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爭奪住房的無盡無休的戰鬥中,斯考比因為失算打了一個敗仗。在他最後一次休假期間,他在歐洲人住宅區開普區的一棟房子被一個姓菲婁威斯的高級衛生督察占去;休假回來,他發現自己的家被搬到山下平地上,原來為一個敘利亞商人蓋的一棟四四方方的兩層樓住房裏。這塊地原來是沼澤,隻要雨季開始,就又變成一片汪洋。從窗戶裏,越過一排克裏奧爾人[11]的住家,可以望到大海;在公路的那邊,大卡車在運輸部隊的停車場裏一刻不停地來回倒車,禿鷲像飼養馴熟的火雞似的在團隊的垃圾堆上悠閑踱步。在他住房後麵的小山岡上,開普區的一棟棟單層住房籠罩在低垂的雲層裏。這些住房裏的櫃櫥需要終日點著煤油燈,靴子很快就發了黴;盡管如此,這些房子還是斯考比這一等級的人的住宅。女人們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驕傲自誇而生活,誇耀自己,誇耀自己的丈夫,誇耀住房環境,但是,在斯考比看來,她們很少為一些看不到的事情感到驕傲。

“露易絲,”他喊道,“露易絲。”本來沒有什麽理由要喊她,如果不在起居間,除了臥室她就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廚房隻是後院裏對著後門搭起的一間棚子),但是回家後喊她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是他過去在充滿思念和愛情的日子裏養成的習慣。他越不需要露易絲,就越加感到有責任關心她的幸福。他喊她的名字時,就像克努特[12]不想讓潮水到來而喊叫一樣——斯考比懼怕的潮水是露易絲的憂鬱和失望。

在過去的日子裏,露易絲總是回應他,但是她同他不一樣,並不執著於習慣——也不愛裝假,他有時這樣對自己說道。她從不叫憐憫與體貼支配自己,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感情,她從不假裝有這種感情。而且,她同那些小動物一樣,偶然有點兒什麽病痛,就會痛苦得受不了,但是她也同小動物一樣,會一下子又突然好轉過來。當斯考比發現她躺在臥室裏蚊帳下麵的時候,他想到的是一隻小狗或小貓,看起來,她好像就剩一口氣兒沒斷了。她的頭發亂成一團,眼睛緊閉著。他像一個到了外國領土上的間諜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現在確實是站在異國的領域裏。如果家對斯考比意味著各種什物逐漸減少,直到剩下少得不能再少的幾件牢固、熟悉、不再改變的什物,那麽家對露易絲就意味著永遠不停的積累。化妝台上擺滿了各種瓶瓶罐罐和照片——他穿著上次大戰軍官製服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現在看起來已經很不順眼了;露易絲當時認作是自己好友的高等法院法官的妻子;他們三年前在英國一所學校裏死去的獨生女兒——一個披著第一次領聖體的白紗衣的九歲小女孩的虔敬的小臉。此外就是露易絲本人的數不過來的照片了:同一群群女護士合拍的、在梅德利海濱參加歡迎艦隊司令集會的、在約克郡荒原同泰德·布羅姆利夫婦的合照……看來她好像正在積累證據,證明她也同別人一樣,有無數朋友。斯考比透過蚊帳望著她。她的臉泛著阿的平[13]藥片的黃象牙顏色;她那一度像罐裝蜂蜜般的黃頭發,因為汗水浸漚,已經變得粗硬、烏暗。這是她以自己的醜陋引起他愛憐的時刻,每到這樣的時刻,他對她的憐憫和責任感,就激化升為愛情。他轉身離開這間屋子,這同樣也是受憐憫的驅使:即使是一個積怨最深的人,他也不願意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更不用說露易絲了。他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去(在這座到處是單層住房的市鎮裏,除了市政廳外,隻有他們一家的樓房有室內樓梯;露易絲在上麵鋪上地毯,沿牆掛著許多畫,盡一切力量把樓梯裝點成一筆值得驕傲的財富)。起居間裏有一個擺滿露易絲藏書的書架、幾塊鋪在地板上的小地毯、一個尼日利亞土著人的麵具和更多的照片。書架上的書需要每天拂拭一遍才不長黴。一個食品櫥為了防止螞蟻爬上來,四腳浸在裝滿水的搪瓷碗裏;露易絲用花簾子把食品櫥擋起來,可是遮掩得不很成功。男仆正在擺一個人用餐的餐具。

這個仆人身體矮壯,生著一張醜陋卻討人喜歡的扁闊的麵孔。他光著腳在地板上走動,兩隻腳丫兒啪啦啪啦的像兩隻空手套。

“太太怎麽了?”斯考比問。

“肚子痛。”阿裏說。

斯考比從書架上取出一本門德語語法書。這本書塞在書架的最下一層,隻有在這裏,它老舊的、不很幹淨的封麵才不顯眼。書架上麵幾層,一排排擺著露易絲心愛作家的小薄冊子——那些已經不很年輕的現代詩人和弗吉尼亞·伍爾夫[14]的小說。斯考比的精神無法集中;天氣太熱,他的妻子不在跟前給他一種感覺,仿佛屋子裏有一個人正在不停地嘮叨他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一把叉子落到地板上,他看著阿裏偷偷地在袖口上擦了擦;他望著阿裏,心頭湧起一股深情。他同阿裏已經相處了十五年——比他婚後的日子還多一年——使用一個仆人這麽久是很少見的。開始的時候,阿裏還是一個小廝,以後在斯考比使喚四個仆人的日子裏阿裏是副管家,現在他當了管家,可卻是個光杆司令了。每一次斯考比休假歸來,阿裏總是帶著三四個破衣爛衫的搬運夫在碼頭上等著料理他的行李。在他度假期間許多人都想把阿裏搶走,但是哪次阿裏都到碼頭上等著他——隻有一次沒有能來,那是他被關到監獄裏去了。這裏的人不認為坐牢是什麽丟臉的事,也不能永遠逃避這一關。

“蒂奇。”他聽到一個帶著哭腔的喊聲,馬上站了起來。“蒂奇。”斯考比跑上樓去。

他的妻子已經在蚊帳裏坐起來,有那麽短暫的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紗罩下的一大塊帶骨頭的肉,但是這個殘忍的形象隻在他的腦子裏一閃就被憐憫的感情驅走了。“你覺得好一些了嗎,親愛的?”

露易絲說:“卡索爾太太剛才到家裏來了。”

“難怪你要生病了。”斯考比說。

“她同我談了你的事。”

“我的什麽事?”他假意擺出一副樂嗬嗬的笑臉,生活中很多事都是把不愉快推延到下一次,拖延從不會使人受到任何損失。斯考比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如果盡量把事情往後推,也許死亡最終會把一切都從你的手裏承接過去。

“她說專員就要退休了,他們把你甩開了。”

“她丈夫說夢話說得太多了。”

“真有這種事嗎?”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好幾個星期了。這沒有什麽,親愛的,真的沒有什麽。”

露易絲說:“我再也沒有臉在俱樂部露麵了。”

“不至於糟到這個地步吧!這種事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你會要求辭職,是不是,蒂奇?”

“我覺得我不能這麽做,親愛的。”

“卡索爾太太站在咱們這一邊兒。她氣壞了。她說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都在說一些無中生有的事。親愛的,你沒有接受敘利亞商人的賄賂吧?”

“沒有,親愛的。”

“我心裏亂成一團,沒等彌撒完我就出來了。這些人太卑鄙了,蒂奇。你不能讓他們這麽欺侮你。你得想到我啊。”

“是的,我是想到你。總是想到你。”他靠著床沿坐下來,把手從蚊帳裏伸進去,摸到她的手。兩個人皮膚接觸的地方開始冒出小汗珠。他說:“我真的一直想著你,親愛的。但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待了十五年了,隨便再換哪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即使說他們再給我換一個工作的話。你知道,這次我被甩開,並不是個很好的推薦信。”

“咱們可以退休。”

“退休金是不夠過日子的。”

“我相信我可以靠寫作賺點兒錢。卡索爾太太說我應該當個職業作家,有這麽多生活經驗。”露易絲說,她的眼睛透過蚊帳凝視著遠處的化妝台,化妝台上另一個披著白紗的麵孔也向她這邊望過來。露易絲把頭扭過去,她說:“如果我們能到南非去就好了。這裏的人我實在受不了。”

“也許我能替你安排一個艙位。這條航線最近沒有多少沉船的事。你應該度一次假。”

“有一段日子你也曾經想過要退休。你還計算時間,安排計劃——為咱們兩個人。”

“唉,一個人的心思總是在變化啊!”他說。

露易絲一點兒也不留情地說:“你那個時候一點兒也不怕跟我單獨在一起。”

他用自己的流著汗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說:“你胡說些什麽,親愛的?你一定得起來吃點兒東西……”

“除了你自己,你還愛別的人嗎,蒂奇?”

“不愛,我就愛我自己,誰我都不愛。還愛阿裏。我把阿裏忘了。我當然也愛他,但是我不愛你。”他繼續背誦這一套已經說了無數次、脫口而出的打趣話,一邊撫摸著她的手,笑著,撫慰著……

“還有阿裏的妹妹呢?”

“他有妹妹嗎?”

“他們不是都有姐妹嗎?你今天為什麽不去參加彌撒?”

“今天早上是我值班,親愛的,這你知道。”

“你可以同別人換換班啊。你的信仰並不多,是不是,蒂奇?”

“你一個人的信仰對咱們兩個人也足夠了,親愛的。起來吃點兒東西吧。”

“蒂奇,有時候我想,你皈依天主教隻是為了同我結婚。信不信教對你是無所謂的事,對不對?”

“你聽我說,親愛的,你必須下樓吃一點兒什麽。以後你還須坐汽車沿著海邊兜兜風,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

“如果你回家來對我說:‘親愛的,我要當專員了。’”她怔怔地望著帳子外麵說,“這一天情況會多麽不同啊!”

斯考比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親愛的,在這樣一個地方,又是戰時——一個重要的港口——維希政府的法國人就在邊界那邊——這麽多從保護領地往外偷運鑽石的案件,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年輕人。”他對自己說的這套話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沒有想到這個。”

“這是唯一的原因。你不能怪罪任何一個人。都是因為戰爭。”

“戰爭真是把什麽都毀了,不是嗎?”

“戰爭給了年輕人一個機會。”

“親愛的,也許我該下去吃一點兒東西,隻吃一點點兒冷肉。”

“這就對了,親愛的。”他把手撤回來,手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我去告訴阿裏一下。”

到了樓下,他向後門外麵喊叫阿裏。

“老爺。”

“擺兩份餐具。太太好些了。”

從海上吹來一天中的第一陣微風,它從岸邊的矮樹叢頂端和克裏奧爾人的棚屋空隙裏吹過來。一隻禿鷲沉重地撲扇著翅膀從鐵皮屋頂上飛起,落在旁邊的一個院子裏。斯考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雖然精疲力盡,卻有一種勝利之感:他已經勸服了露易絲吃一點兒冷肉。使他所愛的人幸福快樂從來就是他的責任。他現在沒有危險了,再也不會有什麽危險了;另一個人正在起身,準備下來吃午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