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殺人犯 二〇〇〇年——未來 赤朽葉瞳子

鐵炮玫瑰

就這樣,時間線終於來到現代。講述者我,也就是赤朽葉瞳子本身沒有一點新故事值得一提。一點都沒有,毫無水分。

我是萬葉的不肖外孫女。啊,夠了,我理應以死謝罪,但我又想繼續活下去。

自從在九歲那年與母親天人永隔之後,老宅子徹底寂靜下來,日益淒清。我就在這樣的宅子裏被年老的外婆拉扯長大。父親美夫將轉為發展製造業的赤朽葉製鐵改名為Red Dead Leaf株式會社,繼續經營下去。這艘古老的巨大戰艦左支右絀地繼續航行於大海之上。即便母親已然身故,但隻要公司有難,這位絕世漫畫家的版稅還是會起到幫助作用。每月發布的內部刊物上必然會用上母親漫畫的一幕,寫明她是總經理的妻子。自動化發展,人力工作越來越少,公司的員工數量隻有巔峰期的幾分之一,卻依然繼續為這座紅綠村的年輕人提供著寶貴的就業機會。

赤朽葉的大宅子蕭條下來,內部的房間幾乎無人問津。女傭的人數也日益減少。園丁不斷衰老,接連辭世,但家裏沒有雇用新的園丁,所以外婆心愛的精致後院也過度草木蔥蘢,到了秋天便宛如古代風箱煉鐵的火焰,燒得通紅。在我送走十幾歲青春的二十一世紀之初,住在這間大宅子裏的有我、外婆萬葉,還有舅舅孤獨、寄居的黑菱綠和蘇峰有,共計五人。父親早出晚歸,存在感淡薄得令人分不清他在不在。

從前這棟朱紅大宅作為天界,遙遙君臨於紅綠村之上,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不知不覺地吸收了近代的空氣,如今看起來已是山中一座極為普通的宅邸。但時不時地,宅子會震動幾下,後院的火紅森林裏會在無風的情況下蠕動起來。那是外婆萬葉出現時的景象。或許是為撐起這個家大耗心血,萬葉的臉在未到年齡之前便刻上皺紋。身材魁梧卻又安安靜靜的女人萬葉搖曳著紅色和服的衣擺,飄揚著一頭銀發在走廊中走動後,森林便沙沙作響,大宅子也似乎會恢複片刻神話時代的奇異氛圍。如今萬葉是赤朽葉本家的老夫人,人人都將她視為心靈支柱。

包在本家將父親的高等遊民生活重演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三十歲前夕,嫁到了她的青梅竹馬,也就是旁支之子的家裏。她有了四個孩子,先前在旁支很是用心育兒,但最近似乎把種種事務都交給女傭,在天氣晴朗之際會常常爬上坡道,回到本家喝喝茶,再回夫家去。她一看到我,就會咬著饅頭,指著院子,懷念地說:“你看,那邊那棵山毛櫸樹就是以前百夜姐躲過的地方。她掉進那下麵的池子裏,跑走了。”

“她說什麽‘要死一起死’,卻自己死了。仔細一想,她死了沒多久,毛球姐也死了啊。”

充當毛球分身的那名菲律賓女子阿伊拉在母親過世後,已飄然離去許久。赤朽葉本家和小家庭有些許差別,反而像一群人無意間聚集而成、飄飄搖搖的模擬家庭,而這群古怪的成員就在此悠然度日。

我從當地的村立初中畢業後,升入一所男女兼收、極為普通的高中。我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令人足以理解我為何被起名為瞳子。但我不是母親那樣豔光照人的美女,也不像萬葉那般強健有力。我就是所謂的平凡女性。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會這樣受到赤朽葉家的女人——外婆和母親的故事的吸引吧。她們是光輝的過去,是曆史,是我的根。是我這個隻有年輕這一點值得一提的平凡女子的根。思考她們的故事之時,我就會覺得,自己似乎也有著某種價值。

這個家裏有很多已故之人,所以外婆萬葉每天早晨點線香的佛龕熱鬧非凡。牆上掛著曾外祖父母康幸和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淚、母親毛球、阿姨百夜。萬葉依次叫著亡者的姓名,合掌後,凸眼金老太太黑菱綠也會在她的身邊叫著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兄長的名字合掌行禮。線香的煙像我聽說的遙遠往事中常燃草的煙一般,發出紫色的光輝,覆蓋住整個宅子。於是我會連咳不止,同時跑過滑溜溜的走廊,說上一句“我走了”,前往學校。在禮佛聲中,萬葉會小聲夾上一句“一路順風”。我走出玄關,一麵開始下坡,一麵俯瞰著階梯上的住宅區。如今那裏已一片蕭條,人煙寥寥,宛如廢墟。這種時候我的身上依然沾著線香的氣息。早已熄火的巨大高爐黑漆漆地聳立在灰暗的天空下。由於高爐老化,有人提議要采取行政手段拆毀它,但我知道,在外婆在世時,父親很難開口。

人稱赤朽葉的千裏眼夫人的外婆萬葉在我二十剛出頭時過世,父親借此機會終於開始推進拆毀高爐和拆除工地舊址的工作。但這是後話了。我想先講講外婆尚且在世、而我還是個高中生時的情況。

這時,舅舅孤獨已經三十出頭。他通過大學入學資格考試,上了本地的大學,畢業後依然閉門不出。之後,他在父親的建議下到Red Dead Leaf上班,但並沒有什麽工作熱情,一放假就一如既往地縮在房間裏,埋頭於電玩遊戲中。他從上初中之後,就厭惡人類,對人際交往毫無興趣,卻很疼愛我這個外甥女。他平日裏沉默寡言,在大宅子裏超乎尋常地沒有存在感,但在二〇〇〇年遇到侵襲本地的鳥取縣西部地震時,卻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護住院子裏的我。孤獨被倒下的水杉樹砸斷腿,受了重傷。在姐姐毛球早逝後,他似乎格外關心姐姐的女兒,也就是我,遇事便想著要保護我。我這個舅舅雖然是個怪人,心地卻很善良。我小時候也很親近他,在下雨的假日裏就像從前的母親一樣,泡在孤獨的房間裏打發時間。

說起寄宿的蘇峰有,雖然他投奔的漫畫家早已過世,卻依然大搖大擺地住在赤朽葉家中。他已經差不多四十五歲,但完全不打算工作,在打開電視看到有節目說尼特族[1]如何如何後,就任性地笑笑,說“哦,這是說我呢”。我囂張地說了一句“阿有,所謂的尼特族是指住在自己家裏的人,可你是住在別人家裏吧”後,他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啊”。蘇峰的科普如今依然橫跨千裏,未曾停歇。他說起話來著實博學多識,在小孩子心裏也是位頗有意思的大叔叔。

“你知道嗎,瞳子?在明治之前,日本翻譯‘love’這個英文單詞時,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的。也就是說,日本當時就沒有戀愛這個概念。現在這種浮躁的戀愛熱潮,是歐美傳過來的產物。”

“嗯,這個我知道。”

“原來你知道啊。那這個你聽說過嗎?密克羅尼西亞的某個部族裏是沒有‘悲傷’這個詞語的。”

“哦哦,這我不知道。”

“有個最接近‘悲傷’的詞語,讀音是fago。它的意思是看到別人痛苦,感到同情,自己也不好受的意思。他們沒有表現自己內心痛苦的詞匯,因為沒有必要。喂,你不覺得這個民族心地太好了嗎?你想想看啊,瞳子。他們明明有為別人的悲傷而擔憂的概念,卻沒有為自己的傷心事而悲傷的概念。人類應該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的生物才對啊。我們也常常會想,隻要自己過得去就行了吧?”

“嗯……”

“還有,非洲的某個部族裏有女人和女人結婚的製度。她們請伴侶的男性近親和自己生下孩子,女人自己過日子。哎呀,太不合常理了,真美妙啊。一想到我們所在世界的常識,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識,心情都輕鬆了不少……”

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我發現蘇峰的知識中永遠都包含著一種對別處、對其他文化圈的向往之情。他相貌俊美,學曆又高,卻在三十五歲左右就放棄工作,之後實際踐行起高等遊民的生活。但他身上似乎始終都有經過泡沫時代的那一代所特有的奇特積極傾向。我不由得認為,他的知識得到了這一信念的支持——自己這具列車必然會到達比現在更為美好的生活、比現在更能令人滿足的文化。這是我們這一代所缺乏的特性。我們完全不了解這種感覺。在這個所有事物早已注定結局的國度之中,我的成長仿佛是一種認命的與世浮沉。

好了,還是說回自己吧。

我升入高中之後,和初中時一樣參加了吹奏樂社。我沒有繼承外婆和母親魁梧的體格,身材相當矮小,卻依然吹著碩大的小號。我全身沐浴在風中,演奏出樂聲。由於人口過疏和少子化,縣立紅綠高中的學生數量不斷下跌,但大家對社團活動分外積極。放學之後,操場上就會看到棒球社、足球社、田徑社邊喊口號邊來回奔跑,而校舍裏則有吹奏樂社不斷地演奏。白色窗簾隨風搖擺,看向窗外,隻見遠處聳立著蒼翠的中國山脈,山脈前是無邊無際的廣袤田地。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我們吹奏樂社結束社團活動後,笑著回去之時,隻有棒球社還在跑來跑去,晚霞映照著他們滿是泥濘的運動服。

我,不,是我們這些平平凡凡的高中生是沒有所謂的大誌的。對此,班主任常常長篇大論地說教個沒完。說是自己年輕時,為想實現的目標或是未能實現的夢想而**燃燒,為變革社會的理想和正義感燃燒,活得要比我們熱血多了。又說你們太沒有年輕人的樣子了。什麽是所謂的年輕人樣子呢?死氣沉沉和猶豫不就是名為年輕的病症嗎?前路渺茫,隻有必須做的事數不勝數。一個飄搖不定的季節,令人感覺正坐著小船置身於濃霧之中。這就是我對十幾歲這段時期的感受。正因如此,我希望對碰巧同乘一舟的同學們和善一些。我們體貼對方,互相幫助,以求至少能做到及時行樂。最重要的是步調,要透徹地把握住現場的氛圍,融入其中,輪流炒熱對話。和朋友一起玩樂過之後,我有些累了。我的內心深處總是蓄積著一種茫然而沉重的感情,事實上我想訴說,卻又難以啟齒。

我們可以為之興奮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戀愛。夥伴間都默許,在這件事上可以狂熱無極限。同學們戀愛,分手,再交下一任男友。而說到我瞳子,在上高二時陷入了常見的愛情故事之中。

多田裕是和我同一年級的同學。我們上的初中不一樣,在高中才第一次知道有這個人。他的父親是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婦的孩子之一,在紅綠村的派出所當警察。阿裕隸屬於硬式棒球社,我大約從高一的第二學期開始,就不知不覺地在從吹奏樂社回家的路上用目光追逐阿裕的身影了。

阿裕長相端正,很受女生的歡迎。三年級的學長引退後,他開始作為主力選手大放光彩。阿裕揮動球棒後,白色的棒球飛上黃昏的天空,飛到無限高遠之處,消失不見。我停下腳步,視線隨之而動。飛得多麽遠……多麽高啊……如此閃亮,令人神往。我們雖生長於缺乏熱情的年代,但並沒有因此而厭惡同一代的熱血人士。說得更準確些,我們一直在為那些能完成自己力所不及之事,擁有特別的熱情與才幹的人搖旗呐喊。沒有野心的人也甚少嫉妒別人的野心。

阿裕總是**地揮灑汗水。開始和他交往之後,我成了女生們羨慕的對象。當時的阿裕帥氣十足,散發出萬人關注者獨有的光輝。上高三之後,夏日的時光被用在甲子園預賽上,我們吹奏樂社每天都在烈日炎炎的縣民球場上演奏加油打氣的歌曲。小號在夏季的天空下閃著金光。阿裕連發全壘打,拜他所賜,在我們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天,紅綠高中難得地獲得了參加甲子園的資格。全村沸騰,包下整輛巴士前往甲子園。阿裕成了村中的英雄。

“……我隻是做我能做的事罷了。”

那個夏天,在車站附近的拱廊街散著稱不上約會的步時,阿裕被太陽曬黑的臉上露出微笑,這麽說道。在母親青春之時,車站附近的拱廊街形同廢墟,但現在已開了眾多麵向年輕人的店麵,恢複些許生機。那些在泡沫經濟時期前往大城市的曾經的年輕人,隨著時間流逝不再年輕,在世道不景氣的影響下失業又破財,回鄉在這附近開始做生意的情況日益增加。畢竟隻要把老家放下卷閘門的店鋪打開就可以做生意,又不需要交房租,最重要的是,可以將興趣轉為工作。我們年輕人沒多少零花錢,所以不會有大筆消費,但拱廊街是處最適合逛逛雜貨店、服裝店,喝喝茶的約會地點。這裏曾是不良少男少女巢穴之事早已成為久遠的曆史。

“因為就算硬要做,也做不了自己做不到的事啊。我會盡自己所能,因為我隻有這樣才能發光發熱。”

“阿裕真是酷啊。”

“不……別看我這樣,我也在和壓力做鬥爭呢。連村長都會到我家裏來。你爸爸也關心我,帶了米和酒之類的東西過來。”

說著,阿裕露出了與英雄不相稱的寂寥笑容。

慢步而行著,本地的高中生——有時甚至有初中女生——哇哇大叫著圍住阿裕。她們嚷嚷著說完“請加油”“我支持你”後,會飛快地瞪上陪著阿裕的我一眼。擁有特別才能之人雖然不會被人記恨,但分潤其光彩者會遭到強烈的嫉妒。當時我的鞋櫃裏時常出現奇怪的東西,主要是垃圾、土塊之類。我沒有因為阿裕是名人,就覺得與有榮焉。畢竟我還是我,還是一名普通女生,這一點毫無改變。

這一年的夏天,我們紅綠村的人坐上包下的巴士,向東、向東、向東,越過縣境,一路馳騁,抵達甲子園球場。我們拚命地為球隊加油。吹奏樂社一直演奏到倒下為止,成年人也呐喊著助威。紅綠高中在第二輪比賽中落敗。我們虛脫了,在巴士裏睡了個昏天黑地,等注意到時,天色已大黑。到了半夜,我們終於回到村中。我們被曬得發黑,滿身大汗,這個夏天就這樣結束了。

這樣一回憶,我深感自己的青春實在平凡。我遇到阿裕,努力參加社團活動,和朋友恣意暢遊,回家就有外婆在等我。人口過疏的問題似乎的確在侵蝕著這座村莊。我這個活在現代的人缺乏熱情。或許從赤朽葉中自古流傳的煉鐵之火熄滅的那一天開始,這種熱情便隨著時光的流逝不住冷卻,不留餘溫了。熄滅的高爐之火,那熊熊的烈火,美好的未來,逝去的歲月。

高中畢業後,我升入本地的短期大學。我懶懶散散地學習,在車站附近的可麗餅店裏打工,和朋友就地取材地遊玩。十九歲時,我和阿裕為無聊的事吵了一架,分手了一次,但過了半年左右,又開始交往。我們彼此都試著找了其他男女朋友,但發現還是原來的人好,就重修舊好。起初我們有些不自在,但不久就適應了,恢複原來的關係。我這個女生與自信相距甚遠,所以很想知道阿裕和其他女生交往後,是怎麽評價我的。他**的方式有了微妙的進化,這一點令我私下裏大覺受傷。阿裕在高中畢業後,到本地的企業工作。和我分手的時候,他已經辭掉這份工作,而和我重修舊好之時,又重新到另一家公司工作。阿裕的父親是警察,和妻子、兒子三人一起住在派出所後的木質雙開間平房中。阿裕雖想一個人住,但想想工資,他就必須放棄自己住的房間或是轎車中的一項。於是他選擇了轎車,在放假時常和我一起去兜風。我們常在國道邊的老式情侶酒店“The Chateau(夏都)”裏相會,鑒於我們在那間有張圓床的淡藍色房間裏待的次數太多,我甚至開始有種感覺,似乎自己就住在那裏一樣。

我雖然喜歡阿裕,但也不值得在這裏講述一遍,隻是一個女人很珍愛某個男人的常事而已。我們時不時會談論一番戀愛問題,但彼此看法一致。大概沒有什麽上天注定的愛情吧。我們這群男人和女人,都隻是選擇一個碰巧認識又合得來的對象,和這個人在一起而已。若是境況不同,或許已和別人成雙成對。這樣就好。我們現在選擇對方,和對方在一起,對此也心滿意足。

阿裕在高二到高三期間,受足了一輩子的關注,聲名鵲起。但在退出棒球社的同時,他忽然變成一個普通人。我總覺得他的腦子裏雖然理解這件事,心中卻尚存迷惘。我對阿裕的好感與他的名聲並沒有關係,但或許我未能讓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種感情。如果他是我的普通朋友的話,說不定能讓他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我們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所以有些事也不便向對方說起。

“我要是不在了,你應該不會活不下去吧。”

“嗯,是啊……我覺得我會想辦法撐過去的。”

“也是啊。可要是你不在了的話,我會死的。”

“你騙人。”

“嗯,我騙你的,瞳子。”

我們以這種冷酷的態度交談,同時在用英法文大雜燴的可疑名稱的情侶酒店裏唱唱卡拉OK,互相匯報沒和對方見麵時的無聊瑣事,閑散度日。

自從不再是棒球社的英雄之後,阿裕看起來就拿捏不準自己是個男人的事實了。他早上出門工作,晚上回來,假日裏和戀人一起兜風。他與外公對萬葉展現過的男性粗野氣息無緣,漸漸穩重下來,似乎與男性氣質漸行漸遠。他舉止溫柔,總是和和氣氣,簡直和我的女生朋友毫無區別。

我們身上已經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事了。

堪稱“事件”之事是在我和阿裕二十出頭時發生的。那是一段與外婆之死和空中飛人相關的奇特插曲,以古怪的方式擾亂我們本應平和的心境。

我從短期大學畢業後,為了積累些社會經驗,在本地的公司上過班,但總覺得索然無味,沒幾天就辭職了。我在家裏遊手好閑了一段時間,雖然不用做事,卻又感到這種生活令人窒息。雖然有論調認為自泡沫經濟崩潰之後便一路下行的景氣正在逐漸恢複,但仍有一定數量的人不去工作,留在家裏。事實上,我有很多朋友雖然去打零工,卻不找正式工作,還有些人好不容易讀完四年製的大學,找到好單位的工作,卻又立馬離職。我周圍也有著很多年輕的高等遊民。我們實在是無法對工作產生身為職業人士的驕傲,終日奮戰不休,又或是在拚盡全力的工作中感受到人生的價值。世界在不斷上升之後,骨碌碌轉了一圈。現在,我們大家一起重重摔倒在以前阿綠的哥哥滑落的地方,也就是階梯的最底部。

我們胸無大誌,也沒有什麽想要一擲千金的欲望,對賺夠錢再大肆揮霍一番之類的事情也沒有興趣。我們既不願意為了在社會上呼風喚雨而不惜喪失自我,也不喜歡對無法苟同之事硬逼著自己屈服或是點頭。這種長大成人的過程是何等令人窒息。我再次想起自己本該名叫自由,心下鬱結。我不用為茶米油鹽而發愁,終日賦閑,這究竟算是自由嗎?對我們來說,何謂自由呢?女人所謂的自由究竟是什麽呢?

我在家裏無所事事,為這些問題而煩憂的時候,外婆萬葉將我叫過去。我還以為她要教育我一番,就戰戰兢兢地往客廳去,結果萬葉泡好泡泡茶,正悠然而坐。她淺黑色的肌膚有些厚,起了皺紋,那頭從前烏黑的長發統統變成了銀色。但萬葉這樣坐著,依然氣勢十足。我心想,這就是被稱為赤朽葉的千裏眼夫人的女人啊,再次打量起外婆的身影來。她穿著朽葉色的和服,鬆鬆係起腰帶,和少女時一樣,一頭長發沒有紮起,直接垂下來。我在她身邊坐下,喝起泡泡茶後,萬葉眯起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視起這不肖外孫女的臉來。

“你最近還好嗎?”

“呃,就那樣吧……”

“是嗎?”

我夾住五色豆,放入口中,邊嚼邊說:“怎麽說呢……我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不對,應該是還談不上這個問題,我就根本找不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所需要的熱情。你明白這種感覺嗎,外婆?”

“這可不好辦啊。”

萬葉沒有像很多大人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就說這是嬌慣,是奢求太多,隻是悠悠回答我。我喝著茶,想起她很久以前講過的事。黑菱綠拿萬葉的鄉野氣息調侃她的時候,萬葉回答說“我很知足”。她家境貧寒,又是撿來的養女,也不識字,但她依然說自己很滿足,這令我這個內心貧瘠之人大感不解。

我堅信自己“不知足”。我終日都想著“無法得到滿足”。但是,我也聽到了“就這樣吧,不能對人生抱太大期望”的勸誡聲。我感到,“不知足”是我自己內心的呼喊,而勸誡我“就這樣吧”的,是時代的聲音。其實,我不安得想要放聲大叫,但該叫些什麽好呢?

這座人口過疏的村莊,以寧靜的氣息包圍著我這種難以描述的不安與不滿。我不知該如何傾訴這種感覺,但是待在外婆身邊時,心境會平和下來,所以我最後還是默然飲茶。這時外婆透過打開的簷廊,仰望後院另一邊遙遠的中國山脈。

“他們是忘了嗎?”

“啊?忘了什麽?”

她的聲音聽來極為悲傷,我不禁反問道。萬葉微微一笑。

“忘了我啊。”

“您說誰?”

“……那些山裏人。”

“哪能呢。誰會丟下孩子走人呢?”

我一陣愕然,帶著感情強調後,萬葉的眼中寂寥地黯淡下來。她遠遠眺望著山脈的麵龐有些脆弱,透出與平日裏外婆的剛強形象大不相稱的陰影。

“是嗎?”

“嗯,那當然了。”

“那他們為什麽不要我呢?”

我想回答她,卻一時語塞。外婆也是被丟下的孩子。我對這名年老的魁梧女性湧起一陣愛意。我想到,我愛外婆。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二人呷茶。

這就是我和外婆赤朽葉萬葉一起飲茶閑聊的最後一天。正好在這個時期,Red Dead Leaf收到拆毀高爐和拆除工地舊址的行政通知,整個公司都忙作一團。老化的高爐有因地震而倒塌的風險,被行政機關和市民團體當成眾矢之的。但是拆毀它需要花費時間、勞力以及最為重要的資金。父親和孤獨都驟然消瘦,很少從公司回來,如果回來了,見到外婆在院子裏走動,又或是從走廊上走過,也會對她發著銀光的魁梧身軀禮佛般地合起雙掌。千裏眼夫人這個人依然被他們視為心靈支柱。

然而,這件事就發生在眾人這樣視她為心靈支柱的時期內。閑聊後過了幾天,萬葉開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又是收拾房間,又是整理衣物。

我在路過時停下腳步,問道:

“外婆,怎麽了?”

外婆回答的樣子如在夢中:

“……我該死了,在收拾呢。”

她注意到我愣愣地凝視著她的視線,緩緩抬起頭來。火紅的夕陽透過采光窗,照在萬葉刻著皺紋的淺黑色麵龐上。她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但我卻決意相信這是在開玩笑。因為失去外婆這件事可怕得令人難以想象。我對此付之一笑。

“這還早著吧。大家都還離不開你呢,外婆可真是的,開這種玩笑。”

“……我會在明早死去。”

或許是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吧,外婆又夢囈般幽幽道。我的背後躥過一陣寒意,僵住了。我陡然感到,萬葉說的是事實。我心神不寧,那天晚上一直在自己的臥室和萬葉的臥室之間來來回回。我覺得若是將此事告訴別人,對方會嘲笑我,說外婆是在逗我,然而我忘不掉背後發寒的那種感覺。下半夜,萬葉臥室的燈關了。我蹲在走廊上,望著高掛在後院夜空中的藍色明月。也許,外婆真要走了吧。我沒了母親,以本家的不肖獨生女身份長大,而萬葉就是我最強大的心靈支柱。身為本家的女子,應該如何活下去?應該如何在背地裏撐起這座大宅子?在這些問題上為我做出示範的,隻是銀發生輝、身材魁梧的萬葉一個人。我還年輕,也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才好,是個籍籍無名、毫無價值的小丫頭。一想到外婆快要不在了,我就忍不住淚水。我用手背擦了擦奪眶而出的眼淚,輕輕地、無聲地抽泣起來。

就這樣,我在那裏茫然地坐了一個小時左右。之後,我等不下去了,舔濕食指,在紙拉門上戳出一個洞。我看向房間內部,隻見萬葉正背對著我,坐在梳妝台前。她的身材本是那麽魁梧,但這時的背影看起來卻前所未有的瘦小。鏡中倒映出萬葉帶著皺紋的麵龐,但她的眼睛看的並不是自己的臉。那雙眼睛睜得滾圓,正看著其他的什麽。我猜測她是在看未來吧,感到一陣不安。萬葉以前也一直在看著未來,而這天晚上,她似乎也在試圖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某種事物。

“……不知道。”

傳來細微的聲音。我豎起耳朵。

“因為我不好意思……所以我一直都瞞著他。”

她到底在和誰對話呢?我不好意思再偷看下去,輕輕將臉抽離門邊,就這樣先回了自己的房間一次。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又心神不寧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同時注意著不要發出腳步聲。我感到,院子有種更甚於深沉夜色的不祥之暗。明明沒有起風,一片幹枯的紅黑色葉子卻翩然飄到我的腳下。

我躡手躡腳地偷窺了一眼剛才戳出的洞,接著倒吸一口涼氣。

萬葉仰麵朝天地躺在被子上,雙眼緊閉。及腰的銀發攤在被子之上,宛如一麵閃亮的巨扇。我感到,那好像神靈的扇子。淺黑色的皮膚上深深刻下皺紋,臉上滿是睜眼時看不出的積年苦惱。我心念一動,想到萬葉不是睡著了,而是倒下了,輕輕叫了聲“……外婆”,打開拉門。強風刮過,院子猛地一顫。我抱起萬葉魁梧沉重的身軀後,她低哼一聲。那聲音又低又短,宛如野獸的呻吟。我大聲尖叫,叫起父親來。

這時父親正好剛從公司回來,正在後門處,他從走廊上衝過來。從宅子深處趕過來的黑菱綠更快。孤獨也起來了,醫生也被請來。我和阿綠硬邦邦的身體緊緊抱成一團,近乎癲狂,嘶啞地不住喊著“外婆,外婆”。還太早了。我還這麽沒有底氣,她不能走。這座赤朽葉的大宅子還需要千裏眼夫人的支撐。我感到如果萬葉不在了,它會被時代衝刷,如大樹般傾倒,就像人稱“下黑”的黑菱造船隨著泡沫破滅一起倒下那般。我聲嘶力竭地不住呼喚萬葉,想要將她喚回。阿綠也惴惴不安地不住大聲尖叫。

孤獨打電話給旁支,硬是把包給叫醒,於是包也驚慌失措地跑來。不久後,旁支的人們湧來大宅,一片喧鬧,我開始在房間一角發起抖來。

萬葉在黎明前還有氣。起初人們都擠進讓外婆躺下的房間裏,後來漸漸轉移到其他房間裏祈禱,又或是死死地盯著榻榻米看。阿綠考慮到自己不是親戚,又想陪在萬葉身邊,就像一隻年老的黑色看門狗一樣蹲在房間和走廊間的門檻處,垂著頭大瞪雙眼。蹲著蹲著,她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我將自己的外套輕輕披到阿綠的肩上。

天亮時分,出現了一段仿佛瞄準了人們出入間隙的時間,房間裏隻剩下坐在角落裏的我、在門檻處睡死了的阿綠,還有外婆。外婆似乎看出這一點,突然睜開眼睛。

她叫我:“瞳子,瞳子。”我慌忙從房間的一角爬到萬葉的枕邊,顫抖著問道:“怎麽了,外婆?”

“我想看看鐵炮玫瑰。瞳子,幫我去後院裏摘些鐵炮玫瑰來吧。”

我慌忙起身,跑過走廊,光著腳跳進院中。我衝過赤紅如火的後院,找到鐵炮玫瑰叢用力撕扯,抱著滿懷的玫瑰回到外婆身邊。我明白了,外婆就要死了。這個現在猶如大宅化身的外婆就要走了。我猛然做好心理準備,但情緒或許依然激**不已。我剛抱著玫瑰衝進房間,就被阿綠的腿絆了一跤,摔倒在地。阿綠沒有醒。玫瑰花束散開,輕輕圍住外婆攤在被子上的銀色長發,猶如一把銀扇配著紅玫瑰。

萬葉睜開眼睛,叫了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這裏。怎麽了,外婆?”

“謝謝你,瞳子。你是個好孩子。”

萬葉對不肖的外孫女如此說道。我心想,好才怪呢,卻還是不禁淚下,默然爬回枕邊,將一朵鐵炮玫瑰輕悠悠地擺在萬葉的臉旁。

“外婆你才是大好人,你是千裏眼夫人啊。我一直覺得你好了不起。”

“我不是什麽好人。”

“你是啊。要是你不在了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本家就剩下一個女人了。我沒法做到你那樣,你卻丟下我一個人,我好怕。”

萬葉緩緩移動頭部,帶著大為不解和為難的神色看向我。她的眼神似乎在說,她沒有想到我是這樣看她的。見她又慢慢張開幹枯的嘴唇,我將耳朵貼近她的嘴角。

“瞳子,你沒問題的。”

“都說我有問題啦……”

“你真是愛操心啊。但是聽我說啊,瞳子,我不是好人。”

“外婆,你別說這種話了……”

“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萬葉緩緩閉上雙眼,發出的細微聲音像是被擠出來的一般。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啊?”

“可是,我不是因為怨恨才殺人的。”

這就是萬葉的臨終遺言。

閉上的眼睛從眼角處流出一滴淚水。萬葉輕輕吸一口氣,卻沒有再呼出來,就此撒手人寰。

外婆被人當作養女撫育長大,又嫁來本家,最後已猶如赤朽葉的大宅本身一般。她鮮紅的靈魂在我這個外孫女的眼前就這樣突然消失不見。

我癱軟在地。在這個被鐵炮玫瑰淹沒的房間中,和萬葉的遺體共處了五分鍾或十分鍾的時間,我隻是沉默不語。寂靜折磨著我。我好不容易才能發出聲音,便低聲叫起父親來。

“……爸爸,爸爸。”

這聲音輕得連我自己都為之一驚,沒有人聽得到,於是我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爸爸!快來!”

阿綠霍然睜開雙眼。她看向這邊,叫出聲來,一雙凸眼流下淚水。

父親美夫從走廊對麵跑過來。醫生也來了,診脈後宣布外婆已經過世。在包的指揮下,旁支的夫人們將癱軟在地的我拖到走廊上。萬葉的臉上蒙上白布。旁支的老爺子們合掌念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千裏眼夫人,您還是去了。謝謝您為赤朽葉本家操勞到了現在。是吧,萬葉夫人。”大家一起點點頭,對著萬葉生機逝去的幹枯身體合起雙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看到我麵色蒼白,親戚都解釋說這是萬葉養大的女繼承人,外婆和她的母親差不多,所以看到外婆去世受到了打擊。這種說法自然沒錯。旁支的女人們安慰我說:“以後你得振作起來了。”“你那麽黏外婆,應該很不好受吧,但是這是喜喪啊。”萬葉的遺言漸漸在我的耳中蘇醒,折磨著我。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我保持癱軟在地的姿勢,在走廊上一點點後挪,一點點離開我一直尊敬喜愛的外婆的遺體。走廊滑溜溜的。

——可是,我不是因為怨恨才殺人的。

我在走廊上一直癱坐了兩個小時左右。不知不覺間,天亮了。我終於站起身,瞟了一眼為守夜做準備的大人們,在走廊上跑起來。黑菱綠點起煙氣滾滾的線香,念誦著什麽。在紫色煙霧的包圍下,我衝出赤朽葉本家的大門,俯瞰起形同廢墟的階梯住宅區。之後,我掏出手機,哭著給阿裕打了個電話。

阿裕接了電話,聲音含含糊糊的,像是在吃什麽東西。

“是瞳子啊。怎麽了,一大早就打電話來?你一個尼特族,起得也太早了吧?”

“我外婆去世了。”

“啊。”

“她殺了人。”

“……啊?究竟是去世了還是殺人了?”

“都是。我也搞不懂。該怎麽辦啊……”

我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靠在古舊的石門上,想要說話,聲音卻發起顫來。

“沒有人知道,隻有我。外婆說她以前殺過人。”

“殺過人,是殺了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戰戰兢兢地回望大宅。千裏眼夫人不在的赤朽葉大宅看著有些傾斜,有些老舊。紅葉暗沉沉地燃燒著,猶如煉鐵之火從後院一直燒至大宅,茂密已極。

我抽泣起來。我本以為自己熟悉這個世界,它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從腳下開始分崩離析。淚水奪眶而出,身體猛烈顫抖。

——外婆竟然是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