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麵的男人

下一周的周末,我與阿裕見麵。我和平時一樣收到郵件,一麵坐車兜風,一麵商量今天的計劃。似乎一轉眼就換季了,這個周末刮起已近冬季的潮濕冷風。我們談到不如去看看電影,便先去電影院。看完電影出來後,我們逛起拱廊街。

我上高中時常在這一帶晃悠,約約會又或是和朋友見見麵。學生隻能步行或是騎車,自然隻能在鎮中的某些地方玩樂。我讀高中的時候,這附近也有很多麵向學生的平價雜貨店、服裝店和咖啡館,但最近,店鋪似乎更多了。那些曾是不良少年巢穴的過往似乎已在遙遠的彼岸,如今是麵向女生的可愛店鋪林立。逛了幾家之後,我發現那些被稱為店家的人果然都和母親同一輩,也就是經曆過泡沫期的中年人。他們保留著大都市的氣息,穿著時尚的服裝,在店裏塞滿本地店鋪不會經營的進口家具和雜貨,令人感到無處落腳。我走進其中一家五坪大小的雅致小店。那裏白天是咖啡館,晚上是酒吧。似乎是阿裕的男性友人推薦給他的,說是約會的好地方。

店主是位留著胡子、四十幾歲的男子,周身散發出一股大都市的考究氣息。他想必也是在大都市裏度過了青春歲月、又回到家鄉來的人吧。我們在靠裏的桌邊坐下,點了紅茶後,那位店主不知為何定定地打量起我的麵龐來。我感到不解,店主卻一言不發地走回吧台,一會兒後送來紅茶。他又直勾勾地望著我的臉,但什麽也沒有說。

我往紅茶裏加了砂糖,正攪拌之時,阿裕說道:

“瞳子,你還在想那件事?”

我點了點頭,喝了一口紅茶。

“你是說我外婆的事吧。我是在想。反正我也沒工作,閑得很。”

“有點進展了沒?”

我從包中取出筆記本,給阿裕看剩餘五人的死者名單,解釋道那些護士說真砂是板上釘釘的病死。阿裕喝著咖啡,沉思片刻,之後指著穗積蝶子的名字,低聲說道:

“上次那位管理員,就是圖書館那位。”

“啊,嗯。”

我一麵回想,一麵點了點頭。

“她覺得很有意思吧,說我們像警察似的。”

“她給了我們名片吧,她的姓有點罕見。”

阿裕從錢包中抽出名片。上麵有圖書館名稱和聯係方式,正中央寫著穗積安代。我們對視一眼。

“是她的親戚嗎?”

“有可能。雖說穗積蝶子的家人逃到大阪去了,可是親戚沒走吧。這村子很小,我估計應該是的。本來這裏扔塊石頭就能砸到親戚嘛。嗬,這環境真夠浪漫的。”

阿裕用上自暴自棄的語氣。

“……阿裕你真是的。”

我們當場給圖書館打了個電話,但似乎撞上閉館日,無人接聽。阿裕說哪天有空會去問問。這一天的阿裕比平時更為穩重,阿裕會穩重,也就說明他有些微妙的心情不佳。他在公司遇到不開心的事,一直到周末都沒有釋懷的話,總會變成這樣。他會精神萎靡,還有些遷怒於我。我雖然假作不知,卻很擔心他吃了什麽苦頭。

傍晚時分,我們去了常去的情侶酒店“夏都”。阿裕還是分外熱情地打開我的筆記本,陷入沉思。我在圓床的一角想要打開電視時,他說:

“別動啊,彈簧很響的。”

老床的確嘎吱作響,但我莫名心頭火起。

“……可是我沒事做啊。”

“我現在想的是你家的事吧。”

“我又沒讓你想。”

回去的路上,阿裕開的卡羅拉從河堤上滑落,在河灘路上打斜停住。我用手機叫了JAF[3],阿裕在河灘上以手支頤,向河麵扔起石子。我覺得他這種表現有些蹊蹺,問他怎麽了,他搖了搖頭。

“……沒事。”

“哦。”

“人為什麽要工作呢?”

“為了吃飯吧。”

“全國和我同一輩的人裏,有多少能以自己的工作為榮呢?大家是不是不想做卻還在硬撐呢?不想做的事情也得撐下去嗎?這就是男人的強大之處?那我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強大啊。”

“你不是打過好多全壘打嗎?”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阿裕又扔出石子。

“當時……這說法跟老頭子似的。算了,當時我隻是想盡自己所能罷了,所以也沒迷惘過,練習雖然辛苦也堅持了下來。現在一想,我是真喜歡棒球啊。就因為我那麽喜歡棒球,所以才會客觀看待自己的能力,熱血燃燒著想要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到。我長大成人之後,才明白這一點。”

“阿裕……”

“現在在工作上我拿不出盡自己所能的勁頭來。我不喜歡工作,可是又能怎麽樣呢?我已經是大人了。”

“嗯……”

阿裕的聲音輕得像在說悄悄話。

“在社會上混得順風順水就是男人強大的表現嗎?”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我在這一句上加強語氣。

要是這種時候,我能說些有價值的建議就好了。我和阿裕不一樣,沒有在社會上奮鬥,所以無須開口,我就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都無濟於事。看到從前閃閃發光的全壘打製造機多田裕最終哼哼唧唧地抽著鼻子哭出來,我不知該如何是好,默默握住他的手。

“……辭職吧,你都這麽辛苦了。”

“不行。嗚……不行啊。嗚……我、我必須當個強大的男人。”

“社會意義上的強大男人?不用啊。你是你就好,隻要這樣就好。喜歡你的人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對吧?”

“不行。不是這個問題。瞳子。嗚……”

JAF來了。天藍色的卡羅拉二代順利得救,由於阿裕在哭,我不得不出麵付清費用。

阿裕哭著握住方向盤,駛上階梯的坡道,將我送到家中。我目送著卡羅拉二代顫顫悠悠、彎彎曲曲地開遠,想著什麽才是身為男人的強大之處呢。走進枯萎已極的庭院包圍著的大宅中後,我看到穿著黑金二色服裝的凸眼金黑菱綠那亮閃閃的衣擺在走廊遠處一閃而過。玄關前散落著孤獨脫下的大鞋。蘇峰慢悠悠地從一邊走過,手插在裝薯片的袋子裏。我感到這些大人在這種時候沒一個靠得住的,歎息了一聲。

到了半夜,終於有父親美夫回來的動靜。父親終日工作,根本不管什麽周末不周末。但他回來時卻會悄無聲息地走後門。如今外公、外婆和妻子都不在人世,父親應該是赤朽葉本家最強大的人,卻還是作風低調。我忽然出現在後門時,父親先是嚇了一跳,接著開心地嘻嘻一笑。

“搞什麽,是來迎接我啊。就算是貓來接我,我都很高興,現在女兒來了,真是樂壞我了。”

……他似乎有些醉了,正抱著公文包,疲倦的臉上露出笑意。

“爸爸,辛苦了。”

“怎麽了,瞳子?我很高興,不過真難得看你這樣啊。”

“我想問你啊,爸爸。”

我緊跟在走在走廊上的父親背後。身材矮小的父親在走廊上小步前行。和父親在一起時,大宅子會進入十分祥和的氛圍之中,令我不禁感到,毛球曾近乎癲狂地手持斧頭在這條走廊上奔跑,還有女傭光著身子在這裏盡情跳舞的事都毫無真實感。正因如此,我喜歡父親。

“我想問你啊,什麽是強大的男人?”

“就是能守護心愛事物的男人吧。”

父親以毫不猶豫、卻帶有微醺的口氣說道。我無言以對,不知為何用敬語反問道:“您是說守護心愛事物嗎?”

“嗯。”

“……社會意義上強大的男人呢?我是說,就像爸爸你這樣的。”

“爸爸很沒本事的。你知道嗎,爸爸其實是入贅的。”

他似乎當真醉了。我有些吃不消,說道:

“我知道啊……我可是你女兒啊。我問的不是這個,是說像總經理啊,大富豪啊,這種有教授或者老師之類頭銜的大人物。”

“這我哪知道。”

父親或許是不耐煩了吧,敷衍地答了一句。可能是聽到我們的說話聲,在走廊走到一半時,穿著睡衣的孤獨緊緊跟上我們。孤獨小聲問我道:

“怎麽了?你該不會是打算甩了阿裕吧?”

“才……才不是,我就是問一問而已。”

“要說守護心愛事物的話,我記得有個勇敢的男人在地震時把你從要倒下的水杉樹下給救出來了,不過那個男人就是我。”

“我不記得了!夠了,你老是說這件事。”

回想起阿裕的眼淚,不知為何,我到這時卻有了淚意。在外婆講述的往事裏,從前紅綠村的強大男人是指健壯能幹的男人。據外婆說,戰後的複興與這些勞動者的汗水同在。而按照母親的說法,所謂強大的男人,是指當時流行的有架就打的不良少年,是指好勇鬥狠的強健肉體和生活方式。後來,泡沫的金色波浪來襲,但錢包膨脹的時代轉眼即逝。

那麽,現代背景下所謂的強大的男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呢?

想到落淚的阿裕,我一陣心痛。這是fago。我的心裏也有了fago。我咬緊嘴唇,拽了拽父親皺巴巴的領帶,低聲說:“我去找個工作吧。”父親嚇了一跳:“啊?”

孤獨也眨巴著眼睛,凝視著我。

“怎麽了,瞳子?怎麽忽然說這個?你之前那麽懶散。”

“不,沒什麽……”

我既覺得難為情,又心知這種想法過於天真,小瞧了社會,所以對父親和孤獨都未能再說下去。我隻是想和心愛的全壘打製造機阿裕分享同樣的痛苦罷了。想到他的處境,我莫名感到不能再置身事外。

季節迅速滑入冬天。山陰地區的冬日相當寒冷,濕氣重的地區特有的沉甸甸的鵝毛大雪落下,地麵積起化到一半的重雪。在這個時不時開始下些小雪珠的初冬時節,我和阿裕甚少見麵。對方不聯係我的話,我就不知該如何開口。在沒見麵的半個月裏,下起了雪,天空變得更為灰暗。這之後,我去參加了所謂的工作麵試。那是家本地新成立的公司,名為綜合客戶服務中心。

公司蓋在郊外寬廣的空地上,儼如平房的工廠。進去一看,裏麵滿滿地排列著隔間。放有顯示器的鋼桌整整齊齊地擺滿整座建築,穿著西裝的同年代男男女女接連不斷地接聽著電話。這是家接受都市裏的大公司委托,隻負責通過電話進行客服業務的公司。它收到的委托橫跨各行各業,從電器產品保修到股票交易損失的相關說明、電腦的操作說明,著實豐富多彩。

開始的三天裏,我接受了話務員培訓,將輕微的口音矯正為標準音。我被迫無數次重讀同一句話,有些消沉,但聽到老師說“年輕人就是學得快啊,要是雇了主婦來兼職的話,會在這裏卡住的”,我心中輕鬆了些。這家客服中心要求穿西裝上班,休息時間可以在時尚的露天咖啡館裏吃午餐,我得以稍微享受一番大都市的感覺。它給的工資也比本地的企業高些,很受年輕人歡迎。傍晚下班,走出公司,見到遠處聳立著中國山脈,而自己正位於雄壯的大自然之中,甚至會令人陡然間感到不可思議。我開始每周上五天班,時間是從早上到傍晚,身體很快適應了西服裙套裝和低跟鞋的搭配。

阿裕開始長期不聯係我。沒有定下約會的周末,我就和朋友見見麵,或是一個人逛逛街,打發時間。那天,因為沒有車,我就坐巴士進城,在拱廊街上悠然漫步。腿走累了,我一個人走進那家上次和阿裕一起來過的白天是咖啡館、晚上是酒吧的小店裏。這時還是傍晚,店裏剛進入酒吧時間。

我坐在吧台的一角,點了雞尾酒。留著胡子的店主又驚疑地看向我的臉龐。那是種苦澀的神情,似乎在努力回憶些什麽。我莫名感到心神不寧,隻喝了一杯,就匆匆離開。

小雪珠不斷飄落,我剛想到“啊,已經徹底入冬了”的時候,阿裕聯係我了。聽聲音,他似乎精神好一些了。他在電話對麵說:“瞳子,你工作還好嗎?”

“我才剛開始做,所以也不太清楚。你呢?”

“嗯……”

阿裕沒有回答,反而說起上次聊到過的穗積安代。

“後來我又給圖書館打了個電話,問過了。那位管理員果然是穗積蝶子的親戚。聽她說,蝶子的確是十八歲的時候在教養院裏過世的。她很少吃飯,身體不斷衰弱,到冬天開始發燒,過了差不多五天就斷氣了。她去得這麽快,工作人員和家人都吃了一驚。”

“是這樣啊……”

“她說沒什麽可疑的地方,當然了,這應該也是傳聞就是了。”

“要是在教養院裏過世的話,那真的和外婆無關吧。”

我取出筆記本,用圓珠筆劃去穗積蝶子的名字,回答道。死者剩下四人。阿裕的聲音聽來有些遙遠。

“瞳子,下周周末你有什麽安排?”

“沒有。”

“那我們周六見吧。”

掛斷電話後,我躺在**,視線滑過筆記本。死者的名字剩下淚、曜司、百夜和毛球四個人了。他們的名字被按照時間順序劃去,可能性越來越逼近現代。我收到一封郵件,視線從筆記本上移開,伸手取過手機。是我在客服中心交的新朋友發來的。一陣危險的氣息傳來,似乎四名死者正麵色蒼白地從背後窺探著在看郵件的我。必須找出死者才行。我背後不由得躥過一陣寒氣。必須找出死者才行。

周六晚上,我和朋友看完電影,在公交站前揮手道別,之後就一個人在城中漫步。走進拱廊街的那家小酒吧後,我在吧台一角坐下,點了雞尾酒。一個人的時候不想進陌生的店,而且我相當喜歡這家店的氛圍。這次留胡子的店主沒怎麽直勾勾地看著我,所以我也不用心神不寧。

店裏空****的。我發了一會兒呆,一個和店主一輩的人慢悠悠地走進來。那是個瘦削而高挑的中年男子,相貌俊美,卻也略顯老態。他喝著啤酒,也和一開始走進這家店時的店主一樣目眩似的眯起眼,不住打量我的臉龐。

店主低聲對他說道:

“周六晚上你又一個人啊……三城。”

“是啊。你不用每次都說同一句話了。”

被稱為三城的男子皺起眉頭,諷刺地答道。店主身上散發出都市的氣息,三城卻沒有。我不由得想象著,他應該一直都待在這片土地上吧。

“我回這裏來的時候,在遇到你之前,一直有點沮喪啊。以前的朋友全都成了家,變成大叔,孩子都上大學了。”

店主低聲說道。由於沒有其他客人在,他將裝著兌水酒的酒杯放在三城麵前後,手上就沒有東西了。

“那是因為地方上很少有人不婚的嘛。”

“哎,我在大城市裏過得很有意思,所以才打算繼續這樣過下去,沒找女朋友就晃晃悠悠地回來了。結果大家都循規蹈矩,我總覺得好無聊。見到你之後,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你和以前一樣啊。”

“所以我抬不起頭啊,畢竟都這把年紀了。”

“你還記得嗎?上大學的時候,每天都玩得開開心心的,又是去海邊啦,又是爬山啦。真沒想到自己會上年紀,還有人會死……爬山……啊……”

兩名中年男子同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回頭看向我。他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正喝著酒的我的臉龐,不約而同地念叨道:“……淚。”

店裏播放著柔和的爵士樂,沒有其他客人。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麽會直直地看著我了。這些人認識我的舅舅淚。這麽說來,母親講述的往事中曾經出現過一個叫作三城的學生。我一陣羞赧,漲紅臉,向那兩個直直凝視著我的男人回以凝視。店主的臉上浮現出笑意,三城卻露出似怒似怯的奇特神情。

“……我很像嗎?”

“不是像的級別了,側臉一模一樣。啊,就是一模一樣。我一直在想你是像誰,就是沒想起來。原來是淚啊……不過,你是淚的什麽人?”

“啊,那個,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兒。”

我低聲回答店主的問題。三城輕輕眯起眼,接連觀察了我的臉近三十秒後,緩緩揚起嘴角。他笑了。

“哦……”

三城嘀咕一聲後,店主也點了點頭。

“她大概從上個月開始,就時不時來我店裏了。我覺得很是眼熟,一直在想是像誰。”

“我也是。我從剛才開始就很好奇,覺得應該在哪裏見過。原來如此,是淚的臉啊。”

“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嘛,這鎮子這麽小,也不稀奇。”

我答道。二人都讚同地又點了點頭。

CD播完了,店主換了一張。爵士樂再度響起。有新客人來了,店主將客人帶到桌邊,問對方要點的單。他一麵調製雞尾酒,一麵說道:“我以前都不記得淚了,我這個朋友當得真無情啊。可是那家夥人很溫柔,在的時候也像不在一樣。”

“這就是他的優點啊,他是個好人。”

三城插嘴道。店主也點了點頭。

“請問,我舅舅淚去世的時候,兩位就在他身邊嗎?”

“嗯。那是我們去爬山的時候吧。沒錯,我們倆都在。我走在前麵,三城在我旁邊。淚就緊跟在三城後麵。三城這家夥要追著淚跳下山崖,所以我們一起倒剪住他的雙臂,阻止了他。”

三城緩緩眯起眼睛,擺出看向杯中的姿勢:“他雖然走在我後麵,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可是那視線忽然就消失了。”

“後來鬧得滿城風雨,但是沒有人聽到慘叫聲,也沒有人注意到,所以大家才更受打擊啊。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大家不會想到一樣年輕的朋友會死。所以,我總覺得他會突然從什麽地方回來……”

“他忽然就去了。走得也太無情了,要是能跟我說一聲該多好。”

三城幽幽說完後,店主露出一絲不解之色。

“說一聲什麽?”

“沒什麽……說什麽呢?說再見吧。”

店裏的年輕客人變多了。三城起身,低聲說了句“我會再過來的”。我也決定要走。

夜路冷寂。像這樣在晚上走在拱廊街上,會發現這裏原來宛如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廢墟,鋼筋架構老化,隨處可見扭曲的形變,簡直就像被丟棄的古代恐龍骨一般,悠然聳立於冬日的夜空之下。寒星閃閃,四處的店鋪透出燈光,但這裏還是一條屬於學生、屬於白天的健全街道,適合白天來。我看著自己的腳下,緩緩而行,感到很久以前,那些繁榮歲月中響亮的人語喧鬧聲傳入了耳中。自己的腳步聲聽來大得驚人。我正想著在晚上走動有些嚇人,暗處忽然冒出一名高挑男子的身影,攥住我的胳膊。我連尖叫都未能發出,呆立於原地,隻聽見一句“對不起,我沒打算嚇你”。

是剛才酒吧裏的那名中年男子,淚的朋友,三城。在微微照亮夜色的月光下看來,他如今仍是名美男子。像女人一樣的臉龐配上鑿開似的細長眼,光彩照人。半張的嘴唇薄薄的,看起來有些薄情。

“啊,沒事,我是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是誰。”

“這樣在昏暗的地方看你,你真的好像淚啊。”

“……哈。是嗎?”

我點了點頭。三城說有車,要送我回去。他說“這一帶,這個時間很危險的,白天倒是沒事,可是很多店鋪已經變成廢墟”,說著朝著立體停車場的方位走過去。

我慌忙跟上他。

“請問您和我舅舅高中和大學都是一起讀的嗎?”

“嗯,我們從高中一起考上去的。”

“你們關係很好吧?”

“……就物理的角度來說,已經不可能更好了。我們的關係好到了這個程度。”

不知何故,三城似是帶著怒火低聲說道。他快步走在恐龍骨般的拱廊街通道上,為了追上他的那雙長腿,我小跑起來。在淡淡月光的映照下,三城宛如一道纖瘦的影子。從背後看去,他留著及肩長發,但頭頂已有些毛發稀疏了。我又想到,真是時光一去不回頭啊。眯起眼睛後,我感到看到了一副動人的幻景:年輕的三城和我隻在照片和追述的往事中了解過的那位長相端正的舅舅淚,正並肩快步而去。從前那些年輕又美麗的男子。我想到,真的有比他們更強大的男人嗎?沒有人能贏過那些美麗的男子。

三城回過頭來,那長著皺紋的粗糙麵孔看起來比剛才和緩溫柔了一些,我鬆了一口氣,急忙追上他。終於走到拱廊街盡頭,立體停車場有些髒汙卻又發著白光的巨大身影出現在眼前。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跟著陌生男人走是很危險的,遠勝於孤身走在晚上的拱廊街上。但我又感到,這名男子是淚的朋友,今晚就算不小心死在他的手上,我也毫無怨言。這是一種愚蠢的衝動,卻也是這一刻真真切切萌發在我心中的感情。我的出生必須感謝他的離世,我的心中再度喚起這一事實。受到眾人喜愛和期待的長子溘然長逝,導致毛球舉行婚禮,於是生下我這個實在乏善可陳的女兒。我深感自己是何等不中用。從那時候開始,赤朽葉家就誤入歧途了吧。本該由繼承淚血統的人來繼承家業的吧。今晚這種思緒尤其強烈,難以抑製。

三城坐上一輛看起來散架嚴重的老車,對我指了指副駕駛座的車門。這似乎是他的工作用車,後座上雜亂地堆放著成捆的文件和紙箱等物件。車內有種抽煙者特有的嗆人煙氣。老車搖搖晃晃地開出立體停車場,飛馳於夜晚的紅綠村中。

“……我們關係很好。”

在如有重量的沉默中,三城突然說道。

“學生時代真好,什麽都很好。你也這麽想過吧?”

“嗯,想過。怎麽說,因為很自由。”

“我明白。思考也自由,愛也自由,盡管我們一無所有。”

“請問,我舅舅是在畢業前夕去世的吧?”

“對。爬山的時候,我覺得走在後麵的淚叫了我,聲音很輕。可是我沒有回頭,因為我覺得大概是錯覺,而且當時在往上爬,注意力都被路吸引走了。等我回過神,他已經不見。我想知道淚是腳滑,還是主動跳下去的。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可是就算你是他的親人,也一定不知道吧。這種問題隻能由活下來的人永遠留在心裏,得不到解答。怎麽會這樣呢?”

“我舅舅真的是那個時候死的吧?”

“……你這個問題問得真奇怪啊。真的是那個時候。解剖之後也基本確定死亡時間了,再說淚被發現時的狀態,相當於證實了他是從山上掉進河裏的。淚就是這樣離開人世的,一句道別也不說……都過去二十五年了啊,難怪感覺這麽久遠。”

夜光蟲般的鵝毛大雪開始紛紛飄落,轎車穿過昏暗的紅綠村,開到階梯的坡道,緩緩上行。引擎在坡道上發出低吟聲。三城忽然用平靜的口氣低聲道:

“你叫什麽名字?”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哦。”

三城半張薄唇,歎息一聲。他在赤朽葉本家的門前停下車,手肘撐在方向盤上,看向我。

“要是你是男孩子就好了。明明是個年輕女人,卻長得像淚一樣,真讓我不爽。”

他突然用帶有惡意的口氣說完這句話後,咧開嘴角。他對我說“下車”,我慢慢從車上滑下。破爛的轎車又搖搖晃晃地駛下坡道,這次的勢頭堪稱速度過快了。我目送著它以滑落之勢消失於坡道之下,接著穿過大門,回到家中,在光滑的走廊上走向佛堂。我仰望著牆上掛著的淚的照片。他端正的臉龐上露出略顯孱弱的笑容。我覺得,我們看起來並不像,不過或許我還是有些他的影子吧。這就是所謂的血緣吧。

之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筆記本,用圓珠筆劃去赤朽葉淚的名字。我畫出的線有些發顫。剩下三個人,是曜司、百夜和毛球。他們死在萬葉年近五十之後。萬葉是在年紀這麽大了之後才殺的人嗎?話又說回來,究竟誰才是被害人呢?茫然無解。我扔開筆記本,在**躺倒。

這天晚上,我夢到了久違的萬葉。萬葉在鐵炮玫瑰盛放的山穀中與濕漉漉的花朵嬉戲。我被魘住,哼叫出聲,凸眼金黑菱綠中途也冒出來,搖曳著金光閃閃的服裝,煩人地叫著我。

“瞳子,瞳子。起來啊,瞳子。”

我睜開眼睛,隻見黑菱綠正湊近了看著我。

“瞳子,你怎麽做噩夢了?叫聲都傳到我的房間去了。啊,好可憐。”

“我夢到外婆了。”

已經是黎明時分了。拉門外麵,天蒙蒙亮。我站起身,為難地說出這句話後,阿綠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怎麽了?”

“萬葉不肯到我的夢裏來。我想萬葉啊,我想再見見她。”

我犯困,於是嘟囔著說了句“她來接你之後,就可以在那邊見了”,惹得阿綠狠狠打了一頓我的屁股。我尖叫著鑽進被子裏。

不過,在我再次深深沉入夢鄉之前,阿綠都在枕邊陪著我。我嘀咕說“我夢到在鐵炮玫瑰的山穀裏”之後,阿綠如在夢中地回答道“哦,那我死了之後,也會去那裏吧”。就這樣,我又睡著了。阿綠似乎在枕邊輕聲唱著歌。

那個周末,鵝毛大雪飄落,在地麵積起薄薄一層,我見到了暌違已久的阿裕。我們兜風購物,又走進常去的“夏都”的淡藍色房間後,阿裕說道:“……我想了很多。”

“想什麽?”

我一麵將便利店買來的果汁和零食放到桌上,一麵問道。阿裕在圓床周圍轉來轉去,說道:

“一是那個,你外婆的事。一是講述往事時摻雜著謊言的可能性。既然對外孫女回憶往事時隱瞞了自己殺過人的事,那她也有可能故意省略某些片段,或者在某一個地方撒了謊。就是說,她講述的往事不可全信。”

我滿以為他在思考工作和生活的問題,不料事實如此,大覺掃興。

“……你一直在想這些?”

阿裕急急點了點頭:

“嗯,不錯,我一直在想。還有一點就是萬葉用眼睛‘看到’和用能力‘見到’的區別。不過前提是相信她是千裏眼。她講述的往事裏有提到,她在階梯的坡道下看到赤朽葉本家拉門上的鯛魚。可是就算是從下麵仰望上麵,也絕對不可能看到拉門上的畫啊。角度有問題,再說距離也太遠了。”

“她好像視力很好的。”

“不是視力好不好,是距離和方位的問題。還有,她說她從院子裏的羅漢柏上看到在旁支分娩的女傭,大概也是一樣的情況吧。說不定她不是用肉眼‘看到’,而是用千裏眼的眼睛‘見到’的。但是萬葉的記憶裏大概沒有區分這些吧。搞不好她所講的往事裏有些不是在她眼前發生的現實事件,而是千裏眼夫人見到的遠處的事,又或者是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阿裕停下腳步,在床角坐下:“……哎,我的意思就是她講的往事不要全信。你怎麽看?”

我點了點頭。我喝著果汁,取出沒見他的這段時間裏死者稍減的筆記本,遞給阿裕。阿裕低聲嘀咕了一句:“還剩三個人了啊。”

放起音樂後,窗外不停傳來的車輛駛過國道的噪音遠去。我在另一邊的床角上坐定,抓起零食,這時阿裕依然探頭看著筆記本,嘀咕了一句:

“曜司真的是掉頭而死的嗎?”

“嗯……這一點千真萬確,這起事故很有名的。列車整個從山穀上墜落下來,又出動了救護隊,媒體方麵還派了直升機去,鬧得很大啊。聽說外公是因為天花板用的鋼材還是什麽斷折掉下來,腦袋被整個切斷,就這麽死了,和外婆的預視一樣。”

“萬葉見到的不是列車,隻是他掉頭而死的場景而已。我記得她沒有預見到你外公坐在列車上,或者被風吹到穀底的場景吧。”

我一陣茫然,看向阿裕的麵龐。

“所以呢,說不定,我是說說不定啊,他的死因的確是腦袋掉了,但時間有可能不對吧。比方說把已經身首異處的屍體裝上列車,在開到一半的時候,列車被山風吹得掉下去,造成了事故死的假相。”

“呃……”

我啞然。的確,我原本認為萬葉不在列車上,所以曜司之死與她無關,但如果死亡時間不對的話,那就不是沒有可能了。可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一起坐車的人也都是共犯嗎?

我正沉思之際,阿裕繼續指向筆記本。

“有可能是毛球嗎?”

“我覺得沒有。因為那是我親眼看到的。”

“看到她去世?”

“嗯……應該說是臨死前和剛死的時候。她去了裏麵的房間,關了拉門,我覺得有點不對,打開拉門一看,她已經倒下了。死因也沒有什麽疑點。”

“這樣啊。”

“嗯。”

我站起身,準備將喝了一半的果汁放進冰箱。打開冰箱門後,我發現裏麵毫無寒氣,納悶地沉思片刻。阿裕繼續低頭看著筆記本,輕描淡寫地說道:

“冰箱壞了,上周的事。”

“……哦。”

我慢吞吞地關上冰箱門,又在床角坐下。我有些沮喪,沉默了一陣子。

上一周我沒有見阿裕,一個人去逛拱廊街,和朋友看電影。阿裕到底和什麽樣的女生來了這間房間呢?

我淚意難禁,不由得咬緊牙關,站起身來。我披上大衣,拿起包,說了聲“我回去了”,阿裕驚愕地抬起頭。

“怎麽了?”

我將筆記本放入包中,問道:“你上周和誰一起來的?”阿裕“啊”地嘀咕一聲,之後便沉默了。我走出房間後,阿裕也慌慌張張地跟過來,他一麵套著大衣,一麵和我一起坐上電梯。

在電梯中,二人都沉默不語。剛走出酒店時,阿裕低聲說:“現在打不到車吧,我送你回家。”他說得有道理,於是我戚戚然滑進卡羅拉的副駕駛座。轎車慢慢在國道上駛出。

薄薄的積雪被輪胎碾出了黑色的痕跡,天空一派灰暗。

我在大宅門口下了卡羅拉,匆匆逃入門中。我聽到阿裕在叫我,卻沒有回頭。我覺得遠遠聽到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的聲音,腦中一片混亂。我走在積起薄雪的後院中,回頭看向自己的足跡,接著爬上羅漢柏。

那是很久以前萬葉爬過的羅漢柏。我站在樹枝分杈為Y形的地方,看向遠處的旁支宅邸,卻發現原來距離相當遙遠,而且朝向這邊的不是正房的窗戶,而是倉庫的菱紋牆,完全看不到室內的情形。萬葉的確不是在這裏看到女傭真砂分娩,而是“見到”的。我茅塞頓開,對阿裕心生欽佩,卻又想起下一刻的事,不禁沮喪起來。在我們沒有見麵的這幾個星期裏,阿裕究竟在做些什麽呢?

就算我說“接住我”,也沒有人來接,所以我自己翩然跳向地麵。有那麽一瞬間,我的身體飄在空中,先是勢如飛翔,繼而墜向地麵,因此我覺得自己成了飛人。我想到,外婆見到的幻象中,最有趣的就是豐壽的飛行了,不過我還是不明白這個幻象的意義。之後,我從簷廊走進屋內,在廚房泡了杯溫熱的紅茶,又倒上牛奶,大口喝下。母親毛球的事橫亙在我心中,我端著馬克杯走上走廊。

蘇峰見到我,說了聲:“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你這表情很嚇人啊,這是怎麽了?”

“沒事。我問你啊,阿有,你還記得媽媽死時的事嗎?”

蘇峰露出嚇人的表情。他隨我在走廊上走動:“……我當然記得了,當時鬧得那麽大。因為說起赤朽葉毛球,可是知名漫畫家啊。不過,她和其他漫畫家不一樣,一直窩在這座大宅子不出門,所以見過她的人應該很少。總而言之,她在十九歲到三十二歲間,一直在畫當紅的周刊連載漫畫,畫了超過十二年。那肯定會倒下的嘛。但是我覺得業界是震驚了。”

蘇峰露出平日裏科普時見不到的嚴厲表情,如此說道。我們在光滑的走廊上走到毛球從前用作工作室的長方形老式房間外,駐足眺望了它片刻。

墨水的味道,在並排的書桌前默然工作不休的年輕助手們發出的筆聲,這間在大宅深處建起的、宛如秘密的漫畫製造工廠的日式房間。毛球在上座放了一張大桌子,每天心無旁騖地不斷畫漫畫,不管女兒,不問丈夫。這種情況持續了超過十二年。

當時重得令人頭疼的墨水味和少女助手們的甜美體味都已**然無存,房間裏充斥著一種潮濕而又略帶塵土氣息的空氣。這裏已一無所有,無論是歡悅、憎惡、情欲乃至一切都無影無蹤。雖然時過境遷,但我和蘇峰依然為逝去的時間茫然佇立。

“我第一次見到毛球的時候,她才十九歲。”

“比現在的瞳子還要小呢,根本就是個孩子。”

說來也是。在我這個年紀,母親早已是公認的當紅漫畫家了。再次認識到這一點後,我莫名打了個寒戰。

“她是個好孩子啊,明明那麽老成,可是有時候又忽然顯出孩子氣來。她自己有優點,卻好像沒什麽自信,所以我就想親手把她培養成像樣的漫畫家。”

“嗯……”

“可是她成了像樣的漫畫家之後,就好像變了。”

蘇峰臉上那副溫柔的笑容消失了。

“……我覺得是想逃跑吧。”

“你說我媽媽?”

“嗯。因為我是逃跑了的編輯啊。我對漫畫啊,錢啊,漫畫家啊,一切的一切都煩透了。可是毛球沒有逃跑。想想她竟然畫到了死,真是不正常啊。我明白她是太紅了,停不了手。但是說來可笑,當時我也覺得是我捧紅她的,我有責任。我認為事已至此,她不死的話,是逃不脫的。我也跟毛球說過一次,說‘你就裝個死吧,我會幫你的’。結果她‘咯咯’笑了笑。可是我沒想到,她真的會死。”

“嗯……”

“但是,她畫完結局才死,這真像她的作風啊。毛球這孩子雖然荒唐,但做事有頭有尾。這一點很不錯。我雖然吃過苦頭,可是直到最後,都沒法討厭她的這種作風啊。”

蘇峰走向工作室裏部,站在放著毛球辦公桌處。他的姿勢似在俯視已不在那裏的毛球的幻影,嘀咕道:“赤朽葉毛球真的很努力了。”

我回想起魁梧女子的幻影站起身,晃著肩膀鬼魂般踉踉蹌蹌向我走來的場景。那時助手們不在,隻有我這個小孩子。毛球擱下筆,站起身,向我走來。她拉開通向裏麵休息室的拉門,輕快地說了句“我走啦”,拉上了拉門。我猛地反應過來,站起身來,喊著“媽媽”拉開拉門,隻見她臉朝下地倒在被子上,已經過世。我湊近看倒下的母親的臉龐,將手掌伸到她的鼻下。沒有氣了。我學著探了探母親的脈象。沒有動靜。母親像死去的動物一般,變得沉甸甸的。我急忙叫起大人。我衝出裏麵的房間,在走廊上連滾帶爬地跑著,大喊“來人,來人,媽媽出事了”。

我像夢遊症患者一般晃晃悠悠地走著,又和那時一樣將手放到拉門上。我緩緩拉開拉門,隻見十五平方米左右的空房間中似乎又出現了那一天的幻影,一如飄搖的暗紅色陽氣。房間正中間是一床沉甸甸的被褥,除此之外就隻有裝著換洗衣物的衣箱,冷清清的。倒在這間房間的被褥上的母親看起來比平常更為魁梧。她的裙擺掀起,淺黑色的肌膚在熒光燈下發著光,瑩潤得宛如冰鎮的牛奶巧克力。我是在拉門前聽到母親倒下的聲音的嗎?記不得了。是傳來“砰”的一聲了嗎?搞不清。我衝到母親身邊,叫了她,她卻沒有回答我。她是死了,在結束長期連載的下一刻死了。

“我知道她剛畫完連載就倒下之後,心想,啊,這下子她終於能逃脫了。我現在也有種感覺,或許她隻是逃走了。可是,盡管我難以相信,她還是變成了一具屍體,還是死了。”

“嗯……”

我顫抖著點了點頭。我在蘇峰的催促下走出房間,剛邁入走廊,就感到一陣暈眩。馬克杯中的紅茶已經涼透了。蘇峰像講悄悄話似的低聲道:“後來,我見過毛球的鬼魂一次,不過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媽媽的鬼魂?”

“葬禮那天,毛球提著一隻皮箱,瀟灑離開了。大家都在忙,沒注意到她,她穿了件特別華麗的連衣裙,急匆匆地走在這條走廊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回頭對我微微一笑,還揮了揮手。我趕忙追上去,可是她走出玄關後就不見了。她的鬼魂那麽開朗,真是嚇了我一跳,我叫都不敢叫她一聲。”

“那……”

我想說,那一定是阿伊拉。馬大哈蘇峰似乎在小三百夜舉行葬禮之前,都認定她是女傭的鬼魂,也不知道還有個阿伊拉和毛球長得一模一樣。他所說的那個在毛球葬禮那天穿著華麗的服飾、提著皮箱離開的女人準是替身阿伊拉。大家不是沒有看到她,而是早就知道有這個人,所以沒有覺得驚奇。想必也隻有將她錯認為鬼魂的蘇峰會記得這樣的場景。

阿伊拉和——

不錯,阿伊拉和毛球長得一模一樣。正因如此,阿伊拉才會充當忙碌漫畫家的替身,以奇怪的方式大顯身手。

毛球死後,阿伊拉不知什麽時候也離開了大宅,因為這裏已經不需要替身了。她如今身處何處呢?簽證應該早就過期,她順利回國了嗎,還是還留在日本的某個地方呢?

阿伊拉那酷似毛球、牛奶巧克力似的肌膚,輪廓分明的美貌——

我忽然用手掩住嘴,回頭看向走廊裏部。這是我剛才一路行來的走廊。在我九歲時,我也在這裏連滾帶爬地去叫大人,邊跑邊喊“媽媽倒下了”。當時,工作室裏隻有毛球和我這個小孩子。毛球她……

我打著戰回到工作室。蘇峰也跟了過來。

那一天,母親從工作室走進裏部的休息室,拉起拉門。我打開拉門時,她已經倒下了。我一直認為那具屍體是砰然倒地的母親。但是,我不知道母親拉開拉門之前,休息室裏是不是沒有人。就算那裏原本就有具屍體,我也無從知曉。即便我一直在屍體隔壁的房間裏幫忙貼網點……

母親走進休息室,拉起拉門。如果那裏還有一個女人……比方說阿伊拉,而且已經死了的話,會如何呢?如果有套上同樣衣服的屍體的話……但是,這樣就會出現兩個毛球。不,她不能躲在什麽地方嗎?

想到這裏,我頓覺迷惑。阿伊拉被殺了嗎?據說在我出生之時,她像是代毛球受苦一般,疼得滿地打滾。這個女人以替身的身份暗中活動,直到最後還在頂替毛球嗎?還有,外婆所說的“殺過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是指外婆殺害了阿伊拉,而母親用她的屍體來偽裝成自己嗎?這是早有預謀,抑或突發事件呢?外婆那句“不是因為怨恨才殺人的”的遺言似乎用在阿伊拉身上正合適。因為外婆理應對她沒有絲毫嫌隙才對。

我震顫地站在這間或許曾經殺過人的房間中。我猛然間想到:不可能。母親雖然未能好好愛護養育我這個女兒,但應該也不會利用我來發現她的屍體。毛球是個有原則的女人。而且我堅信,萬葉殺人也不會是為這種一己之私。我回到房間,取出筆記本,劃掉毛球的名字,繼而用小字寫上“阿伊拉”。

但是,我還是希望相信這兩個孕育了我的女人。不對,我搖了搖頭。不對,不對。

晚飯前,我去了旁支之一,就是包嫁去主持家事的那一家。我從後門進去,問道:“包姨,在嗎?”包所生的孩子一湧而出,說著“在呢”,拉起我的手。這些孩子的名字起得相當正常,但我瞞著阿姨,分別叫他們錢包、電話、手賬、口紅。意思是來自包,也就是包裏的東西。阿姨若是知道了,應該會罵我一頓吧,哪怕她自己看起來並不討厭怪名字。

我走進廚房,隻見包正和幫傭一起削牛蒡。她講了段家務問題,說是有上四個孩子的話,光是照顧他們吃飯就夠嗆了,之後才問我:“怎麽了?”

“阿姨,以前本家有個叫阿伊拉的人吧?”

“噓!”

包慌忙豎起食指,抵住嘴唇。她走出廚房,用幫傭聽不到的低音量說道:“那個人的名字不能提。”

“為什麽?”

“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姐姐有個替身。當時姐姐太忙了,所以才自己在大宅裏工作,而由阿伊拉一手包攬上電視啊接受雜誌采訪之類的雜活。阿伊拉的事得保密。”

“嗯。她回國去了,我記得的。我們在守靈時商量了一下,美夫說是感謝她關照老婆,給了她一大筆退職金。阿伊拉也沒當回事,就拿著毛球姐的護照走了。”

“護照?”

“她是假扮成毛球姐,坐飛機回菲律賓的。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從馬尼拉消失,鬧出了一場風波,說是日本人可能在菲律賓失蹤了。可是查了之後才發現,當事人已經死在日本了,結論就說大概是護照被人偷走,又被拿去亂用,就這麽塵埃落定。外麵沒有人知道大宅裏有過一個阿伊拉,所以說是普通的盜竊案就解決了。”

包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也看到阿伊拉走了嗎?”

“那倒沒有……這麽一說,我也沒仔細看。大家都手忙腳亂的,哪顧得上注意她?我覺得是美夫想得周到。你想啊,要是葬禮之後,阿伊拉還在的話,就不正常了對吧?那可是一個和姐姐一模一樣的人在四處轉悠啊。美夫一個人把阿伊拉叫去了書房,聊了很久。對了,那天除了美夫之外,大家都忙成一團,沒人和阿伊拉說過話。她是在大家不知道的時候幹淨利落地走了吧。”

我點了點頭,說了聲“哦”。

我還是半信半疑。離開的女人當真是阿伊拉嗎?如果是毛球冒充的話,那就是她假扮阿伊拉,飛到菲律賓,之後真的失了蹤,再去某個地方……就像蘇峰說的那樣,徹底逃脫了嗎……

包勸我吃了晚飯再走,最後我坐在手賬和口紅之間,在旁支吃了一頓。旁支裏還有和諧團圓的家庭氣息。我盡力不去想阿裕的事,卻還是忍不住想到,時不時歎息一聲。剛才的牛蒡在煮菜裏四散,變成褐色。夜色轉深。

後來從周一到周五,我的時間和精力都像被工作榨幹了,有好一陣子沒去碰萬葉的筆記本。從早到晚,都有電話從全國各地打到客服中心來,要和這些陌生人對話令人莫名疲憊,而且有些電話逼得我不得不裝得像是其他公司、其他產品的專家似的,真是絲毫放鬆不得。我就工作和榮譽思索了一番,就是從河堤滑落的那天晚上,阿裕嘀咕過的那些問題。我自然沒有想出答案來,而且那之後也沒有當麵見過阿裕。他雖然時不時會給我發發郵件,打打電話,但我有種說不清的恐懼之情,不看郵件,也不接電話,始終躲著他。我已經怯於麵對一切。

我見了許久不見的高中老友,在周末玩了一通。我們五個人在小酒館裏喝酒,又去卡拉OK,最後在車站附近的天橋下放起錯季的煙花,在有人報警前一溜煙地跑開。這種不負責任的稚氣行為不是我這種年紀該做的,我卻倏然間有種無拘無束的感覺。腦海中吹過一陣清風。我任性地想著:啊,我隻想一直當一個消費者,迷迷糊糊、不思進取。我當不了什麽生產者,也不想當。我不想對社會負什麽責任,可是就算我能徹底逃脫社會,也無法徹底逃脫人際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也是一個小社會,我在這個小社會裏也丟人現眼地跌了個大跟頭。

“阿裕他好像很沮喪。”

“……他是劈腿找第二個了吧。”

“好像對方比他大啊,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那幫男人不怎麽願意告訴我。”

我低低“哦”了一聲。我以自己為數不多的資本——年輕,阿裕卻出軌去找比自己年長的女性,這令我少得可憐的自尊心受到顯而易見的打擊。我和許許多多的女人一樣,認定比自己年長的人全都是大媽。無論她們多漂亮,多優秀,到底是老貨色。

但這不是愛,隻是暴露了我無力而傲慢的靈魂,不關阿裕的事。我一麵為此而煩惱,一麵若無其事地應和著老友。但她和我認識了那麽久,我的心思完全瞞不過她。

“你明明在意得很,又裝出這種態度。”

“……有什麽辦法,畢竟我跟阿裕都在一起五年了。可是……”

“聽說他上周辭職了。”

我踢了路上的石頭一腳。冬天的石頭沉甸甸、濕漉漉的,在柏油路上滾動著發出鈍響。我嘟囔了一句“他辭職了啊”,朋友點點頭,“他之前也辭過職吧。阿裕這個人啊,雖然很努力,可是不抗壓。”

“當時他也和我分手了。對了,當時我也是聽你們說的。”

“嗬嗬,戀愛就是情報戰。我一直都是你的間諜。”

朋友戲謔地敬了個禮,同時說道。我感到滑稽,笑了出來。這個我周遭的小社會。我笑著笑著,笑出了一點眼淚,不覺難為情起來,朋友卻體貼地假作不知。

第二天是周末,由於前一天晚上玩得有點厲害,我在大宅裏躲懶,結果手機響了。是阿裕打來的,但我還是害怕,一直不接,隻是看著響個不停的手機。下午,我出了門,前往錦港,去見已經退休的救護員。

錦港海浪大作,寒冷的海風猛吹。港口附近的商住兩用樓裏有一家護理中心,我要找的人就坐在前台處。他是個六十歲左右的男子,頭發花白。

聽了我的話,他微微一笑。

“你是問赤朽葉總經理的事故啊。嗯,當時鬧得很大。已經過去二十年左右了啊。那時候你出生了嗎?”

“那時候我還沒懂事,一點都不記得,不過……”

我戰戰兢兢地問了問外公掉頭的事,他露出有些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

“唉,他就是在那起事故裏過世的,沒錯。有鋼板從天花板掉落下來,後來還留在他的腦袋和軀幹之間,鋼板上也有痕跡,在現場看上一眼就知道是什麽情況了。不過當然了,就算鋼板沒有砍到他的腦袋,掉進那麽深的穀底,應該也活不下來吧。你看,和他坐同一輛列車的人也都死了。”

“是嗎……”

我道謝,離開看護中心,走進附近的咖啡館,點完泡泡茶後,攤開筆記本。我劃去赤朽葉曜司的名字,死者名單時而增加,時而減少,如今剩下二人了。

“媽媽她真的死了嗎?”

我沒頭沒腦地問上這麽一句,父親猛地噴出咖啡。他似是吃了一驚:“怎麽忽然問這個?都過去這麽久了。”

“啊,這個嘛……因為那時候我還小,所以對記憶不大有自信。”

“沒自信也不該沒成這樣啊。我覺得你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自信了。”

“那媽媽是真的死了是吧?”

“她的確是死了吧。真是的,你怎麽啦,瞳子?她真的是死了啊。”

見父親瞠目結舌地反複念叨,我一陣難為情,臉上微微發紅。我小聲問起從前家裏的那位替身阿伊拉後,父親點了點頭。

“阿伊拉最近好像賺得不少啊。”

“……賺得不少?怎麽賺的?啊,你們還有聯係啊。”

“那還用說,我們受過她的關照的。這種緣分不能斷在我手上。我和她時不時會聊幾句,她的生意好像做得挺好的,嗯,畢竟之前就有資金嘛。”

聽父親說,阿伊拉回到菲律賓之後,似乎用退職金開了家做蝦的餐廳,大概七年前開始又兼做網咖,收益頗豐。我跟著父親去他的書房,探頭看向電腦顯示屏。視頻電話的軟件啟動後,顯示屏上出現一名魁梧而豔麗的女子,一雙大眼睛黑漆漆的,牛奶巧克力色的肌膚光潔照人,除了眼角的細紋外,依然很是年輕。背景看起來是餐廳的牆。那麵牆上畫著大蝦,黑板上似乎是用我看不懂的文字寫就的菜單。

“嗨,美夫。”那個女人用生硬的腔調說道。她看到我愣愣地站在一旁,問這個女生是誰,難不成是以前的那個小孩子。阿伊拉在赤朽葉大宅裏的時候,日語應該流利得足以勝任替身這一職務才對,但經過歲月和環境的衝刷,如今已變得相當古怪。

我死死地盯著阿伊拉,恨不能在她身上剜出洞來。她依然美麗,但現在已不太像我的母親了。她的皮膚更為黝黑了一些,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濕漉漉的,卷曲蓬鬆的黑發滿是異國風情。在日本的時候,她一定隻是被日本的土地同化了吧。長期駐留外國,身上就像披上保護色一樣。脫去這層保護色之後,阿伊拉恢複原貌,已不再是少女漫畫家赤朽葉毛球的替身,看起來隻像是她自己。

我的母親真的死在了那一天。

父親慢條斯理地用日語問:“你生意怎麽樣了?”阿伊拉則以輕佻的語氣回答“很好啊”,接著又反問道:“你那邊怎麽樣?”聽到父親說“嗯,不怎麽樣”後,阿伊拉笑了笑。這番對話和諧而溫暖,留有往日的餘韻。

我橫下心,道出我之前的想法:是不是阿伊拉死了,而我媽媽還活著。阿伊拉捧腹大笑,說道:“你這孩子想法真有意思,不過這就說明你非常希望媽媽還活著吧。嗯,我可以理解。”客人湧進的腳步聲傳來,阿伊拉慢吞吞地起身,告別道“改日再聊”,關掉通信。

赤朽葉百夜,這個繼承了小三血統,綁起雙腿,勾手而死的女人。會是百夜嗎?如果是她,當時萬葉應該是五十五歲。一個性情溫和的半老女人殺得了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嗎?論體力,年輕的一方更占優勢。但是萬葉身材魁梧,是山裏的姑娘。在她那具高大健壯的身軀裏,我想,應該潛藏著驚人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