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頭而死
關於一九五三年後疾馳而過的七年歲月,這個故事裏就不做介紹了。這也是因為萬葉不太記得當時的事了。當時她上了初中,卻還是目不識丁,簡單的計算也算不來,凸眼金的欺淩更是愈演愈烈,導致她對現世已徹底厭倦。萬葉說,關於這個時期,她隻記得兩件事。其一是有一次,她又見到了那個“獨眼龍”男人的幻象,她追著幻象不要命地衝下了斜坡,結果險些被三輪卡車給撞了。再來就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的第一陣“山風”刮得格外猛烈。
所謂“山風”,是指山上吹下來的潮濕強風。它來自遙遠的中國大陸,一路自在飆飛,越過日本海,直至撞到中國山脈這個巨大的屏障上,為這一地區帶來濕氣。因此山脈的這一邊濕氣重,天空總是淡灰色的,被稱為山陰;山脈的另一邊則很幹燥,人稱山陽。山風更會從中國山脈上襲來,溫柔地撫過這片土地,一直跨過大海。每到春天,它會刮得更加猛烈,不過無論哪個季節,這一帶的風都很多。像農家這些直接蓋在田裏的房屋,基本都會蓋起又厚又高的籬笆,以保護住處和倉庫不受強風侵襲。然而這些籬笆還是被吹成了奇形怪狀,宛如無數箭頭,自山脈直指大海。山風的猛烈一向如此。
那一年的春天,山風刮得尤其猛烈。走在斜坡大道上的萬葉險些被風給吹跑了。五戶外那家人的小孩子養的雜種小狗尖叫著撲了過來。萬葉還來不及看清它是幻象還是真狗,就立刻伸出雙手,抱緊了它。小狗有著真真切切的身體,在萬葉的懷中嗚嗚叫著,用溫熱的舌頭把她的胳膊舔了個遍。在萬葉緊緊抱著這隻又熱又濕又重的生物抵抗強風之時,視力極佳的雙眼中映出了驚人的景象。
眺目遠望,是赤朽葉家遠在山巔之上的那棟朱紅斜宅。在敞開的大廳之中,強風肆掠,兩張鋪著的榻榻米輕盈地飄上半空,豎立著像相撲選手似的扭打了一陣,風停後便軟塌塌地倒在了地上。萬葉吃了一驚,心想今年的山風竟如此之強。高見宅邸區的庭院裏本是群花爛漫,然而這時花瓣被風吹散,組成絢麗多彩的紋樣,直落在坡下的萬葉和小狗身上。萬葉低聲感歎“真美啊”之時,養狗的小孩衝了出來,嚷著“這是我的狗”,將小狗從她手裏搶回去。
外婆說,她記得的就隻有這些了。初中畢業之後,她就在家裏照顧撫養自己的年輕夫婦接連生下的弟弟妹妹們——這個時候的夫婦二人已經和年輕二字相去甚遠,但他們以前精力充沛,足以撿孩子回來養,所以心態始終都那麽年輕。有時,她也會去附近的農家幫幫忙,賺點零花錢回來。萬葉很喜歡這對夫婦,所以也就有了小女孩特有的死心眼,希望能永遠和他們一起在這座小宿舍裏過下去。
時代乘著東風不斷加深近代化的進程。即便隻看赤朽葉的煉鐵廠,也能一眼看出大勢所趨。戰前風箱煉鐵坊裏那些高傲的工匠如今年歲已大,縮在山腳的小破屋中,整日裏無所事事。村裏成立了一個叫傳統工藝保存會的組織,又整理出一間展示室,集中了燒柴的舊式火爐、江戶時代開始使用的天平式風箱、展示采集鐵礦砂方法的畫板等展品。工匠們被召集到展覽室中,向來參觀學習的村裏小孩們哼唱風箱之歌,傳授他們傳統的煉鐵方法。男孩子們固然開心,但傳統中那種要拜師學習,再花上幾十年才能掌握的珍貴技術早已成為古老時代的遺物。
而在最新式的煉鐵廠中,德式的巨大高爐如鐵塔般屹立,廠裏工作的工人走在鎮上也是鼻子朝天。他們收入頗豐,晚上在鎮裏也會受到厚待。酒店的媽媽桑們比拚誰的工人貴客多,搶著要把女兒嫁給他們。工人和傳統型的工匠不同,負責維修機器。他們自己也和巨大的機器融為一體,成為原子結構上的齒輪,同時身負技術,心懷自豪,這就是戰後的新價值觀培養出的年輕勞動者們。他們是戰後的產業本身,是近代理性主義的產物。人們甚至認為,他們個人的生活發展與這個國家雖然戰敗,卻仍有可為的前途息息相關。
十七歲那年的春天,萬葉去城裏買米、味噌、弟妹的換洗衣服之類的東西。到了傍晚,城裏擠滿了穿著亮藍色製服的工人和自衛隊製服的男人——幾年前防衛廳成立,同時保安隊也改成了自衛隊這個怪名字。他們時而喝酒,時而賭博,有時去鬧市區的百貨大廈一擲千金,大買進口服裝和鞋子,有時又去人稱宵町巷的酒店街尋花問柳。太陽越是西斜,這些男人越是鄙俗。不過萬葉長相特異,有時男人們會直勾勾地盯著這個怪丫頭看,卻很少會不過腦子地來勾搭她,所以她倒不覺得暮色中的城鎮有多可怕。她抱著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傍晚的天空驟然黑了下來。當她發現這不是天黑,而是烏雲密布之時,已經下起雨來了。萬葉怕隻用油紙包裹的味噌會化掉流下來,便衝進了附近一家商店的屋簷下。
那是家泡泡茶館。萬葉在這家店的屋簷下和從山裏迷路出來的一對小貉子父子並肩而立,一人兩貉一起仰望昏暗的天空。這時,店家出來,踢飛了兩隻小貉子,把它們趕到了雨裏。其後,他又披散著沒打理過的頭發,回頭看了看素麵朝天的萬葉,說:“你不是來喝茶的話,就給我出去。”來買東西的萬葉沒有多帶零花錢,付不起茶費,隻得準備跟著貉子跑進雨裏。
就在這時,店裏傳來了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
“你進來吧。喂,叫你呢。”
萬葉回過頭去。
角落裏坐著一個非常高的長發男人。他長了張十足本地風格的扁平臉,但一雙細長的眼睛裏射出銳利的光,嘴唇紅得出奇。雖說長得不錯,但又缺了點什麽,稱不上有男人味。他頭發太長,個頭太高,手臂也太長,還帶著幾分奇異的妖氣。
男子的桌上擺著泡泡茶和一本厚厚的書。他的茶喝了一半,書也讀了一半,正停下動作,眯起眼睛凝望著萬葉。
“啊,那個……”
“你坐吧。大叔,給她也來杯泡泡茶。”
“味噌會化掉的,所以我不想出去,就……”
“可以理解。你坐下吧。哎,你長得的確有些古怪啊。”
仰頭看著萬葉畏畏縮縮地靠近自己,年輕男子笑了出來。他帶著孩子般的天真,拽了拽萬葉又粗又硬的長發,又將那張蒼白的臉湊了過來,仔細打量著萬葉明顯與本地人不同的立體五官。
“看你這樣子,準是山裏人了。”
“嗯……”
“你要是還有想吃的,就告訴我吧。我喜歡稀罕的東西。比方說這本書,還有你這種長相。來,看看菜單吧。”
見男子將菜單扔了過來,萬葉手忙腳亂地接了個正著。菜單上寫滿了她想看也看不懂的文字。她漲紅了臉,對那個古怪的年輕男人說道:
“我不識字……”
男人的臉也紅了。
“……你沒去上學嗎?”
“不,我去上了。可是我不識字,也不會算加法,死活都學不進去。”
“這樣啊……”
男人沉默了一陣子,待萬葉的泡泡茶上了桌,才小聲說了一句:“別客氣,盡管喝吧。”
說完後,他又自言自語般地念起了菜單:“泡泡茶、海帶茶、焙茶、咖啡、紅茶、栗子羊羹、芋頭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見萬葉笑了出來,男人似乎也微微鬆了一口氣,又從頭再念了一遍菜單。念完後,他撥起自己的長發,翕動紅色的薄唇說道:“你就在這裏等雨停吧,多田萬葉小姐。”
“啊,真是不好意思……”
萬葉低下頭。
隨後,不知名的男子便拿起讀了一半的書,視線落回了書頁上。書上是一種沒見過的橫排文字,萬葉猜測那大概是英文小說。她插起泡泡茶水中的五色豆,就這樣過了一陣子,陡然心生疑竇:“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媽媽說過。”
男子飛快地抬起頭來,看了萬葉一眼,那雙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飲了一口茶後,他說道:“媽媽說下麵有個山裏的孩子,叫多田萬葉。還說,你要養多少女人都隨你,但是娶回家的必須是那個山裏的孩子。”
“你說的媽媽是什麽意思?”
“哦,就是母親。”
他用食指敲了敲英文書的精裝封麵,回答道。萬葉心想這一定是海外的時髦用語吧,點了點頭。
店外的雨越下越急,水聲有節奏地響著,甚至有些蓋過了男子的聲音。店家關起正門,打開了燈。門口與店內亮起了兩盞橘色的燈籠。
男子一邊翻著書,一邊懶洋洋地說道:“我叫赤朽葉曜司。你聽說過的吧?”
“不,沒聽說過。”
萬葉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男子——赤朽葉本家的繼承人兼敗家子曜司——失望地看向她。
“什麽呀,我還以為我很受村裏女孩子的歡迎呢。”
“也有這個可能,不過我跟她們沒什麽來往。”
“搞什麽?是你不知道啊。”
“話說回來,那你就是阿辰的兒子囉?”
“嗯,我們長得挺像的吧?”
萬葉沒有說話,倒是依次打量起曜司瘦高個的身體、細長的眼睛、紅得像塗了口紅的嘴唇,繼而想象起阿辰瘦下來的樣子,或許就是這樣吧。她側頭沉默了片刻後,曜司說道:“媽媽說的話,我基本上都會聽的。”
“哦……”
“所以,多田萬葉,我一定會娶你的。”
“可是,赤朽葉本家的兒子怎麽可能娶一個父母不要的孩子呢?就算阿辰讓你娶我,你家裏的人也不會同意的……”
“不管是本家還是旁支,都沒有人敢跟媽媽對著幹。她可是很恐怖的。”
“啊……?”
萬葉想起了已是七年前的往事。黑色轎車在坡道上拋錨時,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性從車裏走了下來。這位赤朽葉辰個頭矮小,活脫脫的像財神惠比壽,還不斷冒出白芝麻油一般的汗珠,要說她是個高見人人都要俯首聽命的可怕女人,委實缺乏說服力。
窗外的驟雨已經停了。
但在雨停的同時,刮起了一陣風,從關好的門縫中鑽進來,吹滅了燈籠中的火。泡泡茶館裏猛然變得一片漆黑。坐在萬葉眼前的那位瘦高的年輕男子脖子白生生的,被窗外的月光一照,發出了白蛇般滑膩的光芒。
“我會娶你的。我們要相伴到死,但願能合得來吧。不過,誰知道能不能合得來呢……”
他的喉頭被月光映得泛青,每吞下一口唾沫,喉結便劇烈蠕動一次。萬葉正發著呆,店家又點燃了燈籠,猶如火花輕綻一般,店裏又亮了起來。
二人聊的並不是會令少女神魂顛倒的愛情,然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和萬葉談婚論嫁,她又驚又羞,滿麵紅潮,一言不發。她垂頭望向桌子,拿起看不懂的菜單擺弄起來。
就在這時,菜單上的文字發出聲響,變幻形狀,滑動著組成了新的文字。那是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萬葉死死地盯著它們,然而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她問曜司借了一支鉛筆,一筆一畫地將那些字摹寫在了發票背麵。
曜司好奇地端詳著萬葉抄下的四個歪斜的文字。他接過發票,大聲讀了出來:“斷頭而死。”
萬葉心中一跳,仰頭看向曜司蒼白的麵容。
就在這一瞬間,她見到了未來。淡紅色的櫻花花瓣宛如雪花紛飛,猛地吹進了店裏,包住了二人。她看到,曜司的頭像玩具一樣被扭斷,飛向了別處。現實中的曜司長發披肩,但在未來他的頭發卻是束在背後的,還有星星銀絲。在一閃而過的幻象中,略帶老相的曜司在腦袋掉落並飛走之時,臉上還掛著笑容,切口處赤朽葉色的血花四濺,猶如噴火的火箭。不知何故,盛放的櫻花花瓣不斷蠕動,恍若一大群蝴蝶,組成龍卷風,將無頭的曜司整個裹住。風過後,時光倒流,頭又長回原處,漫天的花瓣也不知所終,萬葉眼前還是年輕的赤朽葉曜司。她按住胸口,陷入了沉默。曜司驚奇地凝視著那四個字:“這是什麽?你都不識字,居然會寫。”
“嗯……”
“你還真不愛說話啊,不過這樣總比嘰嘰喳喳的好。話又說回來了,你這算是回應我的求婚了?哈哈,你這人真有意思。”
萬葉搖了搖頭,低聲回答說那句話沒有任何意義。一想到某一天,這位赤朽葉家的少爺會掉頭而死,她的心中便一陣悸動。她更想到,這位少爺不知為何掉頭之前,自己或許會一如赤朽葉辰所願,嫁給他,在他好奇的審視下共度人生。
沒過多久,她走到放晴的店外,抱著米、味噌和弟弟妹妹的新衣服踏上了歸路。階梯形宿舍已為夜色所籠罩,她在斜坡上爬得越高,各個宿舍的玄關前懸掛的燈籠就越是絢爛壯觀。工人們工作起來是不分晝夜的三班倒,常常要到半夜三更才回來。主婦們為了防止丈夫在樣式一致的宿舍區裏迷路,會在玄關前掛起畫有姓氏或是家紋的大燈籠,方便他們辨認。製鐵廠宿舍的玄關前燈籠閃亮,住處裏電燈通明,山下的人夜夜都仰望著製鐵廠這副繁榮景象。
一輛黑色轎車駛過了萬葉身邊,開向這燈火輝煌的階梯最高處的朱門。萬葉心想,方才那位少爺應該就在車裏吧。她又想到,這位少爺不去飲酒作樂,也不去尋花問柳,倒是在傍晚的茶館裏一個人女學生似的品品茶,看看厚厚的書,真是個怪人。還有那頭長長的黑發,和萬葉沒打理過的粗硬發質不同,順滑如黑色的綢緞。
“這樣的人不適合我啊……”
雖然心懷疑惑,萬葉還是快步爬上了被驟雨打濕的斜坡,趕回家去。
萬葉十幾歲的這個時代是戰後的動**時代,也充斥著各種變化。首先必須一提的是,很多人從世界各地重返日本,被留在家鄉的人民所同化。來自戰勝國美國的超人麥克阿瑟將日本改造一新,並在留下“老兵不死,隻是凋零”[8]這句話後抽身離去。日本與美國簽訂了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經濟開始獲得發展。這時出現了集體就業這一現象,地方城市的孩子在中學畢業時告別故鄉,前往大都市。他們雖有“金蛋”之名,但在現實生活裏大多都吃盡苦頭,隻能拿著微薄的薪酬,被迫長時間勞作。
而在這一時期的山陰地區中,上紅製鐵廠和下黑造船廠都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村裏的年輕人不必去大都市就能謀得一份條件優越的好差事。少女們一長到十七八歲,要麽自己有情投意合的對象,要麽由家裏拿主意,總歸會步入婚姻,早早成為一家的主婦。
除了遇到那位奇怪的少爺之外,再沒有人來向萬葉說想娶她,所以她每天都過得自由自在。不管怎麽說,要照顧弟弟妹妹實在費神,她又要保證他們吃好飯,又要給他們洗衣服,放假時還要牽著他們的手,帶他們去百貨大廈。到了之後呢,她會帶著弟弟妹妹在天台看演歌歌手表演,在大食堂裏請他們吃兒童套餐,再牽著他們的手——如果弟弟累得睡著了,還得背著他回到階梯的宿舍中。
中學畢業之後,她和同學們也就疏遠了,但還是有那麽兩次,她見到了凸眼金黑菱綠模樣的身影。一次是她下山在漁港裏走動的時候;還有一次,她正在鎮裏新建的豪華拱廊街的店裏閑逛。
那兩次,萬葉並沒有出聲叫凸眼金,隻是遠遠望著她。凸眼金和小時候一樣,還是搖曳著華麗的黑色長袖,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簪子,踩著木屐一步一響地在拱廊街上闊步而行。從前捧著她的那些男孩子似乎早就出去工作了,不再湊在她身邊,導致她孤身一人。她有著男人般的高大身材,長袖飄搖的步態動人心弦,一舉一動美得出奇。萬葉吃了一驚,以前那個醜丫頭能出落得這麽漂亮,真叫人大跌眼鏡。這兩次見到凸眼金,分別是在傍晚和晚上。那時暮色已濃,大海被染成一片暗玫瑰色,映得款款而行的凸眼金宛如一幅優美的畫像。
但是萬葉隻是看那個人穿著黑色的振袖和服,又插著金簪子,才誤以為她是凸眼金。然而事實上,從那時候開始,她所看到的已經不是黑菱綠本人了。直到現在為止,這件事都是隻有黑菱綠和外婆才知道的秘密。不,黑菱家的人應該也是知情的,但他們一致守口如瓶,所以後世人都被蒙在鼓裏。
萬葉所看到的那個凸眼金,其實是黑菱綠的哥哥。
某天晚上,萬葉幫助家裏買完東西,在回去的路上抄近道,橫穿過了漁港角落裏的廢棄工廠。當時萬裏無翳,夜空一片湛藍,唯有青白的月光照著工廠的遺跡。萬葉瞧見凸眼金搖曳著黑色的袖擺從工廠傾斜的板房裏走出來,她低聲哼著歌,猛地掀起了自己的和服衣擺。
和服下,她沒有穿底衫或其他任何衣物。她露出兩條毛茸茸的腿,而腿根處長著一根萬葉從沒見過的東西。凸眼金低聲唱著歌,站著開始小解,弄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響,頭上的金簪隨著她的歌聲左搖右晃。萬葉還愣愣地站著不動時,凸眼金已小便完,又拉下衣擺,唱著歌不知道走到哪裏去了。
萬葉正站在原地,愣愣地目送凸眼金走遠,忽然有人緊緊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是隻孩子般的小手。萬葉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回過頭去。
身後站著的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她雙眼凸起,皮膚蒼白,肩膀瘦削。萬葉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黑菱綠。凸眼金和過去的打扮判若二人,穿著樸素的黑底碎白點和服,頭發紮成兩束,完全沒有女大十八變。她怨氣衝天地瞪著萬葉,低聲恐嚇道:“你要是敢把剛才看到的說出去,我可饒不了你。”
“……剛才那是誰?”
“是我哥哥,他從西伯利亞回來了。”
凸眼金的聲音宛如歌聲。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那張臉平靜得出奇。她小跑著穿過廢棄工廠,去追那個穿著和服信步離開的哥哥。萬葉不禁也跟了上去。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不正常了。連坐船去抓金槍魚都會暈船的男人怎麽上得了戰場?他去年才終於回來,回來的時候已經完全不正常了。”
“是有點……不正常。”
萬葉想起方才看到的古怪景象,點了點頭。凸眼金咬緊嘴唇,追在跑得晃晃悠悠的哥哥身後:“他能活著回來,已經夠神奇的了。”
“嗯……”
“他有個未婚妻,彩禮都送過去了。但我們覺得這樣對不起親家,沒有告訴他們哥哥還活著。還是當他死了,讓女方改嫁比較好。可是就算家裏把哥哥關進倉庫,他也會換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樣子跑出來。哪怕父親打他,或者家裏人給倉庫上鎖,他還是會找到法子跑出家門,害得我已經不能大大方方地出門了。你想啊,要是出現兩個黑菱綠,會引人懷疑的。”
“說得也是,我之前也以為是你在閑逛呢。”
“我最近一直都這樣跟著哥哥,因為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出來。所以,我已經沒法穿振袖和服了。”
凸眼金的話裏帶著怒氣。
“等哥哥安定下來,我就要招女婿了。”
退役回來的哥哥東搖西擺地一路跑著,終於衝過黑菱家那扇漆黑大門,回到了家中。凸眼金也跟著避人眼目地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萬葉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工人、農民、西裝打扮的男人腳步聲響亮地攀爬著巨大的階梯,那是近代的階梯。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耀著希望的光彩,但與此同時,一名穿著黑色振袖和服的男子孤獨地、無聲地從階梯上滾落了下來。
戰後是屬於男人的時代,是名為勞動、由男人們揮灑汗水的時代。那名在階梯上滑了一跤的陰柔美男子是阿綠的哥哥。萬葉從噩夢中驚醒之時,她和家人一起睡的這間小房間裏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寬大的和服。
和服是黑色的,但也有少許紅色的花紋。
萬葉想開口問對方是誰,但意識到這是幻象之後,又收回了問話。她輕輕走近幻象,隻見和服中空無一物,處處粘著內髒碎片似的東西,像是紅色的油汙一樣,在黑暗中發出滑膩膩的光芒。
“阿綠的哥哥,你怎麽了?”
和服蠕動起來。
“你在西伯利亞發生什麽事了?”
和服哭了。
內髒像淚珠一般,啪嗒啪嗒地掉落。血也從濕答答的和服上滴了下來。
“你真美。你站著的樣子真美,比我們這些女人更適合穿振袖和服。”
和服一顫,房間晃動起來。
萬葉聽到了男人粗獷的聲音。
和服在不斷地哭喊。
內髒四濺,血腥之氣彌漫,包圍住了萬葉。她想起男人掀起衣擺時露出的兩條毛腿,和他站著小便後耷拉下來的東西。和服還在哭泣,還在咆哮。在內髒濺滿整個房間的幻象之中,傳來了一句細如蚊蚋的“來燒常燃草吧”,萬葉重重點了點頭。在一陣她從未聞到過的奇特腥氣之中,幻象隨著天光漸亮消失無蹤。包括黑菱綠在內,萬葉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在這天晚上看到的幻象,守口如瓶了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嚴冬已至,在一個寒意刺骨的晚上,睡夢中的萬葉聽到一顆小石子彈到宿舍的玻璃窗上。為了避免吵醒家人,她悄無聲息地站起身,打開窗戶,卻看到黑菱綠呆然立於窗外,一雙凸出的眼睛正流著海邊女人那鹹滋滋的淚水。
萬葉在睡衣外又披了件棉袍,衝出家門。她跑到凸眼金身邊,問她出了什麽事。凸眼金用大得驚人的力氣抓住萬葉的肩頭,晃動起她的身體:“你有鏟子嗎?”
“……鏟子?有的。這大半夜的,你過來是為了借鏟子?”
“那水桶呢?”
“水桶也有……阿綠,你怎麽了?”
“我哥哥死了。他死的時候屍骨四濺,隻有用桶和鏟子才能攏起來。你能幫忙燒點常燃草,叫山裏人下來嗎?”
“常燃草……”
萬葉愣住了。
常燃草這種東西是村子裏有年輕人意外身故時,燒來叫“邊境人”用的。最近這十五年來,沒有人見過那些“邊境人”。就算燒出紫煙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來。可是看起來,阿綠似乎堅信,隻要由他們的後代萬葉來燒,他們就一定會來。
然而,要燒常燃草,就代表著阿綠的哥哥是自殺而死的。萬葉在幻象中見到未來的死者之時,心中已有猜想,但這時還是分外心酸。
萬葉和凸眼金一起帶著水桶和鏟子下了坡道。夜裏寒意刺骨,二人的呼吸在月光的映照下染成了青白色。凸眼金低聲說:“我哥哥死時穿著振袖和服的事一定要保密啊。”
“我不希望別人知道哥哥會打扮成我的樣子出門閑逛,我就是不想讓他們知道。”
“他是怎麽死的?”
“就在剛才,他向一輛運貨的火車衝過去,死了。人被碾得稀爛。”
凸眼金用沒有起伏的奇特語調繼續說下去。
“要是告訴父親的話,他不會為哥哥辦喪事,反而會丟掉他的遺體,就像丟掉肢解過的牛一樣。家裏已經沒有人把哥哥當成原來的他,父親也不把他當兒子看,說不定會因為覺得丟人,不給他辦、辦、辦、辦、辦喪事的……”
聽著凸眼金連打了幾個結,萬葉似乎也受到了灰暗情緒的牽引,不知不覺間小跑起來。
凸眼金在從大紅綠站通往中國山脈裏的一條僻靜軌道上停下腳步。寬達幾十米的軌道間濺滿了內髒與血汙,看不出是屬於人還是動物。旁邊還擺著一隻孤零零的木箱,應該是凸眼金拿來的,已經被夜露打濕了。萬葉顫抖著找出常燃草,擦起火柴,點燃了它。
火焰化為一道紫線,緩緩地飄上了夜空。它搖曳著,升騰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度,宛如一根神奇而結實的紫色繩索,順著爬上去可以一直爬到天盡頭。
阿綠吃力地抱著哥哥脫了皮的腦袋,踉踉蹌蹌地走回來,將它放進了箱子裏。那頭烏亮的長發上仍然插著無數金簪子。她又拖起哥哥的一條毛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愣在一邊的萬葉也回過神來,和她一起拖起了齊根而斷的腿。將斷腿塞進箱子裏後,她們又在軌道上跑起來。阿綠說:“這一帶常常有山裏下來的貉子被火車撞到。現在是晚上,司機也不會注意到自己撞到了人。可是天亮之後,他看到火車上沾的血跡和內髒,就會發現撞到的是人,這樣就會有大人過來這一帶。我們要在他們來之前收拾完。我不想讓他們知道哥哥的汙點。”
“可是,就算塞進箱子裏,箱子又要怎麽處理……”
“山裏人會來把箱子帶走的。哥哥很年輕,還是意外身故。他們一定會帶他回山裏,藏起來的。對吧,我說得沒錯吧?萬葉,我絕不會讓哥哥成為笑柄的。他可是黑菱家的繼承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啊。”
“阿綠……”
阿綠說得斬釘截鐵,或許是決心太強大,她的眼珠中也反映出了星辰的微光,亮晶晶的。
她拿起那件黑色振袖和服,它已被血跡和內髒染出了牢固的紅色花紋,猶如油汙一般,裏麵還留著一隻胳膊。阿綠將它也塞進箱中,繼而帶著滿身血汙,仰望著月亮大笑起來。
萬葉啞然,難不成阿綠也瘋了嗎?
她走近阿綠,撫摩起她的肩膀。
阿綠怪笑連連,但隨即又大聲哭喊起來。
二人將能撿起的屍骸都塞進箱子裏之後,已經筋疲力盡,背靠背地坐到了地上。這一夜還很漫長。她們在血與內髒的腥臭味的包圍下,睡了個昏天黑地。等萬葉早上醒來一看,血跡已幹,腥臭味也已散盡,常燃草的火也熄了。她推了推阿綠,叫醒她,又回頭看向箱子。
裝哥哥的箱子不見了。
她抬頭仰望山峰。
晨光熹微的天空下,山峰被染成了淡紅色,頂上已有積雪。那裏沒有人煙,闃然無聲。那些人現在還在不在山裏呢?萬葉不知道。她剛想站起身來,卻發覺膝蓋上放了一朵不屬於這個季節的鐵炮玫瑰。
他們來過了,萬葉認定。
他們還在,他們為阿綠的哥哥辦了喪事。在戰後這座不斷機械化、一路狂飆向近代化的紅綠村裏,在這個比拚真槍實彈的力量的時代裏,陰柔的男人隻會貽人笑柄。但是,他們應該會為阿綠的哥哥辦好喪事吧。萬葉牽起還呆呆愣愣的阿綠的手,在天亮之前急急地離開了那裏。在逃走前,她清理了燒過常燃草的痕跡,藏起了滿是血汙的和服。逃到那條分隔上紅和下黑的分岔路口時,她與阿綠揮手道別。萬葉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阿綠隻丟下了一句“那還用說”。其後,二人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各奔前路去了。
萬葉回到宿舍,清洗了一通水桶和鏟子,又反複擦拭自己的手腳,將血腥味徹底清除。做完這些工作後,她在桶中倒上水,插上那朵鐵炮玫瑰,裝飾在了窗邊。
這一年,擔任本國首相的是一個叫池田勇人的半老男人,他鬥誌昂揚、威風十足地畫下了名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的雄圖,要用十年時間做到國民收入翻倍。戰敗後的貧瘠之氣霎時間一掃而空,社會大力宣揚產業結構高度化、農業近代化、國民能力提升等口號。時代開始搭上鋼鐵業、汽車工業、建築業等行業的順風車,人人都念叨著平民的夢想就是青雲直上,說一千道一萬,總歸是賣力幹活。在那個年代,越年輕的人越快從戰爭結束的劇變中恢複過來,並樹立起發展經濟才是正路的信念。
在這個變成階梯狀的世界中,人人都爭前恐後,不斷力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