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黃昏,港口會變得非常美麗,這種美麗大約持續五分鍾之久。白天顯得那麽汙濁、醜陋的公路呈現出像嬌嫩的花朵般的淡紅色。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刻;一些永遠離開這個港口的人,在倫敦的某一個灰暗潮濕的傍晚有時候會記起這種轉瞬即逝的輝煌絢爛來,他們會感到奇怪,為什麽自己過去這麽厭惡這個海濱,他們甚至在把一杯酒灌到肚子以前,渴望回到這裏來。

斯考比在爬山公路的一個大環道上把自己的莫裏斯汽車停住,向後邊望去。他剛好遲了一會兒:市鎮上空開放的花朵剛剛凋謝,砌在陡峭的小山邊緣上的白色石塊在薄暮裏有如點點的燭光。

“我懷疑會不會有人去那裏,蒂奇。”

“當然有人去,今天晚上是出借圖書的日子。”

“快點兒走吧,親愛的。坐在汽車裏熱死了。我真希望雨季快一點兒來。”

“是嗎?”

“如果雨能接著下一兩個月再停就好了。”

斯考比總能正確地回答露易絲的問話。當他的妻子說話的時候,他從來不需要用心聽,隻要她用平板的語調不住口地講話,他就能一股勁地幹事;一旦她奏出了一個淒苦的音調,他馬上就會發覺,他像一個麵前攤開一本小說的無線電接線員一樣,除了輪船發出的信號和SOS以外,對別的信號一概不加理會。他在她講話的時候甚至比在她沉默不語的時候能夠工作得更好,因為隻要他的耳鼓收聽著那些平靜的音響——俱樂部裏的流言蜚語啊,對蘭克神父布道詞的議論啊,一本新小說的情節啊,甚至對天氣的抱怨——他準知道一切都平安無事。隻有寂靜無聲才能使他停止手頭的工作。在寂靜無聲中他就可能抬頭一望,看到她眼中那專等著他注目而滾滾下落的淚珠。

“人們都在傳說,上星期有一船冰箱都沉到大海裏去了。”

當她這樣談著話的時候,他思索的是明天早晨攔港鐵索開啟後一艘葡萄牙輪船就要入港的事,他在想那時他要做些什麽。每兩星期有一艘中立國家的輪船進入這個港口,這給下級警官提供了一次休閑的機會:改變一下夥食,喝幾杯好酒,甚至還可以在船上的小賣部給女友買一兩件小裝飾品。他們需要做的隻不過是幫助外勤警察查驗一下有嫌疑的旅客的房艙。一切費力又不討好的事,像到貨艙裏從一袋又一袋的大米裏搜尋商品鑽石,在悶熱的廚房裏把手伸進豬油罐頭裏,剝開填好的火雞的內髒——都是外勤警察幹的活兒。想在一艘一萬五千噸的客船上搜尋出幾顆鑽石是一件荒謬透頂的事,即使童話故事裏惡毒的暴君也沒給牧鵝姑娘安排過比這更不可能的任務。但是盡管如此,隨著每一艘輪船進港,總會拍來一封密碼電報:“頭等艙旅客某某人有偷運鑽石嫌疑。下列船員疑有……”從來沒有人搜查出任何違禁品來。斯考比想:該輪到哈裏斯上船了,弗萊塞爾可以同他一起去。我年紀太大了,不能幹這種事了。讓年輕人開心去吧。

“上一次寄來的書有一半都損壞了。”

“是嗎?”

從汽車的數目上判斷,他在想,到俱樂部來的人還不很多。他把車燈關上,等著露易絲挪動身體,但是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儀表盤上的燈光映照出她的一隻緊握的拳頭。“好了,親愛的,咱們到了。”他用一種外人聽來會認為他是個傻瓜的熱切的語調說。露易絲說:“你想這時候他們都已經知道了吧?”

“知道什麽了?”

“知道你被甩開了。”

“我親愛的,我還以為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了呢。你看看那些將軍,有多少人自從1940年以後就被甩開了啊。人們誰也不關心一個副專員的事。”

她說:“可是他們不喜歡我。”

可憐的露易絲,他想,不被人喜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的思想又回到自己早年外出巡邏的一段經曆:黑人把他的汽車輪胎割了口子,在車上塗寫一些謾罵的話。“親愛的,你真是太糊塗了。我從來不知道有誰能像你這樣,有這麽多朋友。”他沒有什麽說服力地說下去,“哈裏法克斯太太,卡索爾太太……”說到這裏,他決定最好還是別數這些了。

“他們都在這兒等著呢,”她說,“就等著我走進去……我今天根本不想到俱樂部來。咱們回家去吧。”

“咱們回不去了。卡索爾太太的車開來了。”他幹笑了一聲,“我們被困住了,露易絲。”他看到她的拳頭一會兒鬆開、一會兒又握緊,不起作用的、已經潮濕的香粉像融雪似的鋪在岡巒似的關節骨上。“噢,蒂奇,蒂奇,”她說,“你永遠也不會離開我,是嗎?我一個朋友也沒有——自從湯姆·巴爾洛一家人走了就再也沒有了。”他舉起這隻潮濕的手來,吻了吻它的手掌。正是她這種令人心酸的毫無動人之處,才牢牢地把他束縛住。

他倆並排走進俱樂部的大客廳,像是兩個值勤的警察。哈裏法克斯太太正在這裏向外借書。任何事都很少像人所擔心的那樣壞:看不出他們正在被人議論的任何跡象。“太好了,太好了,”哈裏法克斯太太招呼他們道,“克萊門斯·戴恩[15]的新書來了。”哈裏法克斯太太是這裏一位最不傷害人的女人,她的長頭發總是梳不整齊,在圖書館借出的書箱裏麵常常可以找到她標記頁數的發卡。斯考比感到把自己的妻子交給她做伴再安全不過了,因為哈裏法克斯太太既沒有害人的心腸又沒有搬弄是非的本領。她的記憶力糟得要命,任何東西在她的頭腦裏都待不長:同一本小說她能讀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根本發覺不了。

斯考比走到陽台上的一夥人中間去。衛生督察菲婁威斯正用激烈的言詞同殖民廳第一副秘書瑞茲和一個名叫布裏格斯托克的海軍軍官大發議論。“不管怎麽說,這是個俱樂部,”他說道,“不是火車站餐館。”自從菲婁威斯搶走了他的房子那一天起,斯考比就盡一切力量試圖喜歡這個人——輸了東西不能輸人,這是他的一條生活準則,但是有的時候他發現要喜歡這個人也真是困難。暑氣逼人的傍晚弄得他的樣子非常難看:一頭濕淋淋、稀疏的赤黃色頭發,一撮刺刺紮紮的小胡子,一對醋栗似的眼睛,赤紅的臉頰,係著一條老藍星公學俱樂部的領帶。“一點兒不錯。”布裏格斯托克輕輕擺動著身軀說。

“怎麽回事?”斯考比問道。

瑞茲說:“他認為我們這裏人太混雜了。”他的語氣中帶有一種自鳴得意的譏諷味道,看來這個人當初是非常孤高的,事實上也是如此,他過去在保護領地的時候,總是獨自一人霸占著一張孤零零的餐桌,絕不允許別人和他同座。菲婁威斯氣憤地說:“總應該有個界限吧。”他一邊說一邊摸弄著脖子上的藍星領帶,仿佛想從中汲取信心似的。

“是這樣的。”布裏格斯托克應聲道。

“我早就知道會落得這樣的結果,”菲婁威斯說,“從我們答應這裏的每個軍官都可以當俱樂部的名譽會員那天起,我就猜到了。遲早這些人要把一些不受歡迎的人帶進來。我不是勢利眼,可是像這樣的地方總該劃條線兒——為了太太們也該這樣做。這裏同家裏的情形可不一樣。”

“到底是怎麽回事?”斯考比又問。

“名譽會員,”菲婁威斯說,“就不應該準許把客人帶進來。前兩天還有人把一個士兵帶進來。軍隊如果願意講民主就讓他們講去吧,可是別拉我們墊背。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即使沒有這些外客,我們這裏的酒就已經不夠喝的了。”

“這話說得有理。”布裏格斯托克說,身體比剛才搖晃得更厲害了。

“我真希望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斯考比說。

“第四十九聯隊的牙醫官帶來一個叫威爾遜的文職人員,這個威爾遜提出要參加咱們的俱樂部,弄得大家都非常尷尬。”

“這個人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嗎?”

“他是非洲聯合公司的一個小職員。他可以參加沙爾普鎮的俱樂部。他到這裏來想幹什麽?”

“那個俱樂部已經停辦了。”瑞茲說。

“那是他們的過錯,是不是?”從衛生督察的肩膀上麵,斯考比可以看到一幅廣闊的夜景:螢火蟲在小山腳下像信號燈似的往返移動,海灣裏閃爍著點點燈火,看得出來,航行著的巡邏艇的燈光比較明亮、穩定。“開始燈火管製了,”瑞茲說,“咱們還是進去吧。”

“哪個是威爾遜?”斯考比問他道。

“那邊的那個就是。這個可憐的家夥看上去很孤獨。他到咱們這個地方來才不過幾天。”

威爾遜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一大片扶手椅中間,正在假裝看牆上的地圖。一張蒼白的麵孔不斷往外冒汗珠,就像灰泥牆上滴答著水珠一樣。他身上穿的一套熱帶服裝——一件帶著古怪條紋的豬肝色的衣服,顯然是從辦理托運的商人手裏買的:這種沒人要的貨色隻有遇到威爾遜這樣初來的人才能脫手。“你是威爾遜吧?”瑞茲問道,“我今天在殖民廳廳長的戶口冊裏看到你的名字了。”

“是的,我就是。”威爾遜說。

“我叫瑞茲,我是殖民廳第一副秘書。這位是副專員斯考比。”

“我今天早晨看見你路過貝德福德旅館,先生。”威爾遜說。斯考比覺得這個人的整個言談舉止給人一種毫無防範能力的感覺;他站在那裏等著別人對他做出友好的或不友好的表示,而他自己則似乎沒有期待任何一種反應。他很像一隻小狗。還沒有人在他臉上刻畫上那種成人具備的線條。

“喝一杯酒吧,威爾遜。”

“可以的,先生。”

“這是我的妻子。”斯考比說:“露易絲,這是威爾遜先生。”

“我已經聽到不少人在談論威爾遜先生了。”露易絲矜持地說。

“你看,你已經出名了,威爾遜。”斯考比說,“你住在市區,可是今天晚上你闖進我們的開普區俱樂部裏來了。”

“我沒有想到我不該來,是庫珀少校醫官邀請我來的。”

“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瑞茲說,“我得跟庫珀約定個時間。我覺得我得了膿腫了。”說著,他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庫珀告訴我這裏有個圖書館,”威爾遜說,“我想也許我能……”

“你喜歡看書嗎?”露易絲問。斯考比意識到她會好好看待這個可憐蟲,不覺放了心。露易絲的態度總是讓人捉摸不定,就像扔硬幣猜正反一樣,有的時候她也可能成為開普區的最勢利的一個。斯考比猜想,或許她認為現在已經沒有資格看不起別人了,不禁心裏又一陣發酸。任何一張不“知情”的麵孔對她來說都是個救星。

“嗯,”威爾遜一邊吞吞吐吐地說,一邊拚命揪自己稀疏的小胡子,“嗯……”看起來他好像正在鼓足勇氣準備坦白一件隱私,或者是回避一件大事。

“偵探小說?”露易絲問。

“偵探小說我也看,”威爾遜局促不安地說,“某一類偵探小說。”

“就我個人來說,”露易絲說,“我喜歡的是詩。”

“詩,”威爾遜說,“是的。”他不太情願地把手指從胡須上撤回來。從他那像小狗似的流露著感激和希望的神色裏,斯考比看到了某種使自己高興的東西。斯考比想:我真的替她找到了一個朋友嗎?

“我自己也喜歡詩。”威爾遜說。

斯考比慢慢地向酒吧間挪動腳步,他的心頭又一次撂下一個重擔。這個晚上不會出問題了,她會高高興興地回家,高高興興地上床。一夜之間情緒是不會變化的,她的這種好心情會保持下去,直到他離家上班。他可以睡個安心覺……

他看見自己手下的幾個警官正圍坐在酒吧間裏。弗萊塞爾在那裏,托德也在那裏,此外還有一個不久前剛從巴勒斯坦調來的人,這個人有一個奇怪的姓——西姆布勒利格。斯考比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走進去。這些人在裏麵喝酒、談話,玩得很高興,他們一定不樂意有一個長官坐在他們當中。“臉皮厚得不像話。”托德正在說。他們可能正在議論可憐的威爾遜。但是正當他要邁步走開的時候,弗萊塞爾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裏來:“他這次算受到報應了。女詩人露易絲可把他整苦了。”西姆布勒利格從嗓子眼裏發出咯咯的笑聲,杜鬆子酒在他的肥厚的嘴唇上形成一個氣泡。

斯考比很快地走回休息廳。他衝到一張扶手椅前,坐了下來,定了定神。他眼前的東西跳動著重新聚到焦點上,但是汗珠卻流進了他的右眼。他擦拭汗水的手指像醉漢的手指一樣抖個不停。他告訴自己說:要小心,這裏的氣氛可不適宜動感情。在這種氣氛裏一個人可以卑鄙、惡毒、勢利,但是愛或恨,哪怕隻有一點點兒,也會使一個人發瘋。他記起,鮑爾斯因為在一次酒會上打了總督的副官一拳,被送回國去,而傳教士麥金則落到奇斯爾赫斯特[16]的一家瘋人院裏。

“天氣實在太熱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旁邊坐著一個人,就開口說。

“你的臉色很不好,斯考比。喝點兒什麽吧。”

“不,謝謝你。我還得開車去巡查一下呢。”

書架旁邊,露易絲正高高興興地同威爾遜談著什麽,但是斯考比卻感到世界上惡毒同勢利已經像餓狼似的把她包圍起來了。他們甚至不允許她享受一下看書的樂趣,他想;他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走近了一些,他聽到她像善心腸太太[17]似的親切地說:“哪天你一定得到我們家來吃飯。我有許多書,可能你會感興趣。”

“我很願意來。”威爾遜說。

“隻要給我們打一個電話就成,不特意為你準備什麽。”

斯考比想:他們這些人居然敢譏笑人,他們自己又有什麽高明的地方呢?講到露易絲身上的缺點,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她那種對陌生人的庇護使他多少次從心坎裏發冷啊!她說的每一句讓別人產生隔閡的話,用的每一個得罪人的語調,他完全知道。有時候他真想像一個母親教訓自己女兒那樣勸誡她一下——別穿那件衣服,別再說那樣的話,但是到頭來他還是不得不保持緘默,盡管他預見到她將因為失去朋友心裏萬分痛苦。最使他難受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同事都對自己表現出多餘的親切,仿佛對他心存憐憫似的。他真想大聲減叫:你們有什麽權利批評她呀?她是我造成的。她現在這個樣子是我一手造成的。她過去不是這樣的。

他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親愛的,我要去巡查了。”

“到時候了嗎?”

“我怕已經到了。”

“我留在這兒,親愛的。哈裏法克斯太太會用車子送我回去。”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什麽?一道去巡查?上次和你一起去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要你跟我一起去。”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一下:這是一個挑釁。他在向所有在俱樂部的人宣布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他愛他的妻子,他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但是見到他這個姿態的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哈裏法克斯太太忙著擺弄書,瑞茲早已離開了這裏,布裏格斯托克在酒吧間,菲婁威斯忙著同卡索爾太太談話,什麽也沒有看到——除了威爾遜外,誰也沒有看到。

露易絲說:“我下次再同你去吧,親愛的。哈裏法克斯太太剛剛說好把威爾遜送回去,路上從咱們家過一下。有一本書我要借給他。”

斯考比心裏非常感激威爾遜。“這太好了,”他說,“太好了。但是你要在我家待一會兒,喝杯酒,等著我回來。我送你回貝德福德旅館。我不會回來得太晚。”他把一隻手放在威爾遜的肩膀上,暗中禱告著:別叫她對他過分施恩體恤吧;別叫她太不近人情;至少讓她保住這個朋友吧。“我現在不向你道晚安,”他說,“我等著回家再見到你。”

“你太好了,先生。”

“別稱呼我先生。你又不在警察局工作,威爾遜,這你該慶幸自己的運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