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淩晨兩點鍾手上的傷口把斯考比疼醒了,他像鍾表發條似的蜷縮成一團,躺在床的外邊,盡力使身體不碰到露易絲。隻要身體的哪一部分稍一接觸——哪怕一個人的手指挨著另一個人的手指,立刻就要出汗。即使這樣保持著距離,他也能感到熱氣在兩人的中間震顫著。月光罩在梳妝台上,給人一絲清涼之感;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妝品,以及鑲在框子裏的照片的一角,都被月光照亮了。他馬上開始傾聽起露易絲的呼吸來。
露易絲的呼吸斷斷續續,很不均勻。她沒有睡著。斯考比抬起一隻手,摸到她的潮濕、發熱的頭發。她僵直地躺在那裏,仿佛在守護著一個秘密。斯考比感到一陣厭膩,他知道他會發現什麽,他的手指摸索下去,直到碰到了她的眼皮。她正在掉眼淚。他感到無比的疲倦,他強打起精神,開始撫慰的工作。“親愛的,”他說,“我愛你。”他總是這樣開始的。安慰的話語,就像夫妻間的性行為一樣,總是形成一套例行常規。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她也總是這麽回答。他暗自責備自己沒有情義,因為他的腦子裏忽然閃現的念頭是:這是半夜兩點鍾,這件事可能要糾纏好幾個小時,而他在六點鍾就要開始一天的工作了。他把她的頭發從她的額頭上撩開,說:“雨季快要到來了。到那時候你就會覺得舒服一些了。”
“我沒有什麽。”她說著開始抽泣起來。
“怎麽回事,親愛的?告訴我。”他咽了口唾沫,“告訴蒂奇。”他討厭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但是他這樣做總能發生效力。她說:“噢,蒂奇,蒂奇。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晚上挺幸福的呢。”
“我剛才是的——但是,想想吧,隻因為一個非洲聯合公司的小職員對我不錯就覺得幸福?蒂奇,他們為什麽不喜歡我呢?”
“你不要這麽傻了,親愛的。都是天氣太熱的緣故,總是叫你胡思亂想。他們誰都喜歡你。”
“隻有威爾遜一個人。”她失望地、羞愧地重複道,又開始抽抽噎噎起來。
“威爾遜人還不錯。”
“他們不願意讓他加入俱樂部。他跟著牙科醫生愣闖進去了。他們會嘲笑他和我的。噢,蒂奇,蒂奇,請你讓我走吧,讓我重新開始吧。”
“當然了,親愛的,”他說,“當然了。”斯考比凝視著帳子外麵,凝視著窗戶外麵,目光一直落到平坦、寧靜、敵艦出沒的海麵上,“上哪兒呢?”
“我可以到南非去,在那裏等著你休假。蒂奇,你很快就會退休的。我會給你準備好一個家,蒂奇。”
他把身子挪開了她一點兒,但是怕她發現,又很快地把她的一隻汗涔涔的手拿起來,在手掌上吻了一下。“要花很多錢的,親愛的。”退休的想法使他的神經緊張得抽搐起來:他一直在祈禱,祈求死亡先落到自己頭上。他的人壽保險也是按照這樣一個願望安排的,在他病故以後才能領到保險金。他想到一個家,一個永久的家:有藝術風趣的漂亮的窗簾、擺滿了露易絲藏書的書櫥、一間漂亮的鑲著瓷磚的浴室。根本不需要有辦公室——一個為兩人居住的家,一直到死,在永恒來臨以前不再有什麽變化。
“蒂奇,我在這個地方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要好好地盤算一下,親愛的。”
“艾塞爾·梅布瑞一家在南非,柯林斯一家人也在。我們在南非是有朋友的。”
“價錢很高啊。”
“你可以中斷幾份你那些愚蠢的人壽保險,蒂奇。而且,蒂奇,我不在這裏,你也可以省一點兒錢。你可以在食堂吃飯,不用雇廚子。”
“廚子費不了多少錢。”
“積少成多呀,蒂奇。”
“我會想你的。”他說。
“不會,蒂奇,你不會想我。”她說。她偶然間表現出的這種深刻的傷心的理解,叫他吃了一驚。“不管怎麽說,”她說,“咱們攢錢又是為了誰呢?”
他溫柔地說:“我會盡力想出個辦法來的。你知道,隻要可能,什麽事我也願意為你做——不管什麽事。”
“你這不是半夜兩點鍾說出來哄我的話吧,蒂奇?你會做一些事嗎?”
“我會的,親愛的。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他很奇怪,她這麽快就睡著了。她好像一個把擔子撂掉的累垮了的搬運夫。他還沒把一句話說完她就睡著了,像個孩子似的握著他的一根手指,呼吸也像孩子那樣自然。現在挑子擺在他身邊了,他準備把它擔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