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進門以前,他先繞到房子麵海的一邊看了看,是否有燈光透出來。他聽到房子裏露易絲的喃喃低語聲,可能她正在讀一首詩。斯考比想:啊,上帝,弗萊塞爾那個小傻瓜有什麽權利為這個看不起她呢?接著,當他想到弗萊塞爾明天早上會大失所望——不能上葡萄牙船,不能給他心愛的女友買禮品,要在悶熱的辦公室單調、無聊地過一整天——他的怒氣就像個衣衫檻褸的乞討者似的遊**到別的地方去了。他不想用手電筒,就在後門上摸索門把手,一根木刺把他右手劃破了。
他走進燈光明亮的屋子裏,看到自己的手正滴著血。“噢,親愛的,”露易絲說,“你怎麽了?”說著她把臉捂起來,她是見不得流血的。“我能幫忙嗎,先生?”威爾遜問。他想站起來,可是他正坐在露易絲腳前的一張矮椅裏,膝頭上壓著一大摞書。
“沒什麽,”斯考比說,“隻是擦破了點兒皮,我自己會上藥的。你們隻要告訴阿裏一聲,叫他拿一瓶幹淨的水來就成了。”他剛走上一半樓梯,就聽見樓下的嗡嗡談話聲又重新開始了。他聽見露易絲在說:“一首描寫電纜鐵塔的可愛的詩。”斯考比走進浴室,把一隻小老鼠驚動起來;小老鼠原來趴在涼爽的浴盆盆沿上,就像伏在墓石上的一隻小貓。
斯考比坐在浴盆邊上,讓手上的血滴到在刨花堆裏放著的一隻水桶裏。正像在辦公室裏一樣,他在這裏也有一種家的感覺。露易絲盡管很會想辦法,還是沒能改變這間屋子的麵貌。浴盆的瓷釉已經劃了很多道道兒,水龍頭隻有一個,而且每到旱季結束的時候就淌不出水來;馬桶座下麵的馬口鐵水桶每天隻倒一次;洗臉台同樣也隻有一個不出水的龍頭;光禿的地板;死氣沉沉的綠色的遮光窗簾。露易絲唯一能使這間屋子改觀的是在浴盆旁邊放了一塊軟木墊子,又在屋子裏擺上了一個亮閃閃的白漆藥品櫃。
屋子的其餘部分都是斯考比的,好像是他年輕時留下的一件紀念品,從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裏。多少年以前,他還沒結婚的時候住的第一所住房的浴室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間他總是獨自一人待在裏麵的屋子。
阿裏走進來,粉紅的腳底在地板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他從過濾池裏打來一瓶水。“後門把我的手割破了。”斯考比告訴他說。他把手伸出去,放在臉盆上麵。阿裏一邊往他的傷口上澆水,一邊發出嘖嘖的聲音表示憐惜。阿裏的手像女孩子的一樣輕巧。當斯考比不耐煩地說“夠了”的時候,他毫不理會。“太髒了。”他說。
“現在上碘酒吧。”在這個國家裏,哪怕身上破了塊皮,隻要一個小時不管它,也會腐爛發綠。“再上一些,”他說,“把整個傷口都倒上。”他因為碘酒刺痛而抖動了一下。樓下麵,從嘁嘁喳喳的話語聲中突然迸出“美麗”一詞,隨即又落回到連綿的語流裏。“現在貼橡皮膏吧。”
“不,”阿裏說,“不,包紮起來更好。”
“好,那就包紮吧。”好幾年以前他就教會了阿裏包紮,現在他包紮傷口像醫生一樣內行。
“晚安,阿裏,去睡覺吧。我不需要你了。”
“太太還要喝酒。”
“不用你了。我會照管的。你去睡覺吧。”屋子裏剩下斯考比一個人時,他又一次坐在浴盆邊上。劃破了手使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快,但是不管怎麽說,他本來也不願意到樓下那兩個人那裏去;有他在場,威爾遜肯定會覺得不自然。如果有一個局外人摻和在裏麵,一個男人是不可能傾聽一個女人讀詩的。“我寧願變一隻小貓,喵喵叫……”但這不是他的真實態度。他並不是看不起這類事,隻不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種毫不掩飾的情感交融的關係。此外,他在這裏覺得很快活,坐在剛才小老鼠坐的地方,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開始思索起希望號輪船和明天要做的工作來。
“親愛的,”露易絲向樓上喊,“你弄好了嗎?能用車子把威爾遜先生送回去嗎?”
“我可以走路回去,斯考比太太。”
“胡說。”
“真的,我可以走路。”
“來了,”斯考比喊,“當然我要用車子送你回去。”當他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露易絲溫柔地握住他的裹著紗布的手。“噢,可憐的小手,”她說,“疼嗎?”幹淨的白紗布她並不害怕,這也就像醫院裏一個全身蓋著潔白的被單的病人一樣,你可以帶著葡萄來探視他,卻根本不知道遮蓋起來的被手術刀切割得皮開肉綻的傷口。露易絲把嘴唇貼在繃帶上,在那上麵留下了一抹橘紅色的口紅。
“我送你去,一點兒不費事。”斯考比說。
“真的,先生,我可以走著回去。”
“你當然不能走回去。來吧,上車吧。”
儀表盤的燈光把威爾遜那怪模怪樣的衣服照亮了一塊。他把頭探出車外,喊著說:“晚安,斯考比太太。今天晚上過得太好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他的話音顫動著,流露出一片真情,使人聽起來像是在說外國話——英國人在英國說的話。在這裏,隻要住上幾個月語調就變了,變得高亢、不真實,或者變得平板、謹慎。聽得出來,威爾遜離開故鄉隻是不久以前的事。
“你過兩天一定還要到我家來。”斯考比說。在汽車沿著勃恩賽德街向貝德福德旅館駛去的路上,他的腦子裏一直浮現著露易絲的幸福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