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考比回到家裏比他預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麵耽擱是因為遇到了尤塞夫。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發現尤塞夫的汽車在路邊拋了錨,尤塞夫靜靜地在汽車後座上睡大覺。斯考比汽車的燈光照亮了一張麵團似的大臉和耷拉到額頭上的一綹白頭發,剛剛照到他的裹著白色斜紋布緊身褲的大腿根。他的襯衫領口敞開著,幾根黑色的胸毛纏結在扣子上。

“要我幫忙嗎?”斯考比不太高興地問道。尤塞夫睜開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醫生給他鑲的一口金牙像手電筒似的倏地閃出了亮光。斯考比想,如果這時候菲婁威斯開車經過這裏,又會流傳開一個多麽有意思的故事啊!副專員同商店老板尤塞夫深更半夜秘密會麵。幫一個敘利亞人的忙,其危險程度隻比接受一個敘利亞人幫忙輕一個級別。

“啊,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患難之交才是知交。”

“我能幫你點兒什麽?”

“我們已經在這裏拋錨半個小時了,”尤塞夫說,“過去了好幾輛車。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難的撒瑪利亞人[18]什麽時候才能來呀。”

“我沒有多餘的汽油可以澆灌你的傷口,尤塞夫。”

“哈,斯考比少校,那沒關係,但是假如你肯讓我搭你的車到市裏……”

尤塞夫坐進莫裏斯汽車,一條粗壯的大腿緊靠在製動器的控製杆上。

“你的小廝最好坐到後邊來。”

“讓他在這兒待著吧,”尤塞夫說,“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覺的唯一方法是把車修理好,他就會這麽做了。”他把兩隻肥胖的大手搭在膝頭上,接著說,“你有一輛很不錯的汽車,斯考比少校。你為它少說也花了四百鎊。”

“一百五十鎊。”斯考比說。

“我願意出四百鎊。”

“我不想賣,尤塞夫。我上哪兒去再弄一輛呢?”

“不是現在,也許等你離開這裏的時候。”

“我不準備離開這裏。”

“噢,我聽說你要辭職了,斯考比少校。”

“沒有。”

“我們生意人聽到的事很多——但都是沒根沒據的閑話。”

“生意怎麽樣?”

“噢,不壞。也不太好。”

“我聽到的是自從打起仗來你發了幾筆財。當然也是無根無據的閑話。”

“怎麽說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在沙爾普鎮的那家店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在那裏照看著。我在麥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壞,因為有我妹妹在那裏。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兩家店就非常糟。我一直在受人欺騙。我同我所有的老鄉一樣,不會讀也不會寫,處處受人騙。”

“聽人閑扯說,你腦子裏有一本賬,你幾家店有什麽存貨,你記得一清二楚。”

尤塞夫嗬嗬笑起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的記性不錯。但是為了這個我夜裏睡不著覺,斯考比少校。除非拚命灌威士忌,否則德班街、邦德街和麥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腦子裏轉。”

“現在我把你送到哪條街去?”

“噢,現在我回家去睡覺,斯考比校。我的家在沙爾普鎮,假如不麻煩你的話。你願意不願意進來喝一點點兒威士忌?”

“對不起。我現在在值勤,尤塞夫。”

“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讓我搭你的車。你能不能讓我送給斯考比太太一匹絲綢表示我的一點兒謝意?”

“這正是我不想見到的,尤塞夫。”

“是的,是的,我懂。真讓人為難啊,這些流言蜚語。就因為有一些像塔利特這樣的敘利亞人。”

“你希望塔利特別在這兒礙你的事,對不對,尤塞夫?”

“對,斯考比少校。這樣對我有好處,可是對你同樣也有好處。”

“你去年是不是賣給他一些假鑽石?”

“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會用這種法子占別人的便宜嗎?有好幾個敘利亞人為了這些鑽石吃了大虧,斯考比少校。假如這樣欺騙自己的老鄉,也就太沒有廉恥了。”

“他們根本不該買鑽石,這是違法的事。他們中間還有幾個人膽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來告狀。”

“他們是些無知的人,一些可憐蟲。”

“你可不像他們那麽無知,是不是,尤塞夫?”

“假如你問我的話,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訴你,最無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話,他為什麽要瞎說什麽我賣給他鑽石呢?”

斯考比的汽車開得很慢。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細瘦的黑色軀體像長腿蜘蛛一樣在昏黃的車燈前麵穿來穿去。“米荒還要持續多久啊,尤塞夫?”

“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樣清楚,斯考比少校。”

“我知道那些可憐蟲按照官定價格是買不到大米的。”

“我聽說,斯考比少校,他們得不到免費配給的那一份,除非他們在大門口給督察塞一點兒腰包。”

尤塞夫說的是實情。在這塊殖民地裏,每逢有人對一件事提出譴責,總有人提出另一種譴責堵住第一個人的嘴,總能在另外一個地方找到一件性質更惡劣的醜事指點給別人看。市政廳的那些造謠專家在某一方麵倒也是有用的——他們不斷地提醒人們,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這倒也不錯,總比自鳴得意好一些。斯考比一邊扭轉汽車方向盤,避開路上的一隻死狗,一邊暗自思索:為什麽我這麽喜歡這個地方啊?是不是因為這裏的人性還沒有來得及偽裝起來?這裏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談論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天堂仍然一成不變地停留在它本應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這一邊,猖獗泛濫的則是別處人們早已巧妙地遮飾起來的不公正、殘忍和卑鄙齷齪。在這個地方,你幾乎可以像上帝那樣愛人類——明知道他們有罪仍然愛他們,你不喜歡做作的姿態、漂亮的衣服和弄虛作假的情趣。他突然對尤塞夫湧起一股感情,他說:“兩件壞事永遠不能互相抵消,變成一件好事。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的腳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也許會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們倆也可能交上朋友。我在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個。”

他們在尤塞夫的沙爾普鎮住宅前停下來,尤塞夫的管家拿著手電筒跑出來給尤塞夫照路。“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如果能請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該多麽快樂啊。我想我能幫你很多忙。我是很愛國的,斯考比少校。”

“是不是因為你愛國才囤積棉花,等著維希政府打進來?那時候棉花可比英鎊值錢多了。”

“希望號明天早晨進港,是不是?”

“可能。”

“在那麽大的一艘輪船上搜查鑽石真是白白浪費時間,除非你事前準確知道鑽石藏在什麽地方。你知道,當輪船回到安哥拉後,一個海員就會打報告,說你都搜查了什麽地方。你得把貨艙裏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廚房裏盛豬油的鐵罐,因為有一個人曾經告訴過德魯斯隊長,可以把一顆鑽石加熱,投進一聽豬油罐裏麵。當然了,還有客艙、通氣孔和衣物櫃,一支支牙膏管。你想有一天你會搜尋到一小顆鑽石嗎?”

“不會。”

“我想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