趴在窗上,觀察起車外的情形來。
“是毛球姐啊……”
暮色漸濃,這群人燈也不開,從山脈深處一路滑下,而開在最前麵的就是毛球。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臉被淚的車燈照得雪白雪白的,嚇得包背後躥過一股涼氣。毛球麵無表情,皮膚也像死人一樣蒼白,飄舞的馬尾上紮著鮮紅的緞帶。
“那條緞帶看起來就像血一樣。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想打寒戰。”
包後來如此說道。
毛球身後跟著一長隊不良少女,她們穿著運動衫和和服式棉袍,看打扮,像是連衣服都沒換就從家裏跑出來了似的。每個人的臉都蒼白得猶如妖怪。在稀稀落落地飛舞著大片重實雪花的暮色之中,這群百鬼夜行般的少女默然前往廣島,與包擦肩而過。她們不開大油門,也不開車燈,更不大聲喊叫。包坐在淚的車中,渾身發寒,不住回望著她們,回到了鳥取。
“落選了啊。”
“媽,你為什麽沒把我生得更漂亮一點呢?”
“你說什麽呢?過日子要知足,女人要按自己的資質生活。”
萬葉不搭理包的抱怨,仍沒有起身離開玄關的意思。包在脫鞋時意識到,母親在這裏等的不隻是自己,還有外出的毛球。
“毛球姐怎麽了?我剛才坐車的時候遇到她了。”
“坐車的時候?在哪兒?”
“還在廣島的時候。”
“廣島啊。那她是真的去廣島了啊。”
萬葉低聲嘟囔了一句“早上得去找找阿豐了……”,包正想追問,這時傳來了轎車駛進大門的聲響,接著父親曜司走進玄關。他看到妻子和女兒坐在那裏,吃了一驚:“你們在幹什麽呢?”
“啊,沒事……”
“歡迎回來,爸爸。”
曜司滿臉倦容,點了點頭。聽到他說“別待在這麽冷的地方了,進去吧,不然會感冒的”,包點點頭,站起身來。
第二天午後,包來到廚房,隻見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毛球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包想叫她,卻又把聲音咽了下去。她和昨晚在廣島的國道上遇見時一樣,依然麵色蒼白,簡直不像自己的姐姐,倒像不小心被亡靈附體似的,令人擔心。
“毛球姐?”
“……嗯,包。”
連聲音都不像昨天之前那樣雄壯有力了。包蹙起眉頭,探頭打量姐姐的臉龐。
“出什麽事了?”
“包,我明白青春什麽時候結束了。”
“什麽時候?”
“……在無法挽回的分別到來之時。”
毛球隻說了這一句,便猛地將頭轉向一邊。她點起一支香煙,吸著煙仰望天花板,眼神像在看著冥界。
赤朽葉毛球是個鋼鐵一般的凶猛女子,卻會在人生的各個階段被亡者困住,真是不可思議。這時想必也是如此吧。所謂的亡者指的是穗積蝶子。前天清晨,蝶子在廣島的少年教養院中去世了。死因含糊不清,一說是房間較冷,感冒久拖不愈,就此病故,一說是她用長襪上吊自盡而亡,但無可動搖的一點是,她已溘然長逝。
得知蝶子去世後,“製鐵天使”的少女們越過中國山脈,圍住廣島的少年教養院,催響引擎,打開車燈,發出不成調的叫聲,送走了大概在黎明時飛走的蝶子的靈魂。
她們又和朝陽一起,“啪啦哩啦”地飛馳過國道,越過山脈,回到鳥取。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在她們蒼白的臉上。每張臉上都沒有表情,仿佛一支被亡者附體的送葬隊伍。
似乎從這一晚開始,毛球就看破了世事。她喪失了對戰鬥和飆車的炙熱**,但女暴走族“製鐵天使”是她親手發展壯大並帶領著稱霸了中國地區的,她依然肩負著首領的責任。毛球有著富有責任感的一麵。
毛球將野獸般狂暴的少女全部打倒,在這一晚的中國地區為“製鐵天使”樹立了穩如泰山的王者地位。其後,她對歡欣雀躍的同伴宣布要金盆洗手,將首領的寶座讓給另一名曾擔任幹部的少女。同伴們陷入慌亂,毛球的決心卻堅定不移。
“已經是時候了。”
“毛球……”
“我已經燒不起熱情了,今晚就是最後一絲火苗。”
看著毛球又是疲倦又是悲傷的陌生眼神,擔任幹部的少女們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決定。
下個月舉行的毛球引退儀式甚為隆重。專業雜誌的攝影師從大城市趕來,拍下女暴走族們在國道上飛馳這一激動人心的場景。毛球引退的消息在全國的不良少女間口口相傳,北至紋別,南至彥島,大家都喝著彩為她送行。毛球帶著英雄的光環,離開了第一線。她將心愛的摩托車送給接任首領之位的少女,沿著國道隻身步行而回。
爬上階梯的坡道後,隻見多田忍正在住宅樓的摩托車停車處。忍哥緩緩起身,默然對她敬禮。毛球微微一笑,繼續沿著坡道上行。
在一段時間裏,家裏人沒有注意到毛球終於不做暴走族了。包發現雜誌的報道並帶回家後,他們終於回過神來,人人都鬆了一口氣,心中一寬。用早餐時,萬葉隨口說了一句“這下子我不用去百次參拜[8],祈禱她不要受傷了”。隻有阿辰點了點頭,說了聲“是啊”,但家裏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萬葉曾為了毛球百次參拜,不禁目瞪口呆地看著萬葉。淚代表家裏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毛球的腦袋。毛球喊著疼,難為情地低下頭,任由哥哥繼續捅自己。包也起了興頭,打了毛球一下,卻招來毛球認真的反擊。
在這之後的大約一年間,毛球甚少在人前露麵。
或許是引退後沒了幹勁,她雖然即將高中畢業,卻沒有正經去上課。她解下長期以來的標誌性紅色緞帶,也不紮馬尾了,又將簾子般的劉海兒養長,將發型換成長短一致的直發。
她放棄了棒球服、緊身長裙、閃亮涼鞋等所有不良少女的私服,穿上帶墊肩的夾克、合身的迷你裙和高跟鞋,走起成熟路線,精心地描眉畫眼,選用正紅色的口紅。於是乎,毛球變成了一名令人驚豔的成熟美人。
這是當時正鉚足幹勁追求時尚的包的論點。毛球時而會去“芝加哥小姐”舞廳,但也隻是懷念地吃吃炒麵罷了,再也不會跳舞到天明。據說一些高中的不良少年看到毛球,會手忙腳亂地向這位傳奇的女暴走族赤朽葉大姐頭打招呼。毛球隻是落落大方地笑上一笑,說說“我已經金盆洗手了,大家不要拘謹”而已。
這個時候,前男友魔鬼山中似乎已經變成宵町巷中的年輕流氓,和毛球早就斷了關係。因此小三百夜也閑了一段時間。
當時的毛球看起來像是丟了魂,但隻有弟弟孤獨一個人知道她在背地裏做些什麽。據說毛球又不問自取地搶占孤獨的房間,再次拿起從以前開始就看一陣不看一陣的少女漫畫。包在經過走廊時,似乎曾聽到“哦,還有投稿欄目啊”的嘀咕聲,但她並沒有多想。毛球考到了汽車的駕照,以穩妥的駕駛風格前往郊外的有車一族專用的大型零售商店中,買回成堆的文具,往孤獨的房間裏扔了一地,著手做起某件事來。
後來,丟了魂的毛球像一隻不死鳥,而且如一隻極樂鳥般華麗複活。這是一年後,也就是一九八五年間的事。雖然連我這個女兒都不知道她盤算了些什麽,但一年後,她忽然獲得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