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包裝箱堆積成一座座的木頭金字塔,在這些金字塔的每一個角上都點著一盞煤油燈。隔著一片黑魆魆的沉滯的海水,他剛剛能分辨出海軍補給船——一艘久已廢棄不用的客輪——模糊的輪廓。人們都說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斯考比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呼吸著海水的腥鹹氣味。整個商船隊停泊的地方離他還不到半英裏遠,但是他現在所能看到的隻是補給船狹長的影子和星星點點的幾盞紅色燈火,仿佛一條街升起在半空一樣。除了海浪拍擊著防波堤的汩汩聲外,他聽不到海裏有任何聲響。這個地方對他總有一股魔力,他在這裏,在這奇異的大陸的最邊緣上,保有自己的一個立足點。
不知在哪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兩隻老鼠吱吱地打起架來。這些水老鼠個頭有兔子那麽大,本地人管它們叫“小豬”,喜歡烤著吃。這個名字把它們同“碼頭耗子”區別開來,後者實際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斯考比沿著一條輕便鐵軌向市場的方向走去。在一所貨棧的拐角他碰上了兩名警察。
“有什麽事要報告嗎?”
“沒有,長官。”
“是從這條道走過來的嗎?”
“是的,長官,我們剛剛從那邊過來。”
他知道他們在說謊,沒有白人警官做護衛,他們絕對不敢單獨走到碼頭的另一端,因為那裏是碼頭耗子的遊樂場。這些碼頭耗子膽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危險——一些十六七歲的青年,用刮臉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群結隊地在貨棧周圍遊**。一發現容易撬開的木箱,這些人就把東西偷得一幹二淨;看見喝醉酒的水手腳步踉蹌地走過來,他們就像一群蒼蠅似的蜂擁而上。偶爾,他們也會在得罪了他們某一位親友——他們的親戚多得數也數不過來——的警察身上劃幾個口子。碼頭四周的木柵欄阻擋不住他們,他們會從克魯鎮或者捕魚的海灘上泅水繞過來。
“來,”斯考比說,“咱們再過去看一看。”
兩個警察懶洋洋地跟在他後邊,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每個人同他都保持著一段距離。隻有水老鼠在碼頭上竄來竄去,還有海水在輕輕拍擊。一個警察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真是個安靜的夜晚,長官。”為了表示自覺的勤奮,他們用手電筒來回照射。電筒的光照亮了一個廢棄的汽車底盤、一輛空卡車、防雨苫布的一角,又照到一個貨棧椅角上擺著的一個瓶子,瓶口是用棕櫚葉塞著的。斯考比說:“那是什麽?”他在這裏當警官,噩夢之一就是燃燒彈。製作燃燒彈一點兒也不難,每天從維希法國領土那邊都有人把牛群偷運到城裏來——由於這邊食用肉緊張,這種偷運是受到鼓勵的。在疆界的這一邊,為了對付敵人突然入侵,正召募了一些土著人進行各種破壞活動的訓練。既然這邊可以這樣做,那一邊為什麽就不能呢?
“讓我看看。”他說。兩個警察誰也不動一步,誰也不想碰它。
“多半是草藥泡製的藥水,長官。”一個警察說,語意間流露著些微的譏嘲。
斯考比把瓶子拿起來。一個瓶身凹進去的海格威士忌酒瓶。當他把棕櫚葉抽掉以後,一股狗尿臊和說不上來的腐臭氣味馬上像漏出的煤氣一樣鑽進鼻孔裏來。斯考比突然一陣無名火起,頭上的一根神經怦怦地跳起來。他毫無理由地想起了弗萊塞爾紅漲的麵孔和西姆布勒利格咯咯的笑聲。瓶子裏的惡臭使他一陣惡心,他覺得他的手指都因為接觸到棕櫚葉而中毒了。他把瓶子扔到碼頭外邊,海水饑餓的嘴巴咯的一聲把它吞了下去,但是瓶子裏的氣味卻飄散出來了。因為沒有一絲風,整個這塊地方彌漫著酸臭和氨水的味道。兩個警察一句話也不說,斯考比知道他們在用沉默表示責難。他本來不應該動這個瓶子的,瓶子擺在那裏隻有一個目的,它是針對著某一個人的,但是一旦悶在裏麵的氣味放了出來,就給人一種感覺,仿佛是原來的惡念已經獲準隨空氣到處盲目遊**,就連無辜者也都有可能遭殃。
“晚安。”斯考比說著很快地轉過身去。他走了還沒有二十碼遠就聽到兩個警察的皮靴一陣急響,飛快地離開了這個危險區域。
斯考比穿過皮特街把車開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左邊的妓院門前,姑娘們正並排坐在人行道上乘涼。警察局裏,在遮光窗簾後麵,猴子籠的氣味在夜晚變得更加刺鼻了。值勤的巡佐把擺在審訊室辦公桌上的兩條腿拿下來,站起身給斯考比敬了個禮。
“有什麽事要報告嗎?”
“五個人酗酒生事,我把他們關在大囚禁室裏了,長官。”
“還有別的事嗎?”
“兩個法籍人沒有護照,長官。”
“黑人?”
“是的,長官。”
“在什麽地方抓到的?”
“在皮特街,長官。”
“我明天早晨審問他們吧。汽艇怎麽樣了?能開嗎?我需要乘它到希望號上去。”
“汽艇壞了,長官。弗萊塞爾先生想修理它,長官,可是總也修不好。”
“弗萊塞爾先生什麽時候來上班的?”
“七點,長官。”
“告訴他我不需要他去希望號了,我自己去。如果汽艇還修不好,我就同外勤警察一起去。”
“好的,長官。”
斯考比重新爬進自己的汽車,懶洋洋地按著起動裝置。他一邊做這些動作一邊想,這種小小的報複行為他還是有權力做的。報複對於一個人的性格有好處,報複以後就可以寬恕了。他開始吹起口哨來,穿過克魯鎮向回家的路上駛去。他這時的心情幾乎可以說是快樂的——隻需要再有兩件事確實如他所想的就成了:一件是在他離開俱樂部以後那裏沒有再發生什麽事,另一件就是在他往家裏走的這一刻,夜晚十點五十五分,露易絲心情舒暢,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事。至於下一個小時會發生什麽,在下一個小時到來的時候,他自有辦法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