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接下來的兩周籠罩在死亡的氣息中。驗屍官基本上每個小時都會打來電話,努力地想要記起已經討論過的案件。(“我們說過特倫斯·德克爾了,對嗎?紐伯裏路?被棉花糖噎死那個?噢,不對,等等,是另一個人。或許是我做的夢吧。”)
他們不得不進行大量的住所清查工作,有時候連安德魯和佩姬都會摒棄一貫的禮儀,充滿歉意地在一片混亂中快速收拾著沒有靈魂的空****的房間,不得不向現實屈服。碰到的住所各式各樣,既有狹小的房間,裏麵躺著一隻死老鼠,臉上掛著一副怪異的笑容,也有背靠公園的七居室,屋子內部布滿了蜘蛛網,每個房間似乎都隱藏著不可明說的秘密。
在清查工作激增之前,佩姬的狀態就很差。是否史蒂夫又闖禍了,所以她不得不執行最後通牒,安德魯也不確定。他頭一次看到她從辦公室的廁所出來兩眼紅腫時,就已經表示過關心了,但她非常平靜地打斷了他,並且詢問了一個有關於未來工作的問題。從那之後,每次看到她心煩意亂或是不小心聽到她在樓梯上怒氣衝衝地講電話,他都會為她泡一杯茶,或是將一些關於基思最近發生的個人衛生慘狀之類愚蠢的事,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她以分散其注意力。他甚至嚐試過烤製餅幹,但成果卻像孩子堆雪人時用到的眼睛替代品,索性就放棄了,直接去商店買了成品。但不管怎樣,他做的這些遠遠不夠。
一天下午,在短暫休息期間,他們坐在小隔間,佩姬正在吃一種她稱為“香蕉替代品”的玩意兒——一根特趣威化和一根奇巧威化時——安德魯碰巧提到了埃拉·菲茨傑拉德。
“就是那個唱爵士的?”佩姬滿嘴都是牛軋糖,嘟囔道。
“‘那個唱爵士的?’”安德魯重複道。他剛準備開口訓斥佩姬的用詞不當,突然冒出了個點子。人們仍然喜歡混音磁帶,不是嗎?難道還有比埃拉更能令人開心的音樂嗎?如果她帶給佩姬的影響不亞於過去幾十年對自己的影響,那麽這或許是一個心靈的啟示、一種強力安慰劑,就如同多年前第一次聽到埃拉的他一樣。於是,他便連著幾天晚上都沉浸在挑選最能詮釋埃拉歌曲內涵的痛苦工作中。他想要記錄所有的歌曲類型——積極的、悲觀的、優美的、自由的——但他也為她現場專輯中的快樂和幽默所感染。在他心中,小片段以及歌曲中間的玩笑話跟最動人的旋律具有同樣的地位。
連著到第五晚,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完成這項艱難的任務了。永遠都不會有一盒完美的磁帶的。他隻是希望能夠找到一種恰當的魔力,在佩姬需要時,可以安慰到她。他決定最後再試一晚,可最終,在午夜過後,他倒在了**,肚子憤怒地“咕嚕嚕”叫著,他才意識到,自己太投入了,連晚飯都忘了吃。
他在辦公室外的樓梯上把最終成果遞給佩姬時,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試圖掩蓋內心一個不斷重複的聲音,那個聲音在不斷告訴自己,這麽做真的是挺奇怪的。“對了,我錄了個埃拉·菲茨傑拉德的混音帶給你。就選了幾首我認為你可能喜歡的歌。當然,別有壓力啊,聽聽看吧,接下來的幾天、幾周或無論什麽時候。”
“啊,多謝了,哥們兒,”佩姬說,“我鄭重承諾,肯定在接下來的幾天、幾周或是任何時候都好好聽它。”她把CD翻過來看著背麵的文字。安德魯整整寫了七次才勉強用清晰可辨的字跡寫好了歌曲名字。他發現佩姬看自己的眼神中有閃光出現。“你用了多久才出於興趣搞出了這玩意兒?”
安德魯無意間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想也就幾個小時吧。”
佩姬打開包,將CD放了進去。
“我絕對相信你是一位卓越的混音帶製作人,安德魯·史密斯。但你的撒謊技能實在是太爛了。”她說完便平靜地走回了辦公室。安德魯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咧著嘴笑著,但有點困惑為什麽佩姬一走,好像她將自己身體中的胃部、心髒和其他幾個重要器官一起都帶走了似的。
再也沒有比幻燈片演示更能消滅幸福萌芽的了,尤其是配上聲音和視覺特效的那一類。隨著打字機嘀嗒的特效聲,屏幕上不斷盤旋出現的字母讓卡梅倫異常興奮,他得意洋洋地展示著,感到孤獨或與社會絕緣的老年人的比例增長了28%。他在演示的精華部分還配上了一段截取自“油管”視頻網站上的九十年代中期的小品短劇,但與展示的內容毫不相關,隻是——如他解釋的——“隻是個樂子”。除了卡梅倫愈加絕望地滔滔不絕,其他人全都坐著,一言不發。就在這該死的東西終於要結束的時候,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來一個電子郵件通知。
馬克·費洛斯
回複:裁員預警
卡梅倫手忙腳亂地關上了提示窗口,但為時已晚。小品劇還在繼續播放,錄影棚內觀眾的笑聲與此刻辦公室的氛圍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安德魯不知道這時候有誰能說點什麽。顯然,卡梅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顧一旁梅瑞狄斯針對郵件提出的問題,迅速合上筆記本電腦,離開了辦公室,就好像剛剛在法庭外發表了簡短聲明而要躲避狗仔隊的人一樣。
“去他媽的。”基思罵道。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佩姬和安德魯到達昂斯沃斯路122號進行住所清查時,仍未從會議的震驚中緩過來。
“我真的不能丟了這份工作。”佩姬說。
安德魯決定盡可能地平靜下來,而不是火上澆油。
“我相信會沒事的。”他說。
“你的依據是……”
“哦……”他瞬間慌了,“盲目的樂觀主義?”他緊張地笑了笑。
“還好你不是個隨意給病人預估壽命長度的醫生。”佩姬說。
他們穿好了防護服,安德魯看著122號房屋的磨砂玻璃時,多麽希望他和佩姬此時是在別的地方,而不是這裏。
“沒有比整理一個死去的可憐鬼的東西更能讓人開心分神的事情了吧,哈?”佩姬說著,將鑰匙插進了鎖眼,“準備好了嗎?”
她推開門,倒抽了一口氣。安德魯也為麵對她眼前的場景做好了準備。自從工作以來,他已進行了上百處的住所清查,而所有的住所,不論狀況如何,都會給他留下些印象,一些突出的小細節仍記憶猶新:一個花哨的裝飾品、一個令人不安的汙點、一張令人心碎的便條。房屋的氣味,也一直伴隨著他。這不僅僅指那些惡臭的房屋,還有薰衣草味、機油味和鬆針味。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不再能將其與正確的房屋或屋主匹配。然而,當佩姬讓到一邊,他看清麵前的一切時,便很清楚昂斯沃斯路122號的艾倫·卡特會永遠地留在自己的記憶中。
剛開始,他根本不確定眼前的東西是什麽。地板、散熱器、桌子、架子——每個看到的台麵上——都擺滿了小小的木製品。安德魯蹲下來,撿起了一個小東西。
“是個鴨子。”他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大聲喊出來有點傻。
“我覺得這些都是。”佩姬說著,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如果這是一場夢,安德魯也不知道潛意識中到底想要什麽。
“那是小玩具嗎?他是收藏家還是什麽?”他說。
“我不……天哪,你知道嗎,我想這些都是他一個人雕刻出來的。估計有上千個呢。”
雕刻品中間出現了一條小路,估計是第一批到達現場的人弄出來的。
“這個人是誰來著?”佩姬說。
安德魯在背包裏找到了文件。
“艾倫·卡特。據驗屍官說,沒有發現近親。天哪,我知道最近忙瘋了,但按理說,你本該想起她應該提過這個的。”
佩姬從梳妝台上拿起一隻鴨子,一隻手指滑過頭頂,順著脖子摸了下來。
“我現在腦子裏就一個問題,當然除了‘這他媽是什麽’之外,就是……為什麽刻鴨子?”
“或許他隻是喜歡……鴨子。”安德魯說。
佩姬大笑了起來:“我喜歡鴨子。幾年前,我女兒蘇茜還親手給我畫了一隻野鴨作為母親節的禮物呢。但我對鴨子並沒有喜歡到可以親手雕刻上萬隻的程度。”
安德魯還沒來得及更深入思考,就聽到了門口傳來的敲門聲。他走過去開了門,不知為何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他幻想著麵前出現的會是一個人形大小的鴨子,發出一連串嚴肅的嘎嘎聲表示哀悼。事實上,門口站著的是一個擁有明亮的藍色眼睛和塔克修士[1]發型的男人。
“有人嗎?有人嗎?”男人說,“你們是議會來的吧?他們說你們差不多今天會到。我叫馬丁,算是鄰居吧。是我報警的,艾倫,可憐的家夥。我想我或許……”當看到雕刻品時,他突然不說話了。
“你之前不知道嗎?”佩姬說。男人搖了搖頭,一臉困惑。
“不知道。我想說,事情是這樣的,我會時不時敲艾倫的門,想打個招呼,但也就僅限打招呼而已。你想想,他每次隻開個門縫,恰好隻露個臉。就像俗語說的,他總是一個人宅在家裏。”他指了指那些雕刻品,“我能走近看一下嗎?”
“當然可以了。”安德魯說。他跟佩姬交換了個眼神。他在想,是不是她跟自己想的一樣呢?盡管鴨子們的雕刻技藝精湛且複雜,但這個時候,他們很可能不得不弄清楚是否能夠從中獲得具體的經濟收益,那麽艾倫·卡特的葬禮費用就有著落了。
當鄰居馬丁走後,安德魯和佩姬不得不投入了常規工作中。一個小時後,他們整理好東西準備離開。在對屋子進行徹底的搜查中,他們隻找到了一個文件夾,裏麵擺著整整齊齊的水電費單據,還有一個像是被卷起來用來打蒼蠅的《廣播時報》,就再無收獲了,並未發現任何近親存在的線索。
佩姬突然在前門停了下來,安德魯差點兒就直接撞了上去,跟一個剛投完標槍的運動員一樣,好不容易站穩了。
“怎麽了?”他說。
“我隻是不想就這麽沒有盡全力搜查是否發現他有家人就離開了,你懂嗎?”
安德魯看了下時間:“我想再快速掃一遍也是來得及的。”
佩姬笑了,仿佛安德魯不是作出再次搜索一個死人物品的決定,而是下令多玩一次充氣城堡似的。
“我們分頭行動?”他說。
佩姬敬禮道:“遵命,長官!”
當他在廚房櫥櫃的抽屜後麵找到一張掉落的紙片時,安德魯以為有了突破,到頭來卻隻是一張很久之前的購物單而已,都已經發黃了。他們似乎陷入了僵局,就在那時,佩姬有了重大發現。安德魯看到她跪在地上,伸手撈著冰箱一側的什麽。
“我能看到有個紙片什麽的夾在那裏了。”她說。
“等等。”安德魯說著,抱起冰箱,小心翼翼地來回晃動著,想要抬起一邊。
看不清那是什麽,隻看到上麵積了一層薄薄的汙漬。
“是張照片。”佩姬邊說,邊用袖子把照片擦幹淨,顯示出兩個人的正麵照。他們臉上掛著淡淡的稍顯羞澀的笑容,好像是等了好久,才等到有人來清洗灰塵方得相見。男人穿著一件蠟質夾克,腋下夾著一頂平頂帽子。他的銀發正在與狂風進行著一場必輸的搏鬥,想要維持原地不動。他的眼圈周圍長滿了魚尾紋,前額也出現了波浪形的皺紋,仿佛沙丘上的山脊一樣起伏不平。女人長著一頭棕色的卷發,夾雜著零星的白頭發,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開襟羊毛衫,戴著匹配的環形耳環,看上去頗有算命師的風範。她看上去五十多歲,男人看上去六十幾歲。攝影師把他們腰以下的部分截掉了,好留出上麵足夠的空間打上一排標語:“卻有百合花飄舞。”後麵還有幾行標語,但字跡已經看不清楚了。
“那是艾倫吧,是不是?”安德魯問道。
“我猜是吧。”佩姬說,“那個女人是誰?”
“照片上表示他們肯定是生活在一起的。他妻子?又或是前妻?等等,她開衫上是掛著個銘牌嗎?”
“我想上麵隻寫了‘工作人員’而已,”佩姬說著,指著那條標語,“‘卻有百合花飄舞。’我想我應該知道它的出處。”
安德魯認為這個理由足夠打破手機關機的常規,需要拿出手機查閱了。
“這出自一首詩,”他說,往下滑動著手機屏幕,“作者是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2]。
我早就渴望離開
去春光永遠不再消逝的地方,
田野沒有尖銳的冰雹旋飛
卻有百合花飄舞。
佩姬用指尖一點點地摩挲著照片,似乎期待能夠通過撫摸來獲取什麽信息。
“噢,天哪,”她突然叫起來,“我想我知道這是在哪裏。我妹妹家附近有一個很大的二手書店,名字叫什麽來著?”她把照片翻來覆去地來回看著,急切地想要記起那個名字,而就在這時,他們同時看到了照片背麵,用藍色鋼筆寫的一段斜體字:
1992年4月4日,貝的生日。午餐後,我們約在巴特書店碰頭,一起沿著河邊散步。然後我們坐在最愛的長椅上吃著三明治,喂著鴨子。
[1] 傳說中羅賓漢的牧師兼管家。
[2] 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 1844—1889),英國詩人,他在寫作技巧上的變革影響了二十世紀的很多詩人,其中比較出名的有W.H.奧登、C.戴·劉易斯和狄倫·托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