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接下來的三個月裏,安德魯每天回家都提心吊膽的,唯恐收到帶有卡爾歪七扭八潦草筆跡的信。

信件抵達的時間沒有規律。有時候連著來兩三封——信紙上淚跡斑斑,墨水也被衝淡了——有時候一個月都不會有消息。但卡爾始終怒氣衝衝——他死死認定是安德魯騙走了薩莉的錢,每次都是加倍地諷刺謾罵。“你這個可憐、一文不值的懦夫,根本不值得薩莉原諒。”他上封信結尾寫道。安德魯很好奇,如果卡爾得知,自己其實對於這個評價持讚同意見,會不會驚訝不已。

每當打開門看到有信時,他都會拖著沉重的步伐上樓,坐在床邊,把手裏的信翻過來覆過去。他警告自己不要看信,但已經陷入了無情的惡性循環中:他每多看一封信,就會多一層內疚,內疚加深後,他就覺得卡爾對自己的憤怒來得再恰當不過了。尤其是當卡爾再次控訴道,是由於安德魯從來不跟薩莉聯係,才會導致她身體每況愈下時,他都表示讚同,因為他越這麽想,就會在心底越來越堅信,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薩莉死後很久,人們對待他的方式才慢慢恢複正常。卡梅倫曾一度在說話時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時用那球根似的眼睛悲傷地看著自己,歪著頭,眉頭緊鎖,不過謝天謝地,這一切終於告一段落了。更讓他大鬆一口氣的是一度控製自己的基思也恢複正常了,變回了原來那個十足的渾蛋。

幾次嚐試失敗後,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跟分論壇的朋友們分享了薩莉的死訊。

“你們好啊,夥計們。很抱歉,我最近有點太安靜了。發生了點不好的事情。我姐姐去世了。雖然,說實話,我對此還是有點麻木的。”他剛按了發送鍵,心裏就在嘀咕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但他們全都回應了,發來了表示惋惜並且恰當的消息,然後,發生了一幕感人的集體行動:他們把原來的跳舞番茄、開心的胖管理員換成了跟安德魯普通的天空藍背景相匹配的頭像。

然而,當一切基本回到正軌後,有一件事情令安德魯無法忽視。他曾經自我辯解說,在家庭的事情上撒謊沒什麽壞處。但在潛意識中,隻要薩莉還在(無論他倆之間的關係多麽緊張),那麽就意味著在編造的謊言之外,他還有真實的生活,內心深處也會有些許的慰藉,因為他至少還有姐姐依靠。但現在,姐姐已經去世,黛安娜、斯蒂芬和戴維的存在讓他感到越發不自在。因此,每當跟卡梅倫、基思和梅瑞狄斯談到家人時,之前編造學校的普通日常或是周末計劃時的小興奮不複存在。而糟糕的是——無比糟糕的是——跟佩姬的相處。自從上次酒吧競猜爽約後,他滿懷愧疚,不止一次地真誠道歉,搞得佩姬哭笑不得,困惑不已。接下來幾周的共事中,安德魯發現,她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她還是跟著自己做事,所以他們在工作時基本上形影不離:一起進行住所清查,留在辦公室一起進行繁複的死者登記,整理無人認領的遺產文件並且呈送給財政部。

隨後,便到了葬禮環節。

安德魯隻是順口一提,告訴佩姬,由於迄今為止都沒有發現他有任何朋友或家人,所以自己準備去參加伊恩·貝利的葬禮。他沒料到佩姬會主動要求參加。

“你沒必要來的,”他說,“實際上,這不是硬性規定——而且嚴格來說也不屬於工作的一部分。”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去,”佩姬說,“其實,我就是在效仿你的行事。如果一個人在世界上的最後一程有人陪,那麽多一個人不是更好嗎,你說是不是?”

安德魯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很有道理。

“我不想顯得頤指氣使,”他說,“但你還是提前做些心理建設。我之前說過,葬禮會讓你變得非常沮喪。”

“別擔心我,”佩姬說,“我可能會去唱卡拉OK吧,讓自己開心一點兒。唱個淘淘樂隊的《非洲》,怎麽樣?”

安德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天哪,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有點正常的反應呢?他強迫自己要努力彌補剛才的失誤。

“我不知道那首歌合不合適,”他說,過了一秒,“我認為《最後倒計時》可能更加合適。”

佩姬咯咯地笑了起來,安德魯回到屏幕前,一邊自責拿葬禮開玩笑,一邊鬆了一口氣,剛才成功地逗笑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著實令他感到自豪。

那個周四,他們站在教堂裏,等待伊恩·貝利靈柩的到來。

“這很棒——不,不是很棒,但是,你懂的,今天我們兩個在,挺好的。”本來想好的話說得如此蹩腳,安德魯皺了皺眉。

“實際上,是我們三個。”佩姬說著指向屋頂主椽,正巧看到一隻麻雀從一根橫梁飛到另一根。他們靜靜地盯著麻雀看了一會兒,直到它消失在了視野中。

“你曾想過自己葬禮的樣子嗎?”佩姬問。

安德魯還是盯著屋頂:“我應該沒有。你呢?”

佩姬點了點頭:“噢,我想過,好多好多次呢。我十四歲時對這個特別著迷,還進行了完整的規劃,包括禱告和配樂。我隱約記得,每個人穿一身白,這跟正常的不太一樣。麥當娜還會清唱《像一個祈禱者》。是不是很奇怪?我是指我的規劃,而不是麥當娜的出現——我知道這挺怪異的。”

安德魯看到麻雀又飛去了另一根橫梁。“我不知道,”他說,“我覺得挺合情合理的。我們都會有自己的葬禮,所以,為什麽不規劃一下自己心目中的那個呢?”

“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去考慮,不是嗎?”她說,“我想這情有可原。但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這想法揮之不去。我認為,這也是為什麽有些人會冒險去做愚蠢、衝動的事情。”

“比如說?”安德魯說的同時,由於頸椎疼痛而低下了頭。

“比如說,那些明知會被抓卻執意挪用公款的人。或是新聞報道中,那個把貓推進垃圾桶的女人。仿佛,他們在那刻,藐視即將到來的死亡。‘你是來抓我的吧,我知道你是衝我來的——但你瞧啊!’這就是迸發的生命力,不是嗎?”

安德魯皺了皺眉:“你說把貓推進垃圾桶是迸發的生命力?”

佩姬隻好捂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而有那麽一瞬間,安德魯還擔心兩個人會像頑皮的小學生一樣咯咯笑出聲來。突然,過去的一幕猛地閃過腦海,他和薩莉在一家炸魚薯片店隔著桌子把薯片扔向對方開戰,笑得渾身顫抖,而他們的母親正跟一個朋友在櫃台那兒敘舊,根本顧不上管他們。

隨著儀式的進行,不管他怎麽努力,都無法將薩莉從腦海中清除幹淨。當然了,記憶中肯定還存在類似的場景吧?對,她是拋下自己去了美國,難道這背叛已經遮蔽一切,使所有的記憶發生了偏差?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他想,至少自己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是有一段努力想要忘記的特殊回憶——薩莉竭盡全力想要幫助自己,可他死活都不願意接受。他回想起過去的畫麵:他站在公寓的一角,任憑電話鈴聲一次次地響起,卻不敢去接。最終接起電話時,他聽到了她的聲音,懇求他跟自己好好談談,讓她幫助他。他沉默著,讓話筒從手中滑落。他告訴自己等明天她打來時,自己再開口說話,然後是後天,接下來一個月的每一天他都這麽告訴自己,可他從來沒開過口。

安德魯有些口幹舌燥,特別特別得幹。他隱約聽到牧師溫柔的祝詞。在薩莉的葬禮上,麻木不仁的他在卡爾身邊,非常可悲。但現在,他滿腦子都在質疑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再接薩莉的電話。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牧師剛剛念完一段悼詞,朝後方點頭示意,一架風琴開始了演奏。當第一聲弦音在教堂中響起時,佩姬向安德魯側身,低聲問道:“你還好吧?”

“嗯,我沒事。”他說。但隨著音樂聲越來越響,他站在那裏,低著頭,教堂地板開始在眼前晃動,他不得不用雙手死死抓住麵前的長凳靠背,以免摔倒。他的呼吸開始顫抖,樂聲在教堂裏回響,他意識到,直到現在,自己才開始悼念姐姐的離去,隱約中好像感覺到佩姬用手輕輕地拍著自己的後背。

等儀式結束,他總算鎮定了下來。他和佩姬走出教堂墓地時,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剛才的失態。

“剛在那裏,”他說,“我有點……難過……因為我想到了我的姐姐。並不是說我沒有想著伊恩·貝利,就是……”

“沒事,我懂。”佩姬說。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會兒。安德魯感到嗓子眼沒那麽幹了,肩膀的肌肉也放鬆多了。他意識到,佩姬一直在等自己主動說話,但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於是,他輕聲哼起了埃拉的歌曲《生活下去的意義》。他昨晚還在聽這首歌——收錄在《埃拉在杜克廣場》專輯中的版本。他一直和這首歌有些奇怪的關係。歌的大部分都十分悅耳,唯獨有一處,他每次聽,都會引發一陣胃絞痛。

“這個曲子,”他說,“是我的最愛之一。但有一段,就是歌曲末尾,盡管我已早有預期,還是覺得它刺耳、吵鬧,甚至有點駭人。所以,每次聽這首歌時,縱然再喜歡,但當恐怖的結尾來臨前,那種美好多多少少都會被毀了。然而,我也沒法改變什麽,對嗎?因此,這在某種程度上,很像你之前提到的,關於那些安心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的人。如果我能夠接納歌曲的結尾,那麽我就可以更加專注於享受歌曲的其他部分。”

安德魯瞥了佩姬一眼,後者正在努力地忍住不笑。

“我不敢相信一個容忍我評論把貓推進垃圾桶的你,”她說,“竟然有這麽深藏不露的大智慧啊。”

在伊恩·貝利的葬禮過後,佩姬便開始陪著他參加了所有的葬禮。沒怎麽認真考慮過原因,但安德魯發現,隻要佩姬在身邊,自己會很放鬆,甚至是很開心能有她相伴。他們可以從探討人生意義聊到牧師是否戴了假發,一切都那麽自然,真的是太奇怪了。當玩起她跟孩子們發明的遊戲時,他的表現甚至十分優異。最令他驕傲的時刻便是他發明了自己的一款遊戲,在這個挑戰中,你必須選擇任意一個對手進行辯論,比如說紅顏色對抗蒂姆·亨曼[1]。有時,晚上在家,他會走神,好奇此時此刻的佩姬正在做什麽。

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他們每周五都會在酒吧共進午餐,回顧一周的工作,將本周的住所清查案件按照“痛苦程度”從一到十來打分,其間穿插著對基思近期的個人衛生災難或梅瑞狄斯惡毒評論的看法交流。就在某個周五,在安德魯去往午餐的路上,多日陰天後終於露麵的太陽將溫暖的陽光灑在背上,他突然意識到什麽,停了下來,導致後麵的行人不得不讓開以免撞上。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想是的。是的,他別無選擇:他馬上就要交到一個朋友了,太危險了吧。這個想法導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究竟是怎麽發生的呢?好像他背著自己完成了這一切似的。他以一種煥然一新的趾高氣揚的姿態朝酒吧走去,步伐快到超過了之前被自己不小心擋住路的那個家夥。他坐下後,還像個傻子一樣咯咯地笑個不停,佩姬挑了挑眉,開玩笑猜測他肯定是在來的路上順便去黛安娜的辦公室“迅速打了一炮什麽的”。

問題在於:他們越親近,他撒謊時就越難受。這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佩姬發現真相是遲早的事,那時他就會失去多年來好不容易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不管怎樣,他知道,自己必須坦白。事實證明,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那天一早,他們就在處理一起特別折磨人的住所清查工作,而七月份的酷暑使得情況更是雪上加霜。特裏·希爾在泡澡期間不慎滑倒身亡,屍體在那邊躺了整整七個月,無人發現。直到他遠在海外的房東發現房租並未按時到賬時,他的遺體才被發現。電視一直開著。廚房桌子上擺著的一副刀叉、盤子和水杯已經積滿了灰塵。安德魯剛打開微波爐,就意外地吸入一股惡臭,被熏得落荒而逃,一邊咳嗽一邊嘔吐,裏麵的東西早就腐爛了。安德魯還沒從方才的惡心裏緩過來,佩姬已經挺身而出處理微波爐的爛攤子了,並且轉身對他說:“我們還沒聊聊今晚的事呢,對嗎?”

“今晚什麽事?”安德魯說。

“是這樣的,葬禮之前,你沒上班的那周,卡梅倫又開始籌劃他愚蠢的‘共進晚餐’的家庭晚餐派對計劃了。每天他都會群發一封郵件,開會時也會有一搭沒一搭地提到這件事。”

“天哪,”安德魯說,“他為什麽如此癡迷這個計劃呢?”

“嗯,我想可能有兩個原因。”

“說說看……”

“嗯,第一,他在那門課程學到的。就是一個打鉤練習題,他如果做到團隊建設的工作,就能成為老板們本月的寵兒。”

“嗯,第二呢?”

“他沒朋友唄。”

“噢。”安德魯說,被剛剛直截了當的回答嚇了一跳,但仔細想想,結合卡梅倫平時的行為,這個理由頗具說服力。

“那很多事情就能講通了。”他說。

“我知道,”佩姬說,“所以說,不管怎樣,他強迫我們定日子——顯然,我們已經盡力往後推了。因為你不在,他也不想打擾你,最後我說我會幫忙問你的,無非就是圖清淨五分鍾,好讓他別在我耳邊嘟囔了。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你。但隻要卡梅倫要求,你就得來吧。”

安德魯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被佩姬打斷了:“對啊,對啊,我知道這事情很討厭,但我實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地重提這個計劃,當我們推遲計劃時,他滿臉失望,整張臉皺在一起,那麽悲傷。所以,我們都會出席他在今晚舉行的派對。他太太也在,但我們可以選擇帶不帶伴侶。”

好吧,至少這還算是個好消息,安德魯想。

“我覺得你要來,”佩姬說,“可能會很順利的——好吧,場麵肯定很尷尬,但……那個,我是想說,求求你就來吧,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尷尬,忽略所有人。”她把手搭在安德魯的胳膊上,滿懷期待地笑著。

安德魯腦海中浮現出很多件晚上自己更想要做的事情——大部分關於他的睾丸、一點兒果醬和一些憤怒的大黃蜂——但他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那就是不能讓佩姬失望。

當晚,他買了一瓶梅洛酒作為拜訪卡梅倫的禮物,覺得哪哪兒都別扭。

到底有誰會喜歡晚餐派對呢?他想著。難道就因為某人可以把一堆東西丟進鍋裏,加熱到一定程度,吃不死人,就得盡職盡責地對其進行讚美嗎?還有關於書籍和電影的爭論:“噢,你一定要看看。這是一部葡萄牙藝術級史詩,講的是三胞胎和一隻烏鴉成為朋友的故事。”真是一派胡言。(安德魯確實從對自己從未經曆過的事情的厭惡中獲得了片刻的快感。)

那天下午的基思和梅瑞狄斯尤其令人憎惡,再加上卡梅倫這個超級大笨蛋。為什麽這個男人一定認為,把所有人召集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多相處一段時間會起到什麽幫助呢?安德魯實在是想不通。這就好像是硬要把磁鐵的負極吸在一起一樣愚蠢。

當然,他很期待與佩姬待在一起,雖然下班時她變得沉默寡言,有些反常,或許跟剛剛他在樓梯後麵不小心聽到的那通電話有關。她在通話期間,說了好幾次“笨蛋”。用她帶著鼻音的泰恩賽德方言說出來,在安德魯聽來就是一種音樂。

他按響了卡梅倫家的門鈴,滿心希望佩姬已經到了。理想狀況是,就他們倆坐在一起,不管在場的其他人,激烈地討論著到底是提拉米蘇好,還是邁克爾·弗拉特利的《王者之舞》更勝一籌。

開門的是一個看上去非常時髦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個子,他穿著一件天鵝絨夾克,齊腰大衣,係著領結。過了一會兒,安德魯才意識到,站在麵前的其實是個孩子。

“請進來。幫您拿外套嗎?”小孩兒說著,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安德魯的夾克,像是拿著一堆狗糞似的。安德魯跟著他走進大廳,卡梅倫出現了,張牙舞爪地朝他揮著胳膊。“安德魯!哇哦,你已經見過克裏斯了啊?”

“是克裏斯多弗。”男孩掛好衣服轉身回來糾正道,失落地笑了笑。安德魯看得出來,克裏斯多弗對父親的要求很高,但卡梅倫基本達不到標準。

“克拉拉?”卡梅倫喊道。

“又幹什麽?”有人在後麵嘶吼道。

“親愛的,我們第一位客人駕——到——啦!”

“噢,等一下哦!”與先前的聲音大相徑庭。克拉拉穿著圍裙走了出來,微笑著,露出花了幾千英鎊保養得潔白的牙齒。剪得極短的赤褐色頭發令她顯得那麽美麗動人,以至於安德魯還沒跟人家握手便方寸大亂,導致尷尬的握手變成了擁抱,隨後又是貼麵禮,仿佛是買一送二的問候禮一樣,克拉拉順勢把他拉向自己,好像要帶他開始一段社交舞。卡梅倫遞給安德魯一碟腰果,問克拉拉開胃菜準備得如何。“是這樣的,”她微微咬著牙說,“如果不是某人把爐灶關掉的話,我們早就吃上了!”

“噢,親愛的——我有罪!”卡梅倫說著,拍了拍腦袋,咯咯地笑了。安德魯看了看克裏斯多弗,男孩翻了翻眼,仿佛在說:“這隻是冰山一角。”

梅瑞狄斯和基思一起來了——當然不是碰巧遇到,安德魯推測,而且他們雙雙喝醉也證實了自己的懷疑。基思揉亂了克裏斯多弗精心打理的中分頭,搞得男孩帶著殺氣騰騰的眼神離開了房間,一會兒回來了——令安德魯失望的是,他拿在手裏揮舞的不是左輪手槍,而是一把梳子。

等佩姬趕到時,大家都落座準備開飯了。“很抱歉,我遲到了。”她說,把外套扔在了一個空凳子上,“公交車堵車,交通太他媽的爛了。”她突然看到了克裏斯多弗,“噢,抱歉,有孩子在啊?我不是有心要說髒話的。”

卡梅倫不確定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肯定從我們這裏聽到過更糟糕的話吧,克裏索?”克裏斯多弗悶頭喝著湯,嘟囔著。

他們的談話時斷時續,使得每一口食物的吞咽以及瓷器的碰撞都顯得格外刺耳。大家一致認為湯很美味,盡管梅瑞狄斯確實也提醒說,在湯裏添加大量的小茴香是個“大膽的嚐試”。基思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明顯很享受這種挖苦的恭維,突然,安德魯驚恐地發覺桌子下麵正在進行著膝蓋碰觸的勾當。他很想引起佩姬的注意,哪怕是分擔一點兒恐慌也好,但她看上去心不在焉,慢慢地晃著碗裏的湯,仿佛是一個幻想破滅的畫家正端著調色板調色。安德魯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把她從其他人身邊拉開,問問她是否還好,但同時你還得應付卡梅倫的問話,就比較困難了。他早就預料到談話期間會有沉默,他開始提起一串毫不相關且無意義的話題,最近討論的便是他們的音樂口味。

“佩姬,哪方麵是你的菜?”他問道。佩姬打了個哈欠。“噢,你知道的啊,酸性浩室舞曲、回響貝斯、納米比亞人的撥弦鋼琴什麽的,所有經典的都喜歡啦。”梅瑞狄斯打著嗝兒,把勺子掉到了地上,俯身去撿,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安德魯朝佩姬挑了挑眉。他從沒真正搞清楚過,人們為什麽喜歡參加此類的社交活動,真是找罪受。你肯定會說點什麽愚蠢的話,然後用一整個晚上去後悔嗎?所以,你又需要再多喝一杯酒,好讓自己忘掉這煩惱。

“那個,”之後佩姬告訴他,“總而言之,就是喝酒。”

他們剛吃完主菜,克拉拉就誇張地發著嗲,詢問卡梅倫能不能來廚房幫幫自己。

“你確定我不會礙事?”卡梅倫竊笑道。

“不會啊,當然不會,就是離爐灶遠點就行。”克拉拉說。

卡梅倫乖乖地跟在妻子後麵,一副“你可難倒我了”的姿態。不一會兒,廚房傳來一陣劈裏啪啦開關櫥櫃門的交響樂。

“估計會有麻煩哦。”佩姬輕聲哼唱道。

梅瑞狄斯和基思,又一次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要去洗手間。安德魯和佩姬聽到樓梯上傳來了興奮的腳步聲。

“那兩人肯定在亂搞。”佩姬說,“抱歉,我又說髒話了,克裏斯多弗。”她補充道。安德魯已經完全忘記了男孩的存在。

“沒關係,”克裏斯多弗說,“我還是去看看廚房的情況吧。”

佩姬等到門關好,湊近安德魯。

“至少那個可憐的小家夥遺傳到了他媽媽的長相。不管怎樣,這簡直就是胡鬧,我要走了。”

“噢,你要走了?你不應該……等他們回來嗎?”

“當然不了,”佩姬說著,穿上大衣,朝門口走去,“我今天已經夠慘的了,無須再多忍這一秒。你走還是不走?”

安德魯遲疑著,但佩姬可沒打算等他作決定。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朝廚房奔去,推開門,發現克拉拉正在滔滔不絕地大喊。

“你明明知道周三是閱讀俱樂部的活動時間,但一如往常,你從來沒考慮過我可能——安德魯!有事嗎?”

卡梅倫突然轉過身來。

“安德魯!安迪小乖乖。怎麽了?”

“佩姬感覺不太舒服,所以我想還是把她送回家比較好。”

“噢,你確定嗎?你還沒吃冰激淩呢!”卡梅倫說著,滿臉失望,眼睛睜得圓圓的。還好克拉拉出麵打了圓場,但有點用力過猛,安德魯不是太舒服。她說:“卡梅倫,冰激淩永遠都會吃得到,而現在缺的是騎士精神啊。”

“那個,我還是走吧……”安德魯說著,迅速關上了門,激烈的爭吵聲再次響起。

他一路小跑才追上佩姬。等來到她身邊時,早已上氣不接下氣,話也說不出,而佩姬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句“沒事吧”,便陷入了沉默。兩人一路都沒說話,安德魯最終呼吸穩定下來,他們的步調也一致起來。就這麽安靜地走著感覺不錯,安德魯覺得氣氛有點緊張,不好先開口。直到他們在紅綠燈前停下等著過馬路時,佩姬指了指人行道上一攤幹掉的血跡。

“我這周每天都會路過一個同樣的血塊,而且它幾乎沒褪色,”她說,“為什麽血跡要這麽久才會褪去?”

“我認為是因為裏麵有蛋白質、鐵和各種元素吧,”安德魯說,“而且血跡太濃了,都凝結在一起了。所以血跡,很難清理幹淨。”

佩姬哼了一聲:“‘血跡,很難清理幹淨。’好了,這是我最近聽到的最像連環殺人犯說的話了。”

“啊,天哪,我不是……我隻是想說——”

佩姬笑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我隻是開個玩笑啦。”她鼓起雙頰,“天哪,我今晚就不應該出來,狀態真的不好,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出來啊?”

“我相信他們沒發現,”安德魯說,盡量不去想卡梅倫那張絕望的臉,“你沒事吧?”

“噢,我沒事,真的。就是有點難受。其實跟史蒂夫有關。”

安德魯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明顯佩姬也不需要他說什麽。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朋友阿加莎吧,那個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的朋友?”

安德魯點點頭:“那把刮刀,那個你用來,拿它……”

“敲他的頭?對,沒錯。最近,我不止一次想要朝他扔東西。有時候情況真的糟糕透了。當初他求婚,阿加莎就向我提出了她的質疑,我就是沒能認真考慮她的話。我是那麽驕傲我所擁有的,認為她隻不過是嫉妒罷了。當然了,我們以前也經常吵架,但很快就和好了。比那些從來不大聲吆喝,但卻一直讓彼此在夜裏咬牙切齒地無眠的夫妻強多了。”

“那問題是什麽呢?”安德魯問道,眉頭緊鎖,活像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醫生不以為然地跟病人談論起性欲的話題。

“問題就是酗酒,”佩姬回答說,“他隻要一開始唱歌,我就知道事情要完蛋了。昨晚上是《是的,先生,我可以跳舞》。沒一會兒他就變得喧嘩無比,不停地邀請陌生人跳舞,請酒吧裏的每個人喝酒。最終,他喝得太醉,就跟周圍人莫名其妙地發酒瘋,發生衝突。但我真正忍受不了的是,他不但酗酒還撒謊。這太殘酷了。昨晚他說‘走之前再幹最後一杯’,於是我就先回了家。他淩晨兩點才滿身酒氣地回來。一般來說,我都會將他放倒在**應付了事,可昨晚他鐵了心地要去跟女兒們道晚安,但實在是太晚了,都已經是清晨了,我隻是不想他吵醒孩子們,然後到他嘴裏就變成了‘噢,你竟然不讓我見自己的孩子們’。他折騰到最後睡在了樓梯平台上,蓋著一條《海底總動員》風格的羽絨被,以示抗議。我也沒管他,任由他在那裏打鼾。今天早上,我的小女兒蘇茜出來看到躺在地上的爸爸。她看了看我,搖了搖頭說:‘真可憐。’真可憐!我聽到後真是哭笑不得。”

一輛救護車飛馳而過,燈光閃爍,但沒拉警報,迅速穿過了川流不息的車流。

“那大概他今早跟你道歉了吧?”安德魯說著,並不完全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唱反調。

“不完全是。我試著跟他談,但他每逢宿醉,整張臉就會擰巴成一團,很難談正經問題。說實話,那張臉看上去布滿了斑點,猙獰極了,就好像笨拙的養蜂人一樣。如果不是要參加這個無聊的聚會的話,我今晚就會跟他攤牌。我去隻是因為你也去。我的意思是,那群人糟糕得很,不是嗎?”

“確實是的。”安德魯說,很開心成為佩姬留下的唯一原因,他好奇她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綻放出的燦爛笑容。

“我在想,梅瑞狄斯和基思會不會還關在那間浴室裏,”佩姬說著,打了個寒戰,“哎呀,想想真是受不了。”

“確實不忍直視,不忍直視啊。”安德魯說。

“好了,我現在忍不住想象他們大汗淋漓的畫麵了。”

“噢,天哪,大汗淋漓?”

佩姬竊笑著,挽起他的胳膊。

“抱歉,你真沒必要那麽想,不是嗎?”

“絕對沒有必要,沒有,”安德魯說著清了清嗓子,“我必須澄清一點,跟這些蠢貨打交道,真的是度日如年,所以真的很好……你懂的,有一個朋友,可以一起分擔,真的很好。”

“即使是我逼你想象出他們那個畫麵的?”佩姬說。

“好吧,那可能就不行了。”安德魯搞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心跳得那麽厲害,難受極了。或者這就是為什麽自己願意跟著佩姬接連走過了至少三個本能乘上歸家公交車車站的原因了。

佩姬呻吟著說:“我剛意識到,史蒂夫要用那把破吉他給我演奏一首道歉歌曲。一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了。”

“嗯,這個嘛,要不然我們再返回卡梅倫家裏吃個布丁?”安德魯說。佩姬又拿手肘碰了一下他。

他們安靜了下來,各自陷入了沉思。遠處傳來警報的聲響,或許還是那輛亮著燈開過的救護車吧,安德魯想。醫護人員是不是還在無線電旁待命,隨時準備奔赴現場開展救護工作呢?

“等你回去,家人們還沒睡嗎?”佩姬說。

安德魯皺了皺眉。不要問這個。別在這個時候。

“或許,黛安娜還醒著吧,”他說,“孩子們肯定都睡了。”

他們離佩姬坐車回家的車站越來越近了,安德魯猜。

“那是不是很糟糕,”他說著,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自己,這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我有時候會想要逃離這一切?”

“逃離什麽呢?”佩姬說。

“你懂的啊,家庭啊……所有的。”

佩姬哈哈笑了起來,安德魯立即想要收回剛才的話:“天哪,抱歉,剛才簡直是荒唐,我的意思不是……”

“不不,你在開玩笑嗎?”佩姬說,“我天天夢想著可以逃離。簡直欣喜若狂。到那時候,你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如果人沒有白日夢,才是瘋了呢。我這一生有一半時間都在幻想著,如果不是被困在如今的角色裏,我會做什麽呢……然後,通常情況下,當我的一個孩子為我畫了一幅美麗的圖,或是表現出好奇、忠誠或是善良的特質時,我的內心就洋溢出滿滿的愛意,白日造夢計劃到此結束。這簡直就是個噩夢,哈?”

“噩夢。”安德魯說。

他們在車站外擁抱告別。安德魯在佩姬離開後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看著檢票口來往的麵無表情的人群。他想到了早上的住所清查,還有特裏·希爾以及他的刀叉、盤子和水杯。就在這時,腦海中跳出的一個念頭,如此沉重使他喘不過氣來:活在這個謊言中,還不如死了好。

他想到了剛剛佩姬擁抱自己的一瞬間,並非是出於禮節的身體接觸——第一次見麵時的握手,也不是與理發師、牙醫或是擁擠火車上與陌生人不可避免的碰擦,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暖感,就在那一瞬間,他心裏竟然感到了向某人打開心門的暖意。他早已做好了準備,有一天自己會像特裏·希爾或是其他可憐鬼一樣死去,但或許,隻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可能,生命還會有另一種未來。

[1] 英國男子網球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