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安德魯剛從車站出來——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便發現卡梅倫正走在自己前麵。他猶豫了一下,放慢了腳步,假裝在看手機。令他吃驚的是,居然還真有一條新短信。令他失望的是,短信是卡梅倫發來的。他讀完短信,低聲咒罵了一句。他真心想要喜歡卡梅倫,真的,因為他知道卡梅倫的心眼兒不錯。可要對卡梅倫有好感實在很難,因為卡梅倫:第一,上班路上騎的是那種迷你滑板車,這車在一夜之間突然就適用於五歲以上的大人了;第二,無意中想要摧毀自己的生活,在不到十二小時的時間內,發短信問自己是否願意重新考慮一下共進晚餐的提議。
一想到失去家人,他就痛苦得無法承受。是的,聊天中偶爾也會有微妙的時刻讓他心態崩塌,但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黛安娜、斯蒂芬和戴維現在就是自己的家人。他們是他幸福和力量的源泉,是他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這難道不跟每個人擁有的家庭一樣真實嗎?
他泡了杯茶,把外套掛在常用的衣架上,轉身看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個女人。
他看不見她的臉,因為被電腦擋住了,但可以看到桌子下的腿,她穿著深綠色的連褲襪。一隻黑色的高跟鞋正掛在她的腳趾頭上**著,前後來回的晃動讓安德魯聯想到貓逗老鼠的場景。他站在那兒,舉著杯子,不知所措。那個女人坐在他的椅子上轉著圈,還用一支筆——他的一支筆——叩擊著自己的牙齒。
“你好。”他說。那個女人朝他笑了笑,也愉快地打了個招呼,安德魯感到自己的臉破天荒地一下就紅了。
“抱歉,但是你,那個,坐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的位置。”
“噢,天哪,我很抱歉。”女人說著一下子跳了起來。
“沒關係。”安德魯說完又說了句抱歉,其實已經沒什麽必要了。
女人深紅色的頭發高高地盤在頭頂,類似鉛筆的東西插在其中將其固定,若是把鉛筆抽掉的話,整個頭發便像長發公主一般“撲通”地傾瀉而下。安德魯猜她比自己小幾歲,大概三十多歲的樣子。
“這第一印象留得可真絕了,”她站了起來,看到一臉困惑的安德魯,解釋道,“我叫佩姬——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就在此時,卡梅倫出現了,蹦跳著過來的樣子像是現已絕跡的數字頻道中問答節目的主持人。
“很好,很好——你倆已經見過了!”
“而且我還偷了他的椅子。”佩姬說。
“哈哈,偷了他的椅子,”卡梅倫大笑道,“不管怎麽說,佩格——你不介意我叫你佩格吧?”
“嗯……不介意?”
“嗯,佩格,佩姬——佩格斯特!——你要跟著安德魯一段時間,這有助於你快速進入狀態。恐怕,你今早就要迎來挑戰了,因為我記得,今天早上安德魯有間住所要去清查。但是,怎麽說呢,眼下就是開始的最好時機!”
他突然豎起兩個大拇指,安德魯注意到,佩姬被嚇得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仿佛那是一把刀似的。“好啦,”卡梅倫說,完全沒留意到她的反應,“那我就把你交給我的得力助手安德魯啦!”
安德魯忘了他們新招了個人,想到多了個人跟在身邊工作,不免有些不自在。進入一個死人的房間本身就夠奇怪和令人不安了,這時候再多一個需要操心的人,這是他最不想碰到的狀況。他有自己的方法和做事方式,並不想不厭其煩地解釋每一步的操作。剛開始,基思是安德魯的老師,他對待這些事似乎還很嚴肅,但沒過多久,他就隻找個角落坐著,玩著手機上的遊戲,偶爾停下來也是在殘忍地開死者的玩笑。安德魯或許可以接受一點點的黑色幽默,盡管這不是他一貫的風格,但基思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最終,安德魯在辦公室的茶水間找到他,提出之後由他自己一人執行清查的任務。基思嘟囔著同意了他的請求,壓根兒沒聽清楚安德魯說了什麽——很可能是因為當時他的手指卡在了能量飲料罐裏,正忙著抽出來。
從那之後,基思就跟梅瑞狄斯留在辦公室,登記死亡人數、安排葬禮。安德魯更喜歡獨立進行清查工作。單獨行動唯一的弊端可能就是,當有人過世後,消息不脛而走,一個獨居多年的人在死後突然有了無數的祝福者和很親密的朋友在清查期間出現——帽子拿在手裏,像鷹一樣的眼睛滴溜溜地掃視著周圍——來表達他們的哀思,順便來碰碰運氣,看看死者生前答應給他們的手表或是欠的五塊錢,是否就藏在房子內部。最糟糕的是你得把他們都趕走,而很久之後,房間裏暴力威脅的氛圍還久久不散。所以,他承認,有個新手在身邊,自己至少多了個可以幫忙的後援。
“我想說,”佩姬說,“在我們出發之前,卡梅倫纏著我,讓我勸你參加‘共進晚餐聯誼會’的事,還說那是個好點子。他說要委婉一些,但是,那個,那真的不是我的專長……”
“啊,”安德魯說,“好吧,謝謝你告訴我。我想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他希望能夠將其扼殺在搖籃裏。
“好吧,”佩姬說,“這對我應該也是最好的。燒菜可不是我的拿手好戲。我活到三十八歲,才發現,我這一輩子都念錯了‘意式特色麵包’的名字。據我的鄰居說,我念的‘野式特色麵包’是不對的。不過話說回來,他確實喜歡把粉色的套頭衫係在肩膀上,好像自己住在遊艇上似的,所以我不願采取他的任何意見。”
“沒錯。”安德魯說著,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他發現住所清查的必備物資已經快用完了。
“我覺得這是為了團隊建設,對嗎?”佩姬說,“說句公道話,比起飛碟射擊或這些中層管理幹部搞的其他活動,我倒寧願參加這個。”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安德魯說著,拉起背包,檢查裏麵的東西,看看是否還有任何遺漏。
“接下來我們,嗯,是要去看一所剛剛死了人的房子?”
“是的,沒錯。”該死,他們的物資確實用完了。他們必須繞道去買。他回頭一看,正好看到佩姬鼓著腮幫子,頓時意識到他剛剛的態度有多冷淡。熟悉的自我厭惡感又回來了,但他不會說什麽調節氣氛的話,所以就一路無言,徑直朝超市走去。
“我們要在這兒稍作停留。”安德魯說。
“來個晨間點心?”佩姬問。
“可能不是。那個,我不需要。但你隨意,想吃就吃。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這是顯而易見的。”
“不,不用,我不餓。反正我現在節食,就是吃了一整條布裏幹酪後大哭一場的那種方法。你知道的吧?”
這次安德魯記得朝她笑了笑。
“我馬上就回來。”他說著便走開了。等他買全補給回來,發現佩姬站在書籍和DVD區的通道上。
“看看這個小姑娘,”她說著,向他展示著一本書,封麵上是一個對著鏡頭微笑的女士,她正在做沙拉,“不可能有人拿著鱷梨還笑得那麽燦爛。”她把書放回書架,看到了安德魯購物車裏的空氣清新劑和須後水。
“我突然感到很可怕,我不知道自己找的到底是份什麽樣的工作。”她說。
“等我們到了,我會解釋給你聽的。”安德魯說。他走向收銀台,望著佩姬閑逛著朝出口走去。她走路的方式有點奇怪,胳膊貼著身體兩側,但是拳頭輕握並向旁側伸出,看上去像是身體兩側各貼了一個高音譜號。在安德魯往讀卡器裏輸入密碼時,腦子裏突然響起埃拉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合唱版本《願意出去走走嗎》的旋律。
他們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安德魯用手機查著正確的路線。佩姬趁機講了昨晚看的一集特別感人的電視劇,打破了沉默:“說實話,我連電視劇和裏麵主角的名字都忘了,也不記得發生的時間和地點,但如果你看過後,肯定也會覺得很棒。”確認走的方向是對的後,安德魯滿意地準備在前麵帶路,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他轉過身去,想看看聲音是從哪裏來的,隻見一個建築工人俯身站在類似腳手架的地方,正準備將一大堆碎石倒進一個料車裏。
“你沒事吧?”佩姬問。但安德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建築工人又扔了一大堆磚頭,發出更大的聲音。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發現盯著自己的安德魯後,停了下來。
“有問題嗎,哥們兒?”他在腳手架上俯身下來,問道。安德魯使勁咽了口口水,他感到太陽穴的疼痛加劇,刺耳的聲音慢慢地滲透大腦。在平靜的表麵下,微弱的《藍月亮》的旋律響起。他用盡全力挪動著雙腿開始往前走,終於,過了馬路走遠後,疼痛和噪聲都消失了,安德魯大舒一口氣。他怯生生地回頭看著佩姬,猶豫著該如何解釋方才的失態,但她仍然站在料車旁,與建築工人說著話。從二人的表情得出,佩姬好像是在耐心地教一隻奇笨無比的狗玩雜耍的技巧。突然,佩姬抬腳走開了。
“你還好吧?”佩姬追上來問道。
安德魯清了清嗓子。“嗯,沒事,”他說,“我以為偏頭痛要犯了,謝天謝地沒有。”他回頭朝建築工人點了點頭,“你剛跟他在說什麽呢?”
“噢,”佩姬說,似乎還在為他擔心而心煩意亂,“他主動問及我的出現,所以我就花了點時間跟他解釋說,我在你眼中覺察出一種深深的、無法抑製的悲傷。對了,你確定你沒事嗎?”
“嗯,沒事。”安德魯說,兩隻手臂僵硬地貼在身體兩側,活像個玩具士兵,當他意識到時,已經太晚了。
他們重新出發,盡管安德魯強打精神,但遠處碎石的噪聲仍使他心有餘悸。
死者生前的住所是橡樹園莊園的一部分。綠色的招牌上用白筆標示了莊園裏不同街區的名字:哈克貝利莊園、薰衣草莊園、玫瑰花瓣莊園。名字下麵被人噴了漆,上麵寫著“操你警察”以及一幅**和睾丸的簡筆畫。
“啊呀!”佩姬叫道。
“沒事的。我之前經常到這兒來,沒人找過麻煩,所以我相信,這次也會很順利的。”安德魯安慰地說道,同時也是在安慰自己。
“噢,對對,我相信我們會沒事的,我是在感歎那個,”佩姬朝簡筆畫努了努嘴,“真是令人震撼的細節。”
“啊,嗯,對。”
當他們穿過莊園時,安德魯注意到人們關上了窗,父母把孩子叫回了家,仿佛在拍西部片,而他就是那個一心製造混亂的亡命徒。他多希望用自己努力擠出的善意微笑告訴眾人,自己的背包裏就裝了件防風衣和除臭劑,不是獵槍。
房間位於哈克貝利莊園的一層。安德魯在水泥台階前停了下來,轉身看著佩姬。
“關於住所清查的細節,卡梅倫跟你講了多少?”他問。
“沒多少,”佩姬說,“如果你能多告訴我些就太好了。因為我得跟你坦白,安德魯,我好像被嚇壞了。”她緊張地大笑起來。安德魯的視線垂了下來,一方麵,他也想哈哈笑著去寬慰新同伴,但另一方麵,他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在死者的鄰居或朋友眼中,會顯得非常不專業。於是,他蹲下來,手伸向背包。
“拿著,”他說著,遞給佩姬一副外科手套和口罩,“是這樣,死者叫埃裏克·懷特,六十二歲。驗屍官之所以把他移交給我們處理,是因為警察在初步搜查中並未發現近親。所以今天我們有兩個任務:首先,盡可能多地搜集有關埃裏克的信息,確定他是否真的沒有近親;其次,我們要看看他是否有足夠的錢財來支付葬禮的費用。”
“哇,好的,”佩姬說,“那現在葬禮一般的收費標準是多少?”
“看情況,”安德魯說,“平均要四千多鎊。但如果死者手裏沒有資產,而且沒有親戚或朋友願意幫他支付,按照法律規定,議會有責任埋葬他們。沒有任何裝飾——沒有墓碑,沒有鮮花,沒有私人墓地等——大概一千多鎊吧。”
“天啊,”佩姬說,唰地套上了手套,“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
“非常不幸,”安德魯說,“過去的五年裏,公共健康領域負責的葬禮上漲了12%。越來越多的人孤零零地去世,所以我們一直都很忙。”
佩姬打了個冷戰。
“抱歉,我知道這聽上去有點淒涼。”安德魯說。
“不,是那個表述——‘去世’。我知道這本就是個委婉的說法了,但聽上去還是,我不知道,挺脆弱的。”
“其實,我同意你的說法,”安德魯說,“我也不經常用,但有時候人們隻是習慣了這個表述而已。”
佩姬掰了掰指關節:“啊,你說的沒錯,安德魯,我可不是那麽容易就被嚇跑的。哈——估計還能挺五分鍾,我就拔腿跑了。”安德魯已經聞到了從門縫裏飄出來的腐臭味,如果佩姬所說的真的發生了,他一定不會驚訝。不過那時候該如何麵對呢?他要把她追回來嗎?
“那麽對於這個可憐的家夥,驗屍官還說了什麽嗎?”佩姬問道。
“嗯,鄰居發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露麵了,就報了警。警察破門而入發現了屍體。他死在客廳已經有些日子了,所以屍體腐爛得很厲害。”
佩姬伸出手玩弄著一邊的耳環。
“那是不是意味著它會有點……”她敲了敲自己的鼻子。
“恐怕是的,”安德魯說,“它得需要時間散味,你不能……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啊,但……聞上去是一種很特別的味道。”
佩姬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蒼白。
“這就是它發揮功效的時候了。”安德魯舉著須後水,飛快地說,無意中像是打了個廣告。他搖了搖瓶子,在口罩裏噴了很多,接著又幫佩姬的口罩裏也噴了不少,佩姬接著就用口罩捂住了鼻子和嘴。
“我不太確定,帕克·拉巴納[1]會想到自己的產品能派上今天的用場。”傳來她悶悶的聲音。這次安德魯是真的被逗樂了,盡管佩姬戴著口罩,但從眼角看得出來她也在微笑。
“這麽多年來,我試了所有這類產品——但貴是有貴的道理,就它還有用。”
他從背包裏的信封裏取出鑰匙。
“我先進去看一眼,可以嗎?”
“請隨意。”佩姬說。
每次將鑰匙插進鎖眼時,安德魯都會停下來,提醒自己出現在此的原因:不管情況多糟糕,他都要盡可能地尊重這間住所。雖然他不信鬼神,但也要像死者還在旁觀察一樣,努力地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可這次,佩姬已經夠難受了,為了不雪上加霜,他進屋後,輕輕地帶上了門,快速地完成了這個慣有的小儀式,同時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當佩姬詢問味道時,他很慶幸管住了自己的嘴。說實話,馬上到來的經曆會改變她的一生。因為安德魯之前就發現,一旦你接觸到死亡的氣息,就永遠都擺脫不了。在第一次住所清查後,有一天他在走過一個地下通道時,瞬間就聞到了跟那間住所裏同樣的腐爛氣味。他瞥了一眼,發現旁邊一堆枯葉和垃圾中間有一小截警用膠帶。每當想到這個經曆,想到如此細致地感應到死亡,他就不寒而栗。
很難從目前走過的小走廊判斷出房間內的真實狀況。從安德魯接手的案子來看,住所主要分為以下兩種類型:一種是非常幹淨,一塵不染,沒有蜘蛛網,所有擺設都井井有條;另一種則極其髒亂。截至目前,前者最令安德魯感到不安,難道死者就想顯示自己講究家庭衛生嗎?在他看來,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相反,最有可能的猜測便是他們預知到了會有陌生人來處理自己的屍體,無法忍受自己在外人麵前留下一個爛攤子。更極端的版本就是,為了迎接清掃工人,還有會瘋狂打掃一上午的人。當然,這也顯示了死者的尊嚴所在,可每當安德魯想到,對於有些人來說,死後的時光遠比剩下的活著的日子重要時,心裏就難過得無法承受。混亂,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雜亂、肮髒和腐爛,卻沒那麽令人不安。或許在臨終前的幾天裏,死者隻是無法好好照顧自己而已,但安德魯更願意把他們想象成敢於對傳統豎中指的勇士。都沒人願意在身邊照顧他們,他們還要在乎那麽多幹嗎?當你因幻想某個來自議會的家夥不小心踩到浴室地板上某件該死的玩意兒摔倒而瘋狂大笑時,你就不要指望可以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2]。
事實上,他必須用肩膀才能頂開那扇通往小客廳的門,這個細節說明今天的現場將會是後麵的那個類型。果不其然,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麵撲來,熏得他難以忍受。他一般都用不上空氣清新劑,但如果必須待上一段時間,也隻能向現實低頭了。他朝每個角落都狠狠噴了一陣,在一片雜亂中小心翼翼地邁腳前行,最後又朝房間正中間狂噴了一通。他本想打開那扇髒兮兮的窗戶,但鑰匙不知道丟在哪個角落裏了。狼藉的地上堆滿了街角小店的藍色便利袋,裏麵都是空了的薯片包裝和飲料罐。房間的一角堆滿了髒衣服,另一角則是報紙和信件,大部分還未打開。正中間擺著一架綠色的輕便折椅,兩個杯托裏各放著一杯櫻桃味可樂。對麵的電視機架在一整摞參差不齊的電話簿上,朝一側歪倒。安德魯猜測,埃裏克是不是在尋找看電視屏幕合適的角度途中脖子抽筋了。折椅前麵的地板上是一份打翻的微波食物,黃色的大米撒得到處都是。或許這就是案發地點——那把折椅。安德魯正要開始翻閱那疊信件時,突然想起了門外的佩姬。
“怎麽樣?”他一出門,佩姬便迫不及待地問。
“挺糟糕的,而且味道也不是……很好。如果你想,可以一直待在這兒。”
“不,”佩姬說著,身側的雙手握緊又鬆開,“如果我第一次就放棄了,那我永遠都不會再嚐試了。”
她跟著他走進客廳,一起檢查了角角落落。除了死死用手扣住臉上的口罩,指關節有些發白外,她並沒有表現得很痛苦。
“哇哦,”佩姬終於透過口罩喃喃自語起來,“這裏感覺有點……我不知道該怎麽表述……死氣沉沉的,好像整個地方跟著主人一起死去了似的。”
安德魯從來都沒那樣考慮過,不過,這個地方真的安靜得讓人感覺有些詭異。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如果安德魯此刻能夠引用一些關於死亡的名人名言,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就在這時,一輛冰激淩車從外麵開了過去,愉快地放著響亮的《比賽日》的旋律。
在安德魯的指導下,他們開始整理所有的文件。
“我具體要找什麽?”佩姬問。
“照片、信件、聖誕賀卡或是生日賀卡什麽的——任何可能表明家庭成員的信息,他們的電話號碼或回信地址。對了,還有銀行賬單,這樣我們就可以了解他的財務狀況了。”
“大概還有遺囑?”
“是的,也包括那個。那要看他有沒有近親了。絕大多數沒有近親的人是不會留遺囑的。”
“我想你說的有道理。那就希望你存了點現金吧,埃裏克,老夥計。”
在安德魯的帶領下,佩姬盡可能地收拾出一小塊地板,根據有用與否將所有的文件分門別類地做著整理,有條不紊地工作著。有水電費賬單、電視許可證交費通知,還有富勒姆官方足球俱樂部商店的商品目錄、大量外賣菜單、水壺保修單和一份避難所的籌款單。
“我想我找到了點什麽。”經過二十分鍾的徒勞搜索後,佩姬說。她找到了一張聖誕賀卡,上麵的圖案是幾隻戴著聖誕帽子的猴子在哈哈大笑,標題是:“猩猩快樂的聖誕時光!”打開賀卡,可以看到很小的手寫字跡,仿佛寄信人不想表露身份似的。上麵寫道:
祝埃裏克叔叔,
聖誕節快樂
愛你的卡倫
“看來他有個侄女。”佩姬說。
“貌似是的。還有別的賀卡嗎?”
佩姬翻翻這裏,找找那裏,不慎驚擾了一隻無比蠢笨的大頭蒼蠅,它頓時飛撲過來,而她盡量保持著鎮靜。
“又找到一張,是張生日賀卡。我們來看看,對,還是卡倫寄來的。等等,下麵還寫了別的:‘如果你想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的新號碼。’”
“找到了。”安德魯說,一般他都會當場打電話,可佩姬的加入,讓他有點局促不安,於是決定回到辦公室再行動。
“這樣,就好了?”佩姬說著,朝門邊輕輕地挪近了一點兒。
“我們還得查看一下他的經濟狀況,”安德魯說,“我們得知,他的活期賬戶裏還有一點兒存款,但可能還會在這裏找出點什麽。”
“現金嗎?”佩姬說著,環顧著周圍的一片狼藉。
“你會大吃一驚的,”安德魯說,“一般情況下,從臥室找起都會是個不錯的開始。”
佩姬站在門口,看著安德魯走到單人床前,跪了下來。陽光透過窗戶滲進來,屋子裏飄浮的灰塵四下飛舞。他每挪一步,地板上就震起一片灰塵,與之前的夾雜在一起。他盡量不露出痛苦的表情。對他來說,進入別人的臥室是最具冒犯性的行為,所以每次臥室的清查都是最困難的部分。
他把袖子塞進防護手套,手從床墊的一端伸進去,慢慢地摸索著下麵。
“如果他真的藏了一萬英鎊,”佩姬說,“但要是找不到近親,那錢怎麽處理?”
“是這樣的,”安德魯說,調整了下姿勢,“他所有的現金或資產首先要支付葬禮的費用。剩下的錢寄放在辦公室的保險櫃裏,如果找不到合法繼承人——親戚等——那麽錢就收歸王室所有。”
“什麽?最終錢會到老貝蒂·溫莎手上?”佩姬說。
“呃,可以這麽說。”安德魯說著,突然打了個噴嚏,大概是吸入灰塵造成的不適。第一遍搜查沒有任何收獲,他振作精神,又伸手到更深處摸了起來,這次摸到了一塊軟綿綿的東西。那是一隻印有富勒姆隊商標的短襪,裏麵裝了一捆用橡皮筋捆著的鈔票,大部分是二十英鎊麵額的。不知什麽原因,橡皮筋差不多都被圓珠筆塗成了藍色。安德魯不確定它有沒有極其重要的寓意,或隻是閑來無事的塗鴉。往往就是此類不相關的細節在他的心中久久縈繞:被忘卻的人生的奇怪的小細節,不知為何出現,帶給他一種無法言語的微妙的緊張感,揮之不去,就像看到一個沒有問號的問題一樣難受。
他從鈔票的數量上判斷,埃裏克的葬禮費用有著落了。現在就是要看他的侄女想要拿多少出來幫忙了。
“那麽,現在結束了嗎?”佩姬說。安德魯可以看出來,她現在迫切渴望從屋子裏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還記得自己的第一次——呼吸一口倫敦的重汙染空氣,簡直如重生一般。
“對,我們完事了。”
他最後檢查了一遍房間,確保沒有任何遺漏。正當他們離開時,前門傳來了某種動靜。
走廊裏的人顯然沒料到屋裏會有人,他一臉驚詫,看到出現在門口的安德魯時還嚇得後退了兩步。他又矮又胖,汗流浹背,身上的短袖開領襯衫似乎都遮擋不住那保齡球似的啤酒肚了。安德魯挺起腰背,準備大戰一場。天知道,他有多鄙視跟這種憤世嫉俗、絕望的投機分子打交道了。
“你們是警察?”那個男人看到他們手上的防護手套問道。
“不是,”安德魯逼迫自己盯著男子的眼睛說,“我們是議會的工作人員。”
聽到這裏,男人顯然放鬆了不少,甚至向前跨了一步。從剛才的舉動中,安德魯就已經判斷出他的真實目的了。
“你認識死者?”他問道,同時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希望男人將自己誤認為是沒戴手套的退休拳擊手,而不是一個連看斯諾克比賽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但這好像不太可能。
“對呀,我認識,埃裏克嘛。”
沉默。
“真是遺憾,你懂的,關於他的去世,等等。”
“你是他朋友還是親戚?”佩姬說。
男人撓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她,好像在給一輛二手車估值。
“朋友,我們很要好,真的很要好。我們老早就認識了。”
在男人用手梳著頭頂僅剩的油膩頭發時,安德魯看到了他顫抖的手。
“認識多久了呢?”佩姬說。
安德魯很欣慰佩姬能夠先發製人,她說話的方式和冷酷的聲音更具權威性。
“哦,天哪,這確實是個好問題。很久很久了。”男人說,“有時候你也會忘記一些事情,不是嗎?”
他自信滿滿,不再將佩姬和安德魯當回事。此時的他被後麵的房間內部吸引了,脖子伸得長長的,往前又走近了一步。
“我們正要鎖門。”安德魯說,手裏拿著鑰匙。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鑰匙,幾乎毫不掩飾他要搜刮一切的真實目的。
“好吧,那個,”男人說,“我就是過來表達我的哀思的,跟你們一樣。我說了我們是好哥們兒,我不清楚你們是否有找到他留下的遺囑或是別的……”
果然來了,安德魯想道。
“……但他確實說過,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你知道,就是突然那樣的,他希望我能拿到他的一些東西。”
安德魯平複著心情,正要解釋在案件處理清楚前,不得擅自亂動埃裏克的全部資產,但佩姬搶先了一步。
“那湯普森先生要留給您什麽東西呢?”她說。
男人動了動腳,清了下嗓子說:“嗯,電視機呀,還有……說實話,他還欠了我一點兒錢。”他臉上閃過一絲假笑,“你懂的,是支付過去那麽多年為他花的那些酒錢。”
“真有意思,”佩姬說,“他的名字是埃裏克·懷特,而不是埃裏克·湯普森。”
男人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什麽?對,我知道的,懷特,什麽……”他轉頭看著安德魯,嘴角歪向一邊,好像佩姬聽不到似的說,“才有人過世,她竟然試圖耍我,她怎麽能這樣做?”
“我想你大概知道為什麽。”安德魯平靜地說。
男人突然劇烈地幹咳起來。
“胡說,你根本不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猛地推開前門。
安德魯和佩姬等了一會兒才出去。男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樓梯,手插在夾克口袋裏,已經走到莊園中間了,突然轉身,抬著頭,打了個V字手勢[3]嘰嘰歪歪地表達著不滿。安德魯和佩姬摘下了口罩和手套,隨後,佩姬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對於第一次住所清查,你感覺如何?”看著那個男人打著V字手勢最終消失在了拐角處,安德魯問。
“我感覺,”佩姬說,“我需要喝點烈酒。”
[1] 法國高級時裝品牌Paco Rabanne創始人。曾推出“出色男士香水係列”,在男士香水界有著深遠的影響力。
[2]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是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創作於二十世紀中期的詩歌,寫給他的父親,希望通過這首詩可以喚起父親戰勝死亡的鬥誌,不要放棄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3] 在英國、愛爾蘭、新西蘭和澳大利亞,手背朝外的V字手勢通常會被視為和豎中指程度相等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