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盡管卡梅倫一再堅持讓安德魯多休息幾天,但葬禮過後兩天,他就回來上班了。其間他幾乎沒怎麽睡覺,每天無所事事,閑得可怕。他寧願處理那些素未謀麵的死者的身後事。他重整旗鼓,準備迎接暴風雨般的同情攻勢——側過來的腦袋,悲傷的微笑,甚至那些根本沒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痛苦的人都送來了安慰。他不得不一再點頭致謝,同時痛恨著給予安慰的人,他恨自己根本不值得眾人的同情。特別是佩姬,今早差不多花了一整個鍾頭聊著黑水雞的事,更是讓他一頭霧水。
“要我說的話,這種鳥可真是被大大低估了。我曾經在斯利姆布裏奇濕地中心見過一隻一條腿的黑水雞。它在一個小小的池塘裏不停地繞著圈遊來遊去,像是勝利後的繞場一圈,看上去是那麽悲傷。我女兒梅茜想讓我救它,然後她就能給它‘造一條新腿’了。夠雄心勃勃了,對吧?”
“嗯。”安德魯說,拍走了飛過臉頰的一隻蒼蠅。他知道,這僅僅是佩姬的第二次住所清查任務,但她看上去已經得心應手了,特別是吉姆·米切爾房屋的狀況比埃裏克·懷特的還要糟糕。
六十歲的吉姆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了,孤零零地在**離開了世界。房子的廚房、臥室和客廳三者合一,還有一間單獨的淋浴間,充滿了黴菌,地板上全是髒兮兮的汙漬,安德魯盡量不去思考髒東西的來源。
“這就是我的房地產經紀人口中所謂的‘緊湊、別致的洗手間’,”佩姬說著,猛地拉開了一個發黴的窗簾,“我的天哪。”她驚呼著倒退了幾步。
安德魯衝了過去。整個浴室的窗戶上爬滿了紅色的小蟲,就像是槍擊傷口濺出的血滴。隻有當其中的一隻小蟲撲扇著小翅膀時,安德魯才認出它們是瓢蟲。這算是整個房間最多彩的存在了。安德魯決定打開窗戶,希望能夠鼓勵它們成批地離開。
他們這次全副武裝,穿了一整套的防護服。佩姬前一晚剛看了《雷霆穀》,特別要求在外麵時也身著製服,這樣就可以假裝是詹姆斯·邦德電影中的實驗室助理了。“當初第一次約會時,我的史蒂夫真有點皮爾斯·布魯斯南的風範,可當他發現豬肉餡餅和拖延症時,整個畫風就改變了。”她上下打量著安德魯,“我覺得你或許有點像那個——《黃金眼》裏那個反派是誰演的來著?”
“肖恩·比恩?”安德魯說著,走向了小廚房。
“對,就是他。我覺得你有點像肖恩。”
這時,安德魯在髒兮兮的烤箱門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後退的發際線,亂糟糟的胡茬兒,大大的眼袋——他懷疑,此時此刻,肖恩·比恩肯定在忙著幹不少事情,但肯定不會像他一樣在一個位於倫敦南部的臥室兼起居室的廚房地板上走來走去,膝蓋上還粘著一張“雞先生”的外賣單。
二十分鍾的搜索後,他們走到外麵透透氣。安德魯太累了,感到整個身體輕飄飄的。一家警用直升機在頭頂掠過,他們雙雙伸長了脖子看著它傾斜後又朝來時的方向飛了回去。
“喲,那他們不是來找我的。”佩姬說。
“嗯。”安德魯嘟囔著。
“你知道,我從來都沒跟警察交流過。我覺得好像人生遺漏了什麽似的,你懂嗎?我隻是想舉報一個小過失,或是被叫去做筆錄——那是我的夢想。你之前做過嗎?”
安德魯分神了。
“抱歉,你說什麽?”
“你之前跟警察、條子、偵探有過接觸嗎?是有這種叫法吧?”
安德魯被記憶帶回了索霍區的唱片店。在突然意識到音響播放的是《藍月亮》的旋律後,臉色“唰”的一下變白了。他飛快地衝到門口,拽開門。突然,後麵傳來店主淒厲的尖叫聲:“該死,抓住他!他偷東西了!”他一出去,就迎麵撞上了一個人,瞬間被反彈了回來,摔到了地板上,大口喘著粗氣。那個男人從上麵盯著自己。“我是警察,剛下班。”眼前又出現了店主怒氣衝衝的臉。他被拉了起來,手臂被捆住。“你偷了什麽?”店主呼出的氣息散發著尼古丁口香糖的味道。
“沒拿,什麽也沒拿,”他說,“我不騙你們,不信你們可以搜身。”
“那你跑什麽,見鬼了。”
他能說什麽呢?聽到那首歌,自己就痛苦得不行了?甚至當他躺在人行道上喘粗氣時,漸漸消散的音符還在腦海回**,仍讓他有種蜷縮成一團像個嬰兒一樣的衝動。
“天哪,”佩姬笑著說,“你那表情跟見了鬼一樣!”
“抱歉。”安德魯說,聲音嘶啞,話都說不清楚。
“你可別告訴我——你在伍爾沃斯[1]偷拿糖果被抓了?”
安德魯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抽搐著,他拚了命地想要將腦中的旋律清除幹淨。
“或是在雙黃線裏停車開個玩笑?”
藍色的月亮啊,你看到我孤獨地站著。
“噢,親愛的,是不是亂丟垃圾了?”
她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安德魯內心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尖厲而無法阻擋。“別再說了,行嗎?”他厲聲喝道。
佩姬的臉色唰地變了,她知道他這次是認真的。
安德魯被一陣羞愧感擊中,悲傷極了。“對不起,”他說,“我不想那麽生氣的。這幾周的事情真的是太奇怪了。”
他們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顯然,兩個人都不好意思先開口。安德魯可以感覺到佩姬正在重新組織話語,她決定換個話題,氣氛又如齒輪般流轉起來。這次他一定要聚精會神,做個合格的傾聽者。
“我女兒發明了這個遊戲,知道嗎?”
“遊戲?”
“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為她擔心,但這遊戲叫‘世界末日遊戲’。”
“嗯。”安德魯說。
“嗯,背景是這樣的:一枚巨型炸彈爆炸了,炸光了地球上其他所有人,隻有你生還了。你會怎麽做呢?”
“我好像有點不太明白。”安德魯說。
“是這樣,你要去哪兒?你要做什麽?是去找輛車在M1高速公路上疾馳尋找幸存者?還是徑直跑到當地酒館喝他個天昏地暗?你多久後會跨越英吉利海峽,甚至去美國?如果那邊也沒人了,你會攻進白宮去嗎?”
“原來遊戲是這樣的……”安德魯說。
“差不多,”佩姬說,停頓了一下,“我來說說我的計劃,如何?我會先去銀石賽道,開著福特嘉年華繞一圈。然後,我要麽在國會大廈樓頂打高爾夫球,要麽在薩沃伊酒店給自己煎個蛋。或許我還會去歐洲轉轉——雖然我有點擔心自己會加入某種抵抗組織,幫人偷渡什麽的。但如果國內沒人看我的臉書對此事的更新,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足夠偉大去作出類似的壯舉。”
“可以理解。”安德魯說。他試著想自己會去做什麽,但腦子一片空白。“恐怕我真的想不出要做什麽,”他說,“抱歉。”
“啊,沒關係,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出點什麽來的。”佩姬說,“對了,如果你想早點回去,我相信我自己能應付得來的。”
“不用,我沒事,”安德魯說,“我們一起更快點。”
“你說的沒錯。噢,差點忘了,我今天買了一瓶咖啡。如果你想來一杯的話,告訴我哦。我今天還吃了個鬆餅。”
“謝謝了,我暫時不需要。”安德魯說。
“好吧,如果你改變主意,告訴我。”佩姬說著,轉身往屋裏走去。安德魯跟在後麵,還沒等他跨過門檻,一陣惡臭便撲鼻而來。還好,沒過多久,佩姬就有了發現。
“這或許就是那種聖誕節時同時發給多人的信件吧。”由於借助嘴巴呼吸,她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她把找到的東西遞給了安德魯。那紙皺巴巴的,好像被無數次地揉成一團後又展開。連著好幾頁描述的都是些平淡無奇的節假日以及學校運動日的事,後麵有一張全家福,照片上的臉由於紙張揉捏的原因也顯得有些模糊。
“我很好奇他有多少次想把這玩意兒扔掉,但還是忍不住又撿了回來。”佩姬說,“等等,看,後麵有個電話號碼。”
“好眼力。對,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安德魯說著,掏出手機,開了機。
“你確定自己可以打電話嗎?”佩姬漫不經心地問道,十分刻意。
“我沒事,但還是謝謝你。”他說,他撥通了號碼,等著電話接通,“對於剛才發脾氣的事,我再次表示抱歉。”
“別傻了,”佩姬說,“我出去透透風。”
“當然,”安德魯說,“待會兒見。”
第一聲“嘟”聲過後,對方便接起了電話。
“抱歉,布賴恩,剛剛掉線了,”電話那端的人說,“就像我剛說的,這種事情我們隻能歸結為經驗。”
“對不起,”安德魯說,“我其實是……”
“別,別,布賴恩,現在道歉已經沒用了。這事到此結束,好嗎?”
“我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布賴恩,你可以幹得更好,不是嗎?好了,我要掛電話了。明天辦公室見。別再跟我提這件事了,好嗎?好了,就這樣。明天見。”
電話斷了線。安德魯歎了口氣。這個問題比較棘手。他摁下了重撥鍵,走向了客廳的窗口。起初,他以為佩姬在做某種運動——她蹲著,腳跟輕微地搖晃著,好像正在準備一個完美的起跳。但隨後他注意到了她蒼白的臉,眼眶裏噙滿了淚水,正在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直到那時,安德魯才意識到,原來麵對如此狀況的住所,她完全沒有辦法應付自如。今天她做的所有事情——咖啡、鬆餅、遊戲還有對話——其實都是想逗他開心,沒有一丁點兒居高臨下可憐他或是歪著頭表示悲傷同情的意思。其實,她從頭至尾的感覺都糟糕透頂,卻一直假裝自己很好,連安德魯都沒察覺。佩姬的善良、貼心實在是太偉大了,安德魯深受感動,差點就哭了出來。
這回,電話一直沒人接聽——看來剛剛接電話的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可憐的布賴恩晾在一邊了。安德魯看著佩姬站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向了前門。他掛了電話,清了清嗓子,想要清除嗓子眼裏哽咽的衝動。
“沒進展嗎?”佩姬瞧著他手裏的手機問道。
“他以為我是一個回撥電話的同事,一直不讓我插嘴。”
“噢。”
“而且他把‘到此結束’換了個意思用[2]。”
“真是荒唐。”
“我也這麽覺得。我想,過段時間再打給他吧。”
他們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盯著眼前亂糟糟的一切。安德魯抓了抓後腦勺。
“我,那個,隻是想要謝謝你,”他說,“謝謝你能陪著我、聊天、買鬆餅和所有事情。我真的很感激。”
佩姬的臉上恢複了點血色,笑了起來。
“別那麽客氣,老兄,”她說,“現在回辦公室?”
“你該回去了。”安德魯說著,不想佩姬再多逗留,她已經忍受得夠多了。他從背包裏掏出了一卷垃圾袋。
“那,還需要做什麽嗎?”佩姬盯著垃圾袋問道。
“沒什麽了,隻是……當住所跟今天這個一樣糟糕時,我傾向於打掃一下,把垃圾清理走。就是覺得不管不顧,有點過意不去。不過,你可以回去的。”
安德魯不太確定佩姬當時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但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可能造成了某些困擾。
“我想我最好還是留下來吧,”佩姬說著伸出一隻手,“給我一個袋子。”
當他們收拾殘局時,安德魯盡情發揮著想象力,終於想到了個點子。
“哦,對了,我會去愛丁堡。”他說。
“愛丁堡?”佩姬回應著,一臉困惑。
“在‘世界末日遊戲’中,我想看看自己能否開著火車過去,然後試著攻進一座城堡。或許爬上亞瑟王的寶座。”
“啊哈,這主意還不賴,”佩姬說著,輕輕敲著下巴,若有所思,“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是覺得,我的薩沃伊酒店煎蛋或是國會大廈高爾夫計劃更勝一籌。我就是說說。”
“我不知道這還有勝負之分啊。”安德魯一邊說,一邊折起一個比薩盒子,裏麵黏著大塊油膩的馬蘇裏拉奶酪。
“恐怕必須得一決勝負吧。考慮到之前我每次都輸給了孩子們,所以讓我贏一回,你應該不介意吧?你懂的啦,重拾一點自信心!”
“公平得很,”安德魯說,“我想要跟你握手來慶祝你的勝利,但現在,我手上似乎沾了好多髒兮兮的奶酪。”
有那麽一瞬間,當佩姬滿臉驚恐地盯著他的手時,安德魯還以為自己又說了什麽怪異的話,但突然,佩姬大笑了起來,說:“天哪,這到底是份什麽樣的工作啊?”那天,安德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等他們差不多把垃圾清掃完畢時,佩姬說:“我想說聲抱歉,你知道的,關於你姐姐的事情。我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說合適。”
“沒關係,”安德魯說,“我……這個……我不知道……真的……”他的音量越來越弱,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是該表述內心的真實想法,還是他認為合適的話。
“九年前,我失去了爸爸。”佩姬說。
安德魯覺得自己的話被生生打斷了。“抱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
“謝謝你,老兄,”佩姬說,“我知道,這事已經過去好久了,但……我記得那之後,有些時候——特別是在上班的時候——我隻想找個洞鑽進去藏起來,但有時候,我也很想找人聊聊天。就是在那時,我注意到人們開始回避我,刻意避免跟我發生眼神交流。當然了,我現在才明白,其實他們隻是不知道要怎麽開口安慰我,可當時真的感覺糟透了,就像是自己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某種程度上給所有的人造成了不便似的。更糟糕的是,我對那個地方已經一點兒感情也沒有了。”佩姬看了安德魯一眼,猶豫著是否應該繼續說下去。
“你是指什麽?”他說。
佩姬咬著嘴唇。“這麽說吧,我父親骨子裏就不存在善良這個詞。記憶中,我小時候會坐在客廳,當門外傳來父親的腳步聲,我都會屏住呼吸。我可以從不同的腳步聲中聽出來他今天的不同情緒。他從來不打罵我們,也不傷害我們,但他總是有種情緒,像是在埋怨我媽媽、我姐姐或是我做得還不到位,讓我們不斷自我質疑到底哪方麵讓他失望了。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告而別了。我姐姐之後發現,原來他跟一個一起上班的姑娘私奔了。而我媽媽始終不能接受現實,這是最痛苦的。在她心目中,他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是她心目中的戰鬥英雄,他隻不過是乘著木筏消失在了大海深處,失去了所有的音訊,而不是跟那個女人在四條街外鬼混。”
“那肯定非常痛苦。”安德魯說。
佩姬聳了聳肩:“說起來很複雜。雖然,自從他離開後,我們基本都沒碰過麵,但我仍然愛著他。人們都覺得親人過世是一回事,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況,你明白嗎?”
安德魯紮緊了一個垃圾袋。“你說得對,”他說,“我姐姐,我也是有點……那個,也很複雜,就像你跟你父親的關係一樣。而且一想到人們看我的眼神,同情……”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佩姬跟他一起用拾物夾撿起剩下的垃圾。“嗯,我懂你的意思,”她說,“我是說,他們都是好意,但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根本沒法真正理解這個。就好像我們屬於某個特殊組織的感覺。”
“組織。”安德魯喃喃地說。身體突然湧現一股熱流,腎上腺素飆升。真是奇怪的感覺。佩姬看著他笑了。安德魯記起自己之前在酒吧“幹杯”時的失敗舉動,突然高舉起了手中的小拾物器,夾住了一個“呼啦圈牌”酥脆土豆圈的空袋子,大喊道:“為組織舉杯!”佩姬愣了一下,驚訝地看著他,安德魯的手晃了晃,隨後她也高高地舉起手中的小拾物器。“敬組織!”她說。
尷尬地沉默了幾分鍾後,他們放下了高舉的拾物器,繼續著清掃工作。
“好了,安德魯,”佩姬過了一會兒說,“現在要談談更重要的話題了。”
安德魯挑了挑眉。
“世界末日真的會來臨嗎,有沒有一絲可能?”
一小時後,他們差不多清理完畢了。安德魯竟然十分享受清理垃圾以及世界末日主題的遊戲。就在那時,佩姬說:“如果你想做點更係統化的智力測試,如果你想來的話,今晚就有我之前提到過的酒吧競猜。”
或許吧,實際上,安德魯確實動過心思。畢竟,這是分散注意力的好方法,而且也是對之前向佩姬發脾氣的一種巧妙的補償吧,如果自己羞於見人的常識儲備派不上用場的話,那就用黑啤來取代吧!
“好啊,為什麽不去呢?”他說,盡力裝出一副經常去的老手模樣。
“太棒了。”佩姬說著,臉上的笑容熱情真摯,讓他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
“對了,把黛安娜也叫上!我很想見見她呢。”
噢,對。那件事情。
也許黛安娜會神奇般地從浴室的鏡子中跳出來,為他挑選一件比身上這件橙色的奇裝異服更合適的襯衫。一陣恐慌襲來——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才買了這件襯衫,但突然意識到,上次為了出門聚會專門買衣服,還是在人們擔心千年蟲的遙遠過去。對於如今的流行趨勢,他完全沒有頭緒。他有時也會想扔掉一批特別舊的衣服,但在看到一個特別時髦的年輕人身上的襯衫跟自己九十年代初期買的一模一樣後,他自問:更換的意義何在?
他將臉湊近鏡子。或許他可以買點麵霜之類的玩意兒,消除眼下的黑眼圈。但話又說回來,他對黑眼圈有一種奇怪的情結,可能是因為這是他身上所具有的最接近於顯著的特征。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就隻是……平淡無奇。他一方麵渴望擁有一種“東西”——就像那些身高隻有五英尺五英寸的家夥們,為了彌補身高的缺陷,成天泡在健身房裏,練成了超級肌肉男,但還是改變不了與朋友外出必須加快步伐才能與之並肩同行的事實。或者他可以長出一隻突兀的鼻子或是耳朵——如果長在名人身上,便會被媒體描述為“不同尋常地吸引人”的特征。相貌平平的女子會被戲稱為“平凡的簡”,但對於男人,好像沒有對等的表述。安德魯想,或許自己可以創造一個詞出來。“標準化的安德魯”?“標準的安迪”?成為那些淺棕色頭發、牙齒一般的普通男性的代名詞。這倒是造福後代的一種途徑。
他退後了一步,撫平了襯衫袖子上的褶皺。“你知道你長得怎麽樣嗎?就是根畫了張人臉的芝士條而已。”他鼓起雙頰。真是見鬼了,他到底怎麽想的,內心竟然會認可這種定義?四輪驅動高級配置的“哨兵”正在以令人愉悅的速度奔馳在他安裝好的“8”字形懸軌上,像被催眠了似的。他特意選了埃拉的另一首曲子《但不是為我》——曲調平緩、懶散、優美——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但沒什麽用。這就是為什麽他不怎麽社交的原因,因為,隻要一想到要出去,他的腸胃便翻江倒海,抽搐不止。待在家裏繼續論壇上的對話的想法蠢蠢欲動,差點就讓他放棄了外出計劃。但最後,他還是強迫自己離開了家。他決定找個借口,就說黛安娜要加班到很晚,但自己在最後一刻,成功找到了照看孩子的保姆。
離家之前,他先用穀歌查了那家酒吧,從門口掛的那張不吉利的黑白照片和激進的廣告語——50%的可信度——“真正的啤酒和快樂”看上去,就產生這是一家“耍酷”的另類酒吧的擔心,但到那兒時,他鬆了一口氣,因為至少從外麵的裝潢判斷,酒吧整體上還是挺正常的。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外麵來回走了三圈,假裝在講電話,這樣,如果已經在裏麵的佩姬或是她的朋友看到了自己,他就可以很自然地掛斷電話走進來。他到達的時間點十分關鍵。如果到得太早,就會被迫跟陌生人交談。如果到得太遲,他就會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隻有把握恰到好處的時間點,他才能跟所有人打個招呼後便加入競猜環節——他們會全神貫注地回答問題,而不需費盡心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來調節氣氛。
他再次路過門口時,透過玻璃看到在酒吧較遠處的角落裏坐著一群人,應該就是他們了。佩姬旁邊坐了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長長的棕色頭發,留著山羊胡。或許這就是史蒂夫了。他好像正在講述一個有趣的故事,講著講著動作也越來越誇張,明顯是講到了某個笑點。他狂敲著桌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安德魯注意到,站在吧台的幾個人環顧著四周,想要找出他們發笑的原因。他還發現,佩姬顯然沒有全身心投入大家的笑話裏,處於半遊離狀態。
他剛準備伸手推開門,就頓時僵在了原地。
這不是他。這不像是他的行為。如果在競猜環節中,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或者在激烈的爭論中被迫要選邊站隊怎麽辦?如果眼看著就要勝利,但就是由於他的一個失誤導致大家功虧一簣又該怎麽辦?還有,萬一競猜環節中間有休息——豈不是就要開始八卦自己的生活了嗎?他能應付工作中夥伴詢問自己的家庭。他能預知所有的問題,如果預感即將被問到不舒服的問題時,他也知道如何從對話中全身而退。但今天麵對的這些人完全陌生,他很有可能陷入困境。
就在這時,一輛車在他麵前停了下來,裏麵走出來一個人,說著熟悉的告別語——“晚安”,那隻會意味著一種情形。他轉身看到計程車亮著的黃燈,一個可以給自己提供避難所的歡迎標誌。他衝了過去,急匆匆地把地址給了司機,猛地把門打開,一頭紮了進去。他一屁股陷進了座位,心跳加速,仿佛是開車逃離搶劫銀行的犯罪現場似的。十五分鍾後,他已經回到了住所大樓外,今晚的社交結束,花了整整二十英鎊,卻連一杯酒也沒喝到。
走廊的地毯上有一封信,他撿起來,原以為是個垃圾信件,翻過來映入眼簾的卻是用圓珠筆書寫的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迅速將信塞進口袋,匆匆上了樓。一進屋,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開音樂,並且啟動軌道上的火車模型,這種欲望比平時來得愈加強烈。
他粗暴地把唱片機的唱針按下去,同時提高了音量,接著跪了下來,擺弄著軌道,把先前“8”字形軌道中間的部分朝外扒開,建造了一個新的軌道,兩圈變成了一大圈。他把火車模型放在軌道上,看著它運行起來,他坐在圓圈中間,雙腿彎曲雙膝抵在胸口。在這裏,他獲得了平靜。在這裏,他可以掌控全局。號角轟鳴,鐃鈸叮當,火車在軌道上轟隆隆地開過,所有的一切包裹著他,守護著他,賦予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過了一會兒,他記起了口袋中的那封信。他拿出來打開了信封,抽出裏麵的紙條,一股濃烈的須後水味道也隨之飄了出來。
你的不告而別意味著,你沒能參加今早舉行的薩莉遺囑的宣告會。你個小渾蛋。你知道嗎?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存款高達兩萬五千英鎊——你肯定以為她早就告訴我了吧,是嗎?畢竟,我們正在創業——那是我們的夢想。所以你能想象,當我知道了這筆錢的存在,而且她還把錢留給了你而不是我,那時候的我有多震驚。
或許你會發現,她一直以來有多自責,不管她多麽努力地想要幫助你,而你自始至終都選擇不原諒她。你像是綁在她腳上的重重的磚頭,讓她越陷越深。好了,安德魯,我希望你現在高興了。這一切都很值得,不是嗎?
安德魯又反反複複讀了好幾遍卡爾的來信,但這完全說不通啊。當然了,薩莉把錢留給自己難道是由於某個操作過失?打錯了字?或許有另一種解釋,意味著薩莉這麽做是她的最後一次嚐試,為了彌補之前的過失,為了擺脫多年來一直折磨自己的內疚,而他完全可以並且應該為她去除這種煩惱。一想到這裏,自己的心就痛得無法呼吸。
[1] 大型超市。
[2] 原文意思是“他將‘clean slate’當作動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