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斯考比太太走在前麵,向下爬往橫架在河流之上的橋梁,這座橋上還鋪有廢棄鐵路遺留下來的枕木。

“我還從未發現這有段鐵路。”威爾遜說,肥胖的重負讓他喘起氣來。

露易絲說:“這是我最喜歡散步的一條路。”

在這段鐵路上方塵土飛揚的斜坡處,一個老頭無所事事地坐在棚屋的門口;一個**開始逐漸顯出形狀的少女朝他們走來,頭頂著一隻水桶盡力保持平衡;一個隻在腰間掛著一圈紅色圓珠項鏈、全身**的小孩,在狹小的土院子裏的一群雞中間玩耍;一群工人在結束工作之後,拿著斧子穿過橋走來。這是一天中較為涼爽的時候,也是一天中較為寧靜的時候。

“你會不會想到,這個城市的一切就在我們身後?”斯考比太太說,“幾百碼遠的山那邊,男孩們正在販賣飲料。”

鐵路一直蜿蜒至山坡前,威爾遜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巨大的港口鋪展開在他麵前。一支護航編隊正在轟隆聲中集結。那些小船在輪船之間像飛蟲般移動著。在他們上方,灰色的樹木和燃燒後的灌木覆蓋在山脊的頂部。威爾遜的腳尖不時碰到枕木凸出來的地方,而被絆了一兩次。

路易絲說:“這就是我覺得這個地方該有的樣子。”

“你丈夫喜歡這個地方,是嗎?”

“噢,我有時候覺得他的視力有某種選擇性。他隻看到他想看到的。他看不到那些勾心鬥角,他也聽不見那些流言蜚語。”

“他眼裏有你。”威爾遜說。

“感謝上帝,他沒有,因為我也得了這些病。”

“你並不勢力。”

“噢,是的,我是。”

“你讓我心神不寧。”威爾遜說。他的臉紅了起來,不由自已地扭動臉部肌肉,準備吹一個謹慎細微又漫不經心的口哨。但他沒吹出來。噘起的嘴唇最後像一條魚一樣隻吐出一口氣。

“看在上帝的份上,”露易絲說,“別這樣謙卑。”

“我並不謙卑。”威爾遜說。他閃到一邊,讓工人過去。他解釋道:“我還有過非分之想。”

“兩分鍾後,”露易絲說,“我們就走到這裏最好的地方了——在那裏你看不到任何單棟的房子。”

“你真好,帶我看這個……”威爾遜咕噥道,又被鐵軌絆了一下。他很少跟人聊天:跟女人在一起時他會很浪漫,但除了浪漫別的也沒有了。

“那兒。”露易絲說,但他還沒來得及看見——荒涼的綠色山坡墜入壯闊平靜耀眼的海灣——露易絲就再次打算離開,按原路返回。“亨利就快回來了。”她說。

“誰是亨利?”

“我丈夫啊。”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記得你叫他別的名字——好像是蒂奇。”

“可憐的亨利,”她說,“他有多討厭這個名字。我盡量不在別人麵前叫他這個,但我總忘記。我們走吧。”

“我們要不要再走遠一點兒——走到火車站?”

“我很樂意,”露易絲說,“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去。天黑之後那些老鼠就都出來了。”

“往回走一路都是下坡。”

“那我們快點兒吧。”露易絲說。他跟在她後麵。露易絲瘦削又笨拙,但對他像是有一種溫蒂妮[33]才有的吸引力。她對他一直很好,願意陪著他,並且還不自覺地表露出女人情愫**時的那種親切。但他對這段關係沒有主動權,也沒法兒讓他們的關係對等。在他充滿浪漫、謙卑和抱負的腦海裏,他隻想談一次戀愛,與女服務員、電影院的女檢票員、巴特西[34]女房東的女兒或者女王——露易絲就是女王。他看著露易絲的腳跟又咕噥道:“真漂亮啊。”他走在石道上,兩個肥壯的膝蓋隔著褲子不停地撞到一起。眨眼間,陽光變了色:太陽由磚紅色變成半透明的粉紅色,落下山並墜入海灣廣闊平靜的海水。日落時分的陽光,總會給人一些意外之喜,雖然它從未刻意如此。

“到了。”露易絲說。他們靠著廢棄的小車站的木質牆上,大口地呼著氣,一邊看著轉瞬即逝的晚霞。

穿過一扇敞開的門——應該是曾經的候車室或者站長的辦公室?——一群母雞進進出出。窗子上的灰塵像是由不久前剛剛路過的一列火車的蒸汽留下的。在永久關閉的售票窗口上,有人用粉筆畫了一個粗糙的男性**的形狀。當露易絲靠在窗口呼吸時,威爾遜可以越過露易絲左邊的肩膀看到它。“過去我每天都會來這裏,”露易絲說,“直到他們為我毀了這裏。”

“他們?”

露易絲說:“感謝老天,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兒了。”

“為什麽?你不會是真要離開吧?”

“亨利會送我去南非。”

“噢,老天。”威爾遜喊道。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像一陣劇痛。他的臉都扭曲了。

威爾遜試著掩蓋自己過度的反應。沒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地知道,他臉上從不表露出憤怒或者激動的情緒。他說:“你不在這裏他該怎麽辦?”

“他會處理好這些的。”

“他會感到非常孤獨的。”威爾遜說道——他、他、他在他內耳裏激**時就像是在說我、我、我。

“我不在這裏,他會更幸福的。”

“他應該不會。”

“亨利並不愛我。”她平靜地說,就像是在教一個小孩,用最簡單的詞語來解釋最複雜的問題,簡化……她又把頭靠著售票窗口,然後對他笑了笑,像是在說,當你對此看得很透時是很容易說出來的。“我不在這裏,他會更幸福的。”她又說了一遍。一隻螞蟻從木頭上爬上她的脖子,而他靠得足夠近到把螞蟻拂掉。他並不想這樣。當他把自己的嘴唇從她的嘴唇上移開時,螞蟻還在那兒。他讓它爬上自己的手指。露易絲口紅的味道像是他從未品嚐過的某種東西,他會永遠記得。這對他而言,就像是執行一條在全世界都已被廢除的法律。

“我恨他。”她說,拾起已經被遺忘的對話。

“你不要走。”他懇求她。一滴汗水流向他的右眼,他伸手拂去;他的眼睛越過她的肩膀,再次看向那個**圖案。

“如果不是因為錢,我早就走了,可憐的亨利。他必須想出辦法。”

“怎麽想?”

“那是男人的事。”她說這話時像是一個挑釁,威爾遜又親吻了她一次;他們的嘴唇像雙殼貝貼在一起,然後她掙紮開,他聽到了不幸的聲音——反複地——蘭克神父的笑聲沿這段鐵路傳來。“晚上好,晚上好。”蘭克神父說。他的步子很大,被他的法衣絆住了,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暴風雨就要來了,”他說,“趕快走。”伴隨著一陣“嗬,嗬,嗬”聲淒涼地順著鐵軌消失了,沒給任何人帶來一丁點兒的安慰。

“他沒看見我們是誰。”威爾遜說。

“他當然看見了。這又有什麽關係?”

“他最愛傳播謠言。”

“就這點兒問題。”

“這不是問題嗎?”

“當然不是,”她說,“為什麽應該是?”

“我愛上你了,露易絲。”威爾遜傷心地說。

“我們才見第二麵。”

“我沒看出來這有什麽不同。你喜歡我嗎,露易絲?”

“我當然喜歡你,威爾遜。”

“我希望你不用叫我威爾遜。”

“你有其他名字嗎?”

“愛德華。”

“你想讓我叫你‘泰迪’或者‘熊’嗎?這些名字會一直跟著你在你真正認清這些之前。當你忽然叫某人‘熊’或者‘蒂奇’,那個真正的名字就會變得枯燥和正式,然後你會發現他們因此而恨你。我寧願叫你威爾遜。”

“為什麽你不離開他?”

“我正在離開他。我跟你說了,我就要到南非去了。”

“我愛你,露易絲。”他又說了一遍。

“你多大了,威爾遜?”

“32歲。”

“32歲還很年輕,我太老了,已經38歲了。”

“這沒關係。”

“威爾遜,你讀的那些詩都太浪漫了。這有關係。這比愛的關係更大。愛一點兒不真實,不像年齡和宗教……”

烏雲穿過海灣而來:在布洛姆上空黑壓壓地聚集起來,然後在空中撕扯著,上下翻滾。狂風將他們吹向車站。“太遲了,”露易絲說,“我們被困住了。”

“這會持續多久?”

“半個小時。”

一開始隻有幾點雨打在他們臉上,緊接著大雨落下。他們站在車站裏,聽著暴雨猛擊在屋頂上。四周一片黑暗,幾隻雞在他們腳下來來去去。

“真可怕。”露易絲說。

他碰了碰她的手,然後撫摸著她的肩膀。“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威爾遜,”她說,“現在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她不得不說得大聲一些,以免她的聲音被車站鐵皮屋頂之上的雷鳴聲蓋住。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聽得出來她正在離自己遠一點兒,而且他很高興四周一片黑暗,遮住了自己的窘迫。“我喜歡你,威爾遜,”她說,“但我不是那個在黑暗中發現自己和一個男人相處時就期望跟他談情說愛的護士長。你不必靠近我,威爾遜。我不想要你。”

“我愛你,露易絲。”

“是,是,威爾遜,你已經告訴我了。你覺得這裏有蛇嗎——或者老鼠嗎?”

“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去南非,露易絲?”

“蒂奇弄到錢的時候。”

“這會花很大一筆錢。你有可能就去不了。”

“他會想出辦法的。他說過他會。”

“人壽保險?”

“不是,他試過了。”

“我希望我自己能出得起這筆錢,但我窮得跟教堂裏的老鼠一樣。”

“不要在這裏說老鼠。蒂奇會想出辦法的。”

他在黑暗中開始觀察她的麵孔,瘦削的臉龐、灰白的皮膚、薄薄的嘴唇——就像努力回憶曾經認識但後來永遠離開的某個人的容貌。人往往會用這種方法建立起他人的容貌——首先是他的鼻子,如果注意力足夠集中的話,還會記起他的眉毛,卻始終記不起他的眼神。

“他會為我做任何事的。”

“剛剛你還說他不愛你。”

“噢,”她說,“但他有很強的責任感。”

他動了動。她激烈地叫了出來:“待在那裏。我不愛你。我愛的是蒂奇。”

“我隻是轉移一下身體的重心。”他說。她笑了起來。“多好笑啊,”她說,“很長時間以來,我身上發生的事都變得很可笑。我會記得這個好幾個月的,好幾個月。”但對威爾遜而言,他會一杯子記得她的笑聲。他的褲子在風暴的吹拂下不停地拍打著,他又想到了那句詩:“在墳墓一般的軀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