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恢複意識時,弗洛拉正躺在肮髒的瓷磚上。一聲低吟聲從身旁傳來,她試著尋找聲音的源頭,但就在這時,一陣灼熱的痛感像閃電般穿過她的腦袋。弗洛拉不禁哭出聲來。

“不要動……”一個虛弱的聲音說道,“疼痛會少一些——”

盡管這間小房間裏的氣味十分混亂,弗洛拉還是能隱約辨別出克洛弗家族的味道。

“是你嗎?”那個聲音稚嫩卻粗糲,“因為我發誓不是我。”

弗洛拉想要回答,卻發現動一動舌頭都讓她感到極大的痛楚。

“安靜。”賽奇修女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和她一模一樣的蜜蜂。她們的衣服上都帶有正式花粉標誌,那是屬於梅麗莎家族的祭司們的標誌。一陣苦澀的味道從她們身上湧出,弗洛拉害怕得瑟瑟發抖,可她們根本沒注意她。相反,第一位賽奇修女跪在了克洛弗身前,伸手輕撫著她的臉。

“現在,你犯下的罪行已經過去,繼續說謊隻會傷害你自己。”她頓了頓,但克洛弗隻是喘著粗氣躺在那裏,什麽也沒有說。於是賽奇修女向前探了探身,又問道:“你產過多少卵?你是想當女王嗎?”

“絕沒有!”克洛弗掙紮著,想用殘肢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的翅膀皺縮著團在一起,“我請你相信我,我並不曾褻瀆神聖的法律,隻有女王陛下才能生育——”

另一位祭司向前走了幾步,看樣子是想痛打克洛弗,但被賽奇修女阻止了。接著她繼續好言相勸。

“你為什麽要躲著警察?是想用你那肮髒的卵,把你的畸變兒散播到整個蜂房嗎?我們已經發現了,很多幼年姐妹身上出現了你的缺陷,你的問題。”賽奇修女“噓”了一聲。克洛弗則流下了眼淚。

“我再一次發誓,我絕沒有產下——”

“你的翅膀揭露了你真正的罪行。畸變正在整個蜂巢裏蔓延。”

克洛弗放棄了嚐試站起身的意圖。

“也許是神聖母親產下了不健康的卵呢。”

祭司們發出了不滿的“嘶嘶”聲。她們摩擦著自己的翅膀,就像在摩擦著一片片刀片。賽奇修女抬起手,把克洛弗從地板上舉了起來。

“哪怕死到臨頭,你仍要褻瀆女王陛下嗎?”

克洛弗把觸角揚得高高的,高到讓它們發抖。

“從死亡中降臨,生命不朽。神聖母親帶我回家。”

祭司們圍了過來,並把她們的腹部彎曲,向上揚起。弗洛拉看到她們把尾部縮成一個硬硬的小點。隨著她們齊聲唱著聖歌,精巧而銳利的尾針便滑了出來。房間裏充滿了毒液的味道。歌唱的聲音越發高昂,回**在空氣之中。接著,祭司們便從各個方向一起向克洛弗刺去。她發出一聲大叫——接著,屬於她家族的甜美氣息突然迸發出來,在汙濁的空氣中一閃而現,接著便消逝不見。

祭司們又來到弗洛拉身邊。她能感到她們探查性的目光,這目光順著她灼熱的觸角,仿佛要一直深入她的腦袋裏。她蜷起身體,盡力想把自己變小,等待著灼痛的到來——她們將把那種化學物質導致的痛楚刺入她的腦中——但什麽也沒有發生。突然之間,她們便停止了這種私密的侵犯。祭司們一起低聲談論著什麽。盡管弗洛拉很害怕,但她還是認真聽著。

“矢車菊的產量很低,甚至連毛茛都長得很矮——”

“采集蜂們在談論更多的綠色沙漠——”

“她們完全就是在雨裏飛。”

“我們無法與時節氣候對抗。”從格外特別的音色中,弗洛拉聽出正在說話的是她認識的那個賽奇修女,“我們無法與雨水對抗,隻能竭盡全力去供應食物。所以,不管她是異教徒也好,畸形也好,在這個到處都是麻煩的季節裏,每一隻工蜂都是寶貴的——我不想再損失任何一隻了。”

“很難說寶貴。”另一個聲音說道,“在幼蟲那件事上,她沒有服從你。我覺得應該把她送去‘仁道’——我可不想把毒液浪費在她身上。”

弗洛拉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等她的價值耗盡,我會親手殺了她。”賽奇修女說道,“但先犯錯的是我,是我擅自行動了。”

祭司們討論的同時,陣陣氣息從她們身上湧出,這些氣息交纏在一起,房間裏的空氣都仿佛縮緊了。接著一陣芬芳傳來,讓空氣中不再隻有苦澀而刺鼻的前味,而是多出了一種柔和、溫暖且充滿力量的寧靜氣息。

“隻有女王陛下是完美的。阿門!”

她們一起說著話。在弗洛拉聽來,這是一種如詩般優美的聲音。盡管疼痛不已,她還是深深吸著氣。這時一隻腳輕輕踢她一下,但她沒有反抗。

“沒錯。這種身材,這麽強壯,她會很有用。”一個聲音說道。

“如果她被馴服的話。”另一個聲音說,“要是哪個家族裏出現一名叛徒——而且是一名能夠喂養幼蟲的叛徒——”

“那種事絕不會發生。”賽奇修女一邊跪在弗洛拉身旁,一邊抬頭看著其他祭司說,“我們中應該多幾個人這樣做,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當然。”另一個聲音說,“隻有肮髒和恐懼才能引導她。”

另外有三名祭司也跪在了弗洛拉的腦袋旁。這樣每隻觸角旁各有了兩名祭司。

接著她們將自己的觸角都搭上了弗洛拉的觸角。

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有什麽化學物質進入了她的大腦,使她的身體顫抖,但並未感覺到痛苦。她隻感到一陣陣發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直到她的意識越變越弱,仿佛退縮到平靜與黑暗中。

“717,”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起來吧。”

大腿在身下搖搖晃晃,仿佛又複活了——弗洛拉站起來了。她先是隱隱感到一種來自其他生命的能量在身邊湧動,接著便感到陣陣韻動有節奏地從腳下的蜂房裏傳來,令人安心。這種韻動傳入她的身體和大腦。弗洛拉不假思索地提起克洛弗的屍體,並把它放在嘴裏。她一邊這樣做著,那種韻動一邊開始變強。她每邁出一步,都能感受到震**傳來,引導著她走向地磚密碼。在這種韻動的指引下,她帶著克洛弗的屍體,走出拘禁室,投入滾滾蜂流之中。

空氣中充斥著繁複的信號。弗洛拉一邊走著一邊低下了頭,為的是屏蔽住自己的觸角。氣流和數千隻蜜蜂散發的電波在四周起起伏伏,但弗洛拉沒有理會,她隻追隨著震**的軌跡——它清晰明了地穿過危險而繁忙的大廳。在這裏,她不得不放慢腳步,因為信息的疾流正從腳下傳來。

一群工蜂帶著混亂的氣息走了過來。弗洛拉抬起了頭——腳下電流韻動,指引著她向前走去,於是她步履沉重地走過一座大廳的門道,陣陣歡呼聲從裏麵傳來。空氣中飄**著很多的陌生氣味,但這些刺激對於她來說有些太多了。為了能繼續走路,她隻好把身體蜷縮起來。

這時她發現自己來到一群蜜蜂之中,和她們一樣搬運著難聞的東西,然後她才意識到有人在對她說話。接著,弗洛拉看到一張深色的臉。那張臉的主人是一名清潔工,她正急切地想帶著弗洛拉穿過一條門道。進去後,弗洛拉發現這裏的地磚是空白的,散發出的氣味簡單明了。在這氣味的推動下,她把克洛弗的屍體放在地上,接著它就被另一隻工蜂搬走了。幾隻手在背後推著她,把她推出房間,推上甬道。於是她又加入了另一群工蜂的行列。她們默不作聲地齊步走著,深色的腦袋都垂得低低的。她們看起來不再肮髒而邪惡,身上的氣味也好聞多了。

* * *

清潔部門裏並沒有用來報時的鈴聲,這裏有的隻是她們負責清理的各種汙垢的不同氣味,還有可供她們食用的非常簡單的食物。這裏既沒有嘮叨,也沒有流言,因為清潔工們都不會說話。所以她們隻能通過合作勞動來發展友誼,並通過靠近彼此來分享身上的味道。

就像同族的其他姐妹一下,弗洛拉也在幽暗的霧靄中工作著,間或為了奉獻儀式暫停勞作。當女王之愛的芬芳伴著蜂巢的震**升起時,清潔工們就會停下手頭的所有工作,在朦朧的敬意中放聲痛哭。每當此時,弗洛拉都會感到極致的幸福,持續不斷的頭痛也會緩解。接著她們會回到工作中,她的意識也會隨之回到手頭的工作上。

* * *

每一天,在每個家族裏,都會有上百名姐妹出生和死亡,所以搬運屍體就成了清潔工的日常工作。在搬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後,弗洛拉漸漸熟悉了蜂房裏的道路——從頂層到中層,再到最底層的停屍房和垃圾場。有些道路上總是設置著對各家族氣味極為敏感的屏障,用來防止一些地方被弗洛拉家族所汙染。其中包括中層的保育室,或者上層的振翅大廳和藏寶庫。隻要被那強大有力的氣味屏障擋回來一兩次,就連像弗洛拉這樣最低等的清潔工也學會了不再試圖進入。但在有些時候,從蜂房中層育兒室裏飄出的氣味會揪住她的心。她越是久立在那裏,就越是感到悲傷,直到失聲哀歎著離開。

清潔工來自地位最低下的家族,可就算是在她們內部,也因能力不同而存在著不同的階層。族內有些蜜蜂可以離開那些昏暗並砰砰跳動的小路,到不同區域去搜集垃圾。這些姐妹也可以短暫地離開蜂巢,以便處理廢物並保持蜂巢的衛生——她們把死屍或一些帶有異味的垃圾帶到蜂巢外麵去丟棄。而第二組蜜蜂,也就是弗洛拉所在的這一組——隻要她們的活動範圍偏離既定軌跡,哪怕隻走錯一步——她們的觸角都會感到十分疼痛。這樣一來,她們活動的最大範圍就被限定在了停屍房和貨運中心附近——這兩處都處於蜂房的最底層,離起降板不遠。弗洛拉有時也會在這裏稍做停留。在這裏,旋轉的氣流帶來大量陌生而強烈的氣息。這會讓她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翅膀根部也會隨之戰栗——但隻要她一深想,疼痛便又會襲來,直到回去工作才能緩解。

清潔工因為不被信任而無法單獨工作,所以每一隻清潔工都被安排了一位來自高等家族的監管者。今天負責監管弗洛拉的是賓得韋德修女。她的身材狹長,態度粗魯並總是顯得心不在焉。她把她們派到了雄蜂的到達大廳裏的一個空曠處,工作是清理近期使用過的孵化巢房,以便準備用聖潔的蜂蠟進行修繕。

每隻蜜蜂都要負責幾間巢房。盡管她們不會說話,但能發出咕噥聲,並以同樣的節奏丟棄穢物。她們明顯都很享受自己的工作。有些蜜蜂會認真查看周圍夥伴們的工作,並沉默著找出殘留的,哪怕是一丁點兒汙穢物。另一些蜜蜂則會高效地把髒蜂蠟緊壓在一起,以便之後丟棄。雄蜂巢房之間並不存在通路。所以,為了不被疼痛困擾,弗洛拉隻得緊繃起滿是傷痕的觸角,專心致誌地探查著哪怕最微小的地方。這讓她不得不集中精神,但工作反而因此做得非常漂亮。當奉獻儀式開始時,賓得韋德修女不得不大聲提醒,並朝她扔去一塊蜂蠟。

從她們在雄蜂到達大廳裏工作的位置上,清潔工們可以透過雕飾精美的牆壁,聽到許多讚美詩的歌聲。隨著聲音的震顫,女王之愛的芬芳透過細胞膜似的巢房層層傳來,傳入她們的體內。於是,有些弗洛拉家族的成員含糊著發出一陣陣興奮的聲音,另一些則有節奏地扭動著身體,仿佛想要試著起舞。而弗洛拉則跟其他的很多蜜蜂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感受著被愛的極致幸福——直到這種神聖的澎湃漸漸消退。

一種奇特的感覺在她體內湧起。這種感覺仿佛饑餓般強烈,卻又不是對食物和飲品的渴求。她感到腹部發沉,從後麵拖著她的身體。扭曲而僵硬的舌頭也在嘴裏腫脹起來。她試著回去工作,但這種感覺變得更加持久。弗洛拉想要擺脫它,於是便開始來回搖擺。

“停下來,你這個蠢貨!”賓得韋德修女拿出了蜂膠脂做的細杆,向弗洛拉揮動著——那根細杆是她用來戳清潔工們的,這樣便可以避免任何肮髒的接觸,“進巢房去,好好清潔,除非你想讓我把你送去仁道。”

弗洛拉順從地爬到身旁的雄蜂巢房裏。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腐臭氣味,巢脾和地板上蓋滿了糞便。盡管弗洛拉的感官已經被鈍化,但在這雄蜂糞便發出的猛烈的化學氣味的攻擊下,她腦袋裏還是轟隆作響。這股難聞的氣味毀掉了女王之愛殘留的最後芬芳。弗洛拉不禁感到一陣暴怒,這種**的性氣息讓她感到激憤。於是她開始用自己的下顎撕咬著巢脾。她嘴巴發緊,兩腮的肌肉開始感到疼痛,但她還是瘋狂地撕下大塊大塊的髒蜂蠟,並把它們狠狠扔到了甬道上。接著,聽覺和視覺都消失了,她被留在了一大片由氣味組成的混亂中。

弗洛拉心驚膽戰地從雄蜂巢房裏跑了出來,一下子把自己扔到了地板上。在地板上的某個地方,她仍能感到女王之愛留下的一點遊絲——那是從蜂巢深處傳來的芬芳。她把身體貼在那裏,用力地吸著,想要借此對抗在腦中爆發的黑暗般的痛苦。

“717!你就像一隻發了狂的綠頭蒼蠅——快停下來!”

賓得韋德修女踢了弗洛拉幾腳,想讓她站起來。但她緊緊抓住蜂蠟,直到把女王之愛留下的最後一絲氣息也吸入體內。賓得韋德修女那微不足道的幾腳並沒傷到弗洛拉,因為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已經在她的身心之中萌生。

她的舌頭,一直僵硬著扭曲的舌頭,已經開始變得溫暖而柔軟,而雄蜂糞便留下的惱人氣味也已經開始消退。強大的力量正在她身體裏流動,隨著力量打通身體,她的觸角開始了陣陣**;聽覺和視覺也漸漸恢複了。而最令她吃驚的則是自己對氣味的感受。她可以聞出組成身下地磚的不同蜂蠟,也可以辨別出雄蜂巢房裏的蜂膠嵌材;她還能聞出在身邊忙碌的清潔工們的氣味,她們身上那種溫熱和肮髒的氣味——

“夠了!”賓得韋德修女氣憤得連蜂膠杆都不用了,她抓住弗洛拉一隻翅膀的邊,拖著弗洛拉向門口走去。如果弗洛拉試圖反抗的話,巢房的隔膜一定會被扯壞,所以她不得不快步跟了上去。

“如果你連這種最簡單的工作也做不了,”賓得韋德修女把弗洛拉推到繁忙的甬道上,“那你就一無是處了。對這個蜂巢來說,你毫無用處!”賓得韋德修女的喊叫聲如此之大,以至於弗洛拉都能在她呼吸之間聞到正在消化的花粉麵包的味道,並感受到她腹中那伴隨衰老而來的緩慢的腐敗氣息。

“在巡邏警察過來之前,你就站在這兒——她們會知道該怎麽處置你。你別再做蠢事了。”賓得韋德修女甩著曾經抓過弗洛拉的雙手,竭力想抖掉留在上麵的味道,然後便轉身回到了房間裏。

* * *

雄蜂到達大廳連著的是一處主廳,那裏有成百上千隻蜜蜂,她們朝各個方向移動著,從不會撞到彼此。好一會兒,弗洛拉都呆呆地站在那裏。她感受著潮水般湧動在空氣中的信息,還有那來自密碼地磚的震**。

羅絲、狄澤、馬璐思、克洛弗,她們來了——弗洛拉都能夠迅速感知到異族姐妹從身邊經過——克洛弗、普蘭頓、伯多克,還有賽奇!

隨著最後一波家族氣息的逼近,一陣強烈的恐懼向弗洛拉襲來。在它的驅使下,弗洛拉融入主廳裏的滾滾蜂流中。她本能地想要躲藏,盡管地板上的上千種密碼正通過脈衝信息傳給她。一個念頭從她心底生起,超越了這一切:小心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