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m did she murder?[2]
多田裕開著卡羅拉二代,當即趕過來。淡藍色的轎車在朝陽的照耀下,駛上寂寥的階梯坡道,在哭倒的我麵前猛然停住。駕駛席的車窗打開,曬痕褪去、接近大人模樣的白皙麵孔看向我。
“瞳子?”
阿裕說,他是在上班路上來看我一下,所以不能待太久。我結結巴巴地說出了黎明時發生的事。身著西裝的阿裕不住看手表,說他得先去公司一次,但是會很快回來,便又開車駛下坡道。
我返回大宅,茫然望著忙於為守靈做準備工作的大人們,這時手機響了。包回頭抱怨道:“這種時候還和朋友打電話?關機吧。”“唉,最近的年輕人可真是……”
我跑到走廊上,接了電話。是阿裕。他似乎在公司打過卡,在桌前隻坐了五分鍾,就聲稱要跑外勤,溜了出來。我來到門口,隻見卡羅拉停在和先前一樣的地方。阿裕脫掉西裝上衣,掛在後座的衣架上。他對我說了句“上車吧”,我上了副駕駛座,眼淚也已經差不多止住。
我將手放到車門上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什麽,回頭看向大宅子。舅舅孤獨站在院中,怔怔地俯視著地麵。我和孤獨關係很好,所以想對他說些什麽,卻又覺得這件事獨獨不能告訴他。對孤獨而言,萬葉是他敬愛的母親。而且他雖然三十五六歲了,年紀遠較我為大,但心理卻有些年輕得異常,依然敏感。當時我年過二十,成為“年輕女性”,自認為心理年齡已超過了孤獨。我深愛著孤獨舅舅,卻也看不起身為男人、身為成年人的他。我認定,他是靠不住的。
坐進副駕駛座後,卡羅拉慢慢開動。阿裕遞給我一罐冰可樂。
“喝吧。”
“嗯……謝謝。”
“要是在鎮裏開的話,會被公司裏的人看到女朋友還坐在我旁邊的。去海邊啦。”
“嗯。”
車緩緩行駛於國道上,自現在少有人用的日本海邊的產業道路轉入滿是砂石的海邊路上。鬆林蜿蜒連綿,淡季的海岸上不見人影。日本海上灰色的激浪來來去去。
我們下了車,在蕭條的沙灘上並肩坐下。海洋和天空都一如既往地被染成一片灰暗。
“你沒事吧?”
“嗯……不。”
我搖了搖頭。我心裏一直很亂。我無法接受外婆的離去,那是一種有一部分自己被撕下來帶去冥府般的痛楚和恐怖感。
外婆,我在心中喚道。外婆。外婆。不要到其他地方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不安與悲傷令我心中更亂。
不祥的聲音又蘇醒了。
——我以前殺過一個人。
我用力搖頭。我覺得這不是真的。我一麵這樣眺望著大海,一麵試圖回想我所認識的外婆赤朽葉萬葉。我依然覺得她隻是善良溫和的千裏眼夫人,不為自己,而是為嫁入的赤朽葉家而活。她的那句遺言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外婆到底是在什麽時候殺了什麽人呢?
大宅裏出現過的眾多亡者的麵容在我的腦中攪作一團。淚、阿辰、曜司、百夜,還有毛球……我感到他們都完全不像是被萬葉殺害的,卻又似乎人人都在怨氣十足地直直瞪著我這個不肖子孫的臉。我擦擦眼淚,仰望站在一邊的阿裕,隻見他正一臉擔心地注視著我。
他一副找不出合適的話可對我說的樣子。我們以往都沒有聊過什麽嚴肅的話題,無論是和家人、戀人抑或是朋友。不,說不準和自己也沒有過。我們逃離社會,逃離糾葛,心態始終拖泥帶水,就這樣不知不覺間長到二十多歲。我們是廢物。我也不知道該對阿裕說些什麽好。見到阿裕用相當受傷、相當悲哀的眼神看著我,我倏然間意識到:啊,或許這就是fago吧。傳說中密克羅尼西亞的部族所使用的詞語。由於別人悲傷,自己也感到悲傷的一種感情。阿裕現在就處於fago的狀態之中。我茫然間感到,這種感情極為溫柔。
“我實在想象不到外婆會去殺人,可是,如果她真的殺了人的話,那應該是有苦衷的,阿裕。”
“嗯……是啊。”
阿裕也點點頭。
“畢竟她看起來不像是會做這種荒唐事的人嘛。她雖然人怪,但也值得信任吧。我的意思是,她看起來隻會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
“嗯。”
“那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按照她自己的原則,是非殺人不可的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了解她殺人的原因。但是,為了了解這一點,就得查出她在什麽時候殺了什麽人啊……”
“嗯,這很難啊。”
之後,我們就陷入沉默,再度眺望大海。
灰暗的海麵時不時會掀起巨浪。阿裕看了一眼手表。他臉上寫著必須回去了,於是我率先站起身來。見裙子上沾了沙子,我動手撣落,阿裕也幫忙拍打。
我瞟了一眼阿裕的樣子。
他還不適合穿西裝,那副樣子就像上一刻還穿著高中製服一般,西裝不貼合身體,不甚熨帖。整體來看,他身材修長,有大人的樣子了。我覺得自己也比高中時自然而然地消瘦了,變成大人的體型,適合的衣服也變了。我們理應二人一步步長大成人,但自己也心知肚明,我們還沒有腳踏實地,浮躁得很。
上車時,阿裕說等公司下班後,會在傍晚再聯係我。我點了點頭,坐上副駕駛座,打開卡羅拉的車窗。涼爽的秋風吹動頭發。
“不好意思,害你擔心了。”
“你就讓我擔心吧。”
“嗯?”
“我希望你找我幫你。我是男人啊……話雖如此,可我這個人也靠不住啊。”
這聲音有些陰沉,我不禁瞟了一眼阿裕的側臉。他的神情風平浪靜,一如既往。他漸漸喪失自信,有時和變成普通人的自己和解,有時又無法和解,那張年輕、苦澀卻又溫柔的側臉就在這樣的日子裏失去平衡。
“我很依賴你的。”
“真的嗎?”
“哎呀,真的啦。”
“……剛才,早上,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想到,瞳子在哭,我必須拚命頂住,幫助她,我是男人啊。”
“就一瞬間嗎?”
“嗯。不過,現在好像還有點那種感覺。”
“哦。”
卡羅拉加速了。上午的產業道路空空****。裝滿鮮魚箱的卡車風馳電掣地趕超卡羅拉。阿裕像在對抗似的,用力踩下加速踏板。他和卡車展開追逐戰後,我發出了低低的尖叫聲。好危險啊。難得見到阿裕亂來,我有些驚愕。
回到大宅後,家裏還在為守夜做準備。紅綠村的人們聚集而來,女人進廚房,男人們在宅子裏四處亂轉。我和拿著螺號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年長男子對他說,就算起山風了也不要被刮跑,他抱緊螺號,神情嚴肅地點點頭。大廳裏聚集了村中的老人家,正熱情地談論著千裏眼夫人的往事。收養萬葉的多田家的子子孫孫被引到上佳的席位上,在美酒的款待下,講起聽各自的父母所說的萬葉未嫁前的故事。大廳那扇畫著大群鮮紅鯛魚在日本海中遊動的拉門前,男人們酒性大發,臉紅得像鯛魚似的,正開心地不斷談論千裏眼夫人的往事。
萬葉不是因病或事故早逝,而是在為本家奉獻了足夠的人生後與世長辭的,所以這一晚和第二天的葬禮上都沒有一絲陰鬱之氣。年老的親戚們反複向我打聽她倒下的那一天午間,自己收拾房間的情形,繼而麵麵相覷,讚歎道:“她果然到最後還是千裏眼啊,連自己會死都知道。”接著又都熱烈地講起往事,說那個時候她也一個人預見到未來,還有那時也是雲雲。
隻有黑菱綠無精打采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默然燒著線香。到了晚上,多田夫婦裏的年老妻子被兒子女兒們帶來宅子裏。丈夫在大約兩年前病逝,但如今已年近九十的妻子依然精神矍鑠。她和剛從水產研究所退休的長子肇並肩而立,對萬葉的遺體合掌行禮。過了一會兒,我見她沒和兒子們在一起,反而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便從背後走近。於是,四周雖然無人,我卻聽到她低語了幾句。
“你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我一直都在下麵合掌為你祈禱……”
她低語著,簡直就像一頭銀發、身材魁梧的萬葉就坐在她身邊一樣,令我一陣毛骨悚然。多田家的妻子注意到腳步聲,回頭看來。她看到我站著不動,微微一笑,滿臉都攢起皺紋。我低頭行禮,客客氣氣地坐在她的身邊,接著一句句地聽到萬葉小時候的故事。
第二天,也就是舉行葬禮的那個早晨,天氣極為晴朗。大群黯淡的枯葉宛如燃燒的火焰,在秋風中飄拂不已。那些葉片如火星般一起飛上半空,就在這時,裝著赤朽葉萬葉靈柩的葬禮轎子離開了本家的大門。我瞪大雙眼,注視著它。這樣離開後,外婆鮮紅的靈魂將不會再回到大宅之中。就像很久前的那一天,萬葉坐著花轎沿階梯的坡道而上一樣,這次她坐著葬禮轎子,永遠離開了大宅子。
別了,萬葉。
我感到大宅如咆哮一般,在風中猛地一歪,與守護赤朽葉家繁榮的結局、在背地裏幫助它的最後一名新娘作別。紅色枯葉猶如淚水,又在風中飄搖地紛紛飛上半空,落到路上。在飄落的枯葉之中,葬禮轎子緩緩走下坡道,離去了。
不知不覺之間,身穿傳統服裝、手持樂器的男子們吹著螺號,搖著鈴,用銅鑼敲著拍子,在轎子周圍起舞。今早沒有起山風。螺號沒有被吹走,笛子沒有折斷,萬葉所坐的葬禮轎子穩穩當當地沿階梯的坡道而下,走到下麵。我們這些走在轎子後麵的親戚的緊張之情也漸漸消退,邊聊萬葉邊緩緩行進。我夾在孤獨和父親美夫之間,走到坡道最下方時,感到有什麽在呼喚著我,不禁回過頭去。
高遠的朱紅大宅似被壓進山體一般。宅邸四周燃燒的枯葉幾乎都在這幾個小時內掉落,院子一片黯淡。枯葉密密麻麻地鋪滿階梯,形成一條鐵漿之河般的煉鐵色坡道。大宅子沉入陰影之中,寂然無聲,似乎被截斷了生命。我“啊”地低哼一聲。赤朽葉本家到底是走向末路了吧。萬葉繼承、守護過的那個家族曾經真真切切地存在過一種無形的、似是家族之力的東西,但在萬葉去世的同時,它失去了這種力量的繼承人,已停止了呼吸吧。
我心中戰栗著,不禁握緊父親的手。父親不解地看向我。他沿著我的視線仰望大宅子,卻似乎沒有看出宅邸的變化,隻是嘀咕道:“宅子還是那麽大啊。”我無力地點頭。不錯,好大的宅子,如今依然很大,如果隻看肉眼可見的外形的話。
我害怕的是,自己是這個大家族的繼承人,如今外婆和母親都已去世,我就是必須繼承家族之力的唯一女性,卻什麽也做不到。自遠古的祖先開始就保護著這個家族,我繼承了他們延續下來的血脈。然而生於最後的我,卻可能無法順利將某些流傳至今的重要事物發展至未來,反而會糟蹋它們。我是本家曆史中幼稚的破壞者吧。啊,我本不願如此。
仰望著大宅在日頭下卻一片灰暗,沉入陰影,我疑懼不定。
萬葉的葬禮一直舉行到晚上,螺號吹起,念經聲如大合唱團般響亮,村民起舞。到終於結束時,夜色已深。我不敢回到陷入黑暗的大宅中,拖拉不已。回去時是坐的車,家裏人一起一口氣駛上階梯的坡道。見我不願意下車,父親和舅舅頗為不解。我到底還是下了車,站到門前,小聲嘀咕了一句:
“我會好好努力的,請放我進去吧。”
——好好努力做什麽?
對,我感到宅子在反問我。我的嘴唇一陣顫動。
“我會好好努力活下去的,盡我所能。”
我覺得,這次宅子沒有回答我。我垂下頭,穿過大門,心中卻依然沒有自信。父親和舅舅在遙遠的前方納悶地回頭看我。
“你在幹什麽?快點,你累了吧。”父親說道。
我一想到男人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感覺不到,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再次思索起,這座由女人在背後撐起的大宅深處,究竟發生過什麽?是誰被千裏眼夫人殺害了呢?在我穿過大門,走向玄關的路上,雖然無風,枯葉掉落的光禿禿的樹枝卻以骸骨般的輕柔動作,輕輕撫過我的臉頰。這是在鼓勵我,還是在逗弄我呢?
我追上父親和舅舅,站到二人之間。我輪流看了看二人筋疲力盡的麵容,嘟囔了一聲:“外婆竟然已經不在了,好寂寞啊。”
“是啊。”
“嗯,是啊。”
二人都點頭。骸骨似的樹枝在背後發出“哢哢哢”的奇妙幹澀之聲。
這一晚,我獨自縮在自己的房間中,思考起外婆和母親的人生。我泡了泡泡茶,一麵喝,一麵攤開筆記,寫下種種內容。
外婆和母親都常常把她們的故事講給我聽。像是外婆小時候見過飛天男子,島根保安隊的一名男子由於卡賓槍走火而死,外婆被人稱凸眼金的黑菱綠拽掉頭發的事,我都有如親見,了然於心。這些記憶鮮明而生動,令我感覺自己連其中的痛苦與驚異都一起體驗過一般。母親的往事我也了如指掌。我非常清楚,母親是個粗暴的女人。我也知道,從前她反複經曆了多少次口味怪異的戀愛,和什麽樣的好友共度了青春歲月,是如何以漫畫家的身份奮鬥於人生之路上的,就像湊在電影屏幕前看到了似的。但是,那之後又有一百個夜晚迎來黎明,一千個白晝沒入黑夜。漫長的歲月流逝,形形色色的人和大宅子產生聯係,而其中多數最後都已逝去。死法奇特者似乎也為數不少,那麽,外婆殺的究竟是誰呢?
我喝光泡泡茶,握緊圓珠筆,將想到的外婆的人生盡量原樣寫到筆記本上。夜深時分,我終於寫到外婆嫁來時的片段。我鑽進被子裏,先睡了一覺。畢竟我年輕又無業,時間和體力都相當充足。早上起床後,我又動起筆來。就這樣,那一周我一直泡在房間裏,記錄外婆的往事。之後,我也試著寫起母親的情況。花費大量時間後,我按照記憶推算出我所知範疇內與外婆有關的死者名單。
我拿出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上寫下“殺人犯”,又感到半信半疑,在後麵加上問號“?”,跟著寫上萬葉的名字。“赤朽葉萬葉”“山窩”“千裏眼”。
之後,我寫下“死者”。想必也有些人是我所不了解的,但我還是將現在所知的所有死者按照年代順序記下來。
殺人犯
赤朽葉萬葉——山窩 千裏眼
死者
一九五三年左右?萬葉十歲
用卡賓槍的人 槍支走火 預見
一九六〇年 萬葉十七歲
黑菱綠的哥哥 臥軌自殺 預見
一九七四年 萬葉三十一歲
赤朽葉康辛(公公) 病逝 預見
一九七九年 萬葉三十六歲
真砂(丈夫的情人) 病逝
一九八四年 萬葉四十一歲
穗積蝶子(女兒的朋友) 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 萬葉四十三歲
赤朽葉淚(長子) 墜崖事故? 預見
一九八九年 萬葉四十六歲
赤朽葉辰(婆婆) 老死
一九九二年 萬葉四十九歲
赤朽葉曜司(丈夫) 列車事故 預見
一九九八年 萬葉五十五歲
赤朽葉百夜(丈夫情人之女) 拉人殉情
一九九八年 萬葉五十五歲
赤朽葉毛球(女兒) 過勞?
寫著寫著,手指發起顫來。用卡賓槍的人怎麽也不可能是被謀殺的,而阿綠的哥哥和女傭真砂所在的過去離我又太過遙遠,令我無法真切感受到他們的存在。不過,淚是我的舅舅,由於他溘然長逝,母親才會招父親入贅,才會生出我。年代越往後,與我有聯係的死者便越多。如果外婆真的殺過人的話,那麽就被害者而言,其死亡也完全不能說與我無關。悲慘的百夜的葬禮令我記憶猶新,寫下最後的名字“赤朽葉毛球”時,我的手指抖得厲害。母親不可能死於謀殺。我背後發寒地想到。因為看到母親去世的就是我自己。我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母親低聲說了句“我要走啦”,便走進裏麵的房間,合上雙眼。等我慌慌張張地推開拉門的時候,她已倒在被褥上氣絕。我大聲喊人後,大家匆忙趕過來,但為時已晚。她年紀尚輕,卻因過勞而死。我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
越是接近現在,外婆和母親講給我聽的那些猶如神話的往事便越是壓向心口,令我感到:不,那並非神話,而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我注視著名單,思考起來。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雖然是外婆的不肖外孫女,卻也是要為家裏招贅的人。如今我已二十二歲,依然無業,在這種工作日的大白天就在家裏遊手好閑,自己也完全不覺得能將什麽傳承到未來去,每天都過得不安至極,就是一個標準的不思進取的年輕人,但是,但是……
我又覺得,我心裏是有著類似於招贅女的自尊之類的感情的,但有時又似乎沒有。我決心要找出赤朽葉本家裏發生過的真實案件之時,手機響了。我被傻乎乎的鈴聲分神,開始看收到的郵件。是阿裕,他似乎在擔心我。我和他說好周末見後,扔開筆記本,在**躺倒。不錯,我的精力和幹勁都不見了。無業年輕人的心靈被懶惰和焦躁深深侵蝕。
我困倦地睡著,睡得很淺,夢到了萬葉。她的大眼睛中流下鐵漿之河般的血淚,揮舞著鐵斧,奔跑於大宅中滑溜溜的走廊上,和服的衣領敞開,長發起伏……不,這不是萬葉。這是毛球,是毛球詛咒百夜那一晚的記憶。我一麵想著,一麵翻了個身。第二天早上,百夜死了。她未能成功拉人殉情,隻身去世。啊。我感到記憶中的每個女人都一樣愚蠢,我自己自然也不例外。醒來後,我淚流不止。在這座大宅中,曾經下過多少場女人的血雨啊,下過多少場支撐宅邸的女人的血雨啊。然而到現在,本家的女人已經隻剩下我這個不中用的赤朽葉瞳子了。
周末早上,我醒來時已將近十點。我慌忙爬出床鋪,洗了臉。要到和阿裕約好見麵的時間了,於是我換好衣服,化好妝。走進佛堂後,黑菱綠正燒著煙氣滾滾的線香。我被紫色的煙霧熏得連咳不止,也在阿綠的身邊坐下來。
掛在佛堂牆上的遺照齊齊俯視著我。我感到他們在用活人聽不到的漣漪般的聲音說這說那,驚恐地縮起腦袋。我覺得他們說的應該不是什麽好話。黑菱綠一大早就啞著嗓子代替亡者教育我道:“你別混日子了,要好好努力啊,不然萬葉也會擔心的。”我嗯嗯地含糊應了幾聲,閉上了雙眼。阿綠似乎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我睜開眼睛,隻見彌漫著煙氣的佛堂裏隻剩下我自己。我仰望著照片,一個個打量過他們的麵龐。
最吸引我的,是長相端正又帶有高雅氣息的舅舅淚的照片。但是我覺得,自己最像的還是外公曜司,長著幹淨利落的瓜子臉,卻不夠成熟。毛球和百夜的照片友好地掛在一起。百夜看起來在抬眼死盯著左方的毛球。毛球則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朝向正前方。
我隨手打開佛堂裏處處可見的抽屜,在最大的那隻放著成束線香的抽屜深處,找到被收起的某樣紙包。我打開日本白紙的包裝,隻見裏麵裝著的是用優美的筆跡寫著“萬葉收”的信封。我一麵思忖著,這是信,可是為什麽不收到自己房間裏,卻放到這種地方呢,一麵偷偷打開了它。
信封裏隻有一張信紙,我打開它,下一刻就大叫一聲,脫了手。我感到似有冰冷的呼吸吹到脖間,那是一種手指被切斷般的恐懼感。
信紙上隻有一句“要死一起死”。這是百夜的遺書。是那名未能成功拉人殉情,隻身死去的一百個夜晚的女人的遺書。我心想她的遺書竟然放在這種地方,仰頭望向掛著照片的牆壁。我感到抬眼看人、麵帶寂寥的百夜偷偷笑了一笑。掛在一邊的毛球的照片被簷廊吹來的風推得歪斜了一點。
我將信紙和信封恢複原狀,放回抽屜深處。形形色色的過去似乎包圍住我,蘇醒了過來。那是開始活生生跳動起來的亡者的記憶。於是我滿腦子都是萬葉和毛球的故事。我走出佛堂,用雙手拍拍沾染線香味道的衣服,在走廊上跑動起來。手機響起。是阿裕。我拎著包來到玄關,路上擦肩而過的孤獨說著“哎喲,去約會啊”,眯起眼看了看我。
“可是你不會想,不知道她說的話有幾分是真的嗎?”
“啊?”
在海邊的國道上兜著風,我對阿裕講起外婆和母親的事。我說到自己在筆記本上寫下死者、正在思考後,阿裕隻手把著方向盤,眯起眼帶著些許懷疑說出這句話。
“可是,阿裕,我外婆雖然是個怪人,卻很誠實。她不會撒謊的。”
“哎,這個我也知道。”
沿國道而行的兜風路線是先在海邊緩緩行駛,再轉入山邊,自高處眺望大海之後,再緩緩駛下。這條路線景致雖好,但我和阿裕已走過無數次,差不多也已經看膩,都沒有仔細看向車外。阿裕駕車行駛於開慣了的國道上,側頭道:
“就是她愛幻想吧,所以像這樣說得像故事一樣。我的意思是,換了我年紀大了,跟孫子孫女講起年輕時的事,也會盡量說得有意思些的。我年紀大了之後,要是跟孫子孫女說起甲子園啊、遇到你的時候的事的話,也會渲染得誇張一點的。就是這個意思。”
“隻有阿裕你才會這麽做啦。”
“說什麽呢?總之呢,我們不知道萬葉的話有幾分可信。比方說,黑菱家的繼承人被列車撞死的事是真的嗎……”
“……我覺得是真的。”
“別發火嘛。我隻是站在另一個角度提一下意見而已,難得我們觀點不同。”
我們在海邊餐館的停車場停下卡羅拉。坐到窗邊的座位後,阿裕點了雞肉多利亞飯,我點了海鮮意大利麵。阿裕接過我從包中取出的筆記本,神情嚴肅地瀏覽起來。
一陣子後,飯菜來了。阿裕邊吃,邊低低嗯了一聲。
“以前的事看起來很難查啊。比方說真砂和康幸的死因就很難查出來吧。要是醫院裏還留著病曆就好了,可是畢竟都過去三十年了。”
“是啊……”
我也點了點頭,一邊用叉子卷起意麵,一邊說:“就算病曆不在了,說不定當時的醫生還活著呢。”
“也是。你說得對。”
“我去找找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哦。還有,黑菱家的繼承人被載貨列車撞死的事,你可以去問問阿綠吧,不過需要勇氣就是了。”
“是啊,是需要勇氣。”
走出餐廳後,我們又四處兜了一陣子風。阿裕說最好避開晚飯的飯點,我也點頭稱是,決定早點回赤朽葉家,先去見見黑菱綠。阿綠去了弗拉門戈舞的培訓班,不在家,於是我們坐在正麵後院的簷廊上,等她回來。這時剛剛入秋,但今年的枯葉卻落得太早,令阿裕吃了一驚。無數骸骨般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擺,俯視著我們。
孤獨自走廊走過,看到我們後微微一笑。孤獨的微笑在旁人看來像是臉頰抽筋,有些嚇人,但阿裕已經習慣,便笑著點頭行禮。孤獨以飛快的語速刨根問底地打聽起阿裕現在的工作、薪水等相關情況。阿裕前言不搭後語地答這答那時,蘇峰從另一邊過來。孤獨和蘇峰快速爭論著什麽,在走廊上結伴走遠。他們的聲音變遠消失之後,阿綠回來了。她穿著金色刺繡躍動的黑緞弗拉門戈裙,心情愉快地哼著歌。
由於身邊有阿裕在,我得以重新站在客觀的角度,以局外人的眼光審視自家的樣子。我想:多麽奇怪的家啊。包括我這個遊手好閑者在內,眼下這家裏有很多高等遊民。這奇異的同居生活帶著血脈並不相連的外人一起,不斷持續下去。大家七零八落。注意到時,一起圍著餐桌吃飯的情況也減少了,大家在自己喜歡的時間吃著自己喜歡的東西。這種關係與其說是家庭,不如稱之為無須顧慮彼此的集宿。這是進化嗎?不,一定不是。這或許是家庭的解體。
“哎呀,這不是多田裕嗎?”
阿綠走得很近之後,注意到阿裕。阿裕有些害怕這位在甲子園鼓勁加油時大放異彩、金光閃閃的招搖老太太,卻還是彬彬有禮地鞠躬行禮。阿綠是高中棒球少年時期的阿裕的粉絲,當時曾分外熱情地追過星,所以滿臉都掛上笑容。她將手伸入口袋,掏出幾張千元鈔。阿裕慌忙拒絕說,自己已經成年,不需要了。他和阿綠推讓一番,最後收下兩千日元。我忍著笑看二人的對話。
“阿綠,我有點事想問你。”
我說完後,阿綠瞪著雙眼看向我。
“好啊,你要問什麽?戀愛的問題?”
“怎麽可能?不是啦。”
阿綠將凸出的眼睛瞪得更大,俯視著我。我感到一陣寒意,身體打起戰來。
我們三人一個跟著一個走進阿綠分到的房間裏。它位於宅邸深處,有約二十席之大。整個房間充斥著閃閃發亮的舞蹈服裝、舞者海報、帶金線的高跟鞋,這些色澤鮮亮的原色,光是走進去就令人有些眼花。阿裕鎮定自若地在稍微有些空間的地上坐下,對阿綠開口道:
“我們有些事想問問你。瞳子好像一直都有聽已故的萬葉講過去的事情。”
“哦。啊,這麽一說,萬葉和瞳子關係是很好啊。孫子孫女和子女不一樣,越傻越可愛嘛。”
我覺得她的話有些冒犯我,卻還是緘口不語。
“我聽瞳子講述之後,有些好奇。那個,就是令兄的事情。就是那個被扣留在西伯利亞,最後也沒回來的人,本來應該是黑菱造船的繼承人的那位。我們想問問他的事……”
笑意從黑菱綠的臉上消失。她露出寂寥而帶著陰鬱的表情,凸出的眼中隨即滑下一滴淚水。我和阿裕都慌慌張張地又是找手帕,又是遞出麵巾紙。阿綠點了點頭,說道:
“你們聽萬葉說什麽了嗎?”
“是的,呃……聽說他被列車撞了。”
“嗯,是啊。確實是被撞了。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之後,阿綠站起身,將整個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出哥哥的照片給我們看。那是張黑白老照片,不太清楚,但看得出阿綠的哥哥是個長相端正、身材高挑的男人。
“他真是個美男子啊。他從西伯利亞回來的時候,我高興壞了。可是他變得精神不正常,最後也沒好,到處晃悠,那天晚上在我眼前撞上列車,死了,被撞得稀爛。”
“阿綠,可是你家裏人對這件事……”
“不,我父母是知道的。他們雖然也瞞著鄰居我哥哥回來了的事,可是哥哥有一天晚上不見了,第二天早上外麵又鬧起來,說是國營鐵路的載貨列車把人給撞了。打那之後,哥哥就沒回來過,所以我想他們應該也猜到了。列車上有血,還留有真真切切壓死過人的痕跡,卻怎麽都找不到屍體,當時報紙報道得很厲害。可是我沒說,萬葉也守口如瓶,大人也沒想到,兩個小女孩就處理掉了屍體。最後就成了一樁死案。啊,真懷念啊。”
阿綠眯起眼睛。
一聲歎息。
“啊,我從那時開始就和萬葉交朋友了啊。”
我和阿裕對視一眼。
——走出阿綠的房間,走在走廊上時,我戳了戳阿裕。
“我外婆的話是真的吧?”
“嗯,是啊。”
“那‘對不起,我不該懷疑的’呢?”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愛你。”
我害羞了起來,麵泛潮紅,捅了捅阿裕的後背。
“不用說這麽多啦。”
“哈哈哈,可是啊……”
阿裕歪過頭。
“萬葉的話雖然是真的,可是你聽到的那些往事裏沒出現過殺人吧?如果她沒有撒過謊的話,那應該有些她沒有告訴你的真相吧。比方說,她告訴你阿綠的哥哥死了,卻似乎不知道為什麽省略了這件事被報紙報道、鬧出風波的情況。”
“哎,這是因為……”
我說到一半,又作罷。外婆不識字,也看不懂報紙新聞。當然了,若是有人議論的話,這些事想必也會傳入耳中,但萬葉單身時幾乎沒有朋友,朋友圈應該相當狹小。
但是,我想起萬葉對某些人是希望隱瞞自己不識字的事實的。她坦然告訴了要娶自己的曜司這件事,但不知為何,卻瞞著職工豐壽。若是被阿裕知道,她會覺得無所謂呢,還是難為情呢?我雖然是她的外孫女,卻也難以判斷,於是先閉上嘴。
我陷入沉默後,阿裕不管不顧地繼續熱情地說道:
“所以,萬葉對可愛的外孫女講起往事的時候,說不定故意省略了某些片段。像是隱瞞了殺人的事啊,又或是自己也巴不得忘記。”
“……嗯、嗯。”
“舉例來說,阿綠哥哥的那件事,也有可能不是事故,而是萬葉謀殺的,然後故意省掉這個片段。”
“……這應該不可能吧。因為那個人和外婆無關啊。再說了,當時外婆都睡下了,那個人被列車撞死還是阿綠親眼看到的。”
“也是啊。我隻是隨便說說罷了。對不起,我愛你。”
阿裕微微一笑。
之後,我們開車又下了坡道,前往圖書館。我們趕在閉館前進去,請管理員為我們找出了以前的報紙。那是位女管理員,有些性感,比我們年紀要大,近三十歲。
提到我們在找以前的事故的報道之後,管理員覺得很有意思,和我們一起在書庫裏走來走去,幫我們找書。
“嗬嗬,總感覺你們像一對警察搭檔啊,不過太年輕了。”
“那個,那些報道是寫我外婆回憶往事時講過的事故的,所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詳細了解一下。”
“哦……我懂的。我也喜歡聽爺爺奶奶講以前的事。真是神奇啊,明明是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真事,聽起來卻像神話一樣。這是為什麽呢……啊,找到了。”
我將臉湊近報紙新聞,讀起來。舊紙特有的氣息衝入鼻腔。
報紙的確報道了一九六〇年國營鐵路的載貨列車撞到的屍體消失之事。看來在當時滿城風雨了一段時間。我順便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島根縣的保安隊發生事故的消息。由於卡賓槍走火,保安隊內一名來自本地的十九歲年輕人意外身故。
“話說回來,你覺得這種追述的往事有多大可信度?”
阿裕問管理員。管理員“嗯”了一聲,歪過頭。
“我覺得有些經過稍微被誇大了,有些把人真正的記憶和後來的想象混在了一起吧。不過我也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就是了。”
說完後,管理員用如在夢中的濕潤雙眼看向遠方。
離開圖書館時,管理員將名片遞給我們,讓我們有想查的東西就盡管來圖書館查。阿裕接過名片,放入錢包中。
回去的路上,我在卡羅拉的副駕駛座上說道:“我覺得他們都不會是萬葉殺的。”阿裕也點點頭,說“是啊”。我又坐他的車回家,在階梯上方的大門處下車。我揮揮手,說“再見”,阿裕也對我揮揮手。
回到房間,換好衣服後,我打開筆記本,用圓珠筆用力劃去死者名單上最前麵的兩個人:“用卡賓槍的人”和“黑菱綠的哥哥”。
剩下八個人了。
下個星期的周一,外麵喧鬧起來。我睡眼惺忪地看看後院,單手端著盛牛奶的馬克杯轉了轉,這時父親難得在宅子裏。他身著西裝,正慌慌張張地走向玄關。
“爸爸,早。”
“……是瞳子啊。你還是這麽悠哉啊。啊,對了,瞳子。”
父親在玄關邊穿皮鞋,邊回過頭來。透過敞開的玄關,可以看到轎車停在門口,司機正在等待。看來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忙。
“行政機關說讓我們拆除工廠舊址,現在資金總算有了眉目,工程終於要推進了,所以會有一段時間噪音比較大。我估計你白天無所事事的話,會被煩死的,最好還是出門吧。”
“啊,終於開始了啊。”
我喝著牛奶,點點頭。
“瞳子,每天特地出門也挺辛苦的,不如你趁這個機會找個工作吧。”
“我不要。”
“那去相親也行啊。”
“我、不、要啦。”
我穿好涼鞋,和父親一起走出玄關。我們倆停住腳步,仰望灰暗的天空。
沉默片刻。
“……我說啊,爸爸,高爐的事你很難對外婆開口的吧?”
“嗯,可是早就撐不住了。”
父親點點頭。
“靠製鐵,公司是活不下去的,而且閑置的話,什麽東西都會生鏽。但是把老化的東西原樣保存下來的話,要是出事故又不是鬧著玩的。既要擔心它會不會坍塌,又要擔心廢墟會不會變成犯罪的溫床。政府也一直在從建築和防止犯罪兩方麵對我們催得很緊。不過,幸好它沒在那場鳥取縣西部的地震裏倒下來。”
“哎,費事是費事,但是和修建相比,拆毀隻是一瞬間的事。”
父親有些落寞地說道。他嘀咕著“什麽事都是這樣的,開始啊,維持啊,都是的,所以很費事的”,走了出去。司機畢恭畢敬地打開後座的車門。父親對我揮揮手,然後上車。
這一周,我很是用心地在紅綠村中轉了個遍,查到以前在大學醫院工作的醫生和護士的消息。畢竟紅綠村不大,在村民的指點下,我也立刻掌握了所有人的住處。我去了老年協會之後,光是年輕這一點,就引得他們嘖嘖稱奇。
“本家的康幸的話,”從前當過護士的老太太一麵勸我吃茶點,一麵懷念地說道,“我記得很清楚啊。他是已經不成了,那可是絕症啊。不過他已經很努力了,直到最後還在給公司的事指示這,指示那的。喏,就是那個長子曜司,康幸還把他叫到枕邊,跟他大談特談呢。”
“哦……”
“真砂我就不太了解了。喂,你來說說,你應該更熟悉她吧。嘿,就是以前那個光著身子跳舞的女傭。”
另一位老太太坐著輪椅駛近,“咯咯”笑起來。
“真砂啊,那人很有意思的,不過死得太慘了。她那是發癲而死啊。”
“是嗎?”
“那個人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也不大疼孩子。她準是想當本家的太太。要是什麽地方的貴族小姐嫁過來,她倒是能徹底死了這條心。可是來的是階梯職工的女兒,而且還是撿來的養女啊。這一點刺激到她了吧?她那麽多年來身體越來越差,最後因為肺炎還是什麽病發了燒,就那樣突然沒了,還怨氣十足地把手擺成這樣。”
老太太將雙手的手指彎成勾形,瞪大雙眼,衝我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我打了個寒戰。她的手勢和包姨講起真砂的女兒百夜過世時的手勢一模一樣。母女倆都勾起雙手而死嗎?
“那個,我的曾外婆阿辰呢?”
“哦,阿辰夫人是老死的,壽終正寢啊。”
聽到我的聲音湊過來的另一位老太太點了點頭。在回去的路上,我在巴士上顛搖著,左思右想,大感苦惱。我掏出筆記本,用圓珠筆劃掉了“赤朽葉康幸”和“赤朽葉辰”的名字。之後,我不知該不該劃掉“真砂”,陷入沉思。
真砂死於肺炎,但據剛才的老太太的說法,追根溯源,也可以認為是山裏出身的萬葉嫁過來令她煩惱,這種情緒的加劇導致她的死亡。我倏然想到,或許萬葉是心中歉疚,覺得她是被自己害死的吧。外婆身上有點這種死腦筋的傾向。
在小村子裏,人與人終究難免發生糾紛與關聯。在這些關聯之中,或許就會有人死去。但是,關聯在什麽程度之內是倒黴,在什麽程度之上開始算是殺人呢?我覺得真砂之死是她自己造成的,不是外婆的錯。外婆應該也明白這一點才是……
回到家中的時候,我收到朋友發來的郵件,於是我不耐煩地將筆記本扔到房間裏,決定和朋友去卡拉OK。我想換個心情,放鬆一把。
那一周過到一半時,我在早晨起床,和平時一樣站在簷廊上,喝著牛奶,望著後院。院中一片蕭索,早早落葉,似是搶先一步闖入初冬。想到也是時候和高爐告別了,我感到一絲落寞,從後院出門,前往即將拆除的工廠舊址。
削山而建的寬闊工廠杳無人跡,一片灰暗。柏油處處開裂,老化褪色。屹立於中央的高爐呈鐵青色,它雖然是人工的造物,卻令仰望的我心生一股神奇的虔信之情。
走近高爐後,我心中一顫,湧起一股敬畏似的感情。然而,一步又一步地走近後,它的古舊與破損開始映入眼簾,我漸漸思考起現實性的問題。我一麵憂慮著它都這麽舊了,若是再來一場大地震,可就危險了,一麵終於走到高爐前,輕輕伸手摸它。
從前,這座鐵青色的高爐曾噴出凶猛衝天的黑煙,以之擁抱嫁過來的萬葉。我一碰之下,有種濕乎乎的感覺。高爐散發出血也似的鋼鐵氣息。
見高爐上有著澡堂煙囪般的攀爬用腳手架,我起了些調皮的心思,用雙手握緊腳手架,爬了上去。爬到約兩米高處,我猛地回頭一看,被出乎意料的高度驚得一陣暈眩,停下腳步。一瞬間,地麵看起來像是扭曲了似的。
“別爬了,瞳子。”
聽到聲音,我看向遠方,隻見身穿西裝的孤獨正在那裏。他朝我不住揮手,似在示意我下來。我慌慌忙忙地跳下去。孤獨還和穿著工裝的人以及其他西裝男子在一起。他走近來,戳了戳我的腦袋:
“很危險吧。還有,哎,你手也髒了。”
“不好意思……你在工作?”
“嗯,在開工程的會議。不過,應該要等春天再開工吧。下雪了的話就沒辦法了。”
孤獨開始一麵介紹著種種事項,一麵在工廠舊址裏轉來轉去。我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製鐵工廠封閉後,已經過了近二十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祖先攜原始的煉鐵技術,渡海來到這片土地上,蓋起煉鐵坊,在這裏紮下根來。後來他們有時遇到技術的發展,有時遇到需求的增增減減,卻始終保持著與鐵的聯係,生於斯,死於斯。
我想起很久以前,在製鐵工廠中被視為英雄的老職工。當然了,他的長相我也忘了,隻記得名字。在老式的煉鐵坊變為西式的煉鐵廠時,職工豐壽與新技術和使用新技術之榮一起活著。新的製鐵業在曾外公康幸手中得到近代化。外公曜司就任總經理之後,將之進一步革新,引入自動化技術。這是一場與本國變化不息的經濟的無盡戰鬥,也是身為人子,與一名籍籍無名、卻吸引了身為管理者的父親所有吸引力的年輕工人的聖戰吧。而他的贅婿美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是階梯職工之子,卻預測到時代的趨勢,放棄製鐵本身,轉而發展製造業,將古老的高爐從巨大的戰艦上割離。
我仰望高爐,陷入沉思,這時孤獨在遠處介紹著什麽的聲音隨秋風傳來。孤獨在工作。看來Red Dead Leaf裏似乎由他來負責拆毀製鐵工廠的工程。我覺得這份工作很適合幺子孤獨,卻又感到一絲寂寞。我踢著腳邊的石子,慢步走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