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長假

你的親吻誘人歎息

引得少女在心中描繪甜蜜的愛情

在金光閃爍的熾熱沙灘上

像人魚一樣裸裎相愛吧

啊 玫瑰色的歲月中滿是柔情蜜意

第一次遇見你

是我的戀愛長假

一九六三年,萬葉二十歲了。在高爐排出的滾滾黑煙之下,山陰地區灰意漸濃,碑野川中的水流也不例外。眾人沉浸在國富民強的美夢之中,努力工作不休。

廣播中反複播放著雙胞胎歌手所唱的流行歌曲《戀愛長假》。

雖然慢人一步,萬葉還是在鎮裏交到了同性朋友。她常和這些朋友一起去泡泡茶館,再在茶館裏的黑白電視機前張大了嘴,貪戀地看著屏幕,忘了自己還用牙簽插著茶裏的五色豆沒有吃。

屬於男性的時代裏湧現出了順應時勢的男性英雄。電視更為普及,這個國度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同時接受國家中心用電波傳播的同一種文化,無休無止。電視熒幕中播放著職業棒球比賽的經典場麵,大家反複觀賞人稱本壘打之王的王貞治的稻草人打法。而在職業摔跤中,一名叫力道山的魁梧男子捷報頻傳。每次看到這些榮耀時刻,茶館中匯集的民眾就會齊聲歡呼。王貞治將棒球高擊入空,力道山節節勝利,都看得人們歡欣鼓舞,情難自已。做男人就要做男子漢,做女人就要愛男子漢。無論屏幕內外,人人都理所當然地秉持這一信念。這是個多麽單純的年代啊。

一天傍晚,萬葉正和幾個朋友一起看電視看得入迷,卻遇到了闊別已久的凸眼金。自從在斜坡上手也不揮地各奔上下之後,二人已經有三年沒見,這時隻是默然互相點了點頭。或許是喝膩了泡泡茶,她對店家說了句:“大叔,咖啡。”那身打扮依然是炫目的暴發戶風,漆黑的連衣裙上金珠閃耀,萬寶槌形的耳環燦然生輝,頭發做過電燙,一雙凸眼的周圍畫上了眼影。

凸眼金一邊將好幾塊砂糖放入咖啡之中,一邊對萬葉叫道:“喂,野孩子。”萬葉身邊的朋友吃了一驚,來回看著二人。萬葉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什麽事,壞孩子?”

“我要結婚了。”

“……和什麽人?”

“一個身強體壯、會幹活的醜男。”

凸眼金眼神空洞地仰望著遠處的電視機,裏麵的力道山正不斷用手劈砍對手。他每劈一次,就引得茶館的茶客一陣喝彩。見四周這麽嘈雜,萬葉連椅子一同挪到了凸眼金身邊,探身過去。

她將耳朵湊近凸眼金,以示洗耳恭聽。凸眼金將眼睛瞪得更凸了,打量起萬葉淺黑色的小耳朵,就像害怕她耳朵裏有地獄似的,一時間停住了呼吸。

“我跟你說,萬葉。”

“怎麽啦?”

“我選了一個身強體壯、會幹活的醜男。”

“這個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繼承人,想找什麽人結婚都不在話下。所以我選了個看起來最強壯的,臉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哦。”

“我會好好對丈夫的。”

說完這句話,她粗暴地攪著咖啡,陷入了沉默。有人換台,電視播起了流行歌。幾名身著白裙的可愛女孩在麥克風前放聲歌唱。她們像洋娃娃一樣,散發出地方小城鎮中難以見到的時髦氣息。聽到《戀愛長假》,茶館中的女人又是齊聲跟唱,又是模仿舞步,嘰嘰喳喳地歡鬧起來。

凸眼金喝著咖啡,苦得臉皺成了一團。她又將勺子伸進萬葉的泡泡茶裏,招呼也不打就撈起五色豆吃,繼續皺著那張臉,用力咀嚼豆子。其後,她聲嘶力竭地呻吟起來:“我想和哥哥‘裸裎相愛’啊。我喜歡好看的男人,我想欣賞好看的男人,而不是對鏡自憐。”

“阿綠……”

“要是國家富強起來,我們也拚命工作,說不定到了我們兒孫輩的那一代,陰柔的男人就不用死得那麽早了。你說是不是?”

“誰知道呢。阿綠,那麽久以後的事情,我也說不好啊。”

“你不知道的話,那我也不知道了。”

凸眼金瞪大眼睛,發出嘻嘻的怪笑聲。自那天黎明道別之後,二人在重逢之際隻說了這些話。在這次重逢之後,萬葉和凸眼金又有許久未曾見麵。那年夏天,凸眼金招贅了一個身高超過兩米,長相酷似力道山的男人。結婚時,漁港所在的半島大道產業道路進行了交通管製,凸眼金穿著金線緞子的喜服,帶著結婚隊伍緩緩遊行了一公裏之遠。

下黑的人都傳說:“她穿了件屏風似的金色喜服,頂了張黑色蓋頭布,盤著老式的發髻,金簪子插得滿腦袋都是。裏衣和襪子都是金色的,草鞋是黑的。就沒見過這麽氣派的新娘子,足有吹拉彈唱的排場。”

他們口中的新娘子帶著長長的隊伍,在禁止車輛通行的產業道路上緩緩而行,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黑菱家那棟黑金二色交相輝映,被嘲弄為“好像佛龕”的暴發戶府邸中。身材高大的贅婿用力抱起珠光寶氣的凸眼金,跨過了宅邸的門檻。聽說被他這麽一抱,凸眼金大為開懷,穿著金色襪子的雙腳都晃悠了起來。

“那個上門女婿好像個頭很大啊。”

在萬葉所住的階梯中部的“上紅”宿舍中,年輕夫婦——這時候倒也真不年輕了——興致勃勃地八卦這件事。弟弟妹妹們似乎已經去產業道路圍觀過了,妹妹模仿凸眼金,穿著木屐的弟弟則模仿上門女婿,先是靜穆地學走路,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他們撿了路上撒下的金箔年糕回來,一家人吃到了久違的年糕。小孩子們吃得門牙上沾滿了金箔,相視大笑著露出牙齦。實在是喜慶的一天。

當天晚上,年輕夫婦按揭買來的收音機在碗櫥上播起新聞、落語和流行歌。這時萬葉正歪著頭,在矮桌上以手托腮,那首今年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的情歌再次鑽進了她二十歲的小耳朵裏。

在金光閃爍的熾熱沙灘上

像人魚一樣裸裎相愛吧

啊 玫瑰色的歲月中滿是柔情蜜意

“我想和哥哥‘裸裎相愛’啊。”凸眼金的話音再度在腦海中響起。萬葉心不在焉地想到,要說那是愛情似乎有些欠妥,但凸眼金那麽愛漂亮,應該很仰慕美貌的哥哥吧。

我們的活法、我們的選擇,或許會決定未來。在此之前,萬葉從未如此想過。工作也是心懷大誌的男人的使命和責任,我們女人不過是毫無影響的影子罷了。這是她在優哉遊哉度日時的想法。但是凸眼金那句“要是我們也拚命工作,國家富強起來,說不定兒孫輩的時代會變得更好”令萬葉大受震撼,更有了一種天翻地覆般的奇異感覺。

不過,阿綠想必是通過這種方式,來鼓勵自己從兄長之死中振作起來吧。

“阿綠的丈夫個頭很高啊。”

她自言自語著,抬頭望向收音機。甜美的聲音嫋嫋地唱著“長假”,歌曲結束了。

紅綠村中沒有任何人會預想到,在這個為“下黑”金光璀璨的婚禮而歡騰的夏天,還會舉行一場更為絢爛也更為高雅的婚禮。就連當事者萬葉本人都隻是輕鬆自在地照顧弟弟妹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新嫁娘。

一天晚上,一家人掛起燈籠,正等著男主人回來。他卻在宿舍的小巷裏不分東西南北地轉來轉去,回來的時候還一邊擦汗一邊念叨著“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尋開心吧”。“阿爸回來啦”,妻子和養女萬葉、弟弟妹妹吵吵鬧鬧地走到玄關迎接道:“歡迎回家,阿爸。”他脫下那件原本是亮藍色,但現在已浸透汗水、黑煙與油汙的工人製服,說道:“告訴你一聲,我們明天要去高見。”

“你說我要什麽?”

妻子雖然有此一問,丈夫卻搖了搖頭,隻是麻利地在全家人之前先洗了個澡,隨後便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他吩咐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也難得換上了西裝,二人一道上山去了。

夫婦倆的小孩很多,還有終日離不開人照顧的嬰兒,所以萬葉忙裏忙外,又是換洗尿布,又是給院子除草。到了中午,妻子麵無血色地回到宿舍。

她和丈夫一樣念叨著“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尋開心吧”,走進屋來,對正在院子裏曬尿布的萬葉說道:“小葉,你先過來坐下。”

“哦。你們怎麽都這副樣子?”

“別問那麽多了,快來坐下。”

萬葉曬完尿布,從院子走回了房間。工廠一路興旺發達,廠裏排出的黑煙也隨之日益濃烈。有時風向不合適,想在戶外曬衣服都是件大難事。萬葉看今天這裏是上風處,本想趁這個時候讓尿布曬曬太陽,徹底殺菌一番。

“什麽事啊?難得今天這麽適合洗衣服。”

“別管什麽衣服了。你就要嫁到高見上去了。”

“啊?”

“我是說,你要嫁到高見上去,而且還是最高的那家。我也搞不太清楚是怎麽回事,反正他們說希望你嫁給赤朽葉家的少爺。真是完全搞不懂。小葉,你跟那位少爺很熟嗎?”

“不,完全不熟……”

萬葉搖了搖頭。

她講起很久之前,也就是十年前自己在坡道上遇到了赤朽葉辰,而三年前又在茶館躲雨時遇到了赤朽葉曜司,聽得夫婦倆都大為不解。

丈夫撓著頭道:“真是搞不懂,他們把我們叫到高見去,說一定要娶你過門。我說我隻是個廠裏的工人,家裏沒錢送你出嫁。他們又說我隻要把你這個人送過去就行了。不過,你要是不願意的話,可以直接告訴我們。”

“哦。我也沒有不願意。”

萬葉點了點頭。

在以往的人生中,萬葉並沒有體驗過流行歌裏唱的那種**四射的愛情,也不覺得以後會有機會接觸到如此浪漫的感情。她想起三年前那個躲雨的傍晚,少爺低聲說的那句“我會娶你的。我們要相伴到死,但願能合得來吧”,直接念出了口:“但願我們能合得來吧……”

“是啊,畢竟你們要成為夫妻了嘛。”

年輕夫婦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相視而笑。弟弟妹妹們也安靜下來,靜觀事態的發展。由於萬葉並不反對,況且在階梯裏,這又是樁破天荒的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喜事,於是一到晚上,丈夫便出門去高見,正式答應了這樁婚事。

妻子卻歎息著說道:“你要嫁入豪門了啊,我還讓你洗什麽尿布。”

她輕輕地從萬葉手中拿走了疊到一半的幹尿布。

“不久之前,黑菱家那位一身珠光寶氣的新娘子結婚的時候,我還覺得不關我們的事呢。可要是赤朽葉家辦婚禮,而且是為本家少爺辦的話,她那點場麵就不夠看了。畢竟黑菱家隻是造船的暴發戶,赤朽葉家卻是地地道道的豪門望族啊。怎麽辦啊?我完全沒想過家裏會飛出隻鳳凰來。”

弟弟妹妹們都睡了,家裏隻有大人還醒著。妻子靜靜地望向院子的方向。公用的老水井就在三戶之外的門口。最近隨著自來水設備的逐步普及,那口水井也寂寥下來,最多也就是在夏天被居民們用來冰鎮番茄、西瓜和汽水或是衝涼。小萬葉當時像人偶一樣靠在水井邊,但那時盛開的牽牛花如今也蹤影全無,隻有半枯的常春藤纏繞其上,宛如不祥的花紋,在風中瑟瑟作響。

“你以前就在那裏。”

妻子低聲說道,仿佛在訴說一個秘密。

那張臉在風吹日曬之下,皺紋增多,已現出了與年齡相應的老態,但仍然充滿活力,煥發著驚人的神采。

萬葉定定地凝望著她所指的那口灰色古井。望著望著,萬葉感到當年被丟下的黑皮“邊境人”的孤苦後裔,今時今日依然是那個井邊棄子。

萬葉覺得,那個棄子就像一件奇特的失物,既不吉利,也沒有什麽可愛之處。她心生疑問,不,這個疑問已經困惑她許久,隻是出於顧慮一直藏在心中,如今終於問了出來:“阿媽,你為什麽會撿我回來?你當時很年輕,應該也沒有多餘的錢吧。再說了,我也不是被丟在家門口的,是在井邊,還隔了三家人呢。”

“這個嘛……”

妻子反複思索後,回答道:

“在我小的時候,已經開始打仗了,我連吃的都沒有,比在這裏的時候還要窮呢。這裏的生活已經是天堂啦。當時男人都進了軍隊,上麵叫女人多生孩子,增加人口,反正小孩子就是寶。和那時候比,來這裏之後,我過得富足多了,而且小孩子真的是寶啊。”

夜風吹過,罩著二人和睡得正香的弟弟妹妹的蚊帳輕輕飄拂,園中的菜苗和大波斯菊也悠悠搖擺。在睡滿小孩子的蚊帳中,妻子斬釘截鐵地說:“我是覺得,得有人把這個孩子養大。既然男人要賣力幹活,那女人就該賣力生孩子、養孩子吧。我一直都這麽想,所以就算孩子不是我生的,也一樣可以養嘛!”

嘩啦一聲,強風吹過,蚊帳飄動得更厲害了。萬葉感到這似乎是不祥之風。

霎時間,她淺黑色的身體被一陣不祥的預感所貫穿,似乎總有那麽一天,養母說的這種人的活法將不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能夠看到未來的萬葉時不時會在風中萌生預感,盡管她也不知道這些預感準不準。

妻子沒有注意到風中陰濕的不祥之氣,微微一笑,眼角堆起了皺紋。

“小葉,你要多生孩子,好好對選你過門的少爺。身為女人,你要記住,生孩子、養孩子就是報答赤朽葉家的方法了。”

“阿媽……”

萬葉喃喃念著,這時她反而第一次察覺到,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是徹徹底底的外人。養母和養女,二人的靈魂從一開始就隔著巨大的鴻溝。阿媽是村裏的女人,我是山裏的女人。山裏出身的萬葉雖然被這個心地善良的村裏女人收養長大,但想必長不成她那樣的女人吧。

那麽赤朽葉家那位小惠比壽似的太太為什麽偏偏選中萬葉這個“邊境人”後裔,要讓她嫁給自己的兒子呢?沒過多久,萬葉尚未想通這個問題,夜色卻已深了。從這天晚上起,直到三個月後嫁人的那個早晨,萬葉一直帶著這種陌生的孤獨感窩在職工宿舍之中。

在三個月後的那場婚禮之前,年輕夫婦家忙成一團。雖說高見已經送來了要準備的所有東西,但他們又要麵對鄰居們連珠彈般的逼問,又要盡量整理好並不寬敞的家,還得花心思收拾山裏出身的女兒。每晚洗澡的時候,會由妻子來仔細清洗並梳理萬葉那一頭黑發,再給她的身體拍上香粉,操勞到筋疲力盡再去睡覺。丈夫也是心神不定,總是坐在外廊上抬頭看看高見,再歎歎氣。

赤朽葉家派媒人來時,離婚禮還有兩個月。他們請的是中央某機構的一對夫婦,與赤朽葉製鐵廠相交甚深。夫婦倆結伴而來,將一紙婚姻契約書交給了萬葉。由於萬葉目不識丁,便由湊在她身邊的弟弟妹妹們為她大聲念了一遍。他們的聲音一直傳到了三戶之外,引得鄰居們都聚到院中。

婚姻契約

一、締結契約的男女將遵循上帝之意步入二人一體的新生,共享幸福。

二、在此一體之間,女子以男子為夫,男子以女子為妻。

三、丈夫有義務盡心禮愛保護妻子,妻子有義務盡心敬愛輔助丈夫。

基於上文所述內容,赤朽葉曜司與多田萬葉於今日亦即一九六三年八月締結婚姻契約,並簽署各自姓名,以茲證明。

赤朽葉曜司

萬葉

鄰居們大為驚異,在他們的交頭接耳之中,萬葉勉強照葫蘆畫瓢,在指定的地方畫上自己的名字,將契約交給媒人。年輕夫婦避居房間的一角,畏畏縮縮地看著契約的簽訂。其後又過了兩個月,到了婚禮當天的早晨,傭人們伴著晨光從高見一路毫不客氣地闖進了宿舍,將萬葉叫醒,開始為她梳妝打扮。

他們燒好開水,為萬葉洗淨身體。梳頭師傅梳理著萬葉野蠻生長的長發,直接將其剪到了齊腰的長度,繼而塗滿山茶油,勤快而麻利地將她的頭發盤成了高島田式發髻。化妝的人在她臉上撲上了厚厚的白粉,又在嘴角輕輕上了一點口紅。純白色的蒙頭布幾乎蓋住了萬葉的整個腦袋。被伺候著換上白無垢和豪華的金色草鞋後,萬葉頓時化身為高雅的新嫁娘。沒過多久,花轎也來了,傭人們送萬葉坐上花轎,這支隊伍開始緩緩地沿著宿舍前的坡道走向高見。

據說這支送嫁隊伍前進得過於緩慢,猶如龜行,一大早出的門,走到山頂本家那扇紅門時已過了中午時分。萬葉迎著生涼的秋風,隨著花轎一路搖晃,隻管等著。轎子的周圍簇擁著身著傳統正裝的吹笛人、敲鑼人和表演吹螺號的老人。這支純男性組成的日式樂隊望不到頭,在花轎邊不住吹吹打打。花轎緩而又緩地前進著,臨近中午時終於走到了高見的宅邸區。透過花轎的窗戶,可以將外麵看得清清楚楚。隊伍在階梯下的職工宿舍一帶時,人們像觀賞祭典一般走上街頭,好奇地注視著萬葉。但現在上了高見,圍觀者的態度又有了些許變化,傾注在萬葉身上的是一種帶著畏懼、又安靜得出奇的視線。那些男人穿著高級西裝,散發出城裏人的氣息,太太們則有著教會學校出身般的優雅風度,抱著的孩子也穿著絲綢衣服,但他們凝望花轎的眼神都充滿了畏懼之情。

初時,萬葉以為他們可能是厭惡自己這個山裏的丫頭。然而,其間有些人正對著花轎,合掌念念有詞地祈禱些什麽,看來又有些不像是厭惡。這種景象十分奇特。這些高見人穿著時尚,周身散發出城裏人的氣質,男性留著偏分的短發,女性燙過的頭發梳整得漂漂亮亮。但就是這樣一群人,卻像村裏虔誠的老人一樣,對著新嫁娘合掌祈禱。

“拜托你了,新娘子……”

其中一人的低語聲倏然穿過花轎的窗戶,鑽進了萬葉纖小的耳中,帶著強大的壓迫感沉澱下來。剛才有人在拜托我幫什麽忙嗎?萬葉驚訝地回頭望去,隻見那名穿著時髦白襯衫的年輕男子依然合著掌,但已飛快地背過身去了。萬葉怔怔地凝望著他合起的雙手,手腕處那枚她從未見過的精致袖扣正閃著銀光。不知不覺之間,花轎四周已昏暗下來,令人疑心莫非天已經黑了。黯淡的天空被蔓草紋樣般的雲朵、製鐵廠排出的黑煙和某種無形之物熏染成了令人厭惡的顏色。在高見的宅邸區中走到一半,路邊已經沒人了,隻有無數尊戴著紅色圍嘴的小地藏像坐鎮在道路兩旁,在令人悚然的氣氛中用一雙雙石眼定定地凝望著花轎。

坡道周圍出現了似乎在供奉著什麽的朱紅鳥居,一座孤零零的墳墓,和綁著草繩又被潑了水的大石頭。不久後,這些景象也消失了,繼而出現的是赤朽葉旁支各家的紅色宅邸。紅瓦屋頂配上掛著幹枯發黑的紅葉的籬牆。由於山間山風較強,這些鮮紅的籬笆都被吹成了從山上指向山下的箭頭形。一陣強風刮過,吹得花轎有些傾斜,血花般的暗色紅葉猛然飄落。風就像有意識似的,執拗地推著花轎,抗拒著它的接近,就像巨人在用指尖用力推擠一般。鑼鼓聲漸衰,老人吹的螺號被吹得脫了手,沿著坡道滾落,銅鑼有一隻被吹跑,再也敲不出聲音,笛子也折斷了,隻能吹出空氣。如此一來,花轎隻得寂靜無聲地繼續前進了。扛著轎子的赤腳大漢們大聲吼叫著,以緊緊抱住萬葉所坐的花轎的氣勢一路向上。樂隊的男人們也丟下剩下的樂器,幫忙扛住轎子。風力更強了,一群似是旁支傭人的男子也跑出來幫忙推轎子。各處鮮紅宅邸中嘈雜地衝出眾多男子,繼而連袖上挽帶、女傭打扮的健壯女人們也湧了出來。眾人齊心協力地推著花轎,扶穩轎夫,齊聲“哎咻,唷咻”地吆喝起來,取代了之前的樂隊之聲,其音量甚至足以撕裂搖山動地的狂風。

新嫁娘啊,哎咻

八岐大蛇啊,唷咻

萬葉大為愕然,心想嫁人竟如此之難。但不知不覺之間,她也跟著周圍人,一起放聲“哎咻、唷咻”地唱了起來。為什麽號子裏要喊到八岐大蛇,這一點她不太明白,但山風過於猛烈,她已無暇細想。在“哎咻、唷咻”的吆喝聲中,轎頂不知何時已被刮跑,原本圓鼓鼓的花轎正麵也被壓癟,沒過多久,連轎底都脫落了。萬葉依然穿著那身喜服,有力地踩著金色草鞋,一邊喊著“新嫁娘啊,哎咻”,一邊一路向上爬。

不久,山風驟然停歇。

在漣漪般的“拜托了,拜托了……”的低語聲中,高見的眾人護著萬葉,推她上了坡,卻又後退了幾步。萬葉似乎聽到有人嘀咕了一聲“怨靈退散”,但她已顧不上回頭去看,隻是戴好歪斜的蒙頭布,再將半脫的白無垢穿好,踩著金色草鞋,終於步聲響亮地穿過了赤朽葉本家的紅色大門。

這是自她懂事時便在階梯下帶著向往之情仰望的那座朱紅宅邸。庭院極為廣闊,鋪著閃閃發光的紅瓦的巨大主房坐鎮於庭院對麵。而在敞開的大廳之中,萬葉曾在山下以過人的視力遙遙仰望過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她的幻覺——拉門上那精美的橫幅畫,也就是在日本海的驚濤駭浪中遊動的大群朱紅鯛魚在正午的日光下閃閃發亮地迎接著她。除了這幅畫外,再見不到第二個人,這令萬葉略覺不解。她氣喘籲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後,不知什麽時候,一男一女像翩然飛來一般,出現在庭前,帶著微笑對這個連花轎都被吹壞、孤身一人來到夫家的山裏新娘說道:“辛苦了,難為你走來了。”

萬葉慌忙轉身,隻見身後站著那名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子,上次和他在茶屋相見已是三年之前。他依然一頭長發,眼睛細細長長的,嘴唇又紅又薄,瘦高的個子,手腳纖長。赤朽葉曜司穿著黑色晨禮服配綢襯衫的西式服裝,一隻手上還優哉遊哉地握著讀了一半的厚書。而那位像惠比壽一樣矮胖的女人阿辰則規規矩矩地穿著和服,站在曜司身邊。

“難為你走過來了,不愧是山裏人的孩子。”

阿辰的語調甚是悠然。她猛地一拍雙手,一群客人和傭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吵吵嚷嚷地冒出來,開始準備婚宴。

孤身嫁來的萬葉和曜司先是並排行過交杯換盞之禮,在神前相對起誓,然後便一直一言不發地坐在酒席上。萬葉分不清旁支那些人誰是誰,看得眼花繚亂。

她發覺事情有些不對時,天已經有些黑了。她注意到,人太多了。

起初,萬葉以為酒席上除了赤朽葉家的親屬外,還有混跡於其中的工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她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看到了幻象。在場的是階梯裏的已故工人。她認識的一名工人少了一隻手,以比現在略顯老相的樣貌四處閑逛。他發現萬葉後,本想舉起少了的那隻手打個招呼,但隨即不解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身體。酒席上也有年輕的工人。在萬葉發覺不對的同時,他們都開始現出了怪相,或是半身被燒爛,或是少了一隻腳。萬葉也很清楚,製鐵廠是事故高發地,一個男人昨天還幹活幹得熱火朝天,今天就喪失勞動能力,諸如此類的事例並不罕見。出現在這裏的是未來的傷患與死者。注意到萬葉的眼神後,原本靜靜喝著酒的曜司問道:“怎麽了?”

“沒事……”

萬葉搖了搖頭。酒席未盡,夜色漸濃之際,那些男性親屬陸續向阿辰鞠躬道別,未來的亡靈們也接連向萬葉鞠躬,繼而消失無蹤。

酒席結束後,拉門上畫著大群四遊鯛魚的大廳中隻剩下了依然身著正裝的曜司和萬葉這對年輕夫妻以及赤朽葉辰、她的丈夫康幸這孤零零的四個人。阿辰還是老樣子,不,比起約莫十年前在階梯中段遇到她時更矮,也胖多了。康幸是個戴著眼鏡的瘦削男子,有著學者般的氣質,總給人一種體內缺少水分的印象。他時不時幹咳一聲,再直直地盯著這個初次見麵的奇特兒媳看。

朱紅色的宅邸唰地寂靜下來,連氣氛都似乎和階梯下方有所不同,又清又冷,處處都結了冰。每個人的說話聲都嫻靜優雅,宛如漣漪,也沒有掛著鼻涕的小孩子吵吵鬧鬧地跑來跑去。萬葉心想,這裏是天界,自己是穿過紅色的天堂之門,嫁到奇怪的地方來了。這裏不愧是山頂,她頻頻見到幻象。萬葉抬頭一望,隻見高高的天花板上有著許多根和主柱一般粗的巨大橫梁,而在梁間的昏暗空間中,飄浮著那名令人懷念的獨眼男子,右眼失明,左眼溫柔。以萬葉成年後的眼光來看,那名男子的確是四十多歲的年紀了。見到暌違多年的溫暖幻象,萬葉的麵上掛上了微笑。然而下一秒,她又想起,自己剛剛嫁給了其他男人。不過,她又隱隱感到,相形之下,現實中發生的這件事已黯然失色,一如縹緲的幻象。她帶著眷念之情仰望著天花板下的幻象,阿辰卻忽然開了口:“難為你嫁過來了,我還擔心你上不上得了那道坡呢。”

萬葉慌忙從幻象身上移開視線,垂下頭去。她將雙手放到榻榻米上,回答道:“是。山風太大了,花轎也被吹壞了。不過,我還是想辦法爬上來了。今天的風可真大啊。”

“說不定是怨靈在擋路。你說呢,老公?”

被問到的丈夫康幸一麵擺弄著眼鏡,一麵小聲回答道:“我可不相信什麽怨靈,什麽山裏姑娘的。現在是科學技術的時代,哪有這種東西?”

阿辰小聲說道:“就算你不信,還是得聽我的。”

“……我倒想看看哪個男人敢不聽你的。總之,這個小姑娘就交給你了。我要專心處理工廠的事。”

萬葉抬起頭,來回看著這三個要成為自己新家人的人。康幸一臉不悅,不去看萬葉,阿辰卻渾不在意,嘻嘻而笑。至於丈夫曜司,他正翻著從懷裏取出的外文書,看起來無意搭理他們。

“你們說的怨靈是什麽?”

萬葉問道。她想起在來的路上曾經聽到八岐大蛇、怨靈退散之類的古怪話語。曜司從外文書上抬起頭,溫柔地對困惑的新娘說道:“製鐵廠難免事故多。高爐雖然是近代技術的產物,但就像有生命一樣。在廠裏幹活幹得越多,反而越會相信神秘的力量,所以現在隻要發生事故,有些人就會害怕地歸結為是怨靈作祟。”

“哦……”

“技術在發展時,有時會破壞舊有的事物,把它們的地盤歸為己有,再提供給新生事物,對吧?造新高爐之前先推倒了曆史悠久的煉鐵坊,這些人應該對這一點也很掛懷吧。因為建工廠時,土地不夠用,我們是摧毀了很多屬於諸神的古老地盤,再在這些地方安置近代設備的。”

萬葉回想起上坡時所見的地藏像和被供奉的巨石,點了點頭,這時阿辰已經開始講起當赤朽葉家媳婦的種種心得了。

據萬葉晚年自述,直到最後,本家的這些人都沒有告訴她為什麽如此真切地希望她嫁過來,但時日一久,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了。所謂八岐大蛇是自古以來便流傳在山陰地區山間的傳說,也是《日本書紀》中有記載的故事。現在認為八頭八尾、還會噴火的大蛇可能是風箱煉鐵坊中流出的通紅鐵漿之河的神話式比喻。追根溯源,紅綠村中代代相傳,赤朽葉家的祖先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在紅綠山間定居,並帶來了這個國家所沒有的煉鐵技術,以首領的身份統治了風箱煉鐵坊。然而,據說套用《日本書紀》中也提到的八岐大蛇的傳說思索一番的話,曆史就會有少許變化。簡單來說,消滅了八岐大蛇的須佐之男命比喻的是新來的眾人。在他們尚未渡海而來之前,本地已有土著居民擁有八條通紅的河流,也就是煉鐵技術了。風箱煉鐵術原本是這些土著居民的吃飯本領。

如此一來,赤朽葉家的人或許是帶來了新神的侵略者,他們打倒土著居民,連土著的神靈也一並驅散。這也意味著,這些侵略者消滅了土著居民與神靈,將他們趕到中國山脈的深處,進而蓋起新的煉鐵坊,統治了這片土地。其後經過漫長的歲月,進入近代之後,他們更連風箱煉鐵坊和諸神之地也一並摧毀,建起了擁有德產高爐這一近代理性主義產物的赤朽葉製鐵廠。這似乎也有些像是這個國家的曆史和近代產業的縮影。

赤朽葉製鐵廠的人一出事就害怕是怨靈作祟,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有著日本的傳統之心,在這股對歐風美雨照單全收的發展浪潮中感到了一絲歉疚之情吧。總而言之,對赤朽葉家的人而言,“邊境人”住在深山裏,時不時會下山來,也沒有國家這一束縛,正是很久以前趕走的那些土著居民的遠裔。在近代化的進程中,他們消失於山中,一去不複返,但被遺棄的萬葉繼承了他們的血脈。將萬葉娶回家來,或許有平息古老的怨靈和安撫自己對怨靈的畏懼之情等意義吧。

不過這隻是萬葉在晚年時和我這個外孫女傾談往事時想出的一種假說,事實是否如此已無從稽考。總而言之,一九六三年的秋天,萬葉這個階梯下方被撿來的孩子在度過山巔天界的新婚之夜後,在君臨紅綠村的朱紅大宅中一躍而成為“赤朽葉家的千裏眼夫人”。

這天晚上,萬葉反複在心中默念著阿辰傳授的心得,離席而去。當時,她不知道這座大宅子裏的各處有著什麽。她走出大廳,在曜司的牽引下於長廊中前行。她注意到,一名女傭打扮、三十歲上下的嬌小女人正躲在柱子後,直直地看著自己。她點點頭,問候那名女傭,女傭卻倏然垂頭看向了自己的腳尖。這位大齡女傭名叫真砂,其實是曜司的房裏人。然而當時的萬葉無從得知這一點,她又晚熟,所以發覺這層關係已是很久之後的事了。總而言之,當時的萬葉完全摸不著頭腦,隻得任由曜司牽著自己的手,呆呆地凝望著擦得光滑潔淨的走廊,左邊拉門上花形的采光窗和右邊寬廣的後院。院子由幾名據說從前在京裏當過園丁的老人負責打理,日日不落,相當富有藝術氣息。

嘭的一聲,竹筒敲石響了。潔白的砂石被布置成了前所未見的紅焰形。曜司用沙啞的嗓音解釋道,這是在模擬流動的鐵漿。

他將外文書放回懷中,一隻手牽著萬葉,一隻手鬆了鬆晨禮服的領口,腳步漸快。萬葉依然穿著喜服,戴著蒙頭布,踉踉蹌蹌地跟著曜司跑起了小碎步。大齡女傭的視線始終如影隨形,二人為了擺脫它,在漫長無際的走廊上疾步而行,走到某處之時,那種視線終於陡然消失了。當時她已走到拐角處,剛沿著後院拐過了九十度,那裏應該有道結界擋住了真砂的視線吧。曜司東拐西繞,帶著轉得頭暈眼花的萬葉在巨大迷宮般的宅邸中隨意奔跑,越跑越深。萬葉剛覺得要喘不過氣來,就發現走廊從半路開始有了輕微的傾斜度,後院也順著山勢成了緩坡。見清水流動,形成小河和玩具般纖細的瀑布,萬葉低聲驚歎。她喜歡園丁這類工作,所以打從第二天起就泡在院子裏,但這一夜是新婚之夜,她還顧不上這些。以登山的架勢在光滑的走廊上跑到氣喘籲籲之後,二人終於來到了位於最深處的一間日式小房間。這就是為新婚夫婦準備的臥室。

房間裏並排鋪著兩床冰冷的被褥,枕邊擺放著紅色的玻璃水壺。萬葉不禁回頭看了看院子。竹筒敲石嘭的一聲,似乎敲在了她的心上,為她鼓氣。

曜司粗暴地拉起拉門,將外文書扔到了榻榻米上。皎潔的月光如同冷卻的火焰,透過花形的采光窗,落在了被褥上。

蒙頭布被丈夫的手取下,用山茶油理好的高島田發髻也當即被解開。

萬葉感到身體飄了起來,原來是丈夫將她拋到了床褥上。散開的長發在空中飛舞,萬葉不禁向著天花板伸出雙手。她自幼以來的那些寶貴記憶匆匆閃過心頭,似乎要衝出來,飛散到這間昏暗的房間中。她驟然反應過來,身為女人的自己已經不隻屬於自己了。她嫁給了一個男人,這也就意味著,她成為了某個家族的所有物。萬葉的心頭閃出一句“別了”。這是對隻屬於她自己的、孤獨的精神宇宙的告別嗎?抑或是與那名時至今日依然住在內心深處的男子幻象的訣別呢?出嫁前的十年間,她始終無緣邂逅的那名獨眼男子的身影浮現在了腦海之中,令萬葉心中大感酸澀。自己或許是想成為那個男人的女人吧,這個念頭終於閃過她的心頭,但也在須臾間泯滅無跡了。

等回過神來,她已輕輕落在了柔軟的上乘床褥上,一頭長發鋪成了巨大的黑扇。燈光是黯淡的橘黃色,那張高檔床褥則是紅色的,有著她在階梯下的養父母家從未有機會體驗到的綿柔感,令人仿佛置身雲端。床褥深深凹下,仿佛要吞噬掉萬葉的身體,又用炙熱的鮮血之色包裹著她,似乎要告訴她,你已經歸這個家族所有了。

萬葉死心了。

閉上眼後,一切都變得似夢非夢起來。

那天晚上,她感到丈夫曜司太過粗暴激烈,過程又漫長到出奇,令她疑心莫非永遠也沒有盡頭不成。起初,她又痛又難受,頭腦一片模糊,到了一半時更已筋疲力盡,不禁仰望著丈夫的雙眼,吃驚地問道:“啊,這是在折騰什麽?”

曜司停下激烈的動作,也掛上了愕然的表情,打量著萬葉。他盯著新婚妻子又累又怕的臉看了一陣子,最後表情一鬆,輕快地笑了笑。

“這不是折騰,隻是日常事務罷了,以後都要做的。”

“那……”

萬葉心想,那也就沒辦法了。她甚至感覺到,一直抱著自己的不是這個男人,而是家族本身的力量。她還是不明白這種折騰有何裨益,痛覺與不安之情也未退去。但是一想到自己正在這個朱紅大家族的包圍之中,想到自己身處深山,她的心境就奇妙地漸漸平和下來。

天亮時分,總算是完事了,萬葉端起水壺,大口喝水。不知什麽緣故,不管她怎麽喝,依然口渴,她隻得喝個不停,仿佛突然變為餓鬼,即使身處河畔,口中也不斷冒火。曜司懶洋洋地單臂支在被褥上,人已經睡著了。

於是,不知是這一晚,下一晚,還是再下一晚,萬葉懷上了第一個孩子,也就是要繼承赤朽葉本家的長子,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