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狀體
然而,在萬葉懷上赤朽葉家的繼承人——淚的這一年秋天到第二年間,整個紅綠村開始蒙上了奇特的陰霾。
從這時候開始,紅綠村中原本隱藏於繁華背後的事物開始漸漸浮出水麵。在原本的重工業中心之一的熊本縣,被認為是氮肥工廠排放的廢液所導致的公害水俁病釀成了社會問題。此外,三重縣中出現了石油化工廠排放的廢棄物所導致的四日市哮喘,富士縣中出現了礦業公司排放的未處理廢水引發的痛痛病,這些都成為了引人關注的問題。
而在山陰地區這座山海之間的小小紅綠村裏,這種問題也緊隨其後地浮出水麵。製鐵廠的黑煙令居民的餐桌汙糟不堪,白色的衣物也被染成灰色。然而,工人們依然為自己的勞動在支撐國家、創造未來而自傲,還時常對著黑煙合掌以示謝意。在此事發生不久後,豐壽當作鄰裏新聞那樣告訴了萬葉一件事。有家孩子在陽台上養金絲雀,那隻金絲雀吸了黑煙之後,再也不唱歌,反而一命嗚呼。那家的父親臉色大變,從此也不對著黑煙合掌了。
“我們吃的都是製鐵廠的飯,照理不該說三道四,但是我們的孩子不會有事吧?在這座紅綠村裏吸著黑煙長大,不會有事吧?”
事實上,有許多優秀工人到四十歲之後,就因為肺痛而退下一線。另外,隨著天空的顏色越變越黑,碑野川的水也開始變得渾濁,錦港的海水也日益灰暗。
這一變化其實是慢慢進行的,然而萬葉總是站在高見上俯瞰紅綠村所在的小小平原,所以在她眼中,這仿佛是一種名為近代的病原菌,在短短的一兩個月間便勢如燎原。
由於隨風飄來的黑煙,住在漁港的“下黑”諸人益發厭惡“上紅”了。阿綠那個像力道山的丈夫挺身而出,參與解決公害問題。他還認為僅憑造船是無法度過和平年代的,又涉足了建築業。招贅後越發珠光寶氣的凸眼金曾經給嫁到山上的萬葉打過唯一一次電話。萬葉還是第一次對著電話這種玩意兒說話,也是第一次收到別人打來的電話,隻會緊張地小聲問:“喂,是阿綠嗎?”
凸眼金一開口便是:“力道山前不久死了,你知道嗎?”
這一年,曾令電視機前的眾人狂熱不已的力道山被醉漢捅死,死時不過三十多歲。在夜晚的城鎮裏,這種死法太過稀鬆平常。萬葉點了點頭:“嗯,我聽新聞播過。你打過來該不會就是為了說這件事的吧,壞孩子?”
“是啊,野孩子。唉,當然了,我身為黑菱家的人,是想找你們家談談黑煙問題的。不過,這種事跟你說也是白費力氣吧。還是說你懂什麽?”
“不,我不懂。說實話,地球是圓的這一點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就是個大傻子。不過我家的事也都是我先生在打理。先別管這些了,我要說的是力道山。喂,萬葉,你這個野孩子,我當時可是吃了一驚,那麽高大威武的男人也會這麽簡單地送命啊。”
“是啊。”
萬葉點了點頭。
“畢竟職業摔跤裏不會出現刀子嘛。”
“說得是啊,萬葉。對了,大洋彼岸的肯尼迪總統也死了吧?他是被手槍打死的吧?世道不太平了啊,真是不太平。”
凸眼金氣勢洶洶地嚷嚷完後,掛掉了電話。
萬葉在電話前佇立片刻。時代正處於經濟高速發展的最**,國民依然沉浸於社會繁榮的美夢之中,但她感到紅綠村的上空已經出現一片小小的烏雲。未來當真會比現在更為富裕、更為幸福、更為光明嗎?能看到未來的萬葉獨自陷入憂慮之中。
其後,到了這位少奶奶在赤朽葉本家迎來的第一次新年。在女傭們辛勞操作,整座宅邸熱火朝天之時,旁支諸人來登門拜年了。康幸的夫人阿辰才是本家的女皇,這一地位在這類活動中彰顯得更為清楚。旁支家的子嗣去了大城市,帶了可疑的賺錢門路回來,結果一對上阿辰,就嚇成一攤軟泥,話也說不出來,被他父親拖出大廳。旁支那些四處亂跑、大吵大鬧的小孩子隻要聽見阿辰尖聲一哼,也會噤若寒蟬。阿辰晃動著圓滾滾的矮小身軀,嘲笑嚇得腿軟的旁支男子和像貝殼般閉口不語的孩子們。赤朽葉家似乎人人都害怕阿辰,神經繃得很緊。萬葉卻對這個婆婆隻有仰慕之情,依然不明白她的可怕之處。
至於萬葉本人,從身體狀況判斷出似乎是有喜了。康幸和阿辰都不讓兒媳做事,吩咐她安心靜坐在年輕夫妻的座位上。旁支的男子們接連前來,開心地相互議論:“本家要有繼承人了,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宛如天界的本家中一如往常,但隻要踏出屋外一步,就會感到在公害等問題的影響下,村子的空氣比從前更為沉悶。這一年的萬葉摩挲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在高見最高處的大宅中無所事事地度日。豐壽有時會來家裏,和康幸以及身著白衣的高爐技師交涉一些事務再回去。他還會對著萬葉越來越挺的肚子嘀咕一句“我每次看到你,你都變脹了”,並露出癡迷的神情,仿佛在凝視著可望而不可及之物。
從這時候開始,少奶奶萬葉是千裏眼的事也在製鐵廠的員工中不脛而走。這是豐壽所遇到的那起神奇事件導致的。
當時,為了修理夏季收縮的高爐,豐壽等一幹高爐組的工人、技師和管理人員聚集於工廠,正在進行施工。那是初夏時節,眾人大汗淋漓地高聲呼喊對方,開動高爐。不料爐中流出熔化的鐵漿,碰到水,引發了一場小型爆炸。管理人員率先逃離現場,接著技師也衝出去了,隻剩下工人們不離不棄地守著高爐,結果當時飛散而出的火花擊中了豐壽的右眼。
豐壽雖然感到一絲熱意,卻沒有發現自己受傷了,反而繼續拚命工作。是其他工人發覺豐壽臉上流下了什麽東西。他自己發覺視界驟然一變,明明還站在原地,右側能看到的範圍卻變小了,接下來他又感到右臉有暖融融的東西化開,流了下來。
那是豐壽的右眼。它熔化為黏稠狀,帶著銀光閃閃的晶狀體滴落。“豐壽哥!”一個年輕工人大叫一聲,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接住了它。豐壽那隻熔化的眼珠在他的手上蠕動著,仿佛一隻獨立的生物。而豐壽本人,據說斥責了那個工人一句:“喂,不要擅離工作崗位。”
“可是,大哥,你的眼睛!眼睛化了!”
“還是高爐更重要。我還有左眼,不能讓它再炸下去了。”
“可是……”
“……就算拚上這條命,也要保住高爐。和女人殉情我做不來,但是和高爐殉情就可以。嗯,我要和它同生共死。”
那名年輕工人將豐壽滴落的銀色眼球啪地扔到地上,和豐壽一起連聲叫喊著繼續修理高爐。地麵被踩得一塌糊塗,豐壽的眼球到最後已經無跡可尋了。
後來,豐壽被邊抹淚邊喊大哥的工人們抬到村子的醫院裏。
“阿萬提醒過我要保重右眼。這麽一說,她提醒過我的。我完全給忘了……”
他夢囈般地反複念著阿萬,阿萬。工人們麵麵相覷:“少奶奶提醒過?”
“嗯,我是堅決不迷信的,可是那個阿萬可不是尋常人。”
原本無論是否有旁人在,豐壽都賣力幹活,全廠工人將他這種勤奮和對高爐的一腔熱愛看在眼裏,不分老少,都敬愛有加地叫他阿豐。不過從這一天起,他在工廠的地位更加與眾不同了。
人們仍舊對崇尚男子氣概的時代抱有憧憬,似乎在留戀輝煌的過去,但是這個時代終歸要緩緩地離開紅綠村。這個地方小城鎮追趕繁華的步伐總是比大城市慢上一拍,但一到蕭條之時,地方卻注定要走在大城市之前。紅綠村中的人原本沉浸在經濟高速發展的美夢中,活得堅強有力,這時卻領先大城市裏那些興致依然的人們一步,開始無法相信這種繁華會永不破滅。
正因如此,在這種時候為了保護高爐而單眼致盲的年輕人穗積豐壽的不幸與熱情打動了紅綠村中這些勞動者的心。自此以後,高爐英雄豐壽成了工人的心靈支柱,每逢要與管理層交涉或是出現工潮,他便承擔起工人代表的職責。
萬葉第一次見到由於悲慘事故而單眼致盲的豐壽時,是快到她的預產月份前的一個夏日。當時他緊閉著失明的右眼,睫毛全然消失,似乎已和皮膚融為一體,成了一根不起眼的皺紋,左眼則帶著些許悲戚之情。在坡道上遇到這個定定仰望著自己的獨眼男子,萬葉不禁叫了一聲。她慢步走近豐壽,凝望他的麵龐。
望著那張受傷的臉,萬葉心中湧起一股親近感似的溫暖之情。
——這就是豐壽受人愛戴的秘密之一吧。
豐壽先開了口:“枉費你提醒我要保重了。”
“……疼嗎?”
“不,完全不疼。當時我隻覺得有點燙,沒注意到自己受傷了,隻顧著繼續幹活,所以根本算不上什麽英雄。我就是個笨蛋。”
“哦……”
萬葉低下頭。她的視線落到豐壽手中緊握的紙上,豐壽將那張紙遞給她,以滿足她的好奇心。
那大概是勞動爭議或某種事件的資料,然而萬葉看不懂。她從沒有向人隱瞞過自己目不識丁之事,但不知為何,到了豐壽麵前,她卻為此大感羞恥。她默默地接過那張紙,就是說不出一句自己不識字。
豐壽沒有發覺這一點,隻是大為不解地問萬葉:“……阿萬,你怎麽知道我右眼會瞎的?”
萬葉擺弄著豐壽給她的紙,簡潔地解釋自己的千裏眼能力,並說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自己看到了豐壽將來老去後的樣子。
看豐壽的神色,他明顯是半信半疑。他原本就不是會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的人。不過,考慮到萬葉的感受,他還是蹦了幾個字出來:“哦,當時也是夏天啊。”
“嗯,那時候我才十歲。不過,當時我萬萬沒想到,看到的是那麽久以後的事。因為我看到的你是個中年人,我完全沒想到你會是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孩,還都住在階梯裏。”
豐壽笑了笑:“哎,緣分真奇妙啊。”
“嗯,是啊。”
他眯起僅剩一隻的眼睛,凝望著萬葉。那是一個難得無風的悶熱午後。毒辣的夏日陽光照在二人身上,繁密的翠葉被反照得耀人眼目。
“阿萬,隻有你知道這件事,你一開始就知道我的右眼會瞎。這種感覺好奇怪。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我覺得你這個人很特別。小時候老媽死後,把她帶走的也是山裏人,你也是山裏的女孩。這種感覺真奇怪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毒辣的夏季日光似乎曬進了二人心裏。
沒過多久,豐壽轉而用爽朗的聲音問了個問題。看來,他打算姑且相信一次萬葉的話。
“我問你,你見到的那個中年的我在幹什麽?”
“呃,你在……你在天上飄,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就像這樣,輕飄飄的。你俯視著我,我們四目交會,然後你又輕飄飄地飛走了。”
“這算什麽啊?”
豐壽哈哈大笑。他僅剩的左眼中泛出淚光,為了掩飾這點淚光,他慢慢轉過身,背對萬葉。
陽光漸漸轉陰,樹葉在風中沙沙搖擺。
在豐壽的右眼滴落在製鐵廠的地麵消失不見的這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的夏末,萬葉生下了第一個孩子。
萬葉的肚子圓得叫婆婆阿辰嚇了一跳。它簡直像一隻注滿水的大氣球,萬葉在朱紅大宅的走廊裏每走一步,羊水便晃得嘩啦作響,傳遍整棟大宅。據說在山風的傳播下,有時就連大宅之外,乃至工廠一帶都能聽到水搖風咽般的聲響。每次聽到這種聲音,工人們便仰頭望向宅邸,想起千裏眼夫人產期將近之事。
“你的肚子脹得這麽大,是裝了什麽啊?”
人人俯首聽命的本家女皇阿辰驚慌地跟著萬葉,沒有一刻離開。而這種時候,旁支的男男女女也像跟屁蟲似的,寸步不離地跟在阿辰身後。嘩啦,嘩啦。在預產期前的兩個月裏,宅邸裏開始處處都能聽得到這種水聲了。
嘩啦,嘩啦。
嘩啦啦。
一天早上,伴著激烈的水聲,胎兒在瀑布般流瀉而出的羊水中自萬葉的**誕生於世。直到後來,萬葉都會回憶起生下第一個孩子的這一天,簡直是一場噩夢。多麽可怖的分娩,多麽不祥的出生啊。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萬葉在排出大量羊水並產出體內的——她肚子大是因為水分多,胎兒本身是兩千八百克,倒不算特別大——胎兒時,看到了可怕的未來。
她這次看到的未來以時長來算,長達五小時,宛如漫長的噩夢。那天早上,萬葉在晨光中感到產兆,從睡夢中醒來,叫醒丈夫:“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慌了神,在走廊上跑去叫母親時,羊水已經開始流出,令這對年輕夫妻的臥室裏發起腥臭帶血的洪水。阿辰趕到臥室,看到她的樣子後,趕走男傭,將女傭們召集過來。而這時,萬葉已經看到了漫長而可怖的未來幻象。
那是她要誕下的孩子一生的走馬燈,灰暗而寂寥。這本應是洋溢著希望的分娩,卻始於她透過即將穿過鮮紅產道誕生於世的孩子的眼睛所看到的幻象。萬葉慌忙轉向阿辰,叫了起來:“阿婆,壞了,是倒產!”
“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到了!”
阿辰認為,既然兒媳說看到了,那想必不會有假。於是她直接告訴了從村裏叫來的接生婆。
“倒產?夫人,還沒生出來呢,怎麽知道是倒產的?”
“我家兒媳是千裏眼!”
“……好,我會注意的。”
幻象還在繼續,倒產的孩子從產道裏蹦出來,看了看筋疲力盡的躺著的母親,低頭檢查起自己的身體來。看到幼小的性器,萬葉不禁握住了阿辰的手:“阿婆,是兒子!”
“哎呀,那就是繼承人了。不過萬葉,你還真是什麽都看得到啊。”
“他長得像阿婆,好像的。”
萬葉看到幻象中的自己對著生下的孩子說了這麽一句,不禁原封不動地轉達給阿辰。然而沒過多久,她便被牢牢地禁錮在幻象之中,再也無法說出任何信息。轉眼之間,她的兒子便長大學步。他去上學,努力學習;他戀愛,而那個戀愛對象是坐在鄰桌的少年,這也意味著他是天生的同性戀,但家人和朋友始終對此懵然無知。兒子越長越大,有著憂傷的心事。年歲漸長的自己時而從兒子眼前穿過,兒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是溫柔。他似乎對自己這個母親敬愛有加,萬葉心中一暖。幻象的速度漸漸減緩,甚至配上了聲音。兒子叫“媽”的嗓音低沉,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完成了變聲。在此期間,現實中的萬葉尚未生下這個兒子,已陷入大難產,正奮鬥在第一胎的分娩過程中。臥室被大量羊水衝成淡紅色的汪洋大海,萬葉大汗淋漓,氣喘籲籲,把手交給婆婆握著。丈夫在室外走廊心神不定地轉來轉去,朝霧中浮現出他手腳纖長的剪影。接生婆為她鼓勁說:“用力,用力!”“哎呀,還真是倒產。”接生婆又嘀咕了一句。女傭們不斷燒好開水,送至臥室。這個兒子的注意力似乎有些散漫,萬葉看著幻象想到。她真心地為這個男人感到擔心。他過馬路時,不看左右,吃東西時心不在焉,不看保質期。不過,他似乎相當認真,總是拿著教科書或參考書在學習。看到一半時,視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兒子似乎戴上了眼鏡。萬葉心想,都是因為他成日裏隻顧學習,但想到自己目不識丁,兒子卻是個好學生,她心中一寬。他上了高中,又進了大學,學習時認真刻苦,但日常生活中卻總是漫不經心,同時也萌生了幾次戀情,但他每次都默默地將感情埋在心中。不久,一種傳染病從遙遠的國家傳進日本,對同性戀的歧視情緒如海嘯般驟然高漲。互相監視的冰冷視線猶如冰寒刺骨的烈風,無數次刮過封閉的地方小城鎮。
兒子雖未犯錯,卻要在生活中避人耳目。他的心中有時會湧出反抗社會的意識和憎惡個人的情緒。萬葉淹沒在這些情緒的黑浪中,連咳不止。兒子帶著怒火與激昂之情活了下去。
其後,這段幻象在某處戛然而止。
當時兒子正在登山。他愛著走在自己前麵的男人。兒子的視界僅僅晃動了一次,一切就都結束了。
萬葉知道,兒子會死。
可是他明明還沒有出生。
是突如其來的死亡。
知曉了這一未來的萬葉心生絕望,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她一麵在羊水的汪洋大海中痛苦地打滾,一麵為不知為何突然死亡的孩子哭得淚流滿麵。有人說了句“生下來了”,接著兒子“呀呀啊啊”的哭聲響徹了整個房間。萬葉昏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已經是當天的深夜時分,在枕邊讀書的丈夫告訴她,阿辰為兒子起名為淚。
“因為你哭得太厲害了。”
“哦……”
“你怎麽哭得那麽厲害?爸媽都開心極了,說你生了個絕佳的繼承人。我爸還笑著說,這個孩子長得像媽媽呢。”
“是嗎……”
萬葉想要起身,卻使不上力氣,隻得放棄。可怖的幻象殘渣死纏著萬葉不放。曜司對此一無所知,反而說:“你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
“……我得生好多孩子才行?”萬葉幽幽地說道。曜司吃了一驚,反問道:“什麽?生好多?為什麽?”
萬葉默然抽泣起來。見她背對自己,蜷成一團,曜司撫慰地摩挲了一陣她的背部。
這一天誕生於世的長子淚是我的舅舅。阿辰為他起的名字不在常用漢字內,所以在政府機關登記的是波太[11]這個名字,但在家裏用的還是阿辰起的這個名字。
他眉清目秀,成績優異,旁支諸人也相當敬愛這位本家少爺。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他和外婆看到的幻象一樣,二十歲剛出頭便死去了。
外婆後來又生了三個孩子。她晚年時說:“生孩子的時候,我都把眼睛閉得緊緊的。我不想看,我不想再看到那麽悲哀的幻象了。”不過,她是否真的什麽都沒有看到,隻有她自己才知道。
生下第一個孩子後,萬葉身上出現了一種變化。無論遇到什麽事,她都絕不會再展顏歡笑。心愛的兒子的命運在山裏姑娘的心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難以愈合的傷口。就是在這個時候,預見未來的能力第一次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對萬葉自己揮下利刃。
兩年後,本家的少奶奶萬葉再度懷孕,即將生下引人注目的第二胎。然而在此之前,必須先講一講淚的童年、大齡女傭真砂引發的離奇事件以及國內急速增多的眼神晦暗的新一代年輕人。
萬葉似乎不太記得淚的童年時代是怎樣的了。她花了五個小時,以倒產的方式生下第一胎,又在這段時間內通過淚的眼睛走馬觀花地看過他的一生。在她的記憶中,這一幻象留下的印象想必要比現實中的兒子深刻多了吧。根據留在旁支的老人們對我的描述,淚是個很好的孩子,幾乎從不大聲喧鬧,也不找身邊人的麻煩。他名聲甚好,大家認為他為人認真,學習又好,有他當繼承人就萬事無憂了,又覺得他比父親曜司更靠譜,希望他早日娶個好老婆,繼承家業。
但長輩們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他身上唯有一個叫人放心不下的毛病,就是注意力散漫。據說,上小學時,他竟然被車撞了三次之多。“要說運氣不好,應該也是有的。可是這被車撞的次數也太多了吧?同樣是小孩子,會有人被車撞上三次嗎?”
淚七歲時,一邊想心事一邊走路,在階梯的坡道上走到一半,被電動三輪車撞得飛起來。幸好當時豐壽路過,接住了他,這才逃過一劫。豐壽不肯放淚下地,一直把他抱到了本家家裏後,激動地擦著冷汗說,要是淚直接掉到地上,那可就完了。“因為少爺把土路都翻修成柏油路了嘛。這對我們是好事,可是要是掉到柏油路上,摔一下就會沒命的。對吧,小少爺?”淚是個愛哭鬼,總是哭鼻子。當時他先是被車撞,又被陌生的獨眼男子抱走(他自己似乎是這麽想的),大受刺激,一言不發地直流眼淚。不過,見到母親和那名男子親密地交談後,他總算止住了眼淚。
“叔叔,你是哪裏的人?”
“你問我?我是階梯的工人。還有,我是你媽媽的朋友。懂了嗎?”
“哎呀,你是阿媽的朋友啊。”
“以後你要小心車輛啊。下次你再被車撞了,叔叔可不會正好在你身邊了。”
“嗯。”
然而,淚第二次被車撞就是下一周的事。他出了小學,走在村子的柏油路上,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條沒有紅綠燈、可以說是空無一物的路上,他又一次被車撞了。這次他被送去了醫院。神奇的是,他並未受傷,肇事者發覺自己撞到的是赤朽葉本家的繼承人,嚇得麵無血色,當場癱軟在地。撞到他的是農家的年輕媳婦,她的丈夫和公公趕到本家家裏,在地上磕頭謝罪,就算聽到“夠了,夠了”,依然跪足三個小時,不肯回去,令康幸和阿辰大感為難。
第三次是淚快要小學畢業時的事,這次的原因顯而易見。他沒有注意到紅燈,溜達著穿過馬路,結果被緊急刹車的卡車頭狠狠撞到了腦袋。這次肇事司機和運輸公司的董事也來了家裏,在門口瘋狂地道歉,令本家窘困不已。
這個兒子優秀得能在畢業典禮上上台致辭,為什麽總被車撞呢?每次出事,曜司都憂心忡忡地衝到醫院去,搞出天下大亂的架勢來,萬葉卻依然目視遠方,不置一詞。旁支的親戚們對她的表現也深感不解,不過這恐怕是因為萬葉早就知道兒子無論遇到什麽事故,都會活到二十多歲吧。淚則每被車撞一次,就哭一次鼻子,然後跑到母親身邊,抱緊她的膝蓋,說“我好怕”。萬葉答道:“有阿媽在,不用怕。”她的聲音極為溫柔,充滿慈愛之情。後來,旁支的人們說,萬葉對淚的態度與對其他孩子都不同,小心翼翼到似乎在害怕什麽。他們猜想這可能是因為淚不僅是她的親生兒子,更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但原因大概不止如此。萬葉應該是被幻象中的未來困住了。麵對正在離自己而去的心愛事物,人難免心生畏懼。
關於童年時代的淚,除了眉清目秀的長相和總被車撞的軼事之外,人們便沒有太多印象了。眾人都隻是一麵期待生性溫和又優秀的赤朽葉淚成長為強大的繼承人,一麵靜靜地守護著他。隻有千裏眼夫人一個人知道淚會在未來不幸早亡,而她自然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自己生生熬過二十多年。
生性溫和的淚隻有遇到交通事故時,才會引來眾人驚異的視線。這是因為淚懂事時,那個離經叛道、備受矚目的老二已經出生了,人們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被那個孩子吸走了。而繼承人淚性格穩重,隻和車輛八字不合。據說他雖然曾經是個愛哭鬼,但在要上初中之前也不再在別人麵前哭鼻子了。在那以後的歲月中,他大約是瞞著所有人,獨自黯然垂淚吧。現在,已經沒有什麽人記得淚這個人了。
將時間倒推回淚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在朱紅的天界中,一切一如往常,但山下的紅綠村已被戰後繁榮景象的象征——奧運會的狂風所席卷。國家首次舉辦的東京奧運會令全村人熱血沸騰,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東風下,彩色電視機也逐漸走進各家各戶。男子柔道的無差別級比賽中倘若有白人選手獲勝,起居室中便**雲密布。然而女排比賽卻是連戰連勝,選手們博得“東洋魔女”的美名,風靡一時。
與此同時,年輕人間的頹廢之風卻莫名越刮越烈。紅綠村的年輕人中流行的是電吉他、猴子舞和名為複古學院風的浮華潮流。來自大洋彼岸的披頭士樂隊令他們狂熱不已,卻也叫村中支撐起戰後產業和經濟的成年人大皺眉頭。年輕人和成年人雖然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甚至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但兩者之間已出現隔閡。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對未來的夢想出現了分歧。
以《日美新安保條約》為契機,年輕人間曾大為盛行的叛逆趨勢再度演變為針對越戰的反戰運動,如野火般先點燃東京等都市圈,繼而在微妙的時間差後延燒至地方城鎮的大學生身上。這些年輕人都皮膚淺黑,身材幹瘦,一見麵便**澎湃,指點江山。唯有他們這些年輕大學生才能領會這股焦躁之風,隻要年齡或立場稍有差別,便無法共赴這奇異而幽暗的青春深淵。
豐壽諸人對這些年紀相差不大的大學生引發的種種爭鬥大感困惑,他問萬葉:“阿萬啊,那幫小子到底想幹什麽?他們是在找什麽答案嗎?”萬葉也說不好,隻得垂首“嗯嗯”數聲。起初,年輕人間這股傷口化膿般的風潮出現於遙遠的都市,隻能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但不久之後便刮到了紅綠村中,年輕人們打著遊行示威的旗號,在產業道路上來回遊**,東奔西跑。“鬥爭勝利!鬥爭勝利!”錦港開始響起年輕人們尖銳的喊聲。卡車載滿裝著鮮魚的運輸箱,卻人群擁堵,怎麽也開不到市場,魚一條條爛死於車中。
他們因年輕而憂慮,試圖抓住未來,所以否定現實。
這的的確確就是新一代的青春煩惱。豐壽等人奮勇向前,相信戰後的國家經濟會一路騰飛,而新一代則對政治怨聲載道,怒氣衝天。這兩種青春截然不同,直叫人疑心他們是否生於不同的國家。
在這個時期,率領鳥取大學的學生進行活動的是一名血氣方剛的男學生,其標誌是總戴著白色貝雷帽。他名叫多田肇,年方二十,身材瘦弱,麵色蒼白,是收養萬葉的那對年輕夫婦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年輕夫婦雖是階梯的工人,卻想著哪怕隻為長子博個好前程吧,拚命地為他湊齊學費,送他進大學。肇成績優異,但主動投身於時代的風潮之中,在家裏說著“大學這種地方隻有靠學費混吃等死的當權者,傻透了,我待不下去”,把教科書扔到地上。父親發火,將他猛地甩到院子裏,他幹瘦的身子發著抖,嘟囔了一句“爸你不懂”,便衝出家門,跑到女學生的公寓裏住下。其後,他總是帶著滿身的頹廢氣息,跑到車站附近的爵士咖啡館裏點杯泡泡茶,從早到晚地就政治和哲學大發議論。
這個多田肇,論外表遠稱不上俊美,女人緣卻好得出奇,每晚總在不同女人的公寓裏過夜。每次大學生們喊著“鬥爭勝利!鬥爭勝利!”來回示威之時,都會引發和機動隊的小規模衝突,於是主謀者肇便會受到紅綠村警察的關照。起初,他的父母會去為他做擔保,但時日一久,也很難撈他出來了。
萬葉既已嫁入赤朽葉本家,年輕夫婦便極力不去給她添麻煩,但豐壽在廠裏和男方相熟,所以知道出事後會偷偷告訴萬葉。於是萬葉瞞著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著夜色去紅綠村警察處接肇出來。肇本不願意憑借赤朽葉本家的權勢從拘留室中重獲自由,但萬葉在這種關鍵時刻用上了她高大健壯的身體優勢,說著“姐姐的話你都不聽了嗎”,硬是將這個義弟拽出拘留室,送回階梯裏的養父母身邊。肇自幼受這個年紀相近的姐姐照顧,在她麵前很難直得起腰板。可是他在拘留室裏重新戴好貝雷帽後,又小聲說道:
“姐姐是資本家。我在和社會矛盾做鬥爭,姐姐你現在到底在和什麽做鬥爭呢?”
貝雷帽上染了血。那雙眼睛比赤朽葉製鐵的黑煙更為暗寂。萬葉心生懼意,想道:那個小淘氣鬼弟弟如今的眼神竟如此悲傷。將他送到階梯現在的住宅樓式宿舍後,養父出來了,看起來已是倦極。弟弟妹妹們似乎已經睡下,混凝土蓋成的宿舍中闃然無聲。
“麻煩你了,萬葉。”
聽到這句道歉,萬葉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連連搖頭。
玄關關上的時候,傳來了肇細微的聲音:“我否定國家,否定民族。”養母嘟囔道:“……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萬葉凝視著玄關關起的大門,背後躥過一陣涼氣。
對於這個時代的成年人來說,國家和民族都是自己不可動搖的支柱。萬葉卻有了種預感,未來或許不再如此。這也是自己看到的未來嗎?也許在往後的時代裏,人們將喪失對國家的信任,放棄組建家庭,這不祥的預感令萬葉震顫不已。
混凝土住宅區裏處處寒氣砭骨。萬葉打著冷戰,回到山上。
那些知文能書的學生就這樣繼續燃燒著黑色的野火。與此同時,又有很多年輕人因為出身於農村地區,被貧苦的家境壓得喘不過氣來,為經濟發展的浪潮所淘汰。也是在這個時期,連續發生了殺害孩童後藏身於寺廟騙取贖金的吉展誘拐案、貧困年輕人槍殺包括保安在內四人的永山案、犯人至今依然逍遙法外的三億日元案等案件。世界開始四分五裂。憤怒的知識分子,躋身富裕階層的近代產業的勞動者,無力脫貧的農村。大都市裏為了舉辦奧運會,一棟棟新大廈拔地而起,地方上的小城鎮卻沉寂得宛如一潭死水。
萬葉等人所生活的社會日新月異,令人眼花繚亂。這個世界以從陡坡滑下的氣勢,不知正衝向何方,人們隻能死死抓住它,唯恐被甩落。
不過,要說起這一時期赤朽葉本家所關心的事,必須是淚和第二胎女兒的出生。還有一件事夾在這兩件喜事之間,就是大齡女傭真砂在大宅中裸奔了數次。
就年輕時的照片來看,真砂是個大美人。她身材矮小,腰肢纖細,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睫毛長長的,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一頭黑發盤起,穿的是女傭的樸素服裝——和服外套了件隻遮住腰部的小圍裙,然而前凸後翹的身材和半張紅唇依然被拍得風情萬種。不過,照片中的真砂隻有二十二三歲,而萬葉嫁過來時,她已經三十出頭了。萬葉在大宅各處走動時,隻要忽然感到有視線,抬頭一看,就必然會看到真砂藏在柱後偷窺自己。她在萬葉記憶中的形象大抵如此。真砂看起來是想偷窺,身子卻有一半露在柱子外麵,那道視線一直死死地粘在自己身上。萬葉嫁來後的兩年裏,隻看到了這些,於是對她的印象隻有“柱子後的人”。不過除了天真的萬葉之外,人人皆知真砂與曜司的關係。所以豐壽等人和萬葉聊天時,如果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到這個和曜司關係特殊的女人正半躲在柱後,盯著他們看,便會大驚失色,語無倫次起來。據外婆後來反複回憶說,真砂比實際年齡顯得略為老相,猶如沙子砌起的高大城堡,在海浪過後大有搖搖欲倒之感。真砂是十七歲時來到赤朽葉分支做事的,當時的少爺曜司應該是十三四歲。真砂如鮮花盛放,越變越美,在這段青春歲月裏,是她主動出擊,還是被少爺拿下的呢?不過無論事實如何,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在萬葉出現時,她已是殘花一朵,隻剩幾片變了色的花瓣硬是攀附於花萼之上。
一九六五年的秋冬之季尤為寒冷,真砂卻不管不顧地裸奔了五次之多。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輕夫婦正和孩子一起在房間裏用早餐,她一絲不掛、麵色如常地從房間外的走廊上走過。萬葉嚇了一跳,像壞了的水管一樣噴出味噌湯。關鍵人物少爺卻正忙著去掉柳葉魚的魚頭——魚頭很苦,他不願意吃——沒有注意到穿過走廊的異常景象。在真砂走過之前,萬葉正凝望著在扯魚頭的丈夫,心中想起很久以前預視到他斷頭而死的景象,一陣悲傷,不禁沒了胃口。但看到大齡女傭一絲不掛地穿過走廊後,不知何故,她霎時間胃口大開。她一麵為自己添飯,一麵思索適才究竟看到了什麽,卻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那無疑不是幻象。那名女子若穿上衣服還看得過去,但**衰老得可憐,著實淒涼。她腹部鬆弛,豐滿的胸部也下垂成兩根法國麵包,臉上像麵具一般毫無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是在白天。當時大廳中有客人,拉門未關,遠遠看見一個**的女人在院子對麵跳舞,從右邊轉到左邊,客人和正在待客的康幸都嚇得魂飛魄散。由於距離較遠,他們都誤以為那大概是怪人名聲在外的少奶奶在跳舞。但萬葉卻極力抗辯,甚至難得地含著淚光說,她確實是個怪人,但那個光著身子跳舞的絕不是她。本家的人認為既然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想必不是假話,這個少奶奶雖然人怪,卻不會作偽,但那到底是誰呢?結果沒過多久,真砂就開始一絲不掛地坐坐會客室的沙發,爬爬院子裏的水杉樹,還鬧到自己爬不下來,隻得叫園丁幫她架起梯子,這才勉強下了樹。
最後她又鑽進年輕夫妻的臥室裏,蓋上被子哭個不停。到了這個地步,大家已經無計可施,就令旁支的人將她領走。這似乎是阿辰的決定:要趕她出去也未必不可,但是說到底,她和繼承人有一層特殊關係,這種做法未免太沒有人情味。
但是,真砂對愛的這種忘我而略顯出格的表達方式似乎刺激到了曜司,他開始再次到旁支找她。而同一時期,可愛的新婦萬葉因為淚的誕生而有些變樣,多了一絲從前沒有的陰鬱,這或許也是曜司重尋舊愛的原因吧。當時,萬葉正要誕下第二胎,婆婆代替丈夫陪在她身邊,在她每日大吐特吐之際撫慰她。
雖然被裸奔的大齡女性搶走了丈夫,萬葉卻一無所知。她在一九六六年曆經艱險,生下毛茸茸的第二個孩子。這就是她的長女——赤朽葉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