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4]

冰寒的紅綠村不顧我還在臥病不起,在來臨的春日中溫柔地解凍,融化的雪水占領了碑野川的整個河畔,洶湧奔流而出。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就是已經入春了。樹木萌芽,田野漸漸接近插秧的時節。山陰地區那終日灰蒙蒙的天空也從雲間透出耀眼的陽光來,將山的表麵照得一片皎白。

終於等到能起床時,我洗了個澡,打扮整潔,出門。我沿著階梯的坡道而下,倏然間回頭望向群山。

從前,外婆和阿綠曾到過那片深山之中。據說二人抱著回不來也無所謂了的心態,爬到了鐵炮玫瑰的溪穀。這是她倆做的夢嗎?抑或是濃霧深處,真的藏有這麽一個山穀,擺放著死者的箱子呢?

那些人還在與古代一樣的幽深伯耆森林之中嗎?那些被民俗學家稱為山窩、野伏、山外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不在。他們不是支撐國家的勞動者,也不納稅,不組建社會,隻是存在而已。這些人在國家看來簡直猶如透明人,隻會順時而流而已。

但是,他們的確存在著,就像我現在存在於此一般。

我眯起眼睛,眺望了群山一段時間,之後轉身離開。我緩緩走下階梯的坡道。

我漫步走在春光將近的紅綠村中,去了一趟郊外的寺後那綻放著梅花的墓地。

墓地上繁花盛放,老舊的墓碑生出青苔,空氣中洋溢著泥土的潮濕氣息。我徑直走向赤朽葉本家的氣派墓碑,隻見一名熟悉的瘦削中年男子正站在那裏。

是三城。他穿著舊西服,手提公文包。在白日裏無情的光照下,他的美貌出現了殘敗的裂痕,變得稀疏的頭發底部顯出慘白的頭皮。三城似覺得耀眼似的,眯起眼睛看著我。

“又見到你啦。”

“嗯……這是給我舅舅的?”

墓前供奉著一束紅玫瑰和瓶裝葡萄酒。三城點了點頭,低聲道:“是酒和玫瑰。”

“哦……”

“我自己都覺得太矯情了,所以才偷偷拿過來的,沒想到偏偏被你抓了個正著。我真是做不了壞事。”

“這不是壞事……”

“你是叫瞳子是吧?”

“嗯。”

我們陷入沉默。春日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在我們身上,不論對象是活下來的三城已現老態的麵容,還是我這個年輕女人睡眼蒙矓的側臉。

小鳥在遠處嘰喳鳴叫。

我忽然按捺不住,飛快地說道:“我是叫瞳子,可是其實應該叫自由的。就是赤朽葉自由。這個名字也很棒吧?”

“哦,淚和自由啊。”

“嗯。”

我點點頭。我將帶來的花放下,點燃線香。反正也是順手的事,我打掃了一番,於是三城也幫起忙來。我一麵擦拭墓碑,清理雜草,一麵想道:為什麽呢?

曾外婆阿辰為什麽想為我起名為自由呢?據說阿辰相信,不是名字改變命運,而是命運招來名字。那我的未來有一場自由之戰嗎?我能獲得自由嗎?但是,在我們以後的時代裏,所謂的自由究竟是什麽呢?

三城似乎生性認真,將我漏掉的雜草也拔得一根不剩。結束了打掃後,我們並肩而行。天氣不錯。我低聲對三城說:“喂,三城。”

“嗯?”

“舅舅死了,所以才有了我。舅舅那麽優秀,受到大家的期待,可是卻忽然之間去世了。所以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親就要招贅了。按道理,原本該讓舅舅的孩子當本家的繼承人才對的。”

“淚不會生孩子的。他隻愛男人。就算他還活著,總歸也會讓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繼承家業的。”

三城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他的說法似乎不帶感情。聽到如此直白的回答,我吃了一驚,緘口不語。

“你真的這麽認為?”

“我不會說違心話的。”

“哦……”

我微微一笑。

我踢飛了腳邊的石子。走近那顆石子後,這次是三城踢飛了它。我們走在墓地之中,二人輪流踢著這顆石子。

“可是不管怎麽說呢,都是因為淚死了,才會有我的。”

“嗯,不管怎麽說。”

三城踢開石子,看向我。他的眼角聚起了皺紋,這樣看起來似在微笑一般,比先前溫和了一些。

“歡迎來到這個美麗的世界。”

我大出意料,吃了一驚。我目瞪口呆地抬眼望著三城,於是他緩緩垂下頭,側臉上慢慢泛上了紅潮。

“還真是矯情啊。我說砸了。”

嘰嘰嘰,小鳥在遠處鳴叫。

梅花隨風搖擺。

下一刻,大滴淚水從我的雙眼滾落,我走不動了,甚至於看不到前麵。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三城伸出手,輕輕撫摩著我的後背。

“別哭啊,喂……”

我嗚咽著,什麽也說不出來。三城一副不想管卻又做不到的為難樣子,撫摩了我的後背一陣子,最後還是認了命,抱住了我。他念叨道:“不哭不哭,哎,你還在哭啊,嘁,愁人啊。”

歡迎。

我哭著低語道。

歡迎。歡迎。歡迎來到這個美麗的世界,來到這個充滿煩惱的世界。我們從此會一起活下去,世界也會變得更美麗,哪怕隻是一點點。

這一年的春末,大型拆除工程進行到一半,高爐底發現了一具身份不明、已白骨化的男性屍體。他身著職工製服,但製服已老化,名牌也看不清了。警察開始開展多方麵的調查。見父親美夫和孤獨為此發愁,我私下裏告訴他們,我覺得那是穗積豐壽。不久之後,根據齒形和身體特征查出,那的確是豐壽,遺體被交給了家屬。我威嚇那位穗積家的圖書館管理員,偷偷從她手裏分到一些遺骨,並將這些遺骨和豐壽的遺書一道悄悄收入了佛堂的抽屜之中。

“他不是你殺死的啊,外婆。”

我一麵關上抽屜,一麵低語道。已經沒有死者了,他的靈魂似乎也不會彷徨於本家的大宅中,平靜的家裏不再有怪異的氣息,但我還是低聲說了這麽一句,就像在勸解自己一樣。

“豐壽不是任何人害死的,他是自己爬上高爐的——一定是為了抗拒改變。”

我們隻能活在所在的時代中嗎?村中那些以煉鐵世界為中心的男男女女都身處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那股奔流之中。人類這種生物是非常笨拙的。反躬自省,我也知道自己是何等無用,卻難以擺脫這種自我。改變何其困難,成長何其辛苦,但我想努力活下去。

晚了來臨的春日一步,赤朽葉本家後院的枯葉也生出了細小的新芽。綠葉似怯寒般顫抖著,慢慢變多,每每有風吹過都會沙沙搖擺。小河冰消,河水潺潺,小鳥時不時一道飛去。

由於我說中了遺體的身份,村裏傳起了流言,說赤朽葉本家的女兒好像也是個小千裏眼。長者這麽一問,我便帶著神秘兮兮的表情點頭道,或許是吧。小千裏眼。這個稱號不賴。……要真是這樣,就有意思了。

好了,有關殺人犯的故事就此結束。這個故事是對大約六十年前,外婆所見到的空中飛人的調查,也是我對探索自己人生的不安自白。與外婆和母親相比,我雖然靠不住,但依然是隨製鐵興衰起伏的紅綠村中、一名靈魂尚算是鮮紅的講述者。

我,赤朽葉瞳子的未來就要從這裏開始,正如你們一樣。所以,我衷心祈望著:希望在未來,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國度一如既往,是一個有趣而神秘的美麗世界。

[1] 尼特族(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簡稱NEET,指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培訓,終日無所事事的年輕人。

[2] 原文為英文,故保留。意為“她殺了誰?”。

[3] 日本汽車聯盟的簡稱。

[4] 原文為英文“beautiful”的日語片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