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鐵之火

這時,世界正離泡沫時代越來越近。但是到泡沫時代之前,毛球等不良少年和少女都在十幾歲時肆意妄為,大放光彩了一場,之後就像附體的邪魔消失了一般,告別同伴,迅速長大成人。少年在當地就業,有人當修配工,有人做建築工人,還有人通過學習從事急救工作。曾經的少女陸續懷孕,和男友結婚,當了母親。對於這些曾經的不良少年和少女而言,正在逼近的泡沫是一種與他們無關的現象。後來活躍於泡沫時代的,是那些藏在他們身後、一直受到不良文化欺壓的不起眼的書呆子。

他們上了大學之後,又是買車,又是打扮自己,出落得一身都市氣息。舞廳不再是優哉遊哉地吃炒麵或是初中生在舞池裏尖叫著踩舞步的地方,反而變成成年人的遊樂場所,由大學女生或女白領站上高台,享受聚光燈的照耀。那些曾經是書呆子的丙午大學女生晚一步爆發,穿著緊身連衣裙統治了大城市的舞廳之夜。

至於企業,則開始拓展本行之外的業務,繼續接受融資。地價上漲,土地開發商暗中活躍。普通民眾也按揭購買公寓,穿上高檔品牌的服裝。大學畢業生更受到企業的你爭我奪。但這是大城市裏的事,山陰地區隻是通過電視機這一文明的利器觀望這種景象罷了。紅綠村中並沒有什麽變化。

這個時期,毛球沒有抬頭瞟過這些在大學裏初試啼聲的晚熟丙午生人。她偶爾會信步走到宵町巷中遊玩,似乎在那裏交了一個醜得出奇的大學男友,但除此之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那名男友是來自縣外的學生,對毛球的可怕傳說一無所知。據說他認為毛球隻是個普通的長發紅唇的漂亮女人,和她交往時也相當隨性。除了時不時和男人出門之外,毛球不分晝夜地泡在房間裏,不斷地畫著些什麽。包曾無意間聽到“玫瑰花好難畫”的嘀咕聲,卻並不明白個中意味。毛球大約每個月會走下階梯的坡道,去郵政局一次,寄出一份四四方方的大信封。除此之外,她不是懶懶散散地出門,就是躺著看漫畫看個沒完,這難免令家裏人也覺得毛骨悚然起來。萬葉抱怨道:“精神太好是讓人頭疼,可是安靜過頭也很嚇人啊。”於是她客客氣氣地找婆婆商量,問要不要再去百次參拜,這時卻發生了一樣變化。

一名神奇的男子自東京來拜訪毛球。

他的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穿著意大利產的休閑西裝,腕戴金表,雙腿修長,每走一步,亮閃閃的皮鞋就會在柏油路上發出高雅的聲音。他垂肩的長發染成茶色,長相清爽,十足十的精致風格。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這種鄉下地方看不到的類型的男人,周身都散發出大城市舞廳之夜的氣息。

從在大紅綠站的站台下車的那一刻起,男子便備受矚目。他走在車站附近的大路上,隻見走出商店的年輕男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老爺爺老奶奶亦是如此,不分成人小孩。盡管背後有無數道目光貫注在自己身上,男子卻渾不在意,手持地圖,步履不停。他仰望階梯的坡道,微微皺眉,但還是緩緩爬起坡來。一些住戶走出階梯的住宅樓,竊竊私語起來。“這個男人是什麽人?”“他要爬到哪裏去?”“這樣爬上去,就到赤朽葉家的大宅了。”此時秋季少有的山風呼嘯,夾雜著紅色的枯葉,猛推男人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穿著閃亮皮鞋的腳懸空,險些被吹跑,但男子用力站穩腳步。或許他有著出乎意料的堅定意誌。後來山風繼續呼嘯,但男子立定腳跟,不斷向上。

他在赤朽葉的大宅前止住腳步。

一個長發女人站在門前。她穿著紅色和服,瞪著一雙小眼睛凝視著男子。看到這副樣子,男子雖然覺得有些毛骨悚然,還是出聲道:“喂,你就是赤朽葉毛球嗎?”

聽到這個問題,女人躊躇了一秒,默然點了點頭。男子立刻遞出名片,低頭問好。這張名片鋒利得似要刺進皮膚一般,上麵寫著出版社的名字。

男子的名字叫蘇峰有,是一名少女漫畫雜誌的編輯。

“毛球,你投到我社的漫畫一路闖到了最終選拔,但很遺憾,還是落選了。因為評委老師反對。不過,雖然以戀愛漫畫的標準來說有點怪,但我覺得很有意思。所以,我想來見你一麵。”

蘇峰快嘴快舌地說起這些話後,女人驚訝地瞪大眼睛。蘇峰心想,這張麵孔著實瘮人,卻還是和她一起邁出腳步。

“當然了,我也跟主編說過了。來,我們來商量商量吧。我也是第一次培養新人,不過我覺得合作對象是你的話,應該沒問題。”

他和女人一道走入玄關。這座宅邸豪華得驚人。蘇峰想著原來她是資本家的女兒,脫下鞋子,那個女人卻突然緊緊握住他的手。他被拉著手走過擦得鋥亮的走廊,進入會客室。女人一邊擺弄著地球儀,一邊凝望著他。

她看的時間越長,蘇峰便越是不舒服。“除了你投來的作品,你想不想畫畫別的東西?雖說是少女漫畫,你也可以不畫戀愛題材,反正我覺得你的戀愛觀應該不太受大眾歡迎。來,說說看你想畫什麽樣……的……題材……”他漸漸感到一種被無形之手按住眼球般的壓迫感,於是閉上眼睛,卻再也無法睜開。“我們一起……做……漫畫……吧……”蘇峰陷入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

有人用力搖晃著他,蘇峰的意識慢慢清醒。他感到肩部沉甸甸的,一陣惡心感,像從冥河裏遊了一圈回來似的。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本應是早上來的,外麵卻已經黑透。眼前是一張女人的臉。

這個女人五官立體,膚色淺黑,和先前的人截然不同。她留著流行的長短一致的垂腰長發,用的是正紅色的口紅,一身緊身連衣裙,係著腰帶鏈,耳上是一對碩大的圓環形耳墜。這是個大城市裏都難得一見的明豔美人。女人垂下畫得很重的眉梢,搖晃著蘇峰。

“你是誰啊?怎麽睡在這種地方?你是包的男朋友啊什麽的嗎?”

“包?”

包的男友,這個說法本身就相當詭異,令蘇峰又感到一陣頭疼,閉起眼來。這次他很快就能夠再次睜開雙眼了。女人粗暴地捅了捅蘇峰。

“你在幹什麽?話說回來,你還是個時髦的好男人嘛,比包大好多啊。”

“比包大?”

蘇峰想辦法站起身,對可疑女人說道:“我叫蘇峰有,是來見赤朽葉毛球的。”

“你找毛球的話,那就是我啊。”

“什麽?”

蘇峰反問一句,接著慌亂地追問道:“那剛才那個女人是?”他解釋說,那個女人一頭長發,穿著紅色和服,年紀應該是十幾歲,但真正的赤朽葉毛球卻一頭霧水。

“我家裏沒這號女人。女傭的年紀更大,要說妹妹的話,我又隻有一個,而且她長得很像我。”

“可是,我的確是被那個女人帶到這裏來的。她用冰冷的手緊緊地……”

“冰冷的手?搞不好是真砂。”

“真砂是誰?”

“是我家以前的女傭,也是我老爸的情人。不過她很久之前就已經死了。那個大媽是個怪人,因為光著身子跳舞出了名。蘇峰,你好神啊,還沒有人見過真砂的鬼魂呢。”

聽到這些話,蘇峰險些又昏過去。

令他害怕的是,後來他每來這裏一次,就會遇到毛球所說的“真砂的鬼魂”站在大宅門口,牽著他的手,用灰暗的眼睛直直凝視著自己。那個女人有時穿著和服,也有時穿著符合現代高中女生口味的藏青色西裝、格子裙、帆布鞋等極為普通的服裝,有時甚至就穿著高中的製服。但蘇峰戰戰兢兢地詢問後,毛球必然會百思不得其解地回答說:“這家裏沒有這樣的女人。見鬼了。你認識我妹妹包吧?剩下的就是我媽媽和奶奶了,還有五個年紀大的女傭。真想不通啊。”

不管怎麽說,這一天,蘇峰又向真正的赤朽葉毛球重複了一遍他作為編輯的設想。毛球向少女漫畫雜誌投去的是一個兩名少女圍繞一名少年爭風吃醋的戀愛故事。雖然最終落選,但蘇峰這個讀過大量漫畫的年輕編輯卻在這份粗糙簡樸的作品中體味出一種新的可能性。主編納悶地說:“有嗎?你說的是這份作品?”但他又考慮到也是時候讓蘇峰培養培養親手栽培新人的經驗,而不是隻從資深編輯那裏接手他們負責的漫畫家了。於是乎這一天,蘇峰千裏迢迢地從東京趕來鳥取縣西部這個宛如天涯海角的地方。

“搞什麽,我不能靠這個出道嗎?”

毛球憤憤不平地說道。她的態度中充滿不諳世事的自信,但麵對這個魯莽青年,蘇峰卻感到對方前途無量。

“這篇不行,畢竟故事太離奇了。”

“離奇嗎?”

“是啊。除了戀愛故事,你有沒有其他想畫的?”

“想畫的啊……”

毛球撥起長發,帶著哈欠陷入沉思。

蘇峰漸漸被毛球這種不似新手的態度和與之相矛盾的達觀而灰暗的眼睛征服了。這實在不像是十九歲的小姑娘。這是一種長年的抗爭和其終結所帶來的過早心死,但蘇峰來自逐漸步入泡沫時代的大城市,對這種心態一無所知。

“蘇峰啊,我沒讀過什麽書,也根本沒什麽文化。要說我朋友呢,也都是些族裏出身的家夥。”

“族?”

“哈哈,就是暴走族。在去年之前,我都隻是個開著摩托車四處飛飆的不良少女,害得家裏人擔心,像我媽媽,都愁得瞞著大家去百次參拜了。不過,這些也全都過去了。我有個特別好的好朋友,她在去年死在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是遇到事故了嗎?”

“不……她被抓了,然後在牢裏死掉了。真是個傻丫頭。說實話,我好想快點忘了她。”

毛球緩緩銜起薄荷香煙,拿起打火機。蘇峰眼明手快地為她點了火。聽到她低低的“多謝”,蘇峰點了點頭。

“很痛苦嗎?”

“……是啊。可是,這些事沒那麽容易忘掉。因為和她在一起的回憶就是我的青春啊。可是,它已經結束了。”

那份與年齡不符的過早心死再次隨著香煙的煙氣一起,搖曳著飄上天花板。蘇峰眼中放出光芒,握住毛球的手。毛球不耐煩地說:

“幹嗎突然握我的手?”

“毛球,我跟你說,就是這個,你要畫的就是這個。”

“……什麽?”

“漫畫這種東西是畫給年輕讀者看的,所以漫畫家應該畫自己的青春。你有著隻屬於你的青春,你要不要畫畫你的青春?”

“可是,我的青春可不是少女漫畫的風格,很不光彩的。”

“要把它變成少女漫畫,與其說是你的工作,倒不如說是我的。包在我身上吧,我會把你創作出來的故事調整成標準的少女漫畫的。”

“你真是不嫌麻煩啊。”

門外漢毛球嘲笑道。然而這時,蘇峰心中卻湧起一陣預感:這會是一場豪賭。蘇峰有著野心,他夢想親手培養出大紅作品,閃耀著登上業界的中心。聽他滿懷**地講述一番後,毛球答道:“哦,我知道了。”接著,她開始在筆記本上飛快地畫起分鏡來。她正用鉛筆畫著劍也似的馬尾飛舞在藍天前的畫時,一個圓嘟嘟、胖乎乎,長得像小惠比壽的小學生經過走廊。

“姐姐,你在幹什麽?”

“我在畫漫畫呢。”

“又來了啊。你整天不出門,就縮在家裏,還化著妝。你最近好不對勁。”

“孤獨,不瞞你說啊,我當上漫畫家了。這方麵請多多關照了。”

“真的嗎?厲害,姐姐太帥了!”

毛球偷偷回頭看一眼蘇峰。自見麵之後,始終意興蕭然的毛球這時候第一次對蘇峰露出似是笑容的表情。她一笑起來,麵容出乎意料地稚氣無依。

“聽到孤獨這麽說,我好開心。姐姐我會加油的。”

“嗯……不過,下次你還是在自己的房間畫吧。”

“哈哈,我知道啦。”

圓嘟嘟、胖乎乎的小學生在走廊上走遠。毛球帶著微笑奮筆疾馳。

毛球畫給蘇峰看的分鏡相當粗糙,充滿超出少女漫畫範疇的激烈與暴力、血與衝動,以及過於獨特的價值觀。蘇峰看過一遍後,耐心地一一指導道“這一幕描畫過度了,收斂一點更容易受女生歡迎”“這裏要加長,用跨頁來展現”“設定可以再獨特一點。你畫的時候再大膽些,再放開些吧。不過女主角要設定成普通的女生,不然女生讀者會沒有共鳴的,再普通一點。”

經蘇峰謹慎地調整平衡感後,毛球原本粗糙暴力,還帶有一絲前衛色彩的作品搖身一變,成為精練得驚人的漫畫,既適合初高中的少女閱讀,又有著前所未有的魅力。蘇峰撇下自己負責的其他漫畫家,在赤朽葉家待了五天左右,忘我地督促毛球畫完分鏡,隨後便像被山風吹飛似的衝下坡道。萬葉的養父母——多田夫婦中的妻子正好和蘇峰擦肩而過,開開心心地嘀咕了一句:“哎呀呀,好男人啊。”蘇峰和藹地對這個陌生而優雅的老婦人打了聲招呼,詢問哪裏有複印機。他在超市的一角用一張十日元的價格複印完分鏡,找到郵政局,寄到東京的出版社去。其後,他又衝回大宅,敲醒倒在沙發上、睡得嘴巴大張的毛球,開始總結具體的設定。

主編有了回複,確定將這份作品以短篇的形式在雜誌上一期登完。收到“問卷調查的結果令人滿意的話,可以開始連載”的反饋,蘇峰再次踢醒倒在地板上打盹的毛球,讓她為短篇作品描線。描完後,二人又開始就連載作品展開商討。

萬葉擔心地探頭看向會客室,問道:“那個,這個這幾天一直待在這裏的男人是誰啊?”聽到淚說可能是毛球的男朋友後,她愕然仰頭看著兒子,不住搖頭說:“怎麽可能?這種好男人哪能看上毛球啊。”

赤朽葉毛球的出道作——描寫女暴走族的愛情、友情與鬥爭的《鋼鐵天使!》在漫畫雜誌上刊登後,家裏人才知道毛球竟然成了“少女漫畫家”。他們還沒來得及吃驚,就收到東京方麵的通知,說毛球的作品首次登場,就在問卷調查中奪得桂冠。毛球和蘇峰抱成一團,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不久後,閃耀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後半的少女漫畫界的長篇女暴走族漫畫《紅綠女暴走族合戰大繪卷 鋼鐵天使!》開始連載。這是毛球持續十二年以上的長期連載這一漫長戰鬥的開端。蘇峰在赤朽葉本家的會客室裏住下,不分晝夜地和毛球開會探討。毛球這個一竅不通的新手一旦陷入迷惘、喪失自信,甚至因懊惱而流淚時,蘇峰便會嚴加斥責,為她提供精準的建議。他們帶著《鋼鐵天使!》坐上僅有二人的小船,想方設法在漫畫界這一過於寬廣的大海中揚帆起航。

這時的毛球和蘇峰迎來了新漫畫家和充滿工作熱情的編輯之間的典型蜜月期。二人配合默契,可以不假手第三人便決定一切。毛球將改編和周邊開發等事務都交由蘇峰代為接洽,他在出版社裏的地位迅速水漲船高。毛球帶著新手特有的靈活性和求知欲,以坦誠活絡得驚人的態度吸收著一切知識。大約半年後,毛球掌握了竅門,開始能夠提前預測到蘇峰可能會提出的精準建議。周刊連載壓力過大,忙得毛球焦頭爛額。她不舍得花時間和蘇峰說話,開始頻繁自己拿主意往下畫。

起初,蘇峰在東京和鳥取間疲於奔命,但《鋼鐵天使!》大獲成功後,他便不再負責其他漫畫家,隻當赤朽葉毛球的專屬編輯。隨著提建議的必要性越來越低,二人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出道之前,蘇峰是老板,二人的關係近似於上級和下屬、哥哥和妹妹。然而沒過多久,二人站在了同樣的高度上,就像地基漸漸偏移一樣,身為作者的毛球取代負責栽培的蘇峰,成為上級。蘇峰的工作變成等待毛球完工,再接收原稿。蘇峰發掘出的故事萌芽在毛球心中開花結果,開始如濁流般奔湧。與此同時,新漫畫家毛球的版稅超過大出版社員工蘇峰收入的這一重大時刻也越來越近。

漫畫大獲成功,遠遠超出二人開始時處於摸索狀態的小小夢想。刊登雜誌的售出率一轉眼便超過八成。周刊少女漫畫本身已日落西山,出版社險些在會議上通過將雜誌改為雙周刊的提議,但毛球登場後,發展趨勢為之一變。每周近二十萬本的銷量猛增至七十萬本。這是一種叫作流行的驚天巨浪般的現象,連毛球自己都半懂不懂。

不知什麽原因,那些與不良文化完全絕緣、戴眼鏡的黑發乖學生在房間裏讀《鋼鐵天使!》,在教室裏宣講《鋼鐵天使!》,頃刻間便將毛球推上時代寵兒的寶座。大城市裏湧來一大批人來采訪年輕有為的毛球。在連載開始的第二年,也就是毛球二十歲的那一年,出版的第一卷大量加印。

毛球在全國巡回開簽名會後,真正的“製鐵天使”——女暴走族們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揮著旗子,開著鮮紅的摩托車,又或是從車裏探出身來,任受損的茶色頭發飄揚在風中,“啪啦哩啦”地圍住毛球出行用的麵包車。這些護送的女暴走族像從漫畫裏走下來似的,令人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又是漫畫,看得閱讀毛球作品的下一代眼鏡少女們哇哇尖叫,興奮不已。簽名會的會場總是被女暴走族們圍成一團。對於已走上正路的赤朽葉毛球,以紅綠村為大本營、總人數超過千人的“製鐵天使”從不多說一句話,隻是堅持默默地護送她,無論是北至北海道,還是南至九州。這時絢爛的泡沫時代將近,而不良文化實際上已後繼乏力,迅速走向滅亡。正活躍的不良少女們像要燃盡最後一星火焰似的,聚集在毛球身邊。

時光流逝,毛球成了無可動搖的當紅漫畫家。後來,她每去全國巡回一次,女暴走族的人數便減少一些。她們像梳齒脫落一般,一個接一個地長大成人,搖身變為市井人家的賢妻良母。她們退出護衛隊,漸漸開始混在眼鏡少女裏,去簽名會上排隊。她們抱著頭發長長的孩子,一言不發地請毛球簽好名,和她握完手再回家。自己以前是個戰士時的記憶隻在這些女人的內心深處靜靜燃燒不休,一如幻象中燃燒的風箱之火。

毛球春風滿麵地開巡回簽名會,而美男子蘇峰總是陪在她的身邊。少女們對著美麗的漫畫家和她身邊麵容俊秀的編輯哇哇尖叫,用一次性相機拍下二人的照片。二人都對著相機露出陽光至極的笑容。然而在這個時候,漫畫家和編輯的蜜月已經一去不回。

收入逆轉的重大時刻早已來臨,倘若周圍沒有人在,二人都很少和對方說話。蘇峰在編輯部內的地位得到飛躍性的提升,但無論作品如何走紅,蘇峰作為出版社員工,收入都沒有太大起色。賺得最多的是出版社,其次是赤朽葉毛球。

《鋼鐵天使!》雖然是毛球這個漫畫家的作品,但實際上卻出自毛球和蘇峰二人之手。他們有著漫畫家和編輯之間的信賴,有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友誼,有著猴子和耍猴人之間的感情,然而他們看不清對方的心意了。而一旦放手之後,他們便再也找不回這種關係。

毛球終日忙於工作。勢力逆轉之後,蘇峰隻能靜待原稿完成。對他而言,毛球是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卻在疏遠後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某種巨大的生物,一直待在這個漫畫家身邊,在男人心中無異於坐牢。但對蘇峰來說,這是公事,對毛球來說,將開了頭的事做完也是一種責任。蘇峰倏然間想到,如果赤朽葉毛球是個男人的話,他的感受還會舒服些。回到公司裏,他就是威風八麵的《鋼鐵天使!》的責任編輯,但在漫畫家麵前,他卻覺得自己是個無名小卒。毛球在漫畫的支持下不屈不撓地挺下來,蘇峰卻在漫畫的壓迫下,於某一刻屈服。

蘇峰帶著毛球的手繪原稿,前往郵政局。從階梯下坡之時,山風吹來,原稿飛上天空。他抬頭看向原稿,一陣茫然。若是跑起來,還來得及撿起稿件。但蘇峰沒有跑,也沒有試圖去撿。他像終於耗盡氣力了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仰望鳥取灰色的天空。濁流改變了蘇峰,改變了毛球。由於疲倦過度,他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蘇峰回來後說:“……我把原稿搞丟了。”毛球聞聲大怒。這麽長時間以來,二人終於再次凝視對方。

培養了自己的編輯的眼中一片渾濁。毛球看出,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愛,沒有期待,也沒有並肩而戰的誌氣了。不知為何,蘇峰的眼神中帶著輕蔑之色,他在毛球身上看到的隻有錢和權力。毛球咬緊嘴唇,不理少女助手們的阻止,狠狠抽了蘇峰的臉一巴掌。然而蘇峰依然一聲不吭。

“道歉。給我跪下,向我道歉啊!”

蘇峰默然跪下,將額頭貼在地上。培養者和已成長者。毛球低聲說了句“夠了”,走回工作室。“重畫。”她和助手們一起不眠不休地花了三天畫完原稿,沉默著交給蘇峰。自此之後,二人雖在同一屋簷下,也在從事同一部漫畫的連載工作,卻不交一言。

毛球早就決定每周隻休息半天,就是周一傍晚到晚上。在這段時間裏,她也不出門散心,幾乎都是坐在簷廊上眺望後院。據說如果單眼工人豐壽來訪,她會對豐壽說“媽媽在會客室呢”,時不時還會這樣站著和他聊上幾句。

這個死腦筋的工人是毛球母親萬葉的朋友,和她的父親水火不相容,但和長大後的毛球卻很聊得來。毛球也是個死腦筋的女人,因此實際上非常害怕變化。

豐壽常常和毛球聊起那名已故的少女。對豐壽來說,那是他的侄女。他為蝶子的死而羞愧,由於他性格傳統,所以感觸極深。

“這世上的人隻會說她的壞話。她上了高中之後是學壞了,可是以前還是個好孩子,可他們說得好像蝶子生來就是個大惡人似的。”

“讓他們說去吧。大叔,有我們喜歡她就夠了。謠言不過一時,喜歡卻是永遠的。”

“沒想到毛球小姐會說出這種話啊……”

豐壽吸了吸鼻子。

盡管時移世易,豐壽卻全無變化,正如外形依舊的高爐。母親萬葉也常和豐壽在一起。父親曜司依然絕大多時間泡在公司裏,顧不上家庭。他到底還是知道了長女毛球已當上漫畫家,但既不反對,也不發表意見,將家裏的事統統交給母親阿辰和妻子萬葉打理。

毛球雖然害怕變化,卻要在當紅的二十歲夏天迎來一場毫無預兆的、更為激烈的變化。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

母親萬葉曾預先看到的那個痛苦夏日,終於來到了赤朽葉本家。

在這一年,我的舅舅赤朽葉淚就要滿二十二歲了。他即將以優異的成績從當地的國立大學畢業,赤朽葉製鐵中人人都安心落意,認為出色的長子會繼承家業。畢竟剩下的四個孩子裏,一個是從不良少女變成漫畫家、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毛球;一個是終日死氣沉沉、總是搶男人的百夜;還有一個是沉迷打扮交友、正撒開了玩的高中女生包;最後一個是整天縮在房間裏的小學生孤獨。人人都倚仗淚,曜司開始雷厲風行地教他經營學。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起毫無預兆的事件。

暑假期間,淚和大學朋友一起去遠足,目的地是碑野川的上流,中國山脈的山脊處。大家正精神抖擻地唱著歌,卻注意到獨獨少了一個人的歌聲,於是立刻發現他已不在山路上。朋友說淚是腳滑,掉進碑野川裏去了,然而並沒有人見到這一過程。他幹淨利落地從山路上消失,仿佛現世隻是一時的寄身之處一般。遠在山下的河中傳來“砰”的水聲,卻聽不真切,令淚的朋友們大感納悶。他們大聲喊著“喂,淚”“赤朽葉”,跑過山路,發現找不到淚,便下山報了警。據說有一個朋友幾近癲狂地追著淚,想要追隨他跳下山崖,被其他人喊著“三城同學”,拚命攔了下來。後來,警方派出搜查隊翻遍整座山,卻找不到淚的人影,就像他從這個世界蒸發了一樣。

赤朽葉本家裏,曜司顧不上工作,百夜也難得給自己像百次參拜一樣勤勞從事的小三活動放個假,毛球也徹底扔下周刊連載,心慌意亂地在山中奔跑,去神社寺廟祈禱。“大哥!大哥!”她發了瘋似的在山道上狂奔,呼喊哥哥名字的聲音響徹整座山脈。旁支的人也分頭到山中步行尋找淚。

本家的頂梁柱長子可以像被風吹走一樣頃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嗎?在大宅裏的人傾巢而出,翻山越嶺,四處奔走著喊淚的名字之時,隻有母親萬葉閉門不出,安然不動。年歲增長、極為豐滿的赤朽葉辰來到像擺設一樣靜坐的萬葉身邊,將手放在萬葉膝上,說道:

“別自責。萬葉,不要自責。”

萬葉自從在幻象中見到淚死的那一晚開始持續了二十二年的沉默在這一刻打破。據說她猛地趴到阿辰豐滿的膝蓋上,發出了從未有人聽過的嗚咽,一如生下淚的那個早晨。

“阿婆,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了。大家都那麽看好他,我卻一直瞞著大家,真是對不起。”

“不要自責。我從選你當媳婦的那一天開始,就覺得你生下的孩子裏會有一個被大山帶走。因為你是山裏人的孩子啊。”

“可是,我……早就知道……”

萬葉的肩膀顫抖著,她抬起頭,筆直地豎起右手食指。

食指指向後院。她指著院中自己一直以來常常佇立的小河邊,幽幽道:

“到了早上,淚就會回來。他會隻帶著那具變得空空如也的身體回來的。我早就知道了,因為我是千裏眼。”

聽到萬葉的話,阿辰走進後院,注視著小河。來自山脈岩峰間的水流動不息,一片清澈,水草悠悠搖擺。

阿辰深吸一口氣,用穿雲裂石的尖銳嗓音呼喊毛球。老夫人的聲音似乎傳遍了整個村子,連風都為之止息,大山也一陣震顫。

毛球回來時滿身泥濘,光著腳,披頭散發。她來到後院,阿辰指了指小河:“看著這裏,明白了嗎?”毛球感到一陣不尋常的氣息,默然點了點頭。她在簷廊上坐定,即便夜色轉深,貓頭鷹啼叫,她依然坐在原地,凝望著黑暗的小河。她素麵朝天,周身是泥,雙目充血地抱緊膝蓋,隻有夜風溫柔地吹拂著她。

毛球一刻也不合眼地繼續凝視著小河。天色終於開始轉明,淚緩緩地回來了。他順流而下,身軀冰冷地回到大宅之中,一如萬葉所預視到的未來。

淚的遺體漂浮在狹窄的小河上。這具溺水的身體是沿著碑野川的河水流進小河裏,回到家中的。他膚色慘白,還帶著溫和的微笑。毛球輕輕起身,踩亂模擬火焰之形的砂石,衝向淚。她光著腳跳進小河裏,用健壯的雙臂抱起哥哥的身體。“大哥,大哥……”那張帶著微笑的臉似乎並未離世,依然如四目相對時那般溫柔。“大哥,大哥……”毛球顫抖著走出小河,“滴滴答答”地滴著水,在大宅的走廊中徘徊。“大哥,大哥……”她滴著水,長發上滿是泥汙,雙臂抱著死後變得沉甸甸的哥哥。

在晨霧之中,阿辰叫住在走廊上徘徊的毛球。毛球回頭看去,隻見阿辰發著聖光。毛球一陣茫然,第一次覺得要倚仗這位奶奶。“怎麽辦?奶奶,怎麽辦啊……”她不安地反複說著,阿辰緩緩點了點頭。毛球失手滑落哥哥的遺體,跪倒在地,野獸咆哮般地哭出來。從房間中走出的萬葉瞪大眼睛,定定地望著淚掉在走廊上的身體。

萬葉的頭發在一夜之間化為銀絲。毛球繼承的正是她那漂亮的黑色長發。這頭覆蓋住淺黑色身體的及腰波浪形長發從發端到發尾都變成了初雪般的顏色。

眾人依賴的長子的遺體冷冰冰的,卻依然帶著微笑。本家三代女人阿辰、萬葉、毛球就呆愣愣地圍坐在這具遺體旁。察覺到這種跡象,家裏人和旁支的人都趕了過來。

長子溘然長逝,令曜司陷入茫然,但入夜後,他發現萬葉的眼神格外安分,大有心如死水之感,便逼近她。

“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你看到這一幕了?”

萬葉徐徐點點頭。

“……我之前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麽不說!”

曜司在婚後第一次抽了萬葉的臉一巴掌。萬葉垂下頭,安然不動。曜司就這樣怔怔地站了片刻,其後用靜得嚇人的聲音問妻子道:

“我什麽時候會死?”

“……”

“隻說你知道的信息就行了。告訴我吧。赤朽葉製鐵能撐到現在,是因為我知道老爸會死。是因為萬葉,你是千裏眼。我經營了這麽長時間,一直是按照自己會長命百歲來規劃的,可是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萬葉看向丈夫的臉。

曜司已上了年紀,和她在很久之前在幻象裏看到的那張斷頭而死的蒼老麵容相差無幾。她明白丈夫死期將近,向他跪下,告訴他已時日無多。曜司將嘴唇咬出血。

毛球是個除了打架和畫漫畫外一無可取的年輕女人,剩下的那幾個妹妹也不太有前途,小兒子還在上小學。曜司走在走廊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迷宮般的大宅走廊裏迷路。他心神震動了嗎?又或許震動的不是他,而是失去繼承人的赤朽葉大宅本身。他在走廊的迷宮中一次又一次地迷路,五個小時之後,終於走到守靈的靈堂。見到正倚棺痛哭的毛球,曜司死死握住她的右手腕,她的左手腕則被蘇峰緊抓不放。雜誌這周要連載的部分已經以作者急病為由暫停一期,那麽下周以作者采風為由再暫停一期之類的手段自然行不通。這本漫畫雜誌現在正因《鋼鐵天使!》的走紅而大受歡迎,如果再停一期,雜誌的實際銷量會驟減,也就會有人被炒。蘇峰現在還是不和毛球說話,手卻緊緊抓著自己培養出的這位會下金蛋的漫畫家。

曜司拉起毛球,連帶著將俊秀的蘇峰也拽得離了地。雖然有人抓著自己,毛球卻不管不顧地喊著哥哥的名字,隻是垂淚不已。曜司大聲斥責道:

“毛球,你以前有沒有聽過爸爸的話?”

“沒有。”

“我有沒有求過你這個女兒什麽事?”

“沒有。”

毛球哭著回答道。

“你能答應爸爸一件事嗎?”

“好。”

“招個女婿吧。”

“行。”

蘇峰大吼道:“行才怪!你得再單身奮鬥十年,不然我會有大麻煩的!”曜司盯著蘇峰光滑俊美的臉,恨不能盯出個洞來。蘇峰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正中間的毛球垂著頭,被二人拉來拉去,猶如古代名案中被兩個母親爭奪的孩子。她這時的臉色也是蒼白的,麵無表情得出奇,像被亡者附體一般。

這天晚上,兄弟姐妹大覺緊張。家裏人人都知道母親是千裏眼。他們也知道,父親會說出這種話,就代表在兄長死後,父親大約也將不久於人世。那麽就必須有人招到一個父親看得上的男人入贅,來保護這個家。世家出身的女人的職責就是在暗地裏做好保護家族的工作。

毛球雖然是個不良少女,但也有極富責任感的一麵。自從兄長淚早逝之後,毛球的身上便肩負起兩種責任。一是以作者的身份、繼續做好當紅漫畫《鋼鐵天使!》的頂梁柱,一是以赤朽葉本家長女的身份保護這個大家族。這兩種責任壓在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女生粗壯結實的肩上。

毛球的人生處處都受到亡者的影響。這時也是如此。

在守靈現場,唯有蘇峰不了解這些內情。對他而言,毛球隻是一名漫畫家。會下金蛋的漫畫家突然就要被搶走的事實令蘇峰驚惶不已。畢竟他雖然以赤朽葉的專屬編輯的身份守在大宅之中,但對家族內部的情況卻懵然無知,以至於到這個時候,他依然認定出現在守靈現場的百夜是女傭的鬼魂,不敢直視她。他不知道彌漫在這個家族中的奇特緊張感究竟為何。看到毛球問都不問對象是誰,就一口應下,蘇峰當即大抓其頭,悲痛地放聲大叫,之後又連滾帶爬地衝下階梯的坡道,奔向兩層木結構的NTT大樓。發給東京出版社的電報在夜空中劃過一道亮光,飛向東方。

“未能阻止赤朽葉毛球閃婚,蘇峰。”

蘇峰被炒了。

到第二天,也就是葬禮的這一天早上,又來了一個長相與蘇峰極為相似、穿著意大利產西裝的俊美男子。他遞來的名片似要刺進皮膚一般,上麵寫著他的名字:遠鍾晶。遠鍾參加了葬禮,向毛球問好。他問起結婚對象時,毛球說了句“不知道”。他已經調查過,知道毛球正和一名醜得出奇的當地同齡大學生交往。然而他提起這名大學生的名字後,毛球驚奇地答道:“應該不是他吧。”

遠鍾不像蘇峰那樣熱愛漫畫,腦筋卻轉得極快。到這一天的晚上,他已經打探清楚了大致的情況。毛球是為公司招贅,這樣應該不會妨礙到工作。毛球隻停過一次連載,在兄長的葬禮結束後就重新畫起漫畫。她流下眼淚時,遠鍾為她擦幹。助理也增員了。在遠鍾的安排下,一群嬌豔的少女從大城市應招而來。她們共有七人,都是漫畫家後備軍。這些少女駐紮在毛球位於赤朽葉本家深處的工作室內,又是畫背景,又是貼網點。毛球畫個不停。她每次流淚,都會被新的責任編輯擦掉。周刊連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每次的讀者調查問卷明信片都將人氣表現得一清二楚,作品人氣稍降便會遭遇腰斬。捧紅毛球的是讀者的熱情,但逼迫毛球永不停歇地工作的,也是這種無形之力。蘇峰發現的金礦被毛球親手開掘出來,又化為金之濁流,奔流不息。讀者的**膨脹了。不知不覺間,毛球已成為肩負這家編輯部的招牌作家,她已無法憑借自己的意誌阻止這一趨勢。毛球畫個不停,眼淚被陌生的男子遠鍾從背後伸過手來擦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