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威爾遜回到旅館的時候,哈裏斯的屋子裏仍然點著燈。威爾遜很疲勞,心情也有些煩悶,他想躡著腳走過去,但還是被哈裏斯聽到了。“我一直聽著你的腳步聲,老兄。”他搖晃著手電筒。他在睡褲外麵套著防蚊靴,看起來像是一個疲勞不堪的防空隊員。

“太晚了。我想你已經睡了。”

“不進行捕蟑螂的比賽我是睡不著覺的。這件事已經在我的腦子裏紮了根了,老兄。咱們可以每個月發一次獎。可以預見,將來會有一天別人也都要參加進來。”

威爾遜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也許還要設銀杯呢。”

“比這個更離奇的事也有啊,老兄。捕蟑螂錦標賽。”

哈裏斯在前麵帶路,輕手輕腳地從地板上走到屋子正中央:罩在灰色蚊帳下麵的鐵床,椅背可以折疊的扶手椅,化妝台上淩亂地擺著的幾本《圖片郵報》[31]。威爾遜看到居然還有房間比自己的更加淒涼,又一次悚然一驚。

“以後在我們兩人的房間輪流進行,老兄。”

“我用什麽武器?”

“你可以借用我的一隻拖鞋。”一塊地板在威爾遜的腳下咯吱地響了一下,哈裏斯警覺地回過頭來,“它們的耳朵同耗子一樣靈。”

“我有一點兒累。你看是不是今晚……”

“就玩五分鍾,老兄。不玩完這個我是睡不著覺的。看,這兒就有一個——在化妝台上。你先打。”但是當威爾遜手中的拖鞋的影子剛一落到牆上,這隻蟑螂馬上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你這樣打不到,老兄。你看我怎麽打。”哈裏斯開始撲打另一隻:這隻蟑螂趴在牆壁不高不低的地方,哈裏斯躡著腳走過咯吱咯吱響的地板,先用手電筒在它身上來回地閃動一陣,然後一下子猛擊下去,隻見牆上留下一道血印。“一個完蛋了,”他說,“你得施展催眠術。”

兩個人在屋子裏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搖晃著電筒,揮舞著拖鞋,有時候頭腦發昏,緊追不舍地一直趕到牆角。捕獵的熱情把威爾遜的想象力也挑動起來了。開始的時候,兩人的態度還都保持著運動員的風度,有時候稱讚一聲“打得妙”,有時候也安慰一句“運氣不好”,但是在一次比分相同,追趕同一隻獵物在護壁板前碰個對頭的時候,兩個人的好性子都沒有了。

“老兄,你別跟我追一隻鳥兒啊!”哈裏斯說。

“我先把它嚇跑的。”

“你的那個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老兄。這是我的。”

“還是那一個。它掉了兩次頭。”

“不是。”

“不管怎麽說,沒有理由我不能追打同一隻。你把它趕到我這邊來的。你可有點兒不講道理。”

“你違反了規則。”哈裏斯不客氣地說。

“也許是違反了你的規則。”

“見鬼,”哈裏斯說,“這個遊戲是我發明的。”

一隻蟑螂趴在洗臉台裏的一塊棕黃色的肥皂上,被威爾遜首先發現了。他進行了一次遠射,從六英尺遠的地方把鞋甩過去。拖鞋漂亮地落在肥皂上,蟑螂打著滾兒跌到洗臉台裏。哈裏斯打開水龍頭,把它衝進下水管裏。“打得好,老兄,”他想緩和剛才的僵局,叫了一聲好,“一個D.D.。”

“真見鬼,哪裏是D.D.,”威爾遜說,“你開水龍頭的時候蟑螂已經死了。”

“你敢保證已經把它打死了嗎?也許隻是打暈了——腦震**。根據規則該算D.D.。”

“又是你的規則。”

“我的規則在這裏就是昆士伯利[32]標準規則。”

“昆斯伯利規則也該修改一下了。”威爾遜用威脅的語調說。他砰的一聲用力把身後的房門一摔,連他自己的屋子四壁都顫動起來。他的心髒因為生氣和夜晚的悶熱跳個不停,腋下的汗水仿佛都流幹了。但是當他站在自己的床邊,看著這間同哈裏斯的一模一樣的房間——洗臉台、桌子、灰色的蚊帳,甚至貼在牆上的蟑螂——怒氣一點兒一點兒地從他身體裏消散出去,代替的是一陣寂寞、淒涼的感覺。仿佛是,他同鏡子裏自己的影子吵了一架。我發瘋了,他想。是什麽使我這樣大發脾氣呢?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這一天夜裏他很久很久不能入睡,當他最後終於睡著以後,他夢到自己幹了一件什麽犯罪的事,以至於醒來後那種犯罪的感覺還沉重地壓著他。在他去樓下吃早飯的時候,他在哈裏斯的房門外邊停下來。屋子裏什麽動靜也沒有。他敲了敲門,裏麵沒有回答。他開了一條門縫,透過灰色蚊帳模模糊糊地看到哈裏斯的濕漉漉的床鋪。“醒了嗎?”他輕聲問道。

“什麽事,老兄?”

“昨天晚上的事,哈裏斯,我很對不起。”

“是我不對,老兄。我有點兒發燒。昨天心裏很不舒服。容易發火。”

“不,是我不對。你是有道理的,應該算D.D.。”

“咱們以後扔硬幣看正反決定吧,老兄。”

“今天晚上我還來。”

“那太好了。”

但是在吃過早飯以後,發生了一件別的事,把他的心思又從哈裏斯身上扯開了。在進城的路上他到專員的辦公處去了一趟,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斯考比。

“你好,”斯考比說,“你到這裏來有什麽事啊?”

“剛才為了通行證的事去找了專員一趟。在這個城市裏一個人需要有這麽多通行證,先生。我需要一個能夠通行碼頭區的。”

“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們啊,威爾遜?”

“你們一定不願意總是叫客人來打擾自己的,先生。”

“胡說。露易絲會很高興同你再談談書籍的事。我是不看書的,你知道,威爾遜。”

“我想你沒有什麽時間。”

“噢,在這樣一個國家裏,”斯考比說,“時間倒多的是。隻不過我沒有讀書的癖好。來,到我的辦公室待一會兒。我給露易絲打一個電話,她會很高興看到你的。我希望你到我們家來,帶她出去散散步。她活動得太少了。”

“我很願意。”威爾遜說,在陰影裏他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起來。他向四周看了看,這就是斯考比的辦公室。他像一個將軍觀察陣地一樣仔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但是很難把斯考比看作是敵人。當斯考比在桌前往身後一靠,開始撥電話號碼的時候,掛在牆上的鏽跡斑斑的手銬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今天晚上有空嗎?”

威爾遜意識到斯考比正在注視著自己,連忙把心思收回來。斯考比的兩隻微微突出的、有一點兒發紅的眼睛帶著某種沉思的表情盯住他的麵孔。“我奇怪你到這個地方來幹什麽,”斯考比說,“你不是這種類型的人。”

“有時候一個人會身不由己地做一件事。”威爾遜扯謊說。

“我可不這樣,”斯考比說,“我做什麽事前都計劃好。你知道,連別人的事我也替人家計劃。”他開始對著電話機說起話來。他的語調發生了變化:他好像在讀一個演員的台詞——這些台詞讀起來需要帶著溫情和忍耐,這些台詞他讀過這麽多遍,因此盡管嘴巴動著,眼睛卻什麽表情也沒有。斯考比把聽筒放下來,說:“太好了。就這麽定了。”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計劃。”威爾遜說。

“我訂的計劃做起來總是很順利。”斯考比說,“你們兩個人出去散散步,回來的時候,我會把酒準備好。在我家吃飯,”他帶著一些焦慮繼續說,“我們會很高興同你在一起的。”

當威爾遜離開以後,斯考比走進去找專員。他說:“剛才我就要來找你,先生,我碰到威爾遜了。”

“噢,是的,威爾遜,”專員說,“他來找我談了談他們的一個駁船夫的事。”

“我明白。”辦公室關著百葉窗,把朝陽擋了起來。一個軍士從兩人中間走過去,拿來一遝公文,同時也帶來一股動物園的氣味。天氣非常悶,雨總是下不起來,雖然才不過早晨八點半鍾,身體已經泡在汗水裏了。斯考比說:“他告訴我他是為了通行證的事來找你的。”

“噢,是的,”專員說,“也為這個。”他把一張吸墨紙放在手腕下麵,為了寫字的時候把手上的汗吸掉。“是的,也是為了同我談談通行證的事,斯考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