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地球

新婚第二天的早晨晴空萬裏,刺眼的朝陽照進采光窗,喚醒了萬葉。她鑽出被褥,打扮得當後,叫醒了曜司。

若是嫁到階梯中的其他家庭裏,她起身後想必要即刻燒好熱水,叫家人起床,過上一個忙碌的早晨吧。然而大宅中的早晨是靜謐的,即使萬葉與曜司手牽手走在昨夜那道走廊裏,也幾乎遇不到人。她穿著襪子走在略帶坡度的走廊上,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滑了一跤。曜司說了句“多滑滑就好了,那些女傭也一樣”,然後扶她起身。後院中朝陽燦爛,河水、籬笆、燈籠都是絕佳的景致。她走到狹窄的日式房間中,和曜司隔著盛放著菜飯的漆器餐盒,麵對麵地用了早餐。

少奶奶沒什麽要做的。管理使喚女傭、和鄰居交好的職責都由阿辰一肩擔起。萬葉發覺,眾人都極為敬畏這位老夫人,對她唯命是從。適應好少奶奶的身份後,萬葉就要跟著阿辰學習怎麽辦茶會、怎麽管教宅子裏的傭人了。不過,她的當務之急是記住宅邸的布局圖,先做到不在家裏迷路。

這天早上空氣平和而清新,仿佛昨天根本沒有刮過山風。她在後院裏走來走去,總算走到了另一邊的木門處。她打開木門,出門一看,隻見一片廣袤無邊的製鐵廠廠區。在這裏,可以將劈山而建的巨大工廠盡收眼底。廠中聳立著一座漆黑的高爐,宛如通天的巴別塔。

不知為何,高爐那奇異的巨大身形令萬葉心生恐懼。當她怔怔地望著高爐時,一名穿著亮藍色製服的年輕工人在燃燒的朝陽下孤身走來。

這名從光芒中走出的男子低低地戴著一頂同樣是亮藍色的帽子。他沿著萬葉凝視高爐的視線望來,繼而將目光停駐在了萬葉身上。

見他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萬葉嚇了一跳,看向這名工人:“怎麽了,你笑什麽?”

“沒什麽,哈哈哈。不管怎麽看,山裏姑娘就是跟山裏的那幫人長得差不多嘛。你一副‘少奶奶在此’的表情,還穿著這麽華麗的和服站在這裏,太好笑了。你真的不適合這麽做啊。”

萬葉一陣茫然。工人笑得前仰後合,他的年齡似乎與萬葉相仿,聲線年輕而充滿朝氣。

“你認識山裏人?”

“隻是很久以前見過。不過,隻要見過一次,就忘不了。”

工人的聲音陡然嚴肅起來。

“我的母親曾被占領軍的美國人侮辱,心裏留下個疙瘩,最後自盡了,所以我小的時候,她就被裝進箱子裏,帶到山裏去了。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山裏人的。現在想想,我還是覺得那場喪禮很奇怪。我爹說,山裏人長得像他被拉去當兵之後在菲律賓看到的那些人。”

“菲律賓?”

“在海對麵,那地方挺遠的。”

工人指了指大海。二人正站在比高見更高的地方,遙遙望去,排放黑煙的大工廠、與黑煙一樣連綿不斷的階梯形坡道、坡道下村莊的寬廣平原、閃動著錦緞般光芒的港口,乃至呈現出不祥之灰的日本海都可盡收眼底。工人指著遠在大海另一邊的土地,眯起眼睛。壓到眼睛處的帽子下露出了他的側臉,萬葉凝神望著他年輕而精悍的臉孔。

萬葉覺得這張臉的確有些眼熟。萬葉也認識一些工人,像是階梯裏住在自家附近的鄰居,又或是年輕夫婦的朋友,但他並非這類原本就打過交道的人。明明隻是初相識,萬葉心中卻湧上一陣近乎懷念的情感,這是為什麽呢?她按住胸口,凝神望著工人的側臉。

“少奶奶,你剛才望著那座高爐發愣,是在想什麽呢?”

“呃,這個……我是想,它好大啊……”

萬葉解釋不清自己凝望高爐時那種近似恐懼的心情,隻回答了這麽一句。工人也隻“哦”了一聲,其後便從正麵看著萬葉的臉,問道:“你叫什麽來著?”

“我叫萬葉,怎麽了?”

“哦。我叫豐壽,穗積豐壽。”

萬葉忘記呼吸,直直地盯住他的臉看。

這張臉熟悉又陌生。那也難怪。年輕工人豐壽就是她始終難以忘懷的那個幻象,就是飄在空中的獨眼龍本人,那名伸出雙臂、輕盈地飄浮於空中的男子。在幻象中,她曾數次真真切切地與此人對視。似是懷念,又似是悲哀,似是相逢,又似是訣別,在前所未有的矛盾感情的奔湧中,萬葉繼續按住胸口,默然長寂。

獨眼男子的名字叫豐壽啊,叫穗積豐壽啊。

萬葉反複念著這個名字,像用利刃刺下傷口一般,將它深深刻在了心中。她的胸口一陣刺痛。然而,身著亮藍色製服的豐壽一身朝氣,看起來比幻象年輕許多,滿懷希望,而且最重要的是……

萬葉從正麵定定地看著豐壽那張精悍的年輕麵孔。

他有兩隻眼睛。

和睜開的左眼一樣,右眼也大睜著,散發著健康的光彩。雖說是這一地區特有的扁平臉,但他眼中的黑眼珠尤為大,令人想起鐵的漆黑與堅硬。在受到衝擊的同時,萬葉聯想起她看到的未來幻象中,中年豐壽比現在略為衰老的臉龐。一想到這對眼睛中有一隻以後會失明,她的心便在更為強烈的恐懼之情下一陣震顫。

豐壽也直直地盯著萬葉,似乎要在她身上剜出洞來。萬葉率先輕輕移開視線,問道:“你多大了?”

“我二十。”

“哎呀……跟我一樣大。”

“我知道。你昨天嫁來的時候,大家都在傳。我聽說山風那麽大,花轎最後也被吹壞了,可是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女人還是穿著沉甸甸的喜服,一步步爬上坡道嫁過來了。這可真叫人吃不消啊。”

“確實吃不消,得喊哎咻,唷咻呢。”

“我聽到了。話說回來,昨天的山風真是大啊。”

這個在遙遠的未來會因未知原因而單眼失明、飄在空中的工人像孩子般地哧哧一笑。

“那風大得能把人吹上天。”

“是啊。可是我還是硬撐著爬上山,嫁過來了。”

“那就好啊,少奶奶。”

這時,宅子裏、木門對麵的後院中遙遙地傳來了一個半老男人的聲音,喊道:“喂,豐壽。”萬葉心想這聲音有些耳熟,一看,原來是她的公公赤朽葉康幸。豐壽縮了縮腦袋,說道:“哎呀,老板叫我。我來早了,在這裏閑逛,就遇到了你。”

“阿公叫你?哎呀。”

“他對高爐組的工人提各種要求的時候,就會叫我過來。因為我不接受,工人們就不會動起來。”

豐壽看了看萬葉,年輕的麵龐上帶著一絲自豪之情。接著,他揮手道:“少奶奶,再見啦。”隨後他打開木門,跑進了後院。

萬葉站在原地,久久地目送著他精瘦的背影。

在一九六三年這一年前後,人人都相信,在戰後景氣的帶動下,這個世界會日益興旺,日益幸福。經濟發展迎來被稱為岩戶景氣[9]、伊弉諾景氣[10]的**,經濟增長率上升,勞動者的收入也改善了許多。中流意識蔓延,國民都認為自己是中產階級,而非社會底層,他們盡情享受著勞動、休假與消費。

而與此同時,需要長期學習的傳統工匠行業每況愈下,頹勢驚人。

萬葉雖然住在天界的赤朽葉家中,有眾多仆人服侍,不過認識了豐壽這個人之後,倒也不至於對山下階梯的生活一無所知。一天傍晚,她在半坡上撞見豐壽。豐壽指著階梯之下,爽朗地對她說:“喂,阿萬,你知道下麵開始施工了嗎?”

豐壽明知萬葉是本家的少奶奶,卻還是渾不在意地叫她阿萬,就像叫朋友一樣。在這個時代,工人在職場上是無可爭議的明星工種。赤朽葉製鐵亦是如此,為了開動高爐,管理者也必須和工人們協調好關係。豐壽過得誌得意滿,來找萬葉說話也隻當是平常事。而萬葉也在適應少奶奶生活的過程中,漸漸和周圍人混熟了。她開始畏畏縮縮地把豐壽稱作“阿豐”了。

“施什麽工?”

“你還真不知道啊,都是因為你住在上麵。下麵要把宿舍改建成混凝土大樓了。這可是你老公的主意啊。”

“混凝土?”

萬葉眨著眼睛,仔細觀察起坡道下綿延的宿舍。木製平房結構的宿舍如傳統大雜院一般,綿延不絕,而高處已率先開始推倒重建了。

電器不斷普及,住宅樓陸續興建。赤朽葉家雖位於天界,但在它的財力推動下,紅綠村的階梯井然有序地邁開了近代化的步伐。

“少爺說,往後就是混凝土的時代了,要用我們廠生產的鋼筋,用心蓋幾棟豪華住宅樓。也是,總不能老住在小木屋裏嘛。”

說完,豐壽又指著階梯某處,說他就住在那裏。萬葉雖然沒有看清他指的是哪裏,還是點了點頭。

“阿萬,這一帶出身的男孩子都想當工人。不過,成績特別好、能考上大學的人大概會去大城市,找要穿西裝的工作吧。當然,工人這個工作還是很吃香的。要是當了工人,就能住進那種豪華的住宅樓裏,應該會更吃香吧。上來吧。”

說著,豐壽開始向山上走。萬葉也跟隨其後,說道:“我的養父也是工人。”

“就是多田大叔吧,我跟他也很熟的。他幹活很賣力,是個好工人。”

萬葉高興起來,連連點頭:“他在家裏也是個好阿爸。”

“男人就該這樣。”

他回答的聲音低了一些。萬葉疑惑地看向他的表情,那張精悍的年輕麵孔上已陰雲密布。

“唉,自從老媽心病過世之後,老爸就真的不像樣了。他原來是風箱煉鐵坊的工人,在十歲時拜了師傅,好不容易才把爐子和鐵礦砂的知識學得有模有樣,卻打起仗來了。等他好不容易回來,老媽又上吊死了。就算他回去煉鐵吧,他也隻學過老技術,又搞不懂德國產的大高爐,還抱怨說壓根兒就不想碰那種玩意兒,結果很快就被製鐵廠炒了。打那以後,他就泄了氣。回家之後,我就得和他兩個人待在一起,那感覺別提多難受了。所以我喜歡待在這裏幹活。”

“你阿爸是老工匠啊……”

“嗯……不過,他算什麽工匠啊,就是廢物。”

豐壽用極為激亢的聲音說完後,狠狠踢了踢腳邊的石頭。或許是為跟不上時代變化的窩囊父親而著急,他的臉上褪去了血色。

“他們的手藝好像確實不錯,可是太過驕傲,不知道自己隻是給別人幹活的。在這方麵,我們工廠裏的工人就不一樣。我們的工作就是在工廠裏量產標準件。我們不是拜師的學徒,是在公司上班的工薪族。可是要論高爐,說實話,不管是高見那些坐在寫字桌前的高薪人士,還是上過大學的工程師,都比不上我們工人;我們才是最懂行的人。我們和德國機器融為一體,提升技術,就像我們也要和機器一起升天一樣。”

見豐壽要轉向工廠的方向,萬葉信步跟著他。豐壽語氣激昂地說:“我可以拍胸膛說,我是赤朽葉的工人,最新型高爐的事盡管交給我。這個時代有多少人敢在自己的工作問題上這麽擔保的?要我和這座德國高爐死在一起都行。”

萬葉仰望天空。

今天的製鐵廠依然黑煙滾滾,排出的烏雲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走進狹長形的巨大工廠後,豐壽對萬葉講起鋼鐵的種種煉製方法。身穿亮藍色製服的男子們一瞧見豐壽,有的揚手招呼,有的走近問好。豐壽隨和地一邊點頭,一邊介紹道:“這是多田大叔的女兒,就是嫁給少爺的那個人。她是我們的夥伴,你們多多關照吧。”

“噢,是少奶奶啊!”

工人們慌忙端正坐姿。萬葉察覺到,他們這種態度與其說是敬畏管理層的人,不如說是在觀察山裏的姑娘,而這個姑娘擁有無形之力,是為驅散怨靈而來。

豐壽似乎動了氣,趕走他們,製止他們圍觀:“喂,你們放鬆點啊。不管是工廠,還是高見,都沒有什麽怨靈。現在可是科學的時代,大家都在說什麽胡話呢?再說了,這丫頭原來就是階梯裏的人,跟我們一樣嘛。你說是吧,阿萬?”

“嗯……”

萬葉點點頭,又低下頭。然而工人們似乎還是對她心懷恐懼,遠遠地圍成一圈,凝望著她。

豐壽將製鐵廠的工作分為用高爐融化鐵礦石、將融化後的鐵漿精煉為鋼、將煉出的鋼壓延成型三大塊,一一介紹給萬葉聽。接著他又自豪地說,自己屬於高爐組,這一組最危險,離組的人最多,所以工作也更有意義。

看著他那張朝氣蓬勃的麵龐,萬葉情不自禁地說道:“請你注意保護眼睛,保護右眼……”

“哦,眼睛啊……我會的,不過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

豐壽雖然不明就裏,還是點了點頭。

走出工廠,萬葉又開始仰望巨大的高爐。它遍體漆黑,那種威猛之風令萬葉再度心生畏懼。仔細一看,為了方便攀爬,高爐設置了高至爐頂的小型腳手架,像澡堂的煙囪一樣。萬葉問道:“阿豐,這裏能上去嗎?”豐壽急忙搖了搖頭。

“很危險,很危險的。那個腳手架隻是搭來以防萬一、用來做檢查用的。高爐還在運轉的時候是不能靠近的。你聽我說,據說如果哪天早上有烏鴉停在高爐上,就是不祥的征兆。因為高爐運轉的時候是很燙的,近不了身。烏鴉停在上麵,說明不景氣,工廠已經停轉了。可是赤朽葉製鐵景氣這麽好,高爐也有我們三班倒地二十四小時一直開著,要是走近了,會燙出一身傷。你千萬不能過去。”

豐壽正強調著,有工人跑來,說:“阿豐,老板到處找你,說豐壽還沒來嗎,在哪裏躲懶呢。”豐壽慌忙仰頭望向赤朽葉大宅的方向。

“壞了,我都給忘了,因為上來的路上遇見了你。”

“怪我啊。不過阿豐,阿公又找你了?老板找你的次數真多啊。”

“我和老板很合得來嘛。老板這個人真是了不起,和我爹不一樣,能緊跟新時代的潮流,先人一步地對工廠做出近代化改革。現在廠子能這麽繁榮,多虧有他。”

“哦,阿公這麽厲害啊。”

“是啊。我今天要找老板談談高爐在夏天會收縮的問題。這本來是我自己提出來的,卻被我給忘了。”

豐壽踩著被廢鐵渣染黑的帆布鞋,開始爬坡。又是一股山風吹來,萬葉不禁眯起了眼睛。先跑起來的豐壽被山風吹得一踉蹌,有那麽一瞬間看起來像是要飄上天空似的。這時秋日將盡,落到萬葉身上的不是豐壽,而是暗紅色的葉片。它們自宅邸中精致的庭院紛飛而來,宛如雪花。好像紅色的雪啊,萬葉在心中驚歎。

萬葉迎著風,慢步走回大宅,卻聽見赤朽葉康幸所用的會客室裏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豐壽和康幸開始討論起了什麽。

這間會客室是宅子裏唯一一間西式房間。皮革沙發,鋪著白色蕾絲桌布的桌子,玻璃煙灰缸大得像帽子一樣,花瓶中永遠插著玫瑰花。

萬葉走到後院,正喝著小瀑布裏的水,二人的說話聲響起,流進了萬葉纖小的耳朵裏。房間裏傳來了康幸和工人豐壽的聲音,二人似乎正在激烈爭論之中。

“高爐在夏天收縮應該有科學上的原因,老板你應該也明白這一點。”

“嗯,我當然明白。雖然阿辰動輒就喜歡拉出什麽怨靈、地靈來,但大部分事情應該是可以用科學來解釋的。我明白。”

“夏天事故多發,是山陰地區的氣候導致的。這裏是紅綠村,和德國不一樣。在德國不會出的事故,有可能在這裏發生。聽好了,老板,山陰地區在夏天濕氣特別重,所以送進高爐的風裏的水分也會變多。我雖然沒什麽學識,但是一直都待在高爐邊上,是有切身感受的。有了濕氣,高爐就會尖叫著收縮。高爐裏濕氣過重,才是夏季收縮的原因。不是因為古代怨靈,也不是靠少爺娶阿萬就能恢複正常的。”

“可是……那也不能讓他們離婚啊。”

“離了的話,我會娶她回去的。”

“豐壽……”

“哈哈哈哈。哎,我剛才是在開玩笑。”

二人的對話戛然而止。

萬葉用手掬起水喝著,歪過頭側耳傾聽二人的對話。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她發現自己踩亂了腳下鋪成火焰形狀的砂石。

萬葉心想,原來工人這個崗位上的人對老板提意見也如此直截了當啊。如果沒有他們,光靠管理人員,工廠是運轉不起來的。她想起那些工人昂首闊步地走在山下的宵町巷裏的樣子。

隱約傳來了豐壽的低語聲:“我們是戰後的產物。老板,戰敗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我懂事時戰爭已經結束,我是新時代的日本人。我對老夫人沒有任何意見,可是我們必須相信近代科學,而不是迷信。況且……”

豐壽壓低了聲音:“少爺談情說愛,鬧得滿城風雨,可又願意為了家裏成親,真叫我想不通。他真是個怪人啊。”

“嗯……因為曜司相信他媽媽。為了讓他媽媽開心,阿辰讓他娶個自己選的老婆,他還是會老實聽話的。”

“……真是怪啊。不過,一句話,我認為改善一下送風機,去除濕氣,高爐就可以正常運轉了。這件事要在明年夏天前做好,所以在此之前,就交給我和那些技師來處理吧。”

豐壽似乎站了起來。

喝完水的萬葉走上了走廊。她邁開步子,秋日的庭院裏起了微風,一片紅葉飄落到小河之上,如一條小船般順流而下。在萬葉目送著紅葉遠去之時,康幸和豐壽似乎已經離開,再也聽不到任何說話聲。

又過了幾天。

一個風大的午後,萬葉剛上坡道,就撞見了豐壽。二人邊走邊閑聊時,一輛黑色的進口轎車以風馳電掣之勢從二人麵前穿過,駛上坡道,其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刹車聲,後座的車門打開,飄出一隻幽靈般的長臂。

那隻手臂攬住走過來的萬葉的腰,飛快地將她拽進車裏。豐壽還在驚呼,轎車已發動,飛快駛上坡道。那隻長臂是她丈夫曜司的。他歪著頭,任由黑發垂到座位上,然後凝望著萬葉。萬葉終於在後座上緩過氣來,看向丈夫。

“你這是出門去了?”

“是啊,才剛回來。我看風這麽大,還是載你回去比較好。”

座位上的書堆積成山。他是去鎮上大肆采買了一趟吧。據後來曜司自己對萬葉所說,他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不再讀以前喜歡的外國小說,而改成看經營學之類的書。當時的萬葉依然悲哀地目不識丁,所以看不出那是些什麽書,隻是欽佩地凝望著那堆小山。

後視鏡裏映出正獨自上山的豐壽,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變得像一顆豆粒。這對年輕夫妻沒什麽要聊的,車內寂然無聲。轎車終於駛進赤朽葉家的大門,停在玄關之前。

曜司將在鎮裏買來的一堆書全都抱在懷裏,下了車。他走進玄關,脫下鞋,在走廊上走動起來,就像抱著點心的小孩子一樣,一路走,一路掉書。見他腳步不停,似乎渾不在意,萬葉便跟在他身後,他每掉一本,她就彎腰撿起一本。再掉,便再撿。曜司停步,回過頭,忽然對抱著書步履蹣跚地跟著自己的萬葉微微一笑。

“萬葉,我啊……”

“怎麽了?”

“我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和一個不讀書的女人結婚。都談不上不讀書了,是大字都不識。”

“我也……”萬葉也覺得一陣好笑,“我也沒想到會和這樣滿腦子都是書的人結為夫妻。這麽厚的書,我以前看都沒看到過。”

書搬進了曜司的書房裏。狹小的書房中堆滿書籍,曜司在書山的包圍下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當即讀起來。萬葉輕手輕腳地走出書房,從走廊上走開。

忽然間,她想起幾天前那兩個男人談事情時所在的會客室。今天會客室似乎沒有人,她便走進去,一會兒在沙發上坐坐,一會兒出神地望著插著的玫瑰花。

房間裏擺著山貓標本,花瓶用的是昂貴的瓷器,鋪著蕾絲桌布的桌上放著一隻圓滾滾的球形物件,球上畫著古怪的紋樣,下方設有椅腿般的裝置,碰一碰,球體就會自己旋轉起來。萬葉像貓咪玩狗尾草一樣,轉了一陣子球。康幸抱著文件進了會客室,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正準備坐到椅子上,卻發現萬葉不知什麽時候已在屋裏了,“啊”地叫了一聲。

萬葉也跳了起來,又慌忙低下頭。

“對不起,阿公……我看沒人在,就進來了。”

“沒事,沒事。不要緊。”

康幸轉身準備離開,卻又猛地轉過頭來,似乎想和這位古怪的兒媳聊上幾句。他歪著腦袋尋找話頭,低聲問道:“……你喜歡地球儀嗎?”

“這個東西叫地球儀嗎?”

聽到萬葉的反問,康幸震驚地瞪大雙眼。

“你不知道這是什麽?”

“嗯。這到底是什麽?”

“你這話問得……就是地球的縮圖。”

“地球?”

“……你、你、你不知道什麽是地球嗎!”

康幸目瞪口呆地大叫道,萬葉急忙退後幾步。她知道自己似乎鬧出了大名堂,卻完全搞不懂康幸為何會失態。

康幸摩挲著鏡框,驚怕地凝視著萬葉。他想開口解釋,擠出一句話,卻沒能說完,反而大叫了起來:“你比我太太還誇張。你到底為什麽會不知道啊。對了,喂,曜司!曜司!”

他大聲喚著兒子,沒過多久,曜司就單手拿著一本厚書,從走廊另一邊走過來。

“出什麽事了,這麽大聲?”

“你老婆說她不知道什麽是地球。我解釋不清楚。你要負起責任,認真教導她。”

“不好意思,我沒什麽文化……”萬葉畏畏縮縮地說,“我還是上過初中的……不過,課上不太……”

萬葉小時候看到的幻象遠比現在更多,所以過得似夢非夢,上課也不怎麽聽。科學、物理這些現實性的知識對萬葉來說,都極為遙遠。這一點在往後的歲月中也未有改變,但是用一句話來概括這一天的話,就是萬葉認識了地球這個概念。這是因為曜司聽了父親的吩咐後,鉚足了幹勁,坐在沙發上,又讓萬葉坐在自己膝蓋上,用蛇一樣的長臂摟住她,對她講解起來。

“我真沒想到,我會和一個不知道地球是什麽的女人結為夫妻啊。”

“曜司,你快解釋。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應該就能解決了。這樣她就會變成知道地球是什麽的女人了。曜司,快。”

康幸急不可耐地說道。他又是摸眼鏡框,又是抖腿。曜司一隻手把玩著萬葉的頭發,另一隻手伸長了將小地球撥得滴溜溜地轉。

最後,他將地球儀定在了一個位置,指向那條狹長形的圖案。

“這裏就是日本。”

“呃……老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日本是個島國,四麵都是海。這個長條就是日本。”

“為什麽要把地圖畫在球上呢?我不知道該怎麽看。”

“因為這個世界像球一樣,是圓形的,萬葉。”

“你真會騙人!”

“我沒騙你。”

曜司熱情地對萬葉講解起宇宙的誕生、銀河的形狀和地球的結構。他興奮得鼻息粗重,展露出龐大的知識儲備。會客室的燈光和後院照進來的火一般的夕陽混雜在一起,化為昏暗的桃紅色,房間裏漸漸充滿了重得驚人的濕氣。

康幸或許是待不下去了,丟下一句“……總之就看你的了”,步履不穩地走出會客室。父親離開後,曜司沒了顧忌,一邊傳授知識,一邊逗弄地解開萬葉的衣帶。萬葉淺黑色的肌膚暴露在寒氣中,起了雞皮疙瘩。

家族的化身曜司與知識一起再次侵入萬葉的身體。天空轉陰,後院傳來傍晚沙沙的雨聲。空氣更為潮濕,將世界濃縮為一隻小球的地球儀開始滴滴答答地滴下水珠。萬葉終於不再被女人的義務所束縛,體會到了這種日常行為帶來的浪濤般的難耐感。在這漫長的過程中,關於世界的知識仍源源不斷地從曜司的唇間流進萬葉一片空白的大腦之中。

那一天,萬葉第一次同時明白了“日常事務”的真正含義和世界圓如皮球的形狀。曜司從未如此充滿幹勁,一直不願意放開她。等結束人事和地球課程,走出會客室之時,天已經黑透,夜空一片靛藍。曜司腳步輕盈地又回了書房,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年長的女傭真砂又躲在柱子後麵,露出半邊身體。萬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後院,在小瀑布邊喝完水,又站起身來。

她夢遊般地在後院中徘徊,沒有方向地四處亂走,仰頭望去,隻見夜空中群星璀璨。這一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名為丈夫的男人的所有物。她又像是悲傷,又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女人的歸宿一般,在矛盾的感情中瑟瑟發抖。那片本以為宛如天花板、高高罩住自己的夜空顯出了空無一物的本質,令人畏懼不已。

最後,她走到院子的盡頭,經過木門走到院外。夜晚的坡道處處都是正在改建成冰冷方陣的混凝土大樓的施工現場,階梯由上到下都被燈籠和室內的電燈照得燈火通明,猶如燈光下的偶人台架。

俯瞰著偶人台架,萬葉微微一笑。她想起了自己無知的孩提時代。那時候,她以為世界是階梯形的。

階梯有高有低,低處的人都想攀至高處。這條階梯簡直就是戰後這個國家的化身。更努力,就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就可以迎來更光明的未來,這也是為孩子著想。來吧,在階梯上努力攀高吧。

然而,萬葉害怕地想到,世界其實並不是階梯形的,更不可能永遠向上。這是隻知道大海、港口、山間村落和深山時的萬葉從來沒有過的念頭。世界像球一樣圓,不分高低,因為它是圓的。如此一來,如此一來……

“那……”萬葉不禁念叨出聲,“那不管想向高處跑,還是向低處跑,我們都是在一隻大圓球上打轉,最後隻會回到原點吧?世界真的是這種空虛的形狀嗎?啊,我好想見見阿媽!阿媽在階梯裏養了那麽多孩子,我真想聽聽她怎麽說!”

萬葉懷念地想起養父母和弟弟妹妹們,自從出嫁之後,他們彼此都有顧慮,不再見麵。站在赤朽葉家的大宅所在的階梯最頂端,可以遙遙地俯瞰整個紅綠村。山間的大工廠和宿舍,村裏的民宅聚集地和從前緊鄰風箱煉鐵坊的大河,綿延的港埠,港埠對麵的日本海。

站得越高,看到的地平線便越圓。海證實了這一點:世界的的確確是圓形的。即使眾人不住奔跑,就如她從前曾經夢到過的那樣,即使工人、西裝革履的工薪族和戰後的男人懷著對光明前途的信心,全力攀登階梯,最終也隻會轉過一圈,回到原點吧。在很久很久以前,黑菱綠的哥哥,那名陰柔男子從階梯上滑落而死後,被裝進了四四方方的箱子裏。最後,大家都會回到那個古怪箱子的所在之處,我們日本人事實上到不了任何地方吧。

千裏眼夫人萬葉畏懼著自己幻覺中的圓形世界,在原地靜靜站立了許久。鹹得不亞於海邊女人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是一九六三年的秋天,是戰後依然前途光明、依然屬於男人力量的時代。

那個活似惠比壽的婆婆阿辰發現萬葉在哭,出了院子,問她道:“你怎麽了,萬葉?”萬葉抽泣著說出她在會客室裏看到地球儀,以及在此之前,自己並不知道世界是圓的。阿辰大吃一驚,叫道:“你說地球什麽?什麽,地球是圓的?你是做了個怪夢哪!”她又正色踮起腳,伸出胖乎乎的手貼在萬葉的額頭上,量她有沒有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