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的靈魂

這個冬天過去了。新的一年來臨,我在一月底辭掉了綜合客服中心的工作。

接電話越是熟練,收到的處理投訴的任務就越多。股票跌了的人、電腦宕機的人、莫名其妙大發雷霆的人從全國各地打電話到我們的隔間來。由於各公司以0120打頭的客服中心電話會被轉接到這裏,所以打電話來投訴的人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打到了各家公司位於東京、大阪等大城市的總部裏。我們不能主動掛斷電話,所以隻能提出盡可能詳細的建議,之後不停道歉,等對方滿意地收線。有時候,我們還會為一件事糾纏上幾個小時。我熟稔起來,做這些都無須過腦子了,但是要在小地方郊外的一間孤零零的平房裏收到全國各地的電話這件事本身令我漸漸心生厭倦。

這一天,打電話來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大伯。他把白薯燒酒潑到電腦上,搞得電腦黏糊糊的。電腦和燒酒怎麽會發生這種近距離接觸的呢?他要求派人免費修理,但按照規定,修理這種過失引發的故障需要他自己付費。大伯不依不饒。我也客客氣氣地重複著同樣的回答。非常抱歉,按照規定,這種修理需要收取費用。本公司……糾纏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大叔大吼道:

“東京人真是冷漠。要是本地的店,這點小問題會通融通融給我修好的。聽見了沒!”

我心頭火起,忍不住頂了回去:

“這裏是鳥取。很遺憾,不是什麽東京。”

“啊,是鳥取的……怎麽會是鳥取呢……這通電話不是打到總公司的嗎?”

“我們是客服中心。總公司的員工不會一通通地接這種電話的,他們那麽忙。”

“什麽……你多大了?”

“二十二歲,怎麽了?”

“哦……我是山口的。搞什麽,沒想到我打到那麽近的地方去了。山口離鳥取很近的,開車一會兒就到。喂,我們見個麵吧,這也是種緣分嘛。好不?”

我猛地掛斷電話。監視隔間的上級從桌上抬起頭,找起我來。員工主動掛斷電話的話,數據會傳送到上級的電腦裏。我違規後,應該會降薪,並被叫到單間裏諄諄教導一番。

他還沒開口,我先說了:

“我要辭職。”

“瞳子,等一下,和我聊聊吧。”

上級揚起手,用悅耳的標準日語說道。這樣起身掃視一圈,我感到這座現代化的幹淨辦公室簡直就像是以大都市為背景的時尚電視劇的布景。在各個隔間裏接聽電話的員工好奇地抬眼偷看我。

“這種客服中心就是垃圾。”

“瞳子,你冷靜一下。我們去那邊聊聊,好嗎?”

“這裏不是東京的垃圾堆。大城市裏的人不想做這些工作,就蓋起這種乍看之下很光鮮的辦公室,硬塞給地方上的年輕人。他們趁現在市場不好,沒有好工作,就把不想做的事全塞給地方上。這裏不是垃圾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曆史和驕傲。我不會再做這種工作了。我要辭職,來保護這份驕傲。”

聲音響徹整個樓層。

我的聲音比我認知中的更為吐字不清,更為稚嫩。

同一輩的員工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之後接連掛斷電話,站起身來。他們摘掉耳機,緩慢無力地鼓起掌。由於有多通電話被中途掛斷,上級桌上不斷響起短促的警報聲。

“啪啪啪啪”,在稀稀落落的鼓掌聲中,我感到羞恥和厭惡自己,再也說不出話。我竟然說什麽“要辭職來保護這份驕傲”,真是大言不慚。我自己一清二楚,我是……我是逃跑。剛才那些話是借口,純屬歪理。

大家忍受著各種壓力,認命地接受社會的矛盾,同時隨波逐流般長大成人。他們不分好壞,兼收並蓄,長大成人,再規規矩矩地進入社會,和無聊的日子展開永無止境的戰鬥。我不行。盡管大家一直就是這麽過來的,盡管在外婆的時代、母親的時代,乃至於在現代,同輩人裏也有一部分這樣在社會上工作,可是我不行。我沒有從父母身上繼承到在社會上活下去的能力和決心。雖說世上處處都有令人不快的事,但我沒有應對這種傷害的心理準備和自信,於是再次當了逃兵。

幾名年輕人和我一起走出隔間,向各自的上級說道“我要辭職”。也有很多人帶著有話想說的表情看著我,卻沒有起身,繼續翕動著嘴唇應對電話。離開的人,留下的人。我感覺雙方都有著自己的自負和委屈。我走出辦公室,深吸一口外麵的空氣。啊,我又辭職了。我分不清東南西北地打著轉,又回到原點。我詛咒自己脆弱的心。回去的路上,我腳步沉重,心裏透涼,有種永遠也回不到家的感覺。

我對家裏人說自己辭職了之後,由於我太過頹喪,父親似乎咽下了備好的說教言辭。我抬眼看著他那失望的麵龐,想起從前某天清晨,談及拆毀高爐時父親的話。“什麽事都是這樣的,開始啊,維持啊,都是的,所以很費事的。”

長大成人之後,進入社會之後,人人都應該有能力做到的事,我卻做不到。我本不想讓父親失望的,我本想讓他以我為榮的。我愧不可當,先移開視線。舅舅孤獨倒沒說些什麽。

我回到房間,以依然頹喪的心情給朋友發完郵件後,收到了間諜朋友查到的最新情報。阿裕似乎回了公司。我心想,他怎麽就和我換班似的複了職呢,不禁微微一笑。朋友說:“你也是時候聯係阿裕了,都交往五年了,肯定會發生很多事的嘛。”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我向錦港的看護中心裏的老爺子問清楚,去找從海裏打撈上赤朽葉百夜屍體的人打聽情況。聽說百夜大概是親手綁起雙腿,讓自己無法遊泳,再留下遺書跳進海裏的。她雖然邀請男人殉情,但撈上來的時候隻有一個人,男人卻不見蹤影。因為有遺書在,所以得出的結論是,她大約是殉情的吧,那種情況似乎不像是被人謀殺的。我問對方,會不會是有人綁了她的腿,再將她扔進海裏的呢,卻收到了“啊?這我真沒想過,你說呢”的反問。

我找起了應該和她殉情的那名米店小夥子。這件事已經發生超過十年,所以他也不是小夥子了。但我說出自己是毛球的女兒後,他尷尬卻又彬彬有禮地接待了我。萬葉講得不假,這位米店的老板果然醜得驚人。我越發為母親的口味之怪而驚奇,死死地盯住米店老板的臉看,恨不能盯出一個洞來。

“謀殺?不可能,她就是在我眼前掉進海裏的。”

“阿姨真的是想和你殉情嗎?”

“她在錦港留下遺書,用幹透了的水母當重物,自己綁起腿,再把我的腿也綁死,說著‘走吧,一起死吧’,撞了過來。可是我有妻有子,怎麽能陪其他女人死呢?所以我怕了,就跳到旁邊,躲開了。結果原本表情溫柔的百夜狠狠瞪起雙眼,像女鬼一樣。我們倆的腿都綁起來了,所以百夜也大吼大叫著跳了過來,我就啊啊尖叫著跳開。沒錯,就在這一帶。那天晚上,港口下著鵝毛大雪,沒錯,就在這裏,兩個人跳啊,逃啊,跳啊,逃啊。當時百夜的表情,啊,像鬼一樣。她瞪著雙眼,慘白的眼淚隨著冬天的風四散,鮮紅的嘴唇裏不斷發出男人似的粗野吼聲。就這麽跳著逃著,她沒站穩,從這裏跌進海裏去了。我也慌了,不停叫她的名字,可是冬天海浪很大,所以她不知不覺間就被波浪吞噬了。我嚇得癱軟在地,就抓起百夜放在水母下的遺書,骨碌碌地滾著逃走。直到離開港口很遠之後,我才意識到可以自己把繩子給解開。當時我慌啊。好不容易意識到這一點,我才解開繩子,忍住腳軟的感覺,回去躲在倉庫裏瑟瑟發抖。我覺得百夜那蒼白的靈魂還在找我。之後到了早上,百夜的屍體被撈上來,大家來找我。老婆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倉庫裏發抖。我把百夜的遺書交給本家的人,是給的那個入贅的女婿。沒錯,就是令尊。上麵寫著‘毛球收’。既然她都留遺書給姐姐了,姐妹倆關係應該很好吧。啊,好嚇人。我現在還會時不時地做噩夢。我會聽見百夜在海邊叫我的聲音。”

米店老板的肩膀陣陣發顫。他嘟囔著“不能去海邊”,轉過身背對錦港。那張醜得出奇的側臉上露出的表情似是難以消失的痛苦的痕跡。

冬末的潮濕海風吹起我的頭發。老板在臨別之際說道:“那的確是次失敗的殉情。要說有人殺了百夜的話,那就是我吧?當時我對百夜是有感情的,但也是被這點風流韻事迷得飄飄然了。姐妹倆在爭我,我覺得很陶醉。是男人的飄飄然把百夜推落到海裏的。那不是謀殺,但在百夜之死上,是有人負罪的。那就是我。我是這麽想的。”

“阿姨的遺書真的是寫給我媽媽的嗎?”

“……嗯。遺書上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寫著‘毛球收’。”

“你確定?”

“嗯,我確定。怎麽忘得了啊?都刻在我眼睛裏了。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這樣,我怎麽忘得了?”

我禮貌地向這個醜得出奇的人道謝,告辭了。回去的路上,我絞盡腦汁地試圖回想起外婆講的往事。

照外婆的說法,百夜的遺書被帶回赤朽葉本家,由美夫念了出來。上麵寫著“要死一起死”,外婆聽到這句話就倒下了。那封遺書如今依然被珍重地收在佛堂的抽屜裏。

回到家後,我畏畏縮縮地走進佛堂。我打開抽屜,取出百夜的遺書。日本紙包起的信件現於天日之下。

信封上寫著“萬葉收”。

講述的往事中出現過的百夜的遺書。殉情對象記得這封信是寫給毛球的。那麽,為什麽現在在這裏的這封卻是寫給萬葉的呢?是有兩封遺書嗎?我聽到的往事裏沒有提及寫給萬葉的遺書。這就是阿裕所說的萬葉可能故意省略的片段嗎?如果是的話,那這段故事應該就與外婆殺人脫不開關係了。

我靜坐於佛堂之中,沉思良久。

但是,百夜的確是自己掉進海裏的。就算故意省略的片段與萬葉殺人有關,那被殺的也不是百夜。我取出筆記本,用圓珠筆將赤朽葉百夜的名字也劃去。死者名單終於一片空白。收信人不同的遺書之謎,不存在的被害人,耳中回**的坦白殺人的話語。我抱頭苦思。

回到房間後,我正愁悶著,手機響了。是阿裕打來的。我慢騰騰地接電話。在一番尷尬、徐緩的對話之後,我們約好下周末見。我向間諜朋友報告這一消息,於是她告訴我一批最新情報:阿裕的劈腿對象似乎是圖書館的那位管理員姐姐,但是他已經在反省,沒有再和她見麵,還說沒有瞳子的話,自己要活不下去了。我這位朋友又突如其來地拋下一句“……還有,我今年要結婚了”,我不禁慌了神。她有個從上短期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男友,在村公所工作。我們今年就二十三歲了,也到了找個人成家的時候。

她叮囑我:“婚禮應該是在秋天辦,你和阿裕一起來吧,要一起來啊。”我低聲應道:“好。”

時間不住流逝,任誰也無法阻止。舊時光裏的死者露出笑容,不斷遠去。

似是在宣告冬季結束一般,那天早上雪停了,耀眼的白光照在路上處處可見的殘雪上。

許久不見的阿裕消瘦了許多。他和以前一樣,到本家門口來接我,眯起眼凝視著大宅等我。上車後,我默默係緊安全帶。

車沒有開,一直停在原地。阿裕也一言不發。最後,我先開口:

“聽說你辭職了,可是又回了那家公司?”

“嗯……搞什麽,你很清楚嘛。”

“你真怪。”

我想了種種話來責怪他,卻無法順暢地說出口,隻得垂首不語。於是阿裕忽然說出一番離奇的話語:

“……我想辭職,所以就劈腿了。”

“啊?”

我吃了一驚,不禁看向阿裕的側臉。他的神色極為嚴肅,看來不是在開玩笑。

“這算什麽意思……”

“我想辭職,可是和你在一起的話,這樣會對不住你。”

“為……為什麽會對不住我?”

“我沒工作的話,你會被人說三道四的吧。”

“我不也沒工作嗎?”

“你無所謂。因為你是赤朽葉本家的人,本來就不用工作吧。和你在一起的話,周圍的人雖然沒有惡意,也會說我是吃軟飯的,還有女人覺得你是被我騙了,說我是衝著你的家世和錢去的。”

我目瞪口呆地繼續注視著阿裕的側臉。我們已經在一起五年之久,可我卻從沒聽說過這些事。我一直認為,是我在阿裕進甲子園的時候招來不少嫉妒,過得不容易。

“要是我自己有本事倒還好,可是我要是個沒本事的男人的話,你不就會被人說三道四了嗎?所以我就想,要是和你分手的話,就能辭職了。可是我又覺得還是不對,最重要的是你啊。我想回到你身邊,所以就複職了。”

“這樣好奇怪……”

“嗯。”

“你上次和我分手之後,也辭職了吧。”

“是啊……對不起,我總是重蹈覆轍……”

沉默再臨。

像是為了打破這種困窘一般,車慢慢駛出。我在副駕駛座上回望赤朽葉本家的朱紅大宅。它趾高氣揚地聳立著,滿是沉甸甸的重量感。這座大宅已經在這裏很久很久。

之後,從前的甲子園英雄阿裕一言不發地繼續開著車。我想著,他的想法該怎麽形容呢?是有些體貼,卻又相當不合他的社會身份。車沿著海邊的兜風路線不住打轉。卡羅拉二代裏隻有我和阿裕。或許是由於這個時節還有些涼意,路上車輛很多。時不時駛過我們身邊的車上坐的是很像我們的年輕情侶。我不禁想到:整個日本是有多少對這樣的情侶呢?

“對不起。”

阿裕說道。

“嗯。”

“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不會再犯了。”

“不,你一定會的。”

“不會的,我保證不會,不會的。我已經明白了。”

“這就難說了。”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心想要是能大喊一聲別開玩笑了,下車直接分手該多好。一個隻有年輕可取的女人少得可憐的自尊被劈腿踐踏了。不,這是我內心貧瘠的問題。我大感沮喪。要是能討厭阿裕,事情就簡單了,可是我真的喜歡他。我依然喜歡他。這種感覺從高一開始就沒有變過,神奇的是,時經六年之久都未褪色,我感到自己以後也會一直喜歡這個男孩子,絕不會變。我所擁有的“絕對性事物”,也隻有對這個無聊男生的喜愛了。

時間線終於抵達現代,而我赤朽葉瞳子沒有任何值得講述的新故事,一個都沒有。紅綠村那風雲動**的曆史、圍繞勞動而發生的精彩故事等都與我無關。唯一留給我的,是我極為私人化的問題。當下的這些事講起來是何等乏味啊。

但是,我猛然間意識到,如果我以後和阿裕一直不分手,過上幾年後結婚,那我就會做出外婆和母親都沒有做過的唯一一件事,也就是戀愛結婚。然而未來會如何,我毫無把握。

——在兜風的路上,我對阿裕講萬葉的筆記本的事。說到死者都被從名單中剔除,剩下兩封遺書的不解之謎後,阿裕感到納悶。

“你是說,內容一模一樣,收件人卻不同?”

“沒錯,有萬葉收和毛球收兩種。我就好奇是怎麽回事。”

開車駛上階梯的坡道,回到本家後,阿裕和我都下了車。他說想看看遺書,於是我帶他到佛堂。在一片今天也彌漫著的紫色線香煙氣中,我從佛堂的抽屜中取出那封遺書。

阿裕接過遺書:“筆跡會不會不一樣呢?”

“你說的筆跡是指?”

“就是說,信封上寫的‘萬葉收’和信紙上寫的‘一起死’的筆跡不一樣。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摸不著頭腦。阿裕取出用日本紙包起的遺書,從信封中抽出信紙,打開它。我們倆屏息凝神地對比起筆跡來。

乍看之下,兩處的筆跡是一樣的,相當優美。阿裕歎息一聲。

“看來是一個人寫的。更糊塗了,這是怎麽回事呢……”

“畢竟是遺書嘛,一般都是一個人寫的吧。你為什麽會覺得筆跡可能不一樣呢?”

“我是覺得信封和信紙可能是把不同的信拚在一起的。因為你講過的萬葉的故事裏還出現過另外一封信。”

“有嗎?”

“隻惦記著遺書的話,就想不起來了。不是遺書,是告別信。你回憶一下,工廠放棄製鐵業的時候,不是有一個職工走了嗎?他給萬葉留了告別信的。”

我“啊”了一聲,點點頭。這是說父親赤朽葉美夫關掉高爐的火,職工穗積豐壽離開的事。他給外婆留下一封寫著“萬葉收”的告別信。信上寫著“我要去遠方了”,於是外婆得知人稱高爐英雄的豐壽到底放棄了赤朽葉製鐵,遠走高飛。

但這樣的話,這裏的這封信又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不錯,豐壽的信是寫給萬葉的,但是信紙上的內容和豐壽的不一樣,是百夜遺書的詞句,然而筆跡卻又是同一個人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我和阿裕麵麵相覷,陷入沉思,最後還是沒有得出結論。

在雪停的同時,拆除工廠舊址的工程漸漸開工。孤獨忙碌地一大早就出了門。雖然二人之間並無血緣關係,但我覺得他身穿西裝的背影有些像父親美夫。我決定從春天開始到Red Dead Leaf幫財務部的忙。我也有過猶疑,認為這樣會讓周圍的大人為我費神,但父親嚴肅地告訴我,我會從中學到不少,於是我決意做一段時間看看。

我和阿裕的關係一如既往。他像是忽然間想通了什麽似的,現在去上班不再發牢騷了。是心境上有什麽變化嗎……我不太清楚。我們快滿二十三歲了。我們沒有做什麽值得一提的事,卻似乎在肆意揮霍年輕這一資本。我對孤獨傾訴這種憂慮後,他微微一笑,“沒事,就算不年輕了,人生也會繼續的,沒什麽大不了的”。說出這句難以評價、沒起到安慰作用的話後,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二月過半的一天晚上,我走到簷廊上,怔怔地眺望著依然纏繞著骸骨般枯枝的後院景致。之後我出門,從階梯的坡道上俯視工廠舊址。那曾是繁榮象征的巨大高爐麵臨著即將被拆毀的未來,如今正在夜空下發出灰茫茫的光芒。我莫名有些在意,凝望起高爐來。之後,我回到宅中,見孤獨洗完澡,就也去洗了個澡。洗完後,我披上外套,到外麵再次凝望起高爐。離別將近,我恨不能永遠看著它。

深夜入眠之後,我夢到許久未夢到的萬葉。年紀尚幼的山裏丫頭萬葉在階梯坡道上仰望著天空。她呆呆地張著嘴,似有向往之情,眼中泛著淚光。我從未見過萬葉露出這種表情,在夢裏微微吃了一驚,問道:“外婆,你在看什麽?”或許是聽到我的聲音了吧,年幼的山裏丫頭萬葉轉過頭來,接著伸出纖細的手指指向天空。

我也看到了萬葉所看到的景象。

有人輕飄飄地飄在半空之中。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後,三葉杜鵑深粉色的花瓣隨風飛舞,將淡藍色的天空裝點成波點狀。飄在空中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我看出,他那身枯葉色的衣服是亮藍色的職工工裝老化變色後的產物。男子的左眼十分溫柔,右眼卻淒慘地失了明,幾乎和皮膚同化成一道長長的皺紋。我明白了,這是豐壽。我看向身邊的萬葉,她正怔怔地仰望著飄在空中的豐壽,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而幸福的表情。

獨眼男子豐壽平展雙臂和雙腿,呈大字形,背朝天空,腹朝我們地俯向飛在空中。他看起來飛得很愜意。最後,他漸漸消失在天空的另一端,臉上那溫暖的笑意未褪。萬葉猛地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我在夢中問年幼的外婆:“怎麽了?”

——阿豐不知道。

萬葉幽幽道。

——阿豐不知道我不識字。因為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他知道啊。所以我一直都瞞著他。

萬葉哭了。她用手背擦著眼淚,那動作孩子氣十足。這和最後一晚,外婆在化妝台前嘟囔的話語一模一樣。外婆是在臨死的那天晚上,透過鏡子鑽進了我未來的夢裏嗎?她是來見我的嗎?當時我在走廊上擔憂得不住顫抖。

夢中的萬葉哭著哭著,頭發噌地長長,身軀也長高變大,變成魁梧而成熟的山裏姑娘。她變成千裏眼夫人後,用成年人的聲音叫著豐壽。那聲音宛如大型野獸的咆哮,可怕得足以撕裂空氣。

本應飛遠消失於天空另一端的豐壽嗖地回來了,身體依然呈大字形。那張先前掛著微笑的臉龐如今有些落寞而憔悴。

我叫道:“外婆!”

萬葉的臉上沒有表情。天空轉暗,深淵般的夜色降臨。猛然間,天地和萬葉一起翻轉,我尖叫著蹲下身來。夜空急轉,萬葉和我轉到上方,飄著的豐壽到了下麵。角度變化後,豐壽依然是大字形,但變成仰麵朝天。萬葉和我俯視著,不知不覺間我的雙手握住了某樣東西。那是又圓又黑又厚的鐵。我和萬葉都爬在腳手架上,握著鐵。我回頭一看,打了個寒戰。

我看到的是高爐的最頂端。是我在入冬的那一天,曾爬過一段,回頭看後心生怯意又爬下來的高爐的腳手架。不知不覺間,我和萬葉已置身於最頂端。我們的背後是黑漆漆的夜空,低頭看去,地麵離我們很遠很遠。一切都被染成黯淡的群青色,也就是暗夜的顏色。這黑暗濃厚得似要滴下墨來。

萬葉俯視著高爐的內部。

我也垂頭看向那宛如巨大煙囪的內部。

在天翻地覆之前,豐壽似乎輕飄飄地飄在空中,越飛越遠。但翻轉之後,情況變了,他仰麵朝天,張開雙臂,正緩緩墜入高爐之中。那張麵龐極為落寞,僅剩一隻的眼睛閃著光,朝向黑暗越墜越遠,又如星辰燃燒般霎時間消失不見。

那不是空中飛人。

豐壽不是在天上飛。

萬葉在童年的那一天,見到的是天地翻轉後的未來。

她不是在仰望豐壽,而是在俯瞰他。

豐壽沒有飛上半空,而是掉進高爐之中。

他不是遠走高飛,而是死了。穗積豐壽就是我所找的死者。沒有人知道他死了,除了殺了他的萬葉。

他的屍體理應未動,如今依然沉睡於冰冷的高爐之中。就在外婆在世時未被拆除的廢舊工廠的中心地帶,那具巨大的高爐之中。

——我跳起身來。

全身都被汗濕透了。

一片黑暗之中,黑菱綠的金牙閃閃發光。我“啊”地尖叫一聲,縮後幾步。眼睛適應之後,我發現不隻阿綠,孤獨也在。他們似乎被我夢魘的聲音吵醒,趕到我身邊。我對二人說沒事,沒事。孤獨見狀,便準備離開。我追上去,纏著他問道:“孤獨,高爐什麽時候拆?”

“啊?呃……沒那麽順利,我覺得得花上一段時間。我們會想辦法在夏天過去前拆掉的。”

“哦……”

“你問這個幹什麽?”

“不,沒事。我剛才是睡迷糊了,就這樣。”

見阿綠也準備離開,我低聲問她:

“喂,外婆她和豐壽關係很好的吧?”

黑菱綠帶著奇妙的神情回過頭來。

“……不好嗎?”

“不,挺好的。他們倆,怎麽說呢,一直都互相喜歡的。”

“是嗎?外婆沒怎麽說到過……”

“因為她守分寸啊。豐壽也是。不過,嗯,應該沒錯的。”

我驚訝地注視著阿綠的臉龐。既然如此,那這就是阿裕所說的萬葉故意省略的片段吧。

“可是,瞳子,你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不,沒事……”

隻剩我一個人後,我顫抖著陷入沉思。之後,我披上外套,輕手輕腳地走過走廊,出門去。

我凝望著月光下隱約浮現出的冰冷高爐。我嘀咕道:“發生什麽了?”空中飛人的幻象不是人飄在空中,而是預視到對方墜入深淵。萬葉在高爐的頂端俯視著墜落的豐壽。她是在現實裏“看”到豐壽之死,還是用千裏眼“見”到的呢?無論答案為何,她應該沒有親眼見到豐壽墜落的過程吧。如果她在現實裏見過的話,那是萬葉將豐壽推下去了嗎?不……

不對。

我回到宅中,搖搖擺擺地走在走廊上。我走了又走,卻始終感到月光照耀下的高爐正從某處俯視著我。走進佛堂後,我又沾上了線香的氣息。我從抽屜裏取出那封令人不解的遺書,打開它。

我想:這……

這不是百夜的遺書。

但是,這也不是豐壽的告別信。

那這是什麽呢?

我試圖說出口來。用我這嬌滴滴、孩子氣十足的聲音。

“這是豐壽的遺書。”

淚水奪眶而出。我用手背擦掉。

“豐壽死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就是遇害的犧牲者。

“但是,他不是外婆殺死的。

“也不是任何人殺死的。

“遺書在此。這就是證據。

“豐壽自殺了。

“與高爐一起赴死。

“但外婆沒能看懂遺書。”

我將額頭貼在榻榻米上。我替外婆,向寫下這封遺書的獨眼男子、往事中的空中飛人穗積豐壽道歉。

阿綠說得對,外婆是喜歡你的吧。所以才會這樣吧。她瞞著你自己不識字的事實,就是因為喜歡你吧。

“外婆認為自己害死了你,心懷歉疚。

但是,請你原諒她吧。在冥世相見的話,請你安慰她,說‘不是這樣的’吧。

她已為此心懷歉疚,永難釋懷。”

外婆不識字。豐壽不知道這一點。高爐熄火的幾天後,豐壽給萬葉留下一封遺書。

“要死一起死。”

眼前這封信的內容在我耳中響起,那應該是我從未聽過的豐壽本人的聲音。

“我和高爐要死一起死。”

這不是告別信,而是遺書。

我身邊出現了萬葉的幻象。她銀色的長發垂到地上,悄然靜坐。我繼續對放在榻榻米上的豐壽的遺書鞠躬致歉。

那天晚上,萬葉一定是收到信,未能看懂卻妄下定論了吧。往事中阿裕所說的殺人犯的謊言,萬葉為了隱瞞殺人而撒的謊,隻有這一樁。她說,收到豐壽的告別信後,看到信封上寫著“萬葉收”,裏麵是“我要去遠方了”。萬葉不可能看得懂告別信,她是不識字的。然而,萬葉沒有想到豐壽會死,自己斷定這是他在遠行前留下的告別信。

想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萬葉都不知道豐壽在那天晚上離世了吧。她應該認定那個男人還在遠方活得好好的吧。她明明是千裏眼,卻不知道這些。她妄下定論,於是錯了。

她得知豐壽信上所寫的真正內容,是那之後又過了六年之久的時候的事。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赤朽葉百夜拉人殉情,卻孤身死去,回到大宅時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美夫念出了百夜留在殉情對象手中的遺書。百夜寫下的內容和豐壽一樣。美夫念出“要死一起死”後,萬葉神色劇變,昏倒在地。這時候,她才明白豐壽的信上寫的是什麽。隻須看上一眼,就可發現兩封信件的字樣一致。

如果當時看懂的話,就能阻止豐壽之死,萬葉應該是這麽想的吧。這固然令人遺憾,卻並非謀殺。萬葉未能救到豐壽,卻沒有殺人。

但是,萬葉生性就會為這種事內疚。她現在在我身邊的幻象帶著一絲悲傷側過頭,凝視著豐壽的遺書。

“外婆。”

我低聲叫道。幻象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不是外婆害死的。赤朽葉萬葉是山裏人的子孫,是本家的千裏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不是殺人犯,沒有殺過任何人。”

我的推理對嗎?

這樣算是回答正確了嗎?

在高爐拆毀之前,都不會知道是對是錯。但是,我心中確信。不久後,天色轉亮,萬葉的幻象如暗紅色的煙氣般搖曳著,閃耀著消失於朝陽之中,就像外婆那鮮紅的靈魂被吸進去了似的。到了早上,我依然在佛堂靜靜待了一陣子。阿綠來點早晨的線香時,發現我發了高燒,正傻愣愣地坐著。於是我被塞進被子裏,在**躺了三天左右。

在此期間,拆毀高爐的工程依然有條不紊地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