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1976—1977 維珍的轉折點:“渾球”帶來的機遇與衝突
1976年8月,維珍真的陷入困境了。我們試圖簽下一些大膽進取的新興朋克樂隊,但似乎總是錯過良機。例如,我們錯過了簽下“新城之鼠”的機會,因為我堅持要求一並簽下其音樂的圖書版權,而他們則希望能在其他地方出售版權。我們找不到一支新樂隊來讓我們擺脫慣例,或者消除我們的嬉皮士唱片公司形象。
我們還有其他煩惱,其中就包括跟銅鑼樂隊在一些錄音版權問題上的爭執。他們的一些樂迷跑進我們的弗農場辦公室舉行抗議。一群和藹且非常和平的激進分子留著胡須和長發,穿著土耳其式長衫和便鞋,吸著煙卷,侵入了我們的辦公室。他們的外表就像一群流浪的祭司和巫師。他們無精打采地躺在沙發上,聽銅鑼樂隊、亨利母牛樂隊和麥克·歐菲爾德的音樂,試圖說服我在一份請願書上簽字。他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然後才決定離開。我們站在前門,感謝他們的光臨。當他們離開時,我們彬彬有禮地拿走了他們的“戰利品”——主要是藏在飄逸的土耳其長衫下的唱片,但是有一個或兩個人試圖帶走招貼、磁帶、訂書機甚至一部電話。他們被當場抓住時全都滿臉微笑,然後鬥誌昂揚地離開了。我跟著他們走出去,來到波托貝洛路,望著他們穿過水果攤漫步而去,其中一個停下腳步,買了些棗椰。當攤主向他出售水果時,有個將頭發剃成莫希幹式樣並染成粉紅色和綠色的人走了過去。
那些穿土耳其長衫的樂迷們不解地望著這位朋克樂手,然後拿起自己的棗椰,慢慢地用力嚼著,離開了。
“我出去10分鍾。”我告訴助手彭尼。
我來到波托貝洛路,找到一個地方理發。
“剪掉多少?”理發師問。
“我想這次我要把錢花得物有所值了,”我說,“剪去大約一英尺半,然後看看我像什麽樣子。”
一係列新樂隊已經取代“哈特菲爾德與北方”以及橘夢樂隊,占領了海報上的位置。他們有著“該死的”“衝撞”“扼殺者”這樣的名字,其中最聲名狼藉的是“性手槍”。
11月的最後一周,我正在辦公室工作,突然聽見樓下西蒙的辦公室在放一支非常獨特的歌曲。我從沒聽過這樣的音樂,於是跑下樓去看個究竟。
“這是什麽音樂?”我問。
“是‘性手槍’的單曲,名叫《英國的無政府主義》。”
“唱得怎麽樣?”
“非常不錯,”西蒙承認,“真的非常不錯。”
“他們跟誰簽約了?”
“百代。幾個月前,我拒絕了他們,或許我犯了個錯誤。”
這首歌曲有一種如此原始、強大的力量感,我決心試試能否把他們要回來。幾天後,我打電話給百代的總經理萊斯利·希爾。他太忙了,太重要了,根本沒工夫接我的電話。於是,我給他的秘書留了個信息:如果他想擺脫自己的“困窘”,不妨聯係我。半個小時後,他的秘書給我回了個電話說:百代對性手槍樂隊很滿意,謝謝你!
就在那天傍晚,也就是12月1日下午5時30分,“性手槍”引起了全國性轟動。當時他們正在接受《今日》的采訪,一個由比爾·格倫迪主持的下午電視節目。格倫迪剛從《笨拙》雜誌社享受了一頓美味的午餐回來,發現演播室裏的4個孩子也跟自己一樣醉醺醺的。他開始挖苦他們,說起其他偉大的作曲家,如莫紮特、巴赫和貝多芬。這實在是非常愚蠢。然後,約翰·羅頓在一個角落裏弄灑了自己的飲料,輕輕罵了一聲:“狗屁!”
“你說什麽?”格倫迪問道,“你再說一遍,我該不會是聽見你說髒話吧?”
“這有啥。”羅頓說。
“沒事,你再說一遍。”
格倫迪聽見了他詢問的那個詞。
“我說‘狗屁’。”羅頓告訴他。
“真的嗎?”格倫迪說,“我的天哪,你把我嚇死了。”
然後,格倫迪轉向另一位嘉賓蘇克西·蘇克絲,問她能否稍後與他見麵。“性手槍”的成員史蒂夫·瓊斯哈哈大笑,說他是個肮髒的老家夥。於是,格倫迪便轉向他,刺激他說出更多髒話。瓊斯說他是個“肮髒的笨蛋”“狗娘養的無賴”,就這樣結束了這個節目。
第二天,全國的媒體再次對“性手槍”的行為表示憤怒,但卻無人批評比爾·格倫迪引誘他們說髒話。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閱讀報上的一篇文章,裏麵描述有人在看這個節目時,忍不住厭惡地一腳踢爛了電視機。正在這時,電話響了,還不到早上7點。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給我打電話的居然是百代的總經理。
“請馬上來跟我見個麵,”他說,“我猜你有興趣跟‘性手槍’簽約。”
我直接去了百代的辦公室。萊斯利·希爾和我達成協議:隻要“性手槍”的經紀人馬爾科姆·麥克拉倫同意,百代就將這支樂隊轉給維珍。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便從隔壁房間將馬爾科姆·麥克拉倫請了過來。
“維珍提出接管‘性手槍’。”希爾說,他想克製自己語氣中的如釋重負感卻沒有成功。
“很好,”麥克拉倫說著,向我伸出他的手,“我今天下午晚些時候去你辦公室。”
通常,我會在遇到一個陌生人30秒鍾內確定他是否值得信賴。我望著身穿黑色緊身褲和尖頭靴子的馬爾科姆·麥克拉倫,不知道和他做生意是否輕鬆。那天下午,他沒來弗農場,第二天也沒給我回電話。我給他打了4次電話後便放棄了。他知道怎麽聯係我,但他就是不回電話。
1977年3月9日,麥克拉倫讓“性手槍”跟A&M唱片公司簽了約。他們在白金漢宮外舉行了簽約儀式,4名朋克藝人排成一行,大聲辱罵王室。這支樂隊的成員不過是4個普通的孩子,但他們受到了馬爾科姆·麥克拉倫的煽動。
我坐在辦公桌旁,對馬爾科姆·麥克拉倫吃驚不小。我知道他手上有個暢銷的樂隊,一個能改變維珍形象的樂隊。如果維珍簽下“性手槍”,就能一下子擺脫我們揮之不去的嬉皮士形象。百代譏笑維珍是“伯爵的宮廷嬉皮士”。我們附近壓根兒沒有伯爵的宮廷,但這也無關緊要。這個名字仿佛具有黏性,我可不喜歡它。我們被粘上了“銅鑼”和麥克·歐菲爾德的形象。雖然他們給維珍帶來了數額可觀的版稅支票,可我卻憂心忡忡,如果我們隻有幾支嬉皮士樂隊,那就沒有一支朋克樂隊會認真對待我們。維珍唱片公司需要改變,越快越好,而“性手槍”就可以讓我們實現這個目標。
“每支樂隊都是冒險,”A&M公司的總經理德裏克·格林漫不經心地告訴媒體,“不過,在我看來,‘性手槍’比大多數樂隊的風險都要小。”
為慶祝跟“性手槍”簽約,A&M公司舉行了一次派對。由於A&M公司是通過“剝削”樂隊賺錢的“資本家”,因此“性手槍”就像痛恨所有唱片公司一樣痛恨他們——至少他們是這麽說的。當時的樂隊貝斯手席德·維瑟斯剛簽好約就有了出色表現,將德裏克·格林的辦公室砸了個稀爛,還對著他的桌子一陣嘔吐。我一聽說這事就拿起電話,決定最後一試。我愉快地得知,德裏克·格林打算放棄“性手槍”。
“我能跟他們簽約嗎?”我問道。
“如果你對付得了他們,”他說,“反正我們是沒轍了。”
A&M公司給了“性手槍”75,000英鎊的毀約賠償金,加上百代公司給的50,000英鎊賠償金,他們一共掙到125,000英鎊,而他們做的事情不過是咒罵、嘔吐以及出版一支單曲。“性手槍”開始再次尋找新唱片公司。
馬爾科姆·麥克拉倫真是辦事高明,我開始對他感到驚訝。“性手槍”如今已成為這個國家最駭人聽聞的樂隊。在當時迅速崛起的眾多朋克樂隊中,“性手槍”仍是最聲名狼藉的一支。我知道他們有支單曲名叫《天佑女王》,打算在1977年7月女王登基25周年紀念日上發行。
我靜觀其變,明白馬爾科姆·麥克拉倫不喜歡我。他嘲笑我由嬉皮士搖身一變成了商人。可是,一個又一個星期過去了,女王登基紀念日一天天逼近,卻再也沒人來跟“性手槍”簽約。我知道維珍或許是唯一能與他們簽約的唱片公司。我們沒有股東需要保護,也沒有母公司或老板會阻止我。1977年5月12日,馬爾科姆·麥克拉倫終於找上門來。這次局麵發生了扭轉,維珍用15,000英鎊獲得了“性手槍”第一張專輯的英國版權,另付50,000英鎊獲得了它在世界其餘地區的版權。
“你知道自己惹上什麽麻煩了嗎?”麥克拉倫問我。
“我知道,”我向他保證,“問題是,你知道嗎?”
從我們簽下“性手槍”那一刻起,麥克拉倫就想方設法地疏遠我們,這樣,我們在受夠了尷尬後,就會希望擺脫他們。但讓麥克拉倫痛恨又困惑的是,我們就是不發火。我們推出《天佑女王》,在BBC電台遭禁,不過卻飆升到排行榜第二名。它本來是第一名,但在編輯排行榜時,像維珍和HMV這樣很可能銷量非常大的唱片店,都被排除在取樣範圍外了。
在1977年女王登基紀念日上,馬爾科姆·麥克拉倫租了一艘遊艇,朝泰晤士河上遊的下議院駛去。警察知道會出事。我們剛從威斯敏斯特碼頭出發,警察局的兩艘摩托艇就跟了上來。樂隊等待著,直到遊艇在下議院旁停下。然後,他們拿起吉他和鼓槌,唱出自己的國歌版本:
天佑女王,
這個法西斯政權,
將你變成笨蛋,
一顆潛在的氫彈。
天佑女王。
她根本不是人,
英國夢沒有前途,
沒有前途!沒有前途!
警察在遊艇旁靠攏,堅持要樂隊停止演奏。這簡直是無理取鬧,因為遊艇擁有樂隊的演出許可證。這讓人想起披頭士樂隊在蘋果錄音棚屋頂上的最後一次現場演出,當時警察也跑去製造麻煩。如果待在船上的是弗蘭克·西納特拉[1],就什麽問題都沒有。警察登上我們的船,掉轉船頭,把它開回碼頭,並在那裏逮捕了馬爾科姆·麥克拉倫,主要是因為他非常激烈地反抗,開始大喊:“你這法西斯豬玀!”
那一周我們售出10多萬張《天佑女王》。它顯然是名列第一的唱片,但“流行音樂排行榜”和BBC都宣布,羅德·斯圖爾特才是真正的第一名。電視和電台都禁播《天佑女王》。在我們看來,這未嚐不是好事:它越禁越流行,賣得也越好。
“性手槍”成了維珍的轉折點,它正是我們尋找的樂隊。他們讓維珍再次聲名鵲起,因為我們能發起大規模的宣傳,還能應對朋克搖滾。“性手槍”成為一次全國性事件。街頭巷尾的每一個購物者,每一個農夫,每輛公交車上的每一個乘客,每一個老奶奶,都聽說過“性手槍”。能引發公眾如此大的譴責倒也頗為有趣。正如奧斯卡·王爾德所言,唯一比受人非議更糟糕的是無人理睬。1977年,除了女王登基紀念日,“性手槍”製造的新聞是最多的。他們的聲名狼藉實際成了一種有形資產。大多數媒體報道是負麵的,不過,15年前滾石樂隊剛剛出道時,不也同樣如此嗎?
1977年11月,維珍推出了《別理那些渾球,“性手槍”在此》。唱片套上的文字是傑米·裏德設計的,非常巧妙。他直接從報紙標題上剪下那些字,就跟綁匪的紙條或攻擊性信件一樣。維珍唱片店在櫥窗裏貼上宣傳這張唱片的大幅黃色招貼。總有人看到它會感覺受到冒犯,這也難怪。有一天,我們諾丁漢分店的經理遭到逮捕,罪名是違反了《1889年有傷風化廣告法案》,恰恰跟差不多10年前我因學生谘詢中心做廣告幫助性病患者而被捕時的罪名一樣。我給約翰·摩爾蒂莫打了個電話,當初他是我的辯護律師。
“恐怕我們又跟《1889年有傷風化廣告法案》發生衝突了,”我告訴他,“警察說我們不能使用‘渾球’這個詞。”
“渾球?”他問道,“‘渾球’這個詞到底哪兒不對了,這可是我最愛的詞語之一。”
“他們要我們取下‘性手槍’的海報,上麵寫著‘別理那些渾球,“性手槍”在此’,還威脅說要查禁這張專輯。”
他跟我說,我們需要一位語言學顧問、一位英語教授,為我們解釋“渾球”一詞的準確含義。這個案子將在諾丁漢審理,於是我就給諾丁漢大學打電話。
“請問,我能跟你們的語言學教授通電話嗎?”我問道。
“你說的是詹姆斯·金斯利教授。”接待處的女士說。
她把我的電話轉了過去,我向教授解釋了當時的情況。
“於是,你們的一名員工就因為展示‘渾球’這個詞而被逮捕了?”金斯利教授說,“真是一幫渾球!事實上,在18世紀,‘渾球’一詞是牧師的綽號。接著,因為牧師在布道中總是廢話連篇,所以‘渾球’的含義就逐漸演變,表示‘廢話、垃圾’了。”
“所以,實際上‘渾球’的含義要麽是指‘牧師’,要麽是指‘廢話、垃圾’?”我把他的意思重複了一遍,以免我漏掉什麽。
“就是這樣。”他說。
“您願意在法庭上給我們當證人嗎?”
“非常樂意。”他說。
我愛死這次庭審了。這個案子顯然在全國備受矚目,警方公訴人勢在必得。我們的唱片店經理受到交叉詢問,承認他確實在櫥窗裏顯眼地展示了“性手槍”的招貼。警察陳述了經理是怎樣被捕的,因為當時後者正在展示這幅令人不快的海報。那個警察滿臉沾沾自喜,仿佛他正在好好為公眾服務,並期望因此受到讚揚。
當法官讓約翰·摩爾蒂莫交叉詢問那名警察時,約翰說:“沒有問題。”
那名警察相當失望,離開了證人席。
“我打算傳喚我的證人,”約翰·摩爾蒂莫站起來說,“他是詹姆斯·金斯利教授,諾丁漢大學的語言學教授。”
詹姆斯·金斯利教授解釋說,“渾球”一詞與睾丸毫無關係,其實它的含義是“牧師”,以及因牧師的布道充滿廢話而引申出來的“廢話”。這時,約翰·摩爾蒂莫眯著眼睛,如同近視眼一般盯著他,仿佛在奮力梳理自己的思路。
“那麽,金斯利教授,你的意思是說,這句話——也就是本案訴訟的基礎——更準確的理解應該是‘別理那些牧師,“性手槍”在此’了?”約翰·摩爾蒂莫問道。
“確實如此,或者也可理解為‘別理那些廢話,“性手槍”在此’。”
約翰·摩爾蒂莫停頓片刻,讓法庭籠罩在沉默之中。“‘別理那些牧師,“性手槍”在此’,”他若有所思地說,“原來那句話就是這個意思。好了,我沒什麽可補充的了。聽起來,這唱片標題很奇怪,不過我認為教會不會介意。”
“我也認為他們不會介意。”金斯利教授表示讚成。
然後,公訴人便抓住這一點,逼問金斯利教授怎麽能確信沒有神職人員受到冒犯。
於是,金斯利教授亮出王牌,解開他衣服上的圓高領,露出裏麵的教士領。原來,金斯利教授也被稱為“金斯利牧師”。
“這就夠了。”地方法官厲聲說道。他昂首挺胸,盡可能讓自己顯得威嚴莊重,然後宣布:
“本案不予受理。”
[1] 弗蘭克·西納特拉(Frank Sinatra, 1915—1998):20世紀最重要的巨星之一。作為演員,曾3次獲得奧斯卡獎;作為歌手,被譽為“白人爵士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