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當露易絲同威爾遜從河對岸回來,走到勃恩賽德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一輛警用廂型車停在門前,車燈照亮了打開的房間,人影進進出出,往外搬送東西。“怎麽了?”露易絲叫了一聲,開始往家裏跑起來。威爾遜喘著氣跟在後麵。阿裏從房子裏走出來,頭上頂著一個鋁皮浴盆、一把折疊椅和一個用舊手巾係著的包裹。“發生了什麽事了,阿裏?”
“老爺要出門了。”他說。在車燈的照耀下,看得到他笑得咧開了大嘴。
斯考比手裏端著一杯酒,正坐在起居間裏。“我很高興你們回來了,”他說,“我本來以為我隻好寫個條子了。”威爾遜發現實際上他已經開始在寫條子了。斯考比已經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紙,用他那笨拙的書法寫下幾行字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了,亨利?”
“我得到班巴去一趟。”
“你不能等星期四的火車去嗎?”
“不能等。”
“我能同你一起去嗎?”
“這次不成。對不起,親愛的。我得帶著阿裏去,把那個小傭人給你留在家裏。”
“出什麽事了?”
“年輕的佩倍爾頓出了點兒事。”
“嚴重嗎?”
“嚴重。”
“他是那樣一個傻瓜。讓他在那個地方當地區專員簡直是發瘋了。”
斯考比把杯裏的威士忌喝幹了,說:“很對不起,威爾遜,你自己張羅自己吧。從冰箱裏拿出一瓶蘇打水來。傭人們都忙著搬行李呢。”
“你要去多久,親愛的?”
“噢,我後天就能回來,如果運氣好的話。為什麽你不去哈裏法克斯太太那裏住兩天呢?”
“我在家裏住沒有什麽問題,親愛的。”
“我也可以把小傭人帶走,把阿裏給你留下,可是小傭人不會做飯。”
“有阿裏在身邊你會過得好一些,親愛的。就同我沒有到這地方來以前你過的那些日子一樣。”
“我想我該走了,先生。”威爾遜說,“我很抱歉,我同斯考比太太出去耽誤的時間太長了。”
“噢,我不擔心這個,威爾遜。蘭克神父剛才從這裏經過,告訴我你們在老車站裏避雨。你們該這樣做的。蘭克神父渾身都淋濕了。他也該在那裏避避雨——像他這把年紀,再發起燒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能給你倒一杯酒嗎,先生?然後我就走了。”
“亨利最多就喝一杯。”
“你說得對,可是我想我還願意再喝一杯。但是你不要走,威爾遜,留在這兒,陪露易絲一會兒。我再喝完這杯就得動身了。我今天夜裏是不能睡覺了。”
“為什麽不能叫一個年輕一點兒的人去呢?你歲數太大了,蒂奇,不該再辦這種事了。坐一夜的汽車。為什麽你不派弗萊塞爾去?”
“專員叫我去。這是那種案件——需要細心、老練,不能讓年輕人去處理。”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當他發現威爾遜也正在盯著他,就把目光憂鬱地移到別處。“我必須走了。”
“這次的事我再也不能原諒佩倍爾頓了。”
斯考比帶著責備的語氣說:“別胡說八道了,親愛的。如果我們了解了真實情況,許許多多的事我們都會原諒的。”他又對著威爾遜幹笑了一下,“如果一個警察能把事實調查清楚,他應該是世界上最有寬恕心的人。”
“我很希望我能幫幫你的忙,先生。”
“你能夠幫忙。待在這裏,陪著露易絲多喝幾杯酒,叫她高興起來。她沒有什麽機會同別人談論書籍的。”威爾遜看見露易絲在聽到“書籍”這個詞兒的時候咬緊了嘴唇,正像不久以前他看見斯考比在聽到“蒂奇”這個名字時打了個寒戰一樣。威爾遜這時第一次體會到,人與人的關係,不論是誰,總無法避免痛苦——自己受的痛苦和加給別人身上的痛苦。我們居然會害怕孑然獨處,多麽愚蠢啊!
“再見,親愛的。”
“再見,蒂奇。”
“好好照顧著威爾遜。別讓他缺酒喝。你自己也別憂傷。”
當露易絲吻著斯考比的時候,威爾遜端著一杯酒站在門邊,回憶起上麵小山上的那個廢棄的車站以及口紅的滋味。整整一個半小時,她的嘴巴上帶著的是他的唇印。他沒有嫉妒的感覺,他感到的隻是一陣悲傷無望,就好像一個人想在一張潮濕的紙上寫一封重要的信,但無論怎麽努力,那字跡總是模糊不清。
他倆並排站著,望著斯考比走到路那邊,走到警察廳的小旅行車前邊。他喝的威士忌比平常的多了一些,也許是因為這個他的腳步才有些蹣跚。“他們應該派一個年輕人去。”威爾遜說。
“他們老是這樣。他是專員唯一信得過的人。”看著他吃力地爬到汽車裏,她又傷感地說,“他不是那種典型的副官嗎?總是幹活兒的那個。”
駕駛汽車的黑人警察發動了引擎,嘎嘎地調好擋才鬆開離合器。“他們連一個好司機都不給他,”她說,“好司機要留著送弗萊塞爾和別的人去俱樂部跳舞。”旅行汽車顛簸了一下,衝出了院子。露易絲說:“好了,不管怎麽說人也走了,威爾遜。”
她拿起斯考比準備留給她看的條子,大聲讀道:親愛的,我需要動身到班巴去。這件事不要讓別人知道。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可憐的佩倍爾頓……
“可憐的佩倍爾頓。”她非常生氣地重複了一句。
“佩倍爾頓是什麽人?”
“一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簡直是一條跳跳蹦蹦的小花狗。他本來是班巴的地區副專員,後來巴特沃斯生了病,就讓他負責那個地方的事了。誰都知道非出亂子不可。遇到麻煩的事來了,坐一夜汽車去解決問題的,當然還得是亨利……”
“我是不是得走了?”威爾遜說,“你該換衣服了。”
“是的,你最好走吧——免得讓別人知道他已經走了,咱們還在一間屋子單獨待了五分鍾,況且屋子裏還有一張床。單獨的,當然了,不算小傭人和廚師以及他們的親戚朋友。”
“我希望我能替你做一點兒什麽。”
“你可以做點什麽,”她說,“你可不可以到樓上去看看臥室裏有沒有老鼠?我不願意叫小傭人知道我膽小。把窗戶也關上。老鼠總是從窗戶進來。”
“關上窗戶太熱了。”
“我不在乎。”
他緊靠著門邊站著,輕輕地拍了兩下巴掌。屋子裏一點兒聲響也沒有,然後,他躡手躡腳地、匆忙地,好像沒有權利留在這間屋子裏似的,走到屋子另一頭窗戶前麵,把它關上。屋子裏有一股淡淡的脂粉的氣味——他覺得在他知道的氣味中這是最值得記憶的一種香味。他又站在門邊,把整個屋子仔細看了一遍——小孩的照片、香脂罐、阿裏拿出來的為了晚上穿的衣服。在國內的時候,他受過訓練該如何記憶,如何挑選出重要的細小的物件,搜集有價值的證據,但是他的雇主從來沒有告訴他,他將到這樣一個奇異的國土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