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9]
確定毛球丈夫人選的人是阿辰。曜司從在赤朽葉製鐵工作的有為青年中挑了一些候補,去找母親商量。阿辰看也不看照片和個人資料,就選出一張照片,說:“就是這個人了。”至於萬葉,她似乎早就在預視中了解到阿辰會選中此人,不待曜司開口就已然接受。曜司走進毛球的工作室,強忍著少女們透不過氣的體味,通知了這一消息。於是毛球頭也不抬,說了句“知道了”。遠鍾替她接過個人資料,隨手扔到桌上。
但是當天晚上,毛球正繼續畫著漫畫,卻“啊”地嘟囔了一聲。她是意識到還沒有告訴男朋友,自己要招贅了。自然了,按理來說,她該當麵通告一聲,但現在實在擠不出這個時間來。就現場的壓力來看,毛球隻要稍一停手,印刷廠便會慘叫連天。
毛球驀然想起了一名女性的樣子。
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淺黑色肌膚,一雙大眼睛,粗壯魁梧的身軀。
這是某個雨天,她在宵町巷中遇到的那名陌生菲律賓女子的麵容。她當即邊用右手描線,邊用左手打了個電話給忍哥。上次的事之後,多田忍應該又生了三個孩子,現在已經家有四子,人丁旺盛。或許是忍在忙著照顧孩子吧,來接電話的不是他,而是毛球的第一個男人野島武。
武終於過了職業考試,白天開店,晚上就一頭紮進拳擊的世界裏。毛球說起菲律賓女人的事後,武笑著說:“這麽久沒聯係,還以為你有什麽事呢。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喂。”忍卻遠遠地大聲答道:“我認識,那是阿伊拉。”照忍的說法,他把阿伊拉錯認為毛球,在宵町巷裏和她搭過幾次話,就這樣熟起來了。
毛球邊用右手描線,邊用左手給阿伊拉工作的店裏打了個電話,於是她本人來接電話了。
“我叫毛球,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前年在宵町巷見過的。”
“毛球?”
“你幫我扶起了我的摩托車。”
“哦。你給過我一把傘對吧?”
才時隔兩年而已,毛球卻覺得已經過去十年之久了。她早就忘了借傘的事,阿伊拉卻說“那把傘還在我這兒呢”,她輕笑一聲。
阿伊拉要比毛球大上一歲,這一年二十一歲。照忍的說法,她身體出了問題,停工不做了,現在背著債在店裏接電話。忍在宵町巷裏巧妙周旋一番,阿伊拉第二天就來到赤朽葉家的大宅。
她還是很像毛球,但不知什麽緣故,在玄關迎接她的萬葉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女傭們甚至以為是毛球去美容院燙了個頭發又回來了,唯有萬葉一人毫不在意地拉著阿伊拉的手,說著“毛球,有客人找你”,將她帶到裏麵的房間。或許是覺得萬葉一頭隨風飄動的銀發頗為罕見吧,阿伊拉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萬葉緩緩回過頭,用那件事後就凹陷進去的眼睛看著阿伊拉。
“這頭發是一晚上就變成銀色的。”
“真美。”
阿伊拉卷曲的黑發垂至背後。她淺黑色的肌膚,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像黑曜石一般,塗著帶毒似的正紅色口紅,熱褲下露出富有彈性的長腿。毛球慢悠悠地走出工作室,揚起一隻手。阿伊拉也靦腆地揮了揮手。
二人站在一起,長相果然是一模一樣。她們大約繼承了同一片土地的血脈,分別出生於遠隔大洋的兩個地方,但一個是資本家家族的千金小姐,而另一個卻剛在異國他鄉出了健康問題。兩個女人心中湧起了奇妙的共鳴和抗拒之情。阿伊拉諷刺地咧起嘴角,站到毛球麵前。
“是你買了我吧?”
“是啊,用錢,錢啊。”
“那我該幹些什麽呢,有錢人毛球?”
“扮成我,剩下的就是好好放鬆,養好身體。”
“嘁!”
阿伊拉哼了一聲。她先是看了看毛球亂七八糟的工作室,又盯住了怎麽看都是睡眠不足、皮膚粗糙、雙目充血的毛球。她說出“我會好好放鬆的,連毛球你的份一起”後,毛球微微一笑。
自此以後,阿伊拉便成了赤朽葉毛球的替身,代她出席公眾場合。眾多采訪找上代表時代的少女漫畫家赤朽葉毛球,甚至令她無法順心如意地工作。此後無論是電視抑或雜誌來采訪,都由阿伊拉出麵,信口敷衍過去。阿伊拉的日語相當流利,然而她發言前從不調查,也沒有人告訴她相關信息,這個替身當得是一塌糊塗。但她古裏古怪的樣子受到歡迎,招來越來越多的采訪。毛球把接受采訪、參加衣香鬢影的出版社派對之類需要麵對公眾的工作全都交給阿伊拉。
總之,阿伊拉順順當當地完成了第一個任務——和大學生分手。她毫不了解內情,就和大學生約好見麵。不過這時對方已被小三百夜迷得失魂,聽到阿伊拉的話就敷衍地點點頭,說了句“好”表示接受,就這樣回去了。毛球的婚禮一日日靠近。阿伊拉無事可做,就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問毛球道:“你是要和誰結婚?”
毛球抬起頭,為難地回答道:“這個我不知道。”
“這裏有照片呢。”
看起來和漫畫家一樣滿臉疲憊的編輯遠鍾指了指個人資料。不知怎麽搞的,資料上沾滿百夜的指紋。阿伊拉看了看照片,對毛球說道:“好像是個普通男人嘛。”見沒有回應,她抬頭一看,隻見毛球一隻手握著筆,已經坐著睡著了。遠鍾搖醒毛球。她又想起淚,抽抽搭搭地說了起來,遠鍾粗暴地為她擦起臉。工作室裏的桌子排得整整齊齊,眾多少女安安靜靜地繼續做著助手的工作。阿伊拉輕手輕腳地走出工作室,回到分給自己的那間舒適小房間中。
婚禮的日子到了。毛球握著筆,任人給自己塗脂抹粉,描眉畫唇,換上純白的禮服後,才終於起身。“畫完了,喏,遠鍾,接著!”遠鍾接過原稿,奔向郵政局。他發完原稿,直接在郵政局因為過勞而昏倒,被抬上救護車。遠遠聽著俊美的責任編輯被拉走的“嘀嗚嘀嗚”的警笛聲,毛球在大宅中迎接婚禮的到來。
說到這個時候的關鍵人物新郎,他正因為過度緊張和過度畏懼,在階梯的路上猶豫要不要真的逃回去。遠遠傳來不祥的警笛聲,更莫名增添了他的不安之情。
新郎的名字叫作美夫。這時他二十七歲,父親原是階梯的職工,算得上是製鐵之家。但父親被從製鐵工位轉到物流部門,還降了薪後,美夫便一邊送報紙賺學費,一邊讀完高中,之後繼續埋頭苦讀,從東京的最高學府畢業。他回到老家紅綠村,在赤朽葉製鐵裏任職,最近終於還完助學金。
他認真的工作作風和條理清楚的思維方式得到曜司的欣賞,年紀輕輕已升任要職。有一天,曜司邀請他去階梯下的泡泡茶館,他驚疑地過去一看,結果是問他願不願意入贅。這隻是十天前的事。一開始,美夫認為自己區區一介職工,能攀上這種驚人的高枝,可以讓父母兄弟過上好日子,高興得忘乎所以。但仔細一想,所謂的赤朽葉家的女兒,應該就是有故事的毛球吧。他在從階梯的住宅區去赤朽葉製鐵上班的路上,曾經數次險些被不良少女時期的毛球開著摩托車撞到,又或是被她的狐朋狗友們圍住調笑取樂。他本祈求至少對象是毛球的妹妹包就好,但再仔細一想,包高中尚未讀完,應該不是她。美夫畏畏縮縮地問總經理,結果當真是毛球。
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能再拒絕,隻得慌慌張張地找家裏人商量,向朋友哭訴,等回過神來,已經到了婚禮當天。父母好不容易為兒子入贅準備了一隻桐木衣櫥。美夫認了命,這天早上,他雖然仍記掛著不祥的警笛聲,卻還是沿著階梯的坡道一路向上。
美夫是一名出色的員工,後來總的來說也是一名正直老實的經營者,但並非那種野心強烈之人。曜司認定,這個男人具備足夠的才能來穩當地經營公司,將之留給下一代。他這時也神情嚴肅,正戰戰兢兢地爬上階梯的坡道。
終於走到赤朽葉本家之後,隻見身著正裝的曜司和萬葉正站在院中。四肢長得出奇的曜司宛如傍晚的影子,而站在他身邊的萬葉則任由長長的銀發在風中飄舞。聽到萬葉說“難為你走來了啊”,美夫默然鞠躬行禮。身著白裙的毛球慢吞吞地走出來。到了婚禮這種儀式,終究還是由本人而非替身出席完成。赤朽葉本家仍未擺脫長子早逝的衝擊,人人一副恍惚的神情。毛球戴著白麵紗,手上還被塞了一束花。美夫聽到她嘀咕了一句“這打扮真傻”,不敢上前站在她的身邊,也不懂她在說什麽,膝蓋不知不覺就打起戰來。他來到毛球身邊後,感到了一股超乎尋常的緊張氣息。這種氣息來自毛球身上,是背負著時代之人特有的兩種氣場相交纏的結果。其中一種生機勃勃,而另一種則是與之相反的死亡氣息。
這天晚上,美夫在昏暗的臥室中瞪著牆壁,一動不動。到了下半夜,毛球終於慢悠悠地走進來。房間外響徹了少女們在工作室內跑進跑出、又大喊大叫的短促話語:“遠鍾倒下了!”“沒編輯會怎麽樣?”“老師剛給我下一期的分鏡,先收集背景資料吧!”“老師人呢!”“新婚之夜呢!”“啊,新婚啊。”
毛球將長發紮到腦後,素麵朝天地站在那裏,猶如鬼魂一般。她這副樣子和白天穿著華貴禮服的裝扮判若二人,臉上身上都流露出非二十歲女性所應有的疲憊與焦躁。布滿血絲的雙眼、淺黑色的粗糙皮膚。當時美夫又後悔結了這個婚,想逃回階梯的老家去,但他注意到毛球像見到了畏畏縮縮的小動物一樣,又是為難又是猶疑,便直直地仰望著她的臉。毛球像要討好他似的,對他微微一笑。這麽一笑,毛球的臉看起來分外稚氣無助。美夫對這名丙午之女的畏懼之情驟然間煙消雲散。不知何故,他感到妻子頗為可憐。他剛想到這是比自己小上七歲的女孩子,又剛剛失去了兄長之時,毛球伸出粗壯的胳膊,粗暴地拉起了美夫纖細的手。
“好麻煩,你把衣帶解了。”
“……啊?”
“自己脫啦。”
毛球撓撓頭,拽過美夫,壓住他鑽進同一床被子中。美夫背後一陣發寒,這時他才真正理解到,自己不隻是單純地結一次婚,而是到自古以來便君臨於紅綠村天界的赤朽葉本家做上門女婿了。在這裏,不存在淺薄意義上的男人或是女人。掌控一切的是血脈關係。而在這新婚之夜的**,也不存在女人。
美夫感到,唯有黑暗才存在意識。不久之後,一股暖意包裹住美夫,但那不是女性的身體,而是附身於大宅第之上的血脈的意識。從前抱過萬葉的它這一晚包裹住了美夫。毛球壓在美夫身上,默然、無聲地哭泣著。眼淚滴到臉上的時候,美夫對這位高大強壯、身心俱疲的美人陡然湧起一陣愛意。他輕輕伸出纖細的雙手,抱緊妻子,毛球在黑暗中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後來,毛球也熱情地前來臥室求子。室外傳來少女們忙碌的聲音:“描線描完了,給我橡皮。”“老師呢?”“新編輯來了。”
新來的編輯叫綿貫,也是名二十五歲左右的俊美男子,一身高檔西裝被駕馭得妥妥帖帖。漫畫繼續連載,金錢的濁流覆蓋了大宅,流向某處。
無論如何,就這樣,由於淚的早逝而忽然結為夫婦的毛球和美夫總算是培養出了夫妻該有的一定感情,接受了對方。
又過了兩年,赤朽葉本家有一個人動身前往大城市。那就是二女兒包。
搶先一步讀完職高,留在本地公司任職的百夜挽留包,讓她留下來。但包堅稱自己想上東京的短期大學。當時長女毛球招了女婿,大家正對這個相當勤奮聰明的女婿大感滿意,所以包的希望總算是被家裏人聽進去了。雖然萬葉反對,毛球卻在家庭會議上站在妹妹一邊,說“就讓她玩個兩年好了”。
“像包這種孩子,不讓她玩玩是定不下心的。對吧,美夫?”
被點到的美夫連聲咳嗽起來。在公司裏先不說,遇到本家的家庭會議,美夫就心存顧慮,惜字如金。毛球卻尊重丈夫,動輒便向美夫搭話。由於毛球的尊重,包、孤獨也開始對美夫有了一定的敬意。
包長到十八歲,放棄了當偶像的想法,轉而做起演員夢來。她聲稱要追夢,進入短期大學讀書,在東京過起獨居生活。學生的獨居場所從公寓或宿舍變成窄小卻時尚的所謂單身公寓。當時的人們認為六席的木地板配一體化浴室才是時尚所在,而非四席半的榻榻米配日式廁所。包到東京去的這段時間,泡沫文化已經繁榮起來。包每晚都衣著暴露地在舞廳中大跳特跳。大學女生的夜晚燈紅酒綠,卻又不堪入目。包和熱愛時尚交友的朋友轉眼間都洗去土氣,在昂貴禮品、夜景和甜蜜耳語的包圍下度過夜晚。
“這麽好玩的話,我真想一直留在東京。”
包去上了培養女演員的訓練班,時不時去參加試鏡。雖說結果不遂人願,但夜晚的樂趣令她將一切都拋諸腦後。
在包隨著浩室音樂在台上瘋狂起舞的這個時期,她的弟弟孤獨終於得以過上不用為核武器提心吊膽的日子。
據孤獨說,這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冷戰結束的時代就來臨了。他在對爆發核冬天、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幻象的畏懼之中,多愁善感地度過了小學生時代,但某一天,冷戰卻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形式告終。孤獨在電視上看到分隔東西德的柏林牆倒塌的樣子。年輕人並未被邊防軍所射殺,反而輕而易舉地爬上牆頭,大聲呐喊,拆毀牆壁,呼籲和平。柏林牆的碎片甚至成為商品,令孤獨大為震驚。蘇聯也將名字改回俄羅斯。此後在國內,人們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自民黨一黨專政的體製也崩潰了,非自民政權誕生,世界不斷發生著諸如此類的變化。
孤獨雖然上了初中,但隻有前三天去了學校,其後還是拒絕上學。父親曜司將他叫去後,他說會以大學入學資格考試為目標,在家裏學習。孤獨的決心相當堅定。這一點或許和姐姐毛球很像。他通過函授方式學習,取得了優秀的成績,令父親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這一決定。
一九八九年和昭和天皇駕崩的巨大變化同時到來。年號的改變令眾人備感驚異,靜靜品味著一個時代的真正結束。簽名追悼的隊伍絡繹不絕,電視和報紙都不斷播放天皇駕崩的新聞。一股悲傷與失落感與新聞一道獲得增幅,蔓延開來。連續數周都氣氛沉重,像是整個國家被披上厚重的黑布。
新年號定為平成。不久之後,人們看起來似乎恢複了平靜。時間一去不回,形形色色的事物發生、改變,然而以後的時間也將和以前一樣,不斷流逝。在春季降臨,溫暖的陽光照耀大地之時,紅綠村的天界——赤朽葉本家也出了變故。
長期以老夫人的身份掌控著本家的赤朽葉辰到底還是倒下了。
阿辰雖然身材矮小,但極為豐滿,總是像圓球滾動一般在大宅子裏跑來跑去,但這年春天,她在走廊中走向孤獨的房間時,滑倒了。打算送給孤獨的各色金平糖在走廊上花花綠綠地撒了一地。阿辰低聲叫著萬葉,就算女傭們出來了,阿辰也不讓她們碰自己,隻是不斷叫著自己選中的奇特兒媳。當時萬葉正好出門去買東西,等她回來時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但阿辰依然仰麵朝天地躺在走廊上,在散落的金平糖中不住呻吟,不允許女傭和聽到**回來的兒子曜司、乃至要繼承家業的孫女毛球碰自己。終於等到萬葉提著購物袋回來後,她用無依無靠的細微嗓音說道:“我受傷了,把我搬到房間裏。”萬葉扔下購物袋,衝向婆婆。
這個婆婆那時依然麵色紅潤,身材豐滿圓潤,和頭發變成銀色、眼睛也凹陷進去的萬葉站在一起,簡直像是同齡人。萬葉用具有山裏姑娘特色的粗壯雙臂輕鬆地抱起阿辰,將她抱到房間裏。醫生來看過後,說是腿骨骨折。自此之後,阿辰就臥床不起。萬葉寸步不離地照顧她,但那具曾如此肥胖豐潤的身軀轉眼間就變得纖小瘦弱起來。肉少了之後,那張臉看起來的確很像她的兒子曜司。阿辰的房間隻有萬葉一個人允許進入,但毛球曾有一次慢吞吞地來到門外,叫母親出來。
萬葉走出來後,毛球撓著未經打理的長發說道:
“我終於那個了。”
“什麽那個?”
毛球不耐煩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她和上門女婿美夫有了孩子。萬葉走進房間,通知阿辰後,阿辰低聲說想見見毛球。走進房間的毛球發現,睡在被子裏的奶奶的身體縮水太多,她險些叫出聲來,但又慌忙咽了下去。阿辰的身體像可愛的少女一般,纖小而白皙。她微微一笑,皺紋擠在一起,又眯起了由於肉少而極為顯眼的大眼睛。
“你要生了嗎?”
“嗯,終於是要生了。編輯說我的連載可以停上一周。”
“這孩子要出生在一個艱難的時代了啊。”
“哪個時代都不容易啊,奶奶。每個時代,都是艱難的時代啊。”
“嗬嗬嗬,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嘛。”
阿辰眯起眼睛,仰望毛球,接著輕輕撫摸起她開始微微膨起的腹部。天色漸黑,後院裏傳來風吹樹葉的摩擦聲。
後來被問起一九八九這一年,我都回答是宮崎勤事件[10]發生的那一年。這麽一說,幾乎所有成年人都會“嗯”上一聲,表示明白。除此之外,這一年裏,奧姆真理教[11]興起等新興宗教的動向也開始引起社會的注意。在虛擬時代成長的人們長大成人,開始出現離奇的犯罪事件,就像虛擬世界侵入了現實。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年裏出生的。不錯,也就是說,這時赤朽葉毛球懷上的,就是我赤朽葉瞳子。
這一年秋天,瘦出苗條身材的老夫人阿辰以入眠般的姿態靜靜地咽了氣。旁支諸人和紅綠村中的眾多村民趕來參加葬禮。阿辰雖然滿臉皺紋,但身體纖細白皙如少女。看到她這樣躺在棺材裏,年輕人認不出是誰,驚異地盯著她看,年長者們卻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著說:“哎呀,她變回以前的小辰了。”阿辰生前以赤朽葉本家老夫人的身份,比丈夫更盡心地發號施令,堅持保護著家族,在最後又變回出嫁前的樣子,告別人世。葬禮籃子[12]搖搖晃晃地緩緩下了階梯的坡道。吹笛人、吹螺號的老爺爺、敲太鼓的人匯集一堂,熱熱鬧鬧地、開開心心地送走了阿辰。由於這是喜喪,人們麵帶笑容地厚葬了她。
來到階梯下後,明明無風,葬禮籃子卻劇烈擺動了一次。萬葉低聲道:“啊,媽。”
聚集而來的村民中也包括萬葉的養父母——多田夫婦。丈夫得了風濕病,這一天因為關節痛而坐上輪椅,妻子則慢慢推著輪椅。二人用相伴多年之人所特有的相似表情和動作向阿辰合掌。不久後,他們被兒孫們包圍住,一大群人以大家族的樣子返回階梯的住宅區。萬葉任由一頭變成銀色的長發在秋風中飄拂,靜靜地目送著他們歸去。多田家的妻子回過頭來,對萬葉微微一笑。萬葉輕輕鞠了一躬。養母雖然上了年紀,但還是有一股年輕的氣息,笑起來顯得極為溫柔。
就這樣,在老夫人到底撒手人寰,離開了大宅第後,萬葉開始被人稱為老夫人。自阿辰倒下後,萬葉便一直指揮著所有事務,所以並未太過困惑,倒是開始被人稱作少奶奶的毛球感到了困惑。她依然繼續畫著漫畫,對外性質的事全部交給替身阿伊拉處理。她以和二十歲時別無二致的樣子一直閉門不出,專心畫漫畫。雖然被稱作少奶奶,她對大宅邸內的情況還是相當生疏。
到了這一年冬天,毛球有了產兆,叫來母親。母親拉住她的手,接生婆趕來了。毛球在工作室中流著油汗,卻還是頂著憔悴的麵容不斷向助手們發出指示。見到她這副模樣,萬葉感到一種和自己生子時的痛苦截然相反的奇特輕鬆感。這副樣子不像是第一胎。
然而事實上,就在同一時刻,在大宅子中的另一間房間裏,天生長相與毛球一模一樣的菲律賓女子阿伊拉正痛苦得滿地打滾,似在承擔毛球的痛感一般。說起原因,是因為她想重現老家的味道,在廚房用蝦做了道菜,卻食物中毒。見到阿伊拉呼天搶地地說“肚子疼”,又從房間滾到走廊上的樣子,路過的孤獨無計可施,隻得照顧她到早晨。就算他想叫人來,大宅子裏的女人從老夫人到見習女傭都被毛球的分娩奪去了注意力。
“蝦,是蝦壞了。”
阿伊拉正囈語般地反複念叨著這句話時,毛球在工作室裏一臉若無其事,順順當當地生下一名女嬰。或許是拜替身阿伊拉所賜,作為第一胎,這次分娩輕鬆得驚人。萬葉在早晨的陽光中說了聲“生下來了”後,毛球鬆了一口氣,嘟囔道:“生下來啦。”
我的出生方式極為平常,與毛球的女兒、淚的外甥女的身份並不相配。不過,我哇哇大哭著出世,被萬葉緊緊一抱後,停止哭泣。
“生下來啦。生下來啦。啊,太好了。”
母親毛球這麽說著,流下了唯一一滴纖小的淚珠。美夫獲準進入房間,客客氣氣地用手抱住我。其後,毛球為我起名為瞳子,並去政府機關進行登記。我長大後,母親對我說“這是因為你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讓人印象深刻”,但我相信,母親是在說謊。
其實,我本該有另一個名字的。我的曾祖母阿辰生前已經定下。這是毛球將嬰兒的名字登記為瞳子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的事。萬葉走進阿辰的房間,珍視地抱起遺物,一件件仔細整理,結果發現一張日本紙。紙上用阿辰圓圓的字體大大地寫道:
“自由。”
曾祖母想給我起的是這個名字。我本應成為赤朽葉自由的。到現在,我還是會向舅舅孤獨嘮嘮叨叨地抱怨這件事。每抱怨一次,我就會暫時避開其他人,就自由進行一番思索。
何謂自由呢?對於生活在現代的我們而言,自由究竟為何物呢?對於女人而言,自由是什麽呢?
是什麽,是什麽,是什麽?
在反複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時候,我是一名稍有一些不幸的女生。我嘟嘟囔囔地記恨著母親。母親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但我一直在想,她其實是因為瞳子和蝶子[13]的發音很像,才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不得而知。
我出生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泡沫破滅了。
股價和地價都驟然跌落,銀行的貸款收不回來。活躍在虛業中的人們接連破產,除了主業外還踏足土地買賣等領域的人們也淪落到連主業的公司都要脫手的地步,頃刻間便流浪街頭。由於就業難問題,大學生之中出現了大量零工。
地方城鎮幾乎沒有蒙受泡沫經濟的恩惠,但不知何故,泡沫破滅的餘波卻如一陣暴風雨,直接命中小城鎮和村莊。人稱“下黑”的黑菱造船大樹傾倒般地破產,紅綠村的眾人大受打擊。黑菱造船原本放棄了造船業,正逐漸轉向建築業,但也因此受到泡沫經濟的影響,在背著債轉賣土地的過程中撞上地價驟跌的大風浪。黑菱那位酷似力道山的女婿因過勞而倒下,一轉眼就沒氣了。黑菱綠輪流找上兩個已經獨立的孩子,但同居都不順利,之後和還在上高中的第三個孩子一起跑進赤朽葉家裏住下來。這第三個孩子是女兒,名叫緣。阿緣成績優秀,最後在大學畢業前都受到赤朽葉本家的關照。她本人堅稱要邊工作邊賺學費,但自己也飽經風霜的美夫強烈反對說“這不是女人該吃的苦”。這個男人平時顧慮到曜司的感受,在家族會議上幾乎從不提意見,偏偏這時候拒不讓步。毛球也讚同美夫的意見,這件事得到了家族會議的同意。阿緣在畢業之前都和母親阿綠一起住在大宅子裏,但後來搬了出去。她在中國電力[14]當上職業女性,隨著工作調動在中國地區的岡山、廣島、山口轉了個遍。她曾提議讓母親阿綠搬去同住,但阿綠不願意離開生她養她的紅綠村到外麵居住。在萬葉的調停下,母女倆彼此間諒解了分居兩地的做法,於是這之後阿綠也借住在赤朽葉家的一間房間裏,跳跳弗拉門戈舞,學學東西過日。
泡沫經濟的破滅並未強大到會**平始終穩健經營的赤朽葉製鐵的程度,但毋庸置疑的是,這陣強風依然足以帶走多片枯葉。而在這一九九二年春天,赤朽葉製鐵這艘巨大的軍艦正為撐過泡沫破滅的餘波所帶來的怒濤而搖晃不已時,又一起事件襲來。
據說這一天,從一早開始便是響晴。萬葉和曜司知道離別將近,所以這段時期每一天都過得和諧如意。二人再次同睡一間房,通宵聊著什麽。曜司講述,萬葉應和。曜司開始再次隨身攜帶外文書。他抽出早上的十分鍾、傍晚的十分鍾,如饑似渴地讀著書,讀的大部分是外國小說的原文。他似乎回想起了當高等遊民時的榮光,總是用流利的英語低聲念上一段小說,再飲一口泡泡茶。
春天的這一日,曜司為了待客,將一輛火車的宴會車廂包到了晚上。這具列車內部格局是客廳的形式,會提供天婦羅和野菜做的料理,讓乘客配上當地出產的酒一道享用。這是一趟經由JR紅綠線越過中國山脈,一路賞櫻直到岡山的旅行。曜司出門時心情著實大好。他對萬葉說“我走了”,又吩咐女婿美夫種種事宜,擔心地飛快看了一眼毛球在幹活的工作室。就這樣,他環顧了整個後院一陣子。
那是午後的事。列車駛過群青色的中國山脈,途中的深穀之上有一座餘部鐵橋,行經這座櫻花飛舞的鐵橋時,刮起一陣轉瞬即逝卻又強得驚人的山風。列車輕飄飄地飛上天空,就這樣以直衝雲霄之勢伴著警笛聲劇烈晃動起來。風停之時,它已在飛散的櫻花之中,頭朝下地墜入鐵橋下遙遠而幽暗的深淵之中。
赤朽葉製鐵的總經理赤朽葉曜司在墜落的途中,被掉下來的屋頂扭曲的鋼條割到,和妻子萬葉在幻覺中看到的一般,頭顱掉落,溘然長逝。
打撈墜入深淵的列車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城市也來了電視台的采訪用直升機,在山脈附近轉來轉去。但是赤朽葉家的人心知肚明,就算將列車打撈起來,總經理也不會重回人世。第二天早上,豐壽讓萬葉坐上副駕駛座,開著吉普車翻過山路,疾馳向事故現場。鐵橋屹立在深穀上,宛如一道纖細的鐵絲,反射著清晨的陽光。在深遠的穀底,可以看到掉下去不複原形的鐵塊。它被壓癟,像一條勇猛的黑蛇一般盤成一團。萬葉看著它,幽幽地“啊”了一聲。
豐壽俯瞰著穀底,低聲叫道:“少爺,喂,少爺。”沒有回應。“少爺,喂,少爺啊,喂……”豐壽單膝跪地。從後麵看去,他的身形極為渺小,和二十歲時那個開朗而充滿自信的小夥子判若二人。
“喂,少爺……”
豐壽像孩子般抽泣起來。
“少爺啊,少爺……”
采訪組的直升機在二人的頭頂嗡嗡打轉。
就這樣,赤朽葉曜司在泡沫破滅所帶來的巨浪滔天的這個春天,溘然長逝。他的死法和石油危機來襲時倒下死去的父親極為相似。
那趟墜落列車上坐的是當地大公司的總經理,也是知名漫畫家的父親,這一消息引得世間大為**了一段時間。但替毛球接受采訪的阿伊拉比從前更不了解情況,隻會隨口敷衍幾句,於是也沒有人來采訪了。赤朽葉製鐵任命贅婿美夫為新一任艦長,再次渡過難關。美夫對自己的職責了然於心。毛球難得走出工作室,對丈夫深深鞠了一躬。“美夫,拜托你了。”她雖然賺下萬貫家業,但美夫依然始終將這位妻子視為可憐而弱小的少女,所以用力點了點頭,溫柔撫摸起她的腦袋,但求讓她放心。
在美夫的指揮下,公司準備好了新的體製。就這樣,這艘巨大戰艦在新一任艦長的命令下,開始緩緩轉變路線。美夫決定,退出連續赤字的製鐵業,轉以其他製造業為主業。
在收到通知、知道高爐之火將於今年年底熄滅的這個季節,獨眼職工穗積豐壽已年近五十。據說他沒有抵抗,隻是嘟囔一句“這樣啊”。經過疼愛的侄女之死、淚的意外身故、反目成仇的曜司之死後,豐壽老態畢現,話也變少了。他似乎還遇到職工的常見問題,會連咳不止,時不時甚感痛苦。萬葉說:“可是阿豐,美夫還年輕,你要在他身邊多看著點。”豐壽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沒有高爐的地方我待不下去啊,阿萬。我是煉鐵的男人。”
製鐵業雖然不再像戰後經濟高速發展時期那樣繁榮,但全國依然留有多處苟延殘喘的工廠。豐壽列舉了多家工廠的名字。萬葉想到,在自己倚靠的婆婆、長子、丈夫全部過世之後,莫非豐壽也要離自己而去了不成。她為晚景擔憂,伏在榻榻米上哭起來。
這一年的冬天下起鵝毛大雪。年底,工廠收到美夫的命令,高爐的火終究是熄了。赤朽葉製鐵那座宛如高聳入雲的漆黑巨塔的高爐——熊熊燃燒的鐵漿之火,日日排放的黑龍般的滾滾濃煙,令人懷念的製鐵之春,光明的戰後,充滿希望的未來;那撐過石油危機,撐過鋼鐵業蕭條的時代,一直支撐大家的製鐵之火如今終於消失無蹤了。
熄火後的高爐瘮人地屹立於天空之下。在帶著雪花的冬日天空中,那道黑影宛如一道用剪刀豎向剪開的切口,令人毛骨悚然。
一天晚上,萬葉感覺到人的氣息,睜開眼一看,隻見枕邊放著一封信,上麵用筆畫纖細的文字寫著“萬葉收”。
這是豐壽留下的信。萬葉急忙來到走廊中,定睛看向後院,隻覺自己似乎看到夜晚大雪紛飛的庭院中,一道纖細的背影越走越遠。據說信上隻寫了一句“我要去遠方了”。既然赤朽葉製鐵已經熄滅煉鐵的紅焰,那麽它與煉鐵的男人豐壽也再無瓜葛,隻會令他感到空虛吧。自從小時候在幻象裏見過他之後,萬葉就覺得豐壽甚為親密。與他告別令萬葉感到分外痛苦,導致她一段時間都臥病不起。隻剩下人稱凸眼金的老友黑菱綠一個人,她現在托庇於大宅之中。阿綠全心照料著萬葉,在枕邊給她表演魔術,唱外國的歌曲給她聽,每天為她梳理銀發。一到晚上,二人就聊起很久很久之前走進的深山裏,那處長著鐵炮玫瑰的山穀。她們都已不記得那條不成路的路線,有種再也無法回去的感覺。“真想再去一次啊。”“因為哥哥在啊。”“可是我覺得,死了之後就能去了。”“我們一起去吧,萬葉。一個人去也很沒意思的。”
這時,收到父親的訃告,在大城市中終日玩樂的包終於回家。受到泡沫破滅餘波的影響,大城市的舞廳之夜也漸漸喪失先前的樂趣。處處精打細算,令人掃興。當上演員的夢想還是太過遙遠,她雖然時不時會在小劇團裏登台,在電視裏演個配角,但始終沒有遇到好機會,對大城市已心生倦意。由於父親過世,包放棄大城市裏的刺激生活,拎著一隻旅行包回家。就這樣,她替忙碌的姐姐照顧我,在本家賦閑了一段時間。
就結果而言,赤朽葉製鐵想方設法撐過了泡沫破滅的這段時期。這固然要感謝美夫做出的人員調整、規模縮小等工作,但收入以億計的長女毛球將自己的版稅全部投給公司的舉動也居功甚偉。
《製鐵天使!》一卷接一卷地出,始終暢銷。被改編成傍晚的動畫節目後,從小學生到成人的廣泛人群都開始看這部漫畫。出版社打來的巨額版稅、動畫和周邊等帶來的版權費一到手,就像金色的流水一般,被注入赤朽葉製鐵的經營管理中。那實在是巨大的空殼。當紅漫畫家毛球由始至終都兩袖清風,身無分文。她無暇消費,也沒有興趣,仍然日複一日地畫著漫畫。隻有這一件事。但從結果來看,或許就是這件事支撐住了身為漫畫家的毛球。
在這個名為少女漫畫的特殊世界裏,年紀輕輕便會有橫財到手。但長期奮戰在第一線是一條荊棘之路,毛球卻不自覺地堅持了超過十二年的時間。在她的同輩、後輩中有很多創作出人氣作品的年輕少女漫畫家,每出現一次此類人物,就會湧現出“赤朽葉毛球的勁敵來了”的街談巷議。但她們暴富後便出現心理問題,短短數年,有時短則數月就從業界銷聲匿跡。這個世界的強者,是需要賺錢的人和夢想日進鬥金的人。越是因故要為父母還債的、又或是要養眾多親屬的勞碌命的人,便撐得越久。此外,也有一些人對金錢的執念強得堪稱醜陋。越是為巨款而迷惘的純樸年輕人,心理崩潰得越快。那些萬眾期待的年輕人如彗星般出現,平時趾高氣揚,在派對會場上也每每打扮得像極樂鳥一樣,到場後就口出狂言,卻沒有能力繼續畫下去,又或是畫了也留不住人氣。麵對超乎年輕人所能背負的重荷,隻要過上半年左右,人人都會換一副模樣。有的胖到出奇,有的瘦如木乃伊。她們麵色蒼白,哭著說再也畫不出來了,接連消失於無人知曉的深淵之中。隻要消失一次,就不會再回來。
那些沒有消失的幸存者也隨著年紀而轉型,在數年時間內漸漸從少女漫畫界消失。她們將主戰場從麵向所謂青年的成人作品進一步轉移至年齡層更大的女性漫畫[15],同時也從壓力驚人的周刊連載轉移到月刊雜誌等媒體上,將工作量控製在不影響照顧孩子的範疇。但這些變化與赤朽葉毛球無緣。毛球的戰場始終都在周刊連載上。《鋼鐵天使!》開始連載時,登場的角色還是初中生,這時已經上高中,終於收服島根,為統一中國地區而奮鬥。疑似以蝶子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帶著陰鬱的眼神陷入困境,開始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漫畫按照現實描繪出來。毛球心無旁騖,一路在漫畫中重現自己的青春。金色的水不斷流進赤朽葉製鐵,幫助著它。
母親的大腦裏似乎隻有自己該做的工作,絲毫不存在應該撫養的孩子,應該組建的家庭。母親永遠都是那個為夢想而**澎湃、精神蓬勃卻又頑固的二十歲女人,無論長到多少歲都沒有改變。
她的忙碌固然是原因,但我也在懷疑,事實上,她就像許多和她同時代的女人一樣,無法輕易愛上親生孩子吧。在久遠前的那一天,毛球因為穗積蝶子之死而意識到自己的青春已經結束,但這之後,她也沒有因此而正確地、不走彎路地長大成人。我想,說白了,媽媽毛球或許就是最終未能長大的人吧。被放逐出孩童的虛構世界,卻又未能長大成人,徘徊中有的魂魄重重覆蓋了當時的整個大宅邸。毛球總是選擇相貌醜陋的男子,與之交往,但每段關係都沒有維持下去。她雖然結了婚,也沒有和丈夫組建出像樣的家庭,雖然生下孩子,也沒有負起責任教養她。毛球會做的,隻有畫漫畫而已。漫畫家毛球宛如巨人的幻影一般,君臨於赤朽葉家,但現實中的母親毛球卻是一個沒有實質的女人。這是怨言。我渴望得到母愛,不想被她視為空氣。無論如何,除了毛球之外,這個時代應該還有許多能力出眾卻不腳踏實地的女性。很久很久之前,萬葉在幻象中看到的未來裏,生兒育女就是女人的幸福這一想法不再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如今這樣的未來早已到來。
然而,毛球雖然未能長大成人,卻唯獨在保護家族的事上負起了世家長女的責任。
我在外婆萬葉的撫養下長大,從懂事時起就纏著萬葉打聽從前的事。萬葉用困意綿綿的聲音講述的紅綠村往事比任何童話和兒童故事都更為有趣。再長大一點之後,我眼尖地看見母親在工作的間隙裏到簷廊休息,也總是去問她以前的事。母親起初很是不耐煩,但她發現講給年幼的女兒聽會讓自己清晰地回憶起童年往事,對畫漫畫也大有裨益,於是雖沒有教養我,卻還是時不時抽出時間來講故事給我聽。我就這樣和外婆、母親的過去嬉戲著,一點一點地長大。
那是我五歲時的事。蘇峰有天突然回到大宅之中。我剛看到他的那一刹,便看出他就是母親講述的往事後期,出現的那位爬上階梯坡道而來的編輯。這個時候,貼身陪著母親的“赤朽葉隨從”美男子已經換到第六任的藪川。不知為何,這些俊美的男編輯像是被丙午之女吸走了氣力一般,總是在接過母親的原稿時倒地不起。蘇峰在大約八年後突然回歸,母親卻頭也不抬,也不帶一絲驚訝地說道:
“……借我躲躲吧。”
蘇峰嘀咕了這一句,母親吃了一驚,這才終於抬起頭,看向他。他現在供職於另一家中小型出版社,還是在做漫畫編輯。他業績出色,當上了漫畫雜誌的副主編。但是據說上一周,他在某個地方弄丟了一位大漫畫家的幾百張手繪原稿。
“你又這樣啊。”
“嗯……”
“去找啊,蘇峰。”
“不,我找過了,處處都找不到。我回去的話會被殺的。而且,我已經……”
“已經什麽?”
“我已經不想再幹了,我受夠了。”
雖然沒有短命到漫畫家那樣的程度,但漫畫編輯裏也有不少人心力交瘁,告別了業界。若是沒有消失,就是飛黃騰達,進入管理層。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長期留在創作現場的人極為罕見。蘇峰也換了個模樣,現在發起福來,已經不再是美男子。母親雖然雙眉緊皺,卻還是答應了蘇峰的請求。
“真拿你沒辦法……”
蘇峰曾傾盡全力打造出毛球的出道作,對於在重情重義的世界裏走過來的毛球而言,總覺得他算是自己的恩人。當時他們隻能憑借輕視對方來闖過爆紅這一狂風巨浪。明明在心中合掌致謝,卻在大腦中輕視對方。想起當時的事,毛球感到自己欠蘇峰很大一份人情。
於是除了黑菱綠之外,家裏又有一個名為蘇峰有的怪人以近乎寄宿的方式住下來。沒過多久,大漫畫家的追兵就追著蘇峰找上門來,但唯有這時不是由替身阿伊拉出麵,而是由真正的毛球挺身而出,揮舞起久違的鐵製兵器,硬是把對方趕出去。
“我宰了你啊。”
這威脅蠻不講理,但一句話就讓對方閉上嘴。就這樣,蘇峰住了下來,平日裏有時和孤獨結伴玩玩遊戲,有時逮住幼時的我展露知識儲備。不愧是當了這麽久編輯的人,他可謂博學多識。北至愛爾蘭,南至南非共和國,蘇峰的科普每晚都橫跨天南地北。說起這個蘇峰,他現在還以為百夜是女傭的鬼魂。此外,毛球沒有告訴任何人有美麗的替身阿伊拉這個人,所以他見不知為何出現了兩個漫畫家毛球,就滿心以為阿伊拉是分身,大感畏怯。毛球的丈夫美夫有段時間曾懷疑蘇峰是妻子的情人,但家裏人都知道實情並非如此。這是因為小三百夜根本沒有對蘇峰下手。她常在美夫的臥室出入,對蘇峰卻沒有表現出一絲興趣,蘇峰也四處躲避這個鬼魂,所以家裏人看在眼裏,對他們的關係是一清二楚。
百夜從高中畢業之後,就先後在紅綠村的商公會、交通公司、車店裏擔任會計。她不會在一個地方定下來,不到一年就會換一家單位。她不結婚,不談戀愛,也沒有朋友,在一九九八年,也就是她二十九歲那年的冬天之前,是真的專注於搶男人這一件事上。
萬葉一副吃不消的樣子,說道:
“又來了啊,她的怪口味還真是改不了了啊。”
她這麽嘟囔著,當時還在大宅邸裏遊手好閑的包一咧塗著紅色唇膏的嘴角,點了點頭。
“這種毛病是改不了了。”
“是啊。”
“毛球姐的怪口味和百夜姐的執念都改不掉的,都得延續到她們中有一個死了為止。”
“為什麽毛球就是看不到百夜呢?”
二人正交頭接耳,毛球和百夜來到走廊上,快步擦肩而過。毛球看起來完全不知道百夜也在,筆直前行,百夜默默地讓出路。身為正室所生下的長女的自負讓當時的毛球不自覺地閃耀於宅邸之間,而百夜是黑暗。每天晚上,毛球的所在之處都是燈火通明,而百夜所在的地方則截然相反。在黑暗中無論做些什麽,在光明中都是看不到的。
毛球雖然分外迷戀這個米店的小夥子,但他一轉眼就被看不到的女人搶走了。這個小夥子有妻有子,卻立刻迷上百夜。毛球幾乎發狂,但即便小夥子的妻子抱著嬰兒趕來,向她痛訴妹妹百夜的所作所為,她依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對方大吃一驚,毛球也在家裏跑來跑去,喊道:
“出來,那個什麽百夜,滾到我麵前來!”
但不曉得為什麽,百夜爬到後院的山毛櫸樹上藏了起來,四處躲避發怒的毛球。毛球帶著尖銳得能刺傷人的眼神,敞開和服的領口,在大宅迷宮般的走廊上東奔西跑。萬葉和包壓住她,解釋說百夜在,一直都在。萬葉和包都淚流不止。她是這樣這樣的長相,從十歲開始就在家裏了,喏,那個時候,還有那個時候都在,就在那個房間裏。
毛球沒有相信。她大搖其頭,揪著頭發,喊道:
“她在的話,不可能看不到,我不可能看不到。看不到就是不存在。”
淚水飛濺在**在外的淺黑色皮膚上。母親和兩個女兒“嗚嗚”地抱頭痛哭。母親說“百夜在的,她在的”,妹妹就哭著說“野島學長和山中學長都是百夜搶走的,她總是毛球毛球的,眼裏隻有姐姐啊”。
據說包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為誰而落。對包而言,兩個人都是她血脈相連的姐姐。她覺得二人都一樣愚蠢,一樣可悲。
“出來,百夜。出來,百夜。出來,百夜。”
毛球念經般地呼喊著。
見赤朽葉本家鬧成這樣,小夥子的妻子畏畏縮縮地回去了,隻剩下毛球凶神惡煞地在迷宮般的走廊上奔跑,直到深夜仍然喊著“百夜,百夜”地尋找妹妹。毛球一隻手拿著鐵斧,眼中流下鐵漿般鮮紅的血水,在滑溜溜的走廊上跑來跑去。從前她處理男女關係一向幹脆利落,但現在這近乎瘋狂的嫉妒之火說明她從未展現過的怨氣是何等沉重。她一直埋頭於工作之中,不再年輕,等回過神來已上了年紀。或許正因為處在這樣的時期,她才突如其來地發狂。萬葉和包哭著追在手握鐵斧跑來跑去的毛球身後。
毛球忽地止住腳步,雙眼閃出紅光。沿著毛球回頭的方向看去,隻見在後院遙遠的暗處,像被鮮紅的視線擊落一般,山毛櫸樹上有什麽重物“砰”地掉進池子裏。
毛球深吸一口氣,揮起斧頭,宛如一陣紅色旋風,光腳衝進院中。
“我找到你了,百夜!”
掉進池裏的重物一聲不吭地逃走。據說在黑暗之中,隻有毛球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而萬葉和包都隻能用視線追逐著女人留在幽暗庭院中的小腳印。啪嗒一聲,後院的院門關上的聲音傳來,百夜消失了。後來她再也沒有回過宅子裏,第二天早晨她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麵目全非。
錦港的漁夫用網子撈起了一個似乎綁起雙腿投了水的女人。她的雙手好像緊緊握住了什麽東西,握成鉤形。這是因為她試圖帶上米店的小夥子,強迫對方和自己一起殉情。在被拖下水之前,小夥子逃開了,嚇得癱軟在米店倉庫裏,一直“咯噠咯噠”地抖到早上。百夜留下的遺書在這個男人的手裏。這封遺書被送到宅子裏,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要死一起死”。美夫用顫抖的聲音念出來後,萬葉麵色煞白,昏倒過去。
百夜不小心孤身過世之後,毛球像附身的妖魔離開了一般,安靜下來。在葬禮的那一天,毛球抬頭看著白花簇擁下的百夜的照片,不解而無助地問:
“這就是百夜嗎?真的就是百夜嗎?”
家裏人都問她,當真沒有見過百夜嗎。毛球不解地說:“沒見過,這個女人以前到底是躲在哪裏啊?”她探頭看向棺內,隻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安靜地躺在裏麵。那從柱子背後、從橫梁上、從桌子下持續注視著姐姐的陰鬱雙眼現在已緊緊閉上,沒有映出任何事物。
百夜變成屍體之後,毛球看得到她了。毛球像孩子般側過頭,湊近看向陌生女人死後的麵龐。
“這就是百夜嗎?是百夜嗎?”
那副麵容又像是不小心被亡者附體一般,蒼白而不祥。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事,世紀末將近。赤朽葉製鐵維持著縮小後的規模,總算穩定下來。這之後,毛球也依然繼續畫她的漫畫。連載已超過十年,單行本超過四十卷。以蝶子為原型的吉祥物少女死去的一章,讓全國的讀者都潸然淚下。到了這個時候,美男子責編已經換到了第十任的榛。家裏除了親人之外,還有黑菱綠和替身阿伊拉、博學多識的蘇峰。家庭會議上提起讓包嫁到旁支去的事。這時的包已經二十大幾歲,嘟囔了一句“也是時候了吧”。她說旁支的兒子也是她的青梅竹馬,嫁到他家去也行吧,看起來很是輕鬆。
我始終在想,搞不好母親毛球其實一直都看得到妹妹百夜。然而實情如何,事到如今已無從查證。畢竟女千裏眼動輒做夢,而女漫畫家天生愛撒謊。外婆萬葉和母親毛球所講的往事是二人的主觀故事,也隻是二人的主觀故事而已。母親將十二年以上的歲月都花在連載《鋼鐵天使!》上,但到現在,我所在意的卻是她最開始畫來應征的那部一期登完的短篇作品。那是一部描寫少女主角和她的少女勁敵爭風吃醋的正統派少女漫畫,玫瑰花瓣飛散,以赤朽葉毛球的風格來看相當可愛。然而這部作品就算客套也算不上優秀,又沒有入選,所以從未在雜誌上發表過。它沒有機會問世,卻有一份不為人知的複印件留在母親工作室的抽屜裏,所以曾被我找出來,看過一遍。
事實上,不知為何,這部漫畫裏出場的少女情敵的長相、說話語氣乃至一切都與妹妹赤朽葉百夜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錯,她們像到足以用來逼問毛球,讓她說不出看不到百夜之類的話。
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明明看得到的。丙午的毛球是通過無視,將小三百夜欺淩至死了嗎……
但是到這個時候,已無法逼問毛球,讓她說出自己的真正想法了。在同一年,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毛球也與世長辭。持續了十二年以上的《鋼鐵天使!》的長期連載,在經過廢墟中的立體停車場上的最終決戰後,以主角從暴走族中引退的一章而拉下帷幕。母親毛球在畫完這份原稿之後,對來當幫手打發時間的我微微一笑,說“瞳子,謝謝你”。她站起身,一邊走向鋪有被褥的休息室,一邊說道:“蝶子來了,我要走啦。”
她的口氣極為輕鬆,和平時那副難伺候的當紅漫畫家模樣有所不同,既輕快,又帶著一絲奇特的年輕氣息。我一麵依葫蘆畫瓢地貼著網點,一麵含糊地應了一聲,但又猛地醒過神,抬起頭來。
“媽媽……?”
我拉開拉門,走進休息室。
毛球躺在被子上,已經沒有了呼吸。我扶起母親,但她像已死的動物一般沉重,以孩童的力氣實在抬不起來。我衝到走廊上叫人,蘇峰趕了過來。他急急忙忙地奔進房間,目不轉睛地俯瞰著倒下的母親。“喂,毛球。”蘇峰的聲音幹澀冰冷得出奇。接著家裏人聚集而來,丈夫美夫被從公司叫了回來。第十任美男子編輯榛急匆匆地跑進來,抓起放在桌上的全部最後一章的原稿,貼上剩下的網點。
榛衝到郵政局,寄出最後一章的原稿,接著又跑進木質的NTT大樓,發出電報。
“未能阻止赤朽葉毛球去世,榛。”電報化為一道光,飛過夜空,送達東京的出版社中。當真是穗積蝶子來接她了嗎?母親終究還是沒有長大。她和同一輩的眾多女性一樣,已經不是孩子,卻也未能成為大人。毛球在中有裏掙紮、痛苦、迷惘地徘徊了十年多,其後與世長辭。那是絕世的打架好手兼漫畫家、丙午之女赤朽葉毛球三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夏夜。這個包含著青春、失落與一對姐妹的鬥爭的巨大與虛無的時代故事就此落幕。我,赤朽葉瞳子,那時九歲。我也覺得,對於和母親天人永隔來說,這個年紀似乎太小。
[2] 日本暴走族和不良少年借用漢字對日文“請多關照”的一種寫法。
[3] 即Talent Scout Caravan,日本一家大型演藝事業公司製作主辦的選秀活動,以挖掘新人為目的。
[4] 日本古典落語中的架空人物,形象通常較為粗魯。
[5] 日本賭博遊戲機器。
[6] 日本電報電話公司(Nippon Telegraph & Telephone),簡稱NTT。
[7] 此處指日本傳說中的妖怪,是可以化為女人的一種蜘蛛,據說可以操縱小蜘蛛。
[8] 指去同一家寺院或神社參拜一百次。
[9] 佛教術語,指生命在死亡之後,到下一期生命開始之前的中間存在狀態。又稱作中陰、中蘊等。
[10] 宮崎勤事件發生於日本東京都與埼玉縣,罪犯宮崎勤先後綁架、傷害及殺害四名女童。他聲稱吃掉女童後會令死去的爺爺複活。1989年,宮崎勤因傷害他人身體與謀殺而被捕,2008年6月17日被處以絞刑。
[11] 是日本一個融合了瑜伽、印度教等因素的教會團體暨恐怖組織。創立於1984年,教主為麻原彰晃,進行過一係列恐怖活動。
[12] 用以盛放水果、線香、蠟燭等供品。
[13] 在日語中,“曈子”的發音touko與“蝶子”的發音chouko近似。
[14] 指中國電力公司,日本中國地區的一家電力公司。
[15] 日本漫畫的分類之一,目標受眾為二十歲以上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