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父親突發心髒病離世時,安德魯三歲,薩莉八歲。變故並沒拉近姐弟之間的關係,反而在安德魯的早年回憶中,姐姐不是當著自己的麵摔門而去,便是尖叫著讓自己離她遠點,他偶爾有膽量跟姐姐抗衡時,兩人也隻會惡狠狠地毆打彼此。他有時會想,如果父親還在世,他會不會跟姐姐更加親密呢?或許父親會不斷充當著二人之間的和事佬,被姐弟倆無休止的吵架搞得氣憤難平,又或是采取一種更溫柔的手段——輕聲提醒他們不要惹母親心煩呢?母親倒是從來沒插手過他們之間的爭鬥。有一次,安德魯聽一個鄰居提到“她臥床不起”的表述,感到十分困惑,忘記了自己剛被薩莉痛毆一頓,還躺在花園籬笆邊沒緩過勁來的現狀。當時的他確實理解不了母親悲痛欲絕的慘狀,也沒人向他解釋。他隻知道,如果母親打開臥室的百葉窗,美好的一天就在眼前——而在美好的日子裏,他晚餐會吃香腸和土豆泥。有時,她也會允許他爬到**一起躺著。她背對他,膝蓋縮到胸前。她輕輕哼著歌,安德魯的鼻尖抵著媽媽的後背,感受著她的身體由於發聲而產生的震動。
等薩莉長到十三歲時,就已經比學校最高的男孩還要高出六英寸。她的肩膀變寬,腿也胖了起來。當時的她特立獨行,整天在走廊上晃來晃去,伺機尋找可以欺淩的同學。回首過去,安德魯意識到,這其實是薩莉的一種防禦機製——通過先發製人去打擊潛在的惡霸,同時也為自己的悲痛找到了宣泄口。如果薩莉不是經常把自己當成出氣筒,他也許會更理解姐姐。
暑假回來後,有些男孩迅速發育,其中最勇敢的人自信滿滿地取笑薩莉,不斷刺激她直到她追得他們滿運動場跑,目光中閃現出一絲瘋狂,拚命地揮拳打向每一個她試圖堵截的人。
剛滿十一歲的那天,安德魯一直等到薩莉下樓後,才躡手躡腳地溜進她的臥室,呆呆地站在那裏,嗅著姐姐的味道,急切地想要通過施展魔法來改變姐姐的心意,換取她對自己的關愛。當聽到姐姐急匆匆地上樓時,他閉上了眼睛,眼淚在眼簾下積聚湧動著。也許是魔法顯靈,也許是薩莉良心發現,想要馬上找到他,告訴他一切都會沒事的。但安德魯隻用了一秒鍾就意識到,朝自己奔來的薩莉壓根兒不想給自己一個擁抱,而是朝自己肚皮上狠狠揍了一拳。當天晚些時候,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由於母親罕見的插手,薩莉竟然向自己道了歉,雖然態度十分生硬。但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安德魯也隻是過了幾天的消停日子,不能阻止爭吵。
然而,就在那時,薩姆·斯派克·莫裏斯從天而降,改變了一切。雖然斯派克來的時候都已經六年級了,但憑借自己的沉著冷靜和自信滿滿,他很快交到了不少朋友。他個頭高大,黑發齊肩,留著一臉民謠歌手的大胡子,足夠讓周圍剛剛發育的半大小子嫉妒了。幾乎同時,謠言四起,斯派克不知為何惹怒了薩莉,傳言道,如果他再碰到她,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與其他孩子一樣,安德魯查到了些蛛絲馬跡,一場打鬥在所難免——正如海嘯來臨前,動物出於本能地逃向高地——他們一窩蜂地衝去了可活動小平屋。他去的時候剛好看到斯派克和姐姐擺好了架勢,警惕地圍著彼此挪動著。安德魯發現,斯派克戴了個刻有和平標誌的徽章。
“薩莉,”斯派克出乎意料地柔聲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對我不滿,但我是不會跟你打架的,好嗎?我之前說了,我是個和平主義——”但“者”字還未出口,他就被薩莉撲倒在地。就在那時,安德魯陷入了周圍混亂的人群中,被撞翻在地,所以之後的幾分鍾內他隻聽到了讚許的咆哮聲,完全不知道打鬥進展如何。可突然,全場響起了嘲笑和口哨聲。等到安德魯終於掙紮著站穩,想弄清楚眼前的戰況時,眼前隻出現了薩莉和斯派克緊緊抱在一起,激烈地吻著彼此的畫麵。突然,他們觸電般分開,斯派克咧嘴笑著。薩莉也笑了下,但迅速用膝蓋惡狠狠地朝對方的襠部踢了過去。然後,她昂首闊步地離開,高舉雙手,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但當她回頭看著仍在地上扭曲掙紮的斯派克時,安德魯確信,他從姐姐眼裏看到了一絲關切。
結果,除了對斯派克·莫裏斯的健康表現出的關切,薩莉明顯產生了更深的情感,盡管困難重重,他們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如果安德魯為此感到驚訝,那麽之後薩莉產生的一切變化都讓他詫異不已。她的變化是立竿見影的,就好像是斯派克修好了她身體中的一個壓力閥,所有的怒氣瞬間排空。他們形影不離,十指緊扣地在學校閑逛,長發隨風飄動,像下山散心的好心巨人似的,給其他孩子分發大麻煙卷。薩莉的聲音發生了變化,最終定在了慢吞吞的單長調上。她現在在家不僅開始跟安德魯聊天,晚上還邀請他參加自己和斯派克的活動。她從未承認之前的恐怖統治,但允許弟弟跟他們一起打發時間,看電影,聽唱片,似乎是她為彌補之前的行為而作出的嚐試。
起初,安德魯——像學校裏的其他孩子一樣——認為這是一種放長線的精神策略:薩莉偷偷帶他去酒吧,邀請他一起觀看舊式家庭錄像機上播放的漢默電影公司的恐怖電影,為的就是之後猝不及防甚至更加野蠻的毆打。但事實並非如此。看上去,斯派克確實用愛軟化了她,還有大麻。偶爾出現的怒氣矛頭指向的也是在薩莉眼中的懶散代表——麻木了的母親。但每次她都會因良心不安而道歉。
最令人驚訝的是,在安德魯剛滿十三歲那年,薩莉想方設法地為他找了個女朋友。當薩莉帶著兩個女孩從操場的另一端走來時,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窩在格鬥區的可活動小平屋的老地方津津有味地讀著《指環王》。一個女孩跟薩莉同齡,另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齡,安德魯從來都沒見過她們。薩莉大踏步地朝他走去,將兩個女孩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你好啊,甘道夫。”她說。
“你好……薩莉。”
“看見那個女孩了嗎?凱茜·亞當斯。”
啊,對,他現在認出來了。那個女孩比自己低一級。
“嗯。”
“她喜歡你。”
“什麽?”
“是這樣的,她想跟你約會。你想跟她約會嗎?”
“我真的不知道。也許吧?”
薩莉歎了口氣:“你當然願意啦。所以現在,你必須跟她姐姐瑪麗談談。她想看看你過不過關。別擔心,我也是這麽審核凱茜的。”她邊說邊豎起大拇指示意瑪麗,同時猛地推了一下安德魯的後背。他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與被瑪麗推過來的凱茜相遇在操場中央。他們尷尬地朝彼此笑了笑,如同兩個在隔離區交換的被捕間諜似的。
瑪麗迫不及待地盤問著他,甚至一度湊上去試探性地聞了聞。看上去還算滿意,她扶著他的肩膀轉過去,又把他原路推了回去。似乎薩莉和凱茜也是相似的進展,所以接下來的幾周全是他們的私人時間,一到課間休息,他就在默許中牽起凱茜的手,跟著她滿校園遊**,她驕傲地高昂著頭,全然不在意周圍的嘲笑和竊笑。正當安德魯開始好奇這一切的意義時,在學校戲劇節後的某晚,灌了兩瓶半啄木鳥蘋果酒的自己被凱茜推倒按在牆上接吻,但他下一秒便吐在了地板上。那是他一輩子最幸福的夜晚。
但命運就是如此殘酷和無常,兩天後,薩莉讓他坐好後,傳達了一個瑪麗帶來的壞消息——凱茜想要結束這一切。安德魯還沒來得及消化,就被薩莉狠狠地抱住了,聽她解釋著,凡事皆有因,時間會是最好的療傷劑。安德魯其實並不清楚凱茜·亞當斯的決定對自己有何影響,但當他的頭靠在薩莉的肩膀上,享受著猛烈的擁抱帶來的疼痛時,他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接下來的一個周六,安德魯被派去樓下做爆米花,等上樓時,他從門縫中看到薩莉和斯派克麵對麵跪著,額頭靠在一起,輕聲低語著。薩莉睜開眼,優雅地親吻了斯派克的額頭。安德魯從來都不知道姐姐可以如此溫柔。能有這樣的奇跡,就算讓自己去親吻斯派克·莫裏斯他都樂意。他曆經了千辛萬苦,終於有了一個稱職的姐姐。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是多年來跟姐姐的最後一次碰麵。
他完全不清楚薩莉和斯派克是如何從各自家裏偷溜去機場的,更別提他們又是從哪裏得來的錢付得起私奔去舊金山的機票。但之後有人傳消息說,年滿十八歲後,斯派克就繼承了一大筆祖父母留下來的財產。安德魯在放襪子的抽屜裏找到了一張薩莉留的字條,解釋說,他們“會去美國待一段時間。不想惹是生非”。她補充道:“小弟,麻煩你跟我們親愛的老媽解釋一下好嗎?但一定要等到明天哦!”
安德魯按照吩咐做了。聽到消息後,他媽媽從**坐了起來,驚慌失措地說:“噢,我的寶貝,我的小寶貝,親愛的。真的,太突然了,難以置信。”
接著他們像做夢似的跟斯派克的父母見了個麵。他父母開了一輛大眾露營車,帶著滿身的大麻煙味來到了門外。安德魯的母親整個上午都在為用什麽餅幹來招待客人而焦慮不安,看得安德魯擔心不已,擔心母親瘋了,以致他緊張得把臉頰上的疤都撓出了血。
他躺在樓梯平台上,透過欄杆望下去,偷聽著整個對話。斯派克的父親裏克和母親肖納都長著一頭亂糟糟的棕色長發,肚子凸在外麵。事實證明,嬉皮士老得很快。
“事情是這樣的,卡桑德拉,”裏克說,“我們覺得,他們都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成年人了,並不能阻止他們做想做的事情。而且,我們也是這個年齡出去環遊世界的,也沒什麽不好。”
肖納緊緊地靠在裏克身上,如同在乘坐過山車,那副樣子讓安德魯對剛才的宣言產生了一絲質疑。裏克是美國人,他把“成年人”的第二個音節重讀,聽上去格外富有異國情調,這讓安德魯不由得也想不告而別,乘飛機跨越大西洋。可他馬上想到了他們的母親。薩莉也許沒良心,可他的良心還在。
起初,沒有薩莉的任何消息。但一個月後,他們收到了一張蓋有新奧爾良郵戳的明信片,上麵畫的是塗著深褐色煙熏妝的爵士長號手。
“快活之都!希望你過得開心,哥們兒。”
安德魯憤怒地把它扔到了臥室的地上。可第二天,他忍不住又讀了一遍,接著便把它貼到了枕頭旁邊的牆上。之後上麵又新添了來自俄克拉荷馬城、聖菲、大峽穀、拉斯維加斯和好萊塢的明信片。安德魯用僅有的零花錢買了張美國地圖,她每寄來一張明信片,安德魯就用馬克筆在地圖上標出來追蹤,猜測著她下一次的目的地。
他母親現在的狀態極不穩定,不是憤怒地咆哮痛斥著狠心離家出走的薩莉,便是對著安德魯這個目前唯一待在身邊的孩子痛哭流涕——雙手捧著他的臉,不斷地讓他發誓不會離開自己。
然而,五年後,當安德魯坐在母親身邊,聽著她稱呼這是自己臨終的病榻時,內心感覺不到一絲難過,真是殘酷的諷刺啊。他母親的癌症已是晚期,醫生預言隻剩幾周的生命。那年九月,安德魯按理應該去大學——布裏斯托爾理工大學——修讀哲學的,但為了照顧母親,他延遲了報到時間。他並未將自己被大學錄取的消息告訴母親,這樣事情會簡單一點。問題是他聯係不到薩莉,所以無法通知她母親病重的消息。明信片也越來越少了,最後一張還是去年在多倫多寄出的,上麵寫著:“你好啊,老弟,這裏凍死人了!給你我倆的擁抱!”最近她倒是打了一通電話過來。當時安德魯嘴裏塞滿了炸魚條,當聽筒那邊傳來薩莉的回音時,他差點就被噎到了。電話信號很差,兩人幾乎無法對話,但安德魯還是隱約聽到了,等抵達紐約,也就是八月二十號時,她會再次致電。
那天來臨時,他守在電話旁,一邊期待著電話鈴聲的響起,一邊又希望電話永遠不要打過來。當鈴聲終於響起,他卻一直等它響了好幾下後才鼓起勇氣拿起話筒。
“你好呀,老弟!我是薩莉,信號還行吧?聽得清楚嗎?”
“嗯。聽著,媽媽生病了,反正是,病得很重。”
“怎麽回事?病了?那,有多嚴重啊?”
“嚴重到永遠都好不了了。你必須立即訂機票趕回來,否則就來不及了。醫生們都說剩下不到一個月了。”
“天哪,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了,我很認真。請盡快趕回來吧。”
“天哪,老弟。簡直……簡直太瘋狂了。”
薩莉真是來無影去無蹤。如往常一樣,安德魯下樓吃早飯時,突然聽到廚房水龍頭的流水聲。他媽媽已經好幾周都臥床不起了,更不要說下樓了,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湧起一絲希望:或許醫生診斷錯了呢。但下樓一看,原來是薩莉站在水池前,一條染成彩虹色的馬尾長長地垂至腰際。她穿了件類似晨衣的袍子。
“老弟,嘿喲!”她說著,一把拉住安德魯,來了個熱情的熊抱。她身上散發出一股發黴的花香味。“你過得咋樣啊?”
“還不錯。”安德魯說。
“天哪,你至少長高了二十英尺。”
“嗯。”
“學業順利嗎?”
“嗯,挺好的。”
“考試考得好嗎?”
“嗯。”
“有姑娘嗎?肯定找了個新女友吧?嗯哈,我打賭你一定忙著腳踏兩隻船。嘿,你喜歡我的運動衫嗎?是巴哈[1]的哦。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給你一件。”
不,我隻想要你來跟我們垂危的母親聊聊天。
“斯派克呢?”安德魯說。
“他還在美國,等一切,你懂的……結束了之後,我就回去找他。”
“噢。”安德魯說。這就是所有的答複了。“你想上樓看看媽媽嗎?”
“嗯,好啊,去看,隻要她起來了的話。不想吵醒她。”
“實際上,她現在根本起不來了。”安德魯說著便朝樓梯走去。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姐姐不會跟上來,但回頭一看,發現她隻是在脫鞋而已。
“習慣了。”她說著,羞怯地笑道。
安德魯先敲了幾下門,沒有回應。他和薩莉麵麵相覷。
就好像一切都是媽媽計劃好的,等三人團聚時離去,為的隻是徒增生者的痛苦。
“媽媽典型的行為。”之後在酒吧,薩莉說道,盡管她說的是“老媽”(用的是美式發音),讓安德魯很想把啤酒澆到她頭上,但突然間,他似乎已經不在乎英美兩國不同的發音了。
兩個姑婆以及幾個不怎麽情願前來的前同事參加了母親的葬禮。當晚,安德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從**坐起來,努力想要閱讀,卻始終無法理解尼采對於痛苦的闡述,就在這時,他聽到前門“哢嗒”一聲關上了。他突然意識到,門廊上鳥巢裏的椋鳥估計把安全燈誤認為黎明降臨了,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他從窗簾縫隙中瞥了一眼——看到他的姐姐,背著行囊離家而去,不知道這次她是否會一去不回。
然而,僅僅過了三周——其間,安德魯大部分時間都裹著媽媽**的羽絨被躺在沙發上,看著日間電視節目——他下樓時,發現薩莉又一次出現在水池旁。她是為他回來的。終於,心中的某種情感被喚醒,愚鈍不再。薩莉轉過身,安德魯看到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這次換他穿過房間抱住了她。薩莉說著什麽,但由於嘴巴抵在肩膀上,聲音完全被蓋住了。
“你說什麽?”安德魯說。
“他把我給甩了。”薩莉痛苦地抽泣道。
“誰?”
“當然是斯派克啦!他留了一張便條在家裏。肯定是跟個臭婊子私奔了,我知道。全毀了。”
安德魯把薩莉推開,往後退了一步。
“怎麽了?”薩莉邊說邊用袖子抹著鼻涕。接著她爆發了第二次嘶吼,聲音更加尖厲,安德魯沉默不語。她眼睛中噴發的熟悉的怒火又回來了。但這次安德魯一點兒都不怕。他隻是氣到了極點。
“你想怎麽樣?”他啐道。接著,薩莉一步一步逼近,將他按在冰箱上,胳膊抵著他的喉部。
“怎麽,你他媽的很開心是吧?他把我甩了你很滿意啊?”
“我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安德魯喘著粗氣說,“那媽媽呢?”他掙紮著,拚命地想要扯開薩莉壓在喉嚨上的胳膊。
“她怎麽了?”薩莉咬牙切齒地說,“她都死了,不是嗎?死翹翹了!你這麽激動幹什麽?那個女人身上一點兒母性都沒有。爸爸死後,她就沒管過我們了。她完全崩潰了。如果在乎我們,她會這麽幹嗎?”
“她病了!而且你看你,你現在被甩了都這樣一團糟,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評論另一個崩潰的人。”
薩莉的臉上重燃起怒火,她成功地抽出了胳膊再次攻擊了他。安德魯踉踉蹌蹌地倒退著,雙手捂著眼睛。他已經做好下一輪挨打的準備了,可他等來的不是拳頭,而是被薩莉輕輕地摟進懷裏,不斷地說著“對不起”的道歉。最終,他們雙雙癱倒在地板上,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非常平靜。過了一會兒,薩莉打開冰箱,遞給安德魯一包冷凍蠶豆,盡管是她導致了現在的痛苦,但這麽一個簡單舉動傳遞出的善意已足夠讓他心懷感激,那隻完好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
接下來幾周的日子都差不多。安德魯先去大街上的藥店工作,下班後會煮番茄意大利麵,或是香腸土豆泥,而薩莉則會喝得醉醺醺的,看著動畫片。安德魯看著她將長長的意麵吸上來,臉頰上沾滿了醬汁時,心中不由得好奇她今後會成為什麽樣子。暴躁的惡霸和嬉皮士精神仍存活於她的體內,正如共存的傑基爾和海德[2]一樣。她又會過多久離開呢?結果表明,他沒等多久,隻是這次他把偷溜出門的姐姐抓了個正著。
“拜托,請你告訴我,你不是打算去找斯派克吧?”他站在門口說,黎明前的寒風令他瑟瑟發抖。薩莉哀傷地笑了笑,搖了搖頭。
“不。我的朋友賓西幫我找了份工作,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就在曼徹斯特附近。”
“好吧。”
“我隻想讓自己盡快回到正軌。我必須得成長了。在這裏,我辦不到。太他媽的殘酷了。之前是老爸,現在連老媽也走了。我原本……我原本打算去找你,跟你告個別,談一談。但我不想吵醒你。”
“這個,這個……”安德魯說。他看向了別處,抓著後頸。他轉過頭來時,看到薩莉正如自己的翻版,做了同樣的事情,彼此尷尬地對視著。至少,他們還能相視一笑。“好吧,安頓好後記得告訴我。”安德魯說。
“嗯,”薩莉說,“當然。”她正要關門,卻停了下來,轉過頭,“你知道我真心以你為榮,哥們兒。”
薩莉的話聽上去像是彩排過似的。或許她心裏還是希望吵醒他。話落在心上,五味雜陳。
“我保證,一安頓下來就給你打電話。”她說。
當然,她並沒有。幾個月後,等安德魯已經在布裏斯托爾理工大學注冊好,她才打來一通電話,這時,姐弟倆之間已經有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但他們確實在一起過了個聖誕節,安德魯睡在了當時薩莉和班西(真名是特裏斯坦)合租小屋的沙發上,他們三個享用了班西自釀的酒精度數極高的啤酒,導致安德魯有一瞬間覺得眼睛都快瞎了。當時薩莉跟一個叫卡爾的人在約會,那是個瘦削的、無精打采的家夥,一天到晚沉迷於健身以及隨後的能量補給中。安德魯每次回頭,都能看到他在吃東西:一整袋的香蕉,大塊的雞肉——穿著運動服,舔著指頭上的油脂,活像個大快朵頤之後的亨利八世[3],隻不過身上的古裝換成了阿迪達斯運動服。最終,薩莉搬去與卡爾同居,從那之後,安德魯就再也沒見過她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定期電話,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習慣,並非二人刻意約定。過去的二十年中,薩莉每三個月便主動打來電話問候。最初,他們有時還會談談母親——已經過去足夠久的時間,在玫瑰色濾鏡的美化裏,母親的怪癖也沒那麽奇怪了。但越到後麵,他們的追憶越牽強,剩下的隻是拚命想要維持一段即將消逝的感情的無力抗爭了。最近,連對話都變得費勁得多,有時連安德魯都納悶,薩莉為何還不厭其煩地主動打電話過來。但確實也有時候——兩人陷入沉默,在僅剩的呼吸聲中——安德魯能感受到他們無法泯滅的親緣關係。
[1] 墨西哥城市。
[2] 英國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說《化身博士》中的主角,亨利·傑基爾利用自己研究出的秘藥,將自己人性中的“惡”分離了出去,但沒有想到,分離出去的惡竟然變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格——海德,並顯現出來,隨即在大範圍內殺人,最後在絕望與苦惱下自盡。
[3] 英國國王亨利八世極其好吃。除了婚姻問題,頗為有名的便是他對吃的執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