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安德魯正在準備午飯便當,這又是個教科書級的範本,盡管這是他自稱的。“火腿和奶酪,”他朝著攝影機吹噓道,“一團泡菜在正中央,然後平鋪到麵包的每個角落。我喜歡把它想象成一個叛徒的屍體,被肢解後分別運往英格蘭的四個角落,但這隨你,你可以充分發揮想象力。等等,這是卷心萵苣嗎?一定是的。那要搭配什麽呢?從一堆調味包裏找一包鹽和醋?可以。再來個‘大紅網’的小蜜橘?也可以。但請務必仔細檢查,謹防碰到那種假裝表麵完好實則底部腐爛的鬼頭鬼腦的小橘子。我經常把它想象成一名逞強的年輕戰士,腓骨都碎了,還想要繼續巡邏。不過,還是那句話,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比喻。”

他正要解釋特百惠產品[1]的功能時,突然不甚愉快地想到了基思和梅瑞狄斯嘲笑二人組的追問,瞬間就不說話了,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佛自動提詞器壞了似的。

坐火車去上班時,安德魯身邊的男子將雙腿大大分開,把安德魯擠到扶手那邊去了。可能他正在以一段形意舞詮釋一名偉大的人物,安德魯心裏想著想著,思緒便回到了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在得到工作短暫的興奮過後,接下來的幾天裏,一想到要跟卡梅倫坦白之前關於虛構家庭的謊言,他就陷入極度的恐慌。他思前想後,覺得最好的辦法便是違背本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與卡梅倫打成一片,積極地與之交朋友。在走廊裏閑聊嚼嚼舌根,周五下班後喝點小酒——人們就是這麽幹的,不是嗎?——然後就坦白,夥計,那隻不過是當初有根筋搭錯了。接著,他們就會把整件事都歸咎於麵試時眾人都避不開的善意謊言。

不幸的是,事實並非如此。按照英國法律規定,安德魯朝新同事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後,便將自己埋在了電子郵件中,一言不發地坐了整整一個小時,因為他太困窘了,不好意思開口求助。

就在那時,他看到卡梅倫來了。這可是安德魯第一次表達友好的良機。他正準備說一段詼諧的開場白,拿自己目前的辦公危機開玩笑時,卡梅倫出乎意料地先開口祝他首日工作開心,接著用足夠整個辦公室聽到的聲音響亮地問道:“家裏人還好吧?斯蒂芬和戴維好嗎?”

卡梅倫這麽快就搞砸了整件事,打得他措手不及,他隻得就孩子的問題回答道:“他們看上去挺好,謝謝。”

如果是驗光師在詢問你新眼鏡的佩戴感,這是個非常恰當的回答。可被問到你親生骨肉的情況時,這答案就未必合適了。他慌慌張張地扯到了孩子們目前作業很多的事上。

“這樣啊,”等安德魯閑扯結束,卡梅倫說,“複活節就要來了,你和黛安娜有什麽好的旅行計劃嗎?”

“呃……法國吧。”安德魯說。

“噢,太棒了,”卡梅倫說,“具體去哪兒呢?”

安德魯考慮了一下。

“南部,”他說,“法國南部。”

事實就是如此。

剛開始,每當聊天提及家庭,他總是被迫立即給予回應。但他很快就學會了假裝被電腦上的事情分心,或裝作沒聽清楚再問一遍問題,來爭取更多的時間,可這總歸不是長久之計,他心知肚明。工作後第二個星期,有幾天風平浪靜,他還在慶幸自己是不是已經擺脫了困境。回首過去,當時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這可是“家庭”,是普通人最常談論的話題。事態並未好轉,梅瑞狄斯天生愛好打聽,整日八卦,不停地追問安德魯更具體的細節。她、基思和一個緊張兮兮的叫貝薩妮的畢業生討論婚禮的樣子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噢,這實在太尷尬了,”梅瑞狄斯幸災樂禍地談起周末一個朋友的婚禮,“他們一直在聖台上站著,可戒指就是戴不進新郎的粗手指。”

“我爸認為男人戴婚戒有點婆婆媽媽。”貝薩妮顫抖著說,聽上去永遠好像被人趕著走進牛圈似的。

“你們聽到了吧?”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基思一邊說一邊故意張開雙臂,露出了腋窩下方的汗漬,“我早就這麽說過了。”

“噢,這我不能苟同,”梅瑞狄斯說,“如果我親愛的格雷厄姆不戴婚戒的話,我敢肯定,成千上萬的小**早就把他圍得團團轉了。”

她伸長脖子,努力越過安德魯的屏幕望去。

“安德魯,你戴婚戒嗎?”

真夠愚蠢的,他竟然在否認之前還低頭檢查了一下手指。

“有什麽特別的理由,或者……”

該死。

“沒,沒有,”他說,“我隻是……覺得戴著不舒服而已。”

沒人提出質疑,但由於尷尬,他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火燒火燎的。他意識到,隻知道些簡單的情況、大概的了解是遠遠不夠的。他準備完善已有的大框架,突出相關細節。說做就做,當天晚上,聽著埃拉的音樂,他打開了一個空白的電子表格,開始填充自己的家庭故事。他從創建盡可能多的“基礎事實”開始:中間名、年齡、發色、身高。在接下來的幾周內,他開始添加更微妙的細節——記錄陌生人聊天的片段,截取可供他使用的小細節,或是在聽到別人的故事時,自問如果是他的家人該如何處理。用不了多久,麵對大多數問題,他都準備好了現成的答案。隨便掃一下電子表格,你就會發現,戴維喜歡觸式橄欖球,但最近腳踝扭傷了。他很羞澀,所以,比起和大家一起玩,更喜歡自己單獨行動。他想要一雙走路時鞋跟會發亮的運動鞋,苦苦哀求了好幾個月,直到安德魯鬆口答應。

斯蒂芬剛出生的時候有很嚴重的腸絞痛,但長大後,除了偶爾患結膜炎外,他們幾乎很少需要帶她去看醫生。她在公共場所會提出非常聰明的問題,經常把他們問得啞口無言,十分尷尬。她曾在《耶穌誕生》中扮演一個牧羊人,搭檔們對她的評價褒貶不一,但作為父母,他們的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反而是寫到“他們”——自己和黛安娜——的故事時,他覺得異常艱難。麵試時,他允許自己胡思亂想還能接受,但現在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樣,故事的細節是這樣的:黛安娜最近成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她的研究領域是人權),盡管她工作時間長,可一到周末,她就會把可怕的黑莓手機放在一旁置之不理。他們的結婚紀念日是九月四號,但每年的十一月五號,他們還會舉行一場小型慶祝——紀念他們的初吻(在朋友住所的一個即興派對後的雪地裏發生的)。他們第一次正式約會是去電影院看《低俗小說》。他們會去她的父母家過聖誕節,夏天帶孩子去法國,而秋天放期中假,就帶他們去中央公園。十周年結婚紀念日,他們去了羅馬。如果有保姆幫忙,他們會去看劇,看的當然不是先鋒劇目,因為他們覺得不論是金錢還是時間都太寶貴了,如果劇裏連一個周日晚間曆史劇的主角都沒有的話,就根本不值得去。每周日早上,黛安娜會跟她的朋友休打網球,她還是斯蒂芬學校家庭教師協會的成員。在做激光手術前,她總是戴著一副橙色鑲邊的眼鏡。她眉毛上有個小疤,是上學時被一個叫詹姆斯·邦德的男生砸過來的野蘋果留下來的。

上述的一切都需要全力以赴地思考撰寫,所以,安德魯幾乎沒時間考慮如何應付現實中的新工作。他已經參加了兩場葬禮,也和死者的幾個親戚通過電話,進行了頗為艱難的溝通,包括給其中一個人解釋,如果想要議會支付他叔叔的葬禮費用,就必須歸還他從屋子裏拿走的手提電腦,去變賣還錢。他甚至跟著基思完成了第一家住所的清查工作,親眼目睹了一個女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房間。然而,與隱瞞自己的謊言相比,這一切都像在公園裏散步一樣輕鬆。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自己陷入一團亂麻或者說出的話與之前完全自相矛盾。可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他慢慢地放鬆了警惕。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報。

某個周五的午餐時間,幾乎扭轉全局的轉折點到來了。安德魯在住所清查中找回了一個裝滿文件的鞋盒,可整整一個上午,他翻遍了鞋盒也沒找到一個親戚的聯係方式。他一邊心不在焉地盯著微波爐裏轉動的剛從店裏買回來的奶酪通心粉,一邊漫無邊際地跟卡梅倫聊著天,突然就提到了關於過敏的話題。

“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卡梅倫說,“你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就是說,你經常得緊張兮兮的。尤其是碰到堅果的時候。隻要克裏斯在身邊,我們就得格外警惕,你懂嗎?”

“嗯嗯,”安德魯說,心煩意亂地撕開塑料膜,用叉子翻了翻意麵,“斯蒂芬被蜜蜂蜇了會過敏,所以我懂你的擔憂。”

直到他回到辦公桌前,午飯吃到一半時,才仔細想了想剛才的閑聊。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回憶電子表格的麻煩,也不需要拚命地當場編造出什麽,反而是平靜地分享了斯蒂芬的情況,他連想都沒想,就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地存儲於潛意識裏。但那些細節如此輕易地浮現令他非常不安。或許這有助於他整體事業的發展,讓原有的故事框架有血有肉,更加具體,但也是頭一次,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質疑當初為什麽要編造這一係列的謊言。讓幻想不受控製地占據上風,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以至於當晚回家後,他根本沒心思更新電子表格,而是衝到網上開始搜索招聘信息。

一周後,在結束一名溺亡在浴缸裏的七十五歲的駕校教練的葬禮後,他從教堂出來,剛開機就發現了一條語音留言,是一則麵試通知,來自之前一份工作申請的人事專員。通常這都會讓他陷入恐慌,可每次參加完葬禮,他總是出奇地麻木,所以聽到消息後,他立即冷靜地回電,安排好了麵試時間。這是他逃脫的機會,終於可以將謊言畫上句號了。

又一周過去了,當電話鈴聲響起時,他正在爬樓梯走向議會辦公室,累得氣都喘不上來了,還在說服自己大概是因為患了什麽疾病——很可能是不治之症——而不是因為將近二十年來疏於鍛煉。幾秒鍾後,他氣喘籲籲地表示很高興能參加第二輪麵試。整個下午,他都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想象著自己提交辭呈時,卡梅倫的反應。

“安德魯,你們家人有什麽有趣的周末計劃嗎?”貝薩妮問道。

“如果天氣好的話,周六去燒烤,”安德魯說,“斯蒂芬決定要做個素食主義者,所以不太清楚菜單要怎麽準備。”

“噢,我也是哎!沒事的,準備點哈羅米奶酪和琳達·麥卡特尼香腸就行了。她會喜歡的。”

幾分鍾後,他們仍在討論著周末計劃,就在那時,安德魯收到了一封郵件,來自上次打來電話的招聘人員阿德裏安,詢問自己第二次麵試的時間。安德魯找個借口去廁所,走進一個空的隔間。他不想承認自己在剛剛跟貝薩妮等人聊家庭話題時,內心有多溫暖、多舒服。先前的想法又出現了:他這麽做有什麽壞處嗎?他沒有冒犯任何人。擁有真實家庭的人反而會作出惡魔般的舉動,以各種慘無人道的方式傷害所愛的人,反觀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等回到座位,他下定了決心。對於自己的行為,他已經心安理得地全盤接受,再也不打算回頭。

“你好,阿德裏安,”他寫道,“跟傑基的碰麵真的很開心,但回來後自我反省了很久,決定還是不換工作了。謝謝您抽時間接待我。”

從那之後,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他可以開心地加入關於家庭的討論,不再有任何內疚感,而且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快樂,而不是孤單。

[1] 儲存食物用的一套塑料容器,以優良的密封性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