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離開辦公室時,安德魯感到天旋地轉,他拒絕了卡梅倫和佩姬護送自己回家的好意。他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一個人靜靜。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拿起話筒,撥通了卡爾的號碼。但薩莉的丈夫——薩莉的鰥夫——並沒有接電話。而是,一個自稱為“卡爾最好的朋友,雷切爾”——成年人這麽介紹自己非常奇怪,特別是在這種情境中——接起了電話。

“我是安德魯,薩莉的弟弟。”他說。

“哦,是你呀,安德魯,你還好嗎?”還沒等安德魯回答,對方就說,“很遺憾,卡爾說家裏已經沒地方給你住了。所以你必須住到街角的經濟酒店,就在教堂附近——舉行葬禮什麽的。”

“噢,沒問題。已經安排好了嗎?”安德魯說。

一陣沉默。

“你了解我們的卡爾啊,他做事井井有條。我確信他不會用這些小事來煩你的。”

不久後,他坐上了倫敦開往紐基的火車,當眼前的混凝土建築換成了雜樹林,他內心感到的不是悲傷,甚至一點兒難過也沒有。是負疚感,此刻的他充滿了負疚感。內疚自己哭不出來。內疚自己竟然由於懼怕葬禮,甚至冒出取消行程的念頭來。

當乘務員檢票時,安德魯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票。當最終在夾克內層口袋裏翻出票時,安德魯為浪費了乘務員的時間而一再道歉,以至於後者都覺得過意不去,伸出手拍了拍安德魯的肩膀,告訴他不必在意。

他在潮濕的經濟旅館待了整整一周,聽著外麵的海鷗哀號,克製著自己馬上乘車離開,返回倫敦的衝動。葬禮當天早上,他早餐吃了一碗不新鮮的麥片,店主從頭到尾抱著胳膊站在角落裏盯著自己,就像死囚監牢的獄警監視享用最後一餐的死刑犯一樣。

抬著棺材走進火葬場,他意識到,除了卡爾,自己對其他幾個抬棺材的人一無所知,但直接問又不禮貌。

卡爾——雖已年過五十,但身體還是健康得令人發指,打扮時尚有型,花白的頭發,佩戴著一塊價值等同於一個小市鎮的手表——從頭到尾,都堅忍地高昂著頭,眼淚簌簌地順著臉頰滑下來。站在旁邊的安德魯一臉尷尬,垂在身旁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就在棺材穿越幕簾的瞬間,卡爾發出了一聲低沉、哀傷的低吼,絲毫不在意正受著自我意誌折磨的安德魯的反應。

在之後的守夜中,他周圍充斥著從未謀麵的人,更別提與他們之前有過交流了,數年來,此刻的他更覺孤獨。他們待在卡爾的房子裏——在他那個專門發展“賽諾秀”的欣欣向榮的瑜伽事業辦公室中。原本屋內擺放的瑜伽墊和健身球被暫時清空,騰出來的空間裏塞了張支架台,上麵的空間勉強可以擺放常規的守夜祭祀用品。安德魯記起母親在世時難得的笑容,當時她正擰著安德魯的耳朵吩咐他去燒水,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一段維多利亞·伍德劇本中的台詞:“總共七十二個軟麵包卷,康妮。你切,我擺。”它描寫的是在得知某人死訊後英國人的典型反應。

在嚼著一塊濕乎乎的香腸卷間隙,他突然發覺有人在盯著自己。果不其然,房間對麵的卡爾正朝這邊望過來。他脫了西裝,換了件寬鬆的白襯衫和卡其色亞麻褲子,光著腳。安德魯不經意地瞧見了他手上仍戴著那塊價值不菲的手表。意識到卡爾要走過來了,安德魯趕緊放下紙碟,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衝到了洗手間。謝天謝地裏麵沒人。他洗手時,目光鎖定窗台上一個裝飾華麗的白盤,上麵放著一個剃須刷。他拿起刷子,手指慢慢地滑過刷毛,彈出的粉末灑落在空氣中。隨後,他又將其放在鼻子旁,一種熟悉、濃鬱的奶油味衝擊著嗅覺。這是父親的剃須刷,之前由他母親一直收藏在浴室,他不記得之前跟薩莉談論過它。她肯定對這個物品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寄托,所以才想要一直保留在自己身邊。

就在那時,有人敲了敲門,安德魯迅速將刷子塞進了褲子口袋。

“馬上就好。”他說著,稍作停頓後,臉上擠出一個抱歉的微笑。等他出去時,看到卡爾抱著雙肘站在外麵,襯衫後隱隱露出發達的肱二頭肌的形狀。湊近時,安德魯發現,卡爾的眼睛由於哭泣而又紅又腫。他聞到了卡爾身上散發的須後水的香味,濃鬱而衝鼻。

“抱歉。”安德魯說。

“沒關係。”卡爾說著,並沒有給安德魯讓路的意思。

“我想我可能馬上就走了,”安德魯說,“回程路挺長的。”他補充道,原本他不想顯得這麽防備。

“你一早就這麽想的。”卡爾說。

安德魯選擇忽略他的評論。“那有機會再見了。”他說完,繞過卡爾,朝樓梯走去。

“畢竟,”卡爾說,“薩莉不在了,對你來說肯定容易多了吧。”

安德魯在樓梯最高處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卡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怎麽了?”卡爾說,“你覺得不對嗎?得了吧,安德魯,反正你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陪過她,也不理會她因此受了多少傷。”

不是這樣的,安德魯想要辯解,是她先離我而去的。

“事情很複雜。”

“噢,我都聽說了,相信我,”卡爾說,“實際上,薩莉時時刻刻都在提到那件事——一次又一次,循環往複,拚了命地想要跟你和解,想讓你在乎她,最起碼別再恨她了。”

“恨她?我不恨她,這太荒唐了。”

“噢,是嗎?”卡爾的眼中又閃過一絲怒意,他一步步走近安德魯,逼得安德魯倒退下了幾級台階。“所以,你對她明顯‘拋棄’你去美國的事實那麽不介意,以至於都不願意再見她一麵了?”

“那個,不,不是的——”

“而且她一連幾周——實際上是連著好幾個月——試圖想要向你伸出援手,幫你梳理生活時,你這個固執鬼一再拒絕她的好意,即便你清楚得很,這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卡爾握緊拳頭遮住嘴,清了清嗓子。

噢,天哪,千萬別哭。安德魯默念。

“卡爾,這……這很複——”

“你再他媽的敢用複雜這個借口,”卡爾說,“事情本來很簡單。薩莉從來都沒有真正快樂過,安德魯。從來沒有,就是因為你。”

安德魯滑下了一個台階,差點摔倒。他趁機轉身迅速走下了樓梯。他必須遠離這裏,越遠越好。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安德魯心裏邊這麽想著,邊重重地甩上了前門。但即便離開了那個地方,在返程的火車上,方才的疑慮一直折磨著他,並且越來越強烈。卡爾說的是不是有點道理呢?薩莉真的是因為他們的關係而傷心欲絕,身體健康日益下滑嗎?這種猜測太痛苦了,他一想到便心如刀割。

屋裏的燈都關上了,電腦屏幕的光刺痛了安德魯的眼睛。“修補匠亞曆”論壇上的頭像——一隻哈哈大笑的跳舞番茄——平時惹人發笑,今晚看上去卻充滿了惡意。

安德魯強迫自己看著屏幕上不斷打出又刪除的字,一次又一次,多得數不過來。

我今天親手埋了我的姐姐

屏幕上的光標閃爍著,像是在期待他下一步的舉動。他移動著鼠標,直至光標停在了“發布”的按鈕上,但馬上把手抽了回來,伸向了他的塑料杯,裏麵裝滿了泡沫豐富的啤酒。他喝酒是想找回當時在酒吧與佩姬共飲時的溫暖,就在卡梅倫笨拙地宣告爆炸性新聞之前的那種感覺,可此刻,他隻感到太陽穴不停地顫動,隱隱作痛。他坐直身子,腿被褲子口袋裏的剃須刷毛刺到了。淩晨三點。卡爾的話在腦中回**,他倆的對峙仍清晰得可怕。放在現在,他會用什麽來撫慰自己愛的人呢?溫柔的話語?泡杯茶?在這個時刻,家人就是一加一大於二的存在。

他將目光再次投向屏幕。如果他刷新頁麵,或許能蹦出“砰砰67”“修補匠亞曆”和“寬軌吉姆”的發現了某種限量版的車型或站台、天橋的成千上萬條留言。他們算是安德魯最親密的朋友了,他卻無法向他們**心聲。這實在是太困難了。

他的手指摸向了刪除鍵。

我今天親手埋了我的姐姐

我今天親手埋了我的

我今天親手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