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安德魯看著殯葬承辦方將一個簡單的花圈放在了無名墳墓前,好奇它需要多久才會凋零殆盡。通常情況下,地方議會會出錢購買花圈,但近期,每當他申請資金時,遭遇的是越來越無聊以及令人失望的郵件溝通,一無所獲。至少他還有錢在地方報紙上登訃告,隻要字數越少越好。而在這次的案件中,他隻能通過省略逝者的中間名字才能將字數限定在可控範圍內,訃告簡潔到感受不到其中的任何情緒:“德裏克·奧爾布賴頓,於7月14日安詳辭世,享年八十四歲。”他認為字數有限製也好,那就是他可以抑製住自己想要添加“死於烤完蛋糕後,半途**中”的衝動了。

他跟佩姬約在一家咖啡館碰頭,在那裏可以俯瞰一些鐵路軌道。

“你知道吊車,對吧?”在安德魯落座的同時,她盯著窗外問道。

“你是指那個建築工具還是鶴[1]?”

“當然是前者了。”

“當然。”

“當你在摩天大樓旁看到這麽一個龐然大物時,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用另一個吊車將這個吊車吊起來的,還是就是吊車自己能升那麽高呢?我認為這可以成為宇宙起源的一個隱喻吧。又或是別的什麽。”

一輛通勤列車轟隆隆開過。

“我很慶幸自己能坐下來,”安德魯說,“你這信息量有點大。”

佩姬朝他吐了吐舌頭。“今天怎麽樣——教堂有人出現嗎?”她問。

“很遺憾,沒有。”

“你看,這就是我的擔心所在。”佩姬說著,喝了一大口薑汁啤酒。

“你是什麽意思?”安德魯說,猶豫著自己是否也該開始喝薑汁啤酒。

佩姬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手伸進自己的包,拿出了艾倫·卡特和貝的合照。

“我就是無法控製地一直在想這個。”她說。

距離他們去艾倫的住所已經過去一周了,安德魯一再規勸佩姬,他們已經盡了全力,如果繼續糾結下去,會瘋掉的,可她就是不願意放手。不情願地,他從她手裏把照片拿過來。“還有你確定這是……這是哪兒來著?”

“巴特書店。是諾森伯蘭郡的一家二手書店。我用穀歌確認了一下,是這地方沒錯。我妹妹幾年前搬到了附近的一個村莊,我們經常在拜訪她時順路去逛一下。”

艾倫和他笑嘻嘻的同伴的照片已經變得很熟悉了,安德魯盯著它看起來。

“我隻是不忍想到,如果世界上還有一個愛他、本應該到場的人——至少要知道並且有機會出席,而不是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

“但那是事情的關鍵,不是嗎?”安德魯說,“不幸的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每當我們跟這些人聯係上時,他們總會找到這樣那樣不跟死者聯絡的理由。”

“對,但事實並非總是如此,不是嗎?”佩姬說著,睜大了眼睛,期待著安德魯的理解,“幾乎不會發生什麽重大的戲劇性的爭吵。最壞的情況莫過於在錢上起一些無謂的紛爭,多數情況下隻是因為懶惰,而漸漸與彼此失去了聯絡。”

安德魯正要講話,但佩姬又跳了起來。

“比如說你上周打電話的那位女士——哥哥去世了的那個。她沒說他一句壞話——沒別的,她隻是有點難為情,因為是她懶得去拜訪他,也不想打電話的。”

安德魯突然想到了薩莉,脖子上感到一陣刺痛。

“我是想說,這個社會真悲哀啊,”佩姬繼續道,“一副英國人作派,冥頑不化,驕傲自滿。我的意思是……”她打住了,似乎從安德魯的身體語言中察覺到他對自己的話有些不太舒服。她快速換了個話題,並且主動提出要給他買一塊“標價過高,極有可能不新鮮的”曲奇餅幹。

“我不能要求你這麽做。”安德魯說著,假裝一本正經地舉起了雙手。

“噢,但我一定要買。”佩姬說。當她走向櫃台時,安德魯又看了一眼照片。或許他不該那麽不屑一顧,或許他可以找到一種不必太過於投入就能調查的方法。他向佩姬望去,她正在仔仔細細地挑選著曲奇餅幹,而一旁的女侍應明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情。與平時一樣,那天早上安德魯已經準備好了教科書級的午餐便當,但當佩姬提議出去吃時,他卻假裝沒帶飯。他又看了看照片。或許聽聽佩姬的想法沒什麽壞處。

“你打算怎麽做?”當佩姬拿著曲奇餅幹回來時,他說。

“我想要去那兒,”她邊說邊敲了敲照片,“去巴特書店。去找到這個女人——找到貝。”

“那是不是有點……我是說,她肯定不會在那兒工作了吧?”

佩姬摳著桌布,仿佛那裏有一塊想象出來的汙漬。安德魯眯起了眼睛:“你已經跟他們聯係過了吧?”

“或許吧。”佩姬說著,嘴角顫動著,努力想要掩飾綻放的笑容。

“然後呢?”安德魯說。佩姬湊上來,語速較平常更為急促:“我打電話過去,是一個姑娘接的,我向她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照片的存在、我的工作,還有我是那邊書店的常客,最後我問她有沒有見過一個B字打頭的人在那兒工作,棕色的卷發摻雜著白發,現在可能白發多於棕發了,還有他們認不認識一個叫作艾倫的人。”

她停下來喘了口氣。

“嗯,然後呢?”安德魯說。

“然後,是這樣的,她說她不能透露工作人員的具體信息,但確實有幾個人在店裏工作了好些年頭,如果我下次去妹妹家的時候,歡迎我隨時光臨。”佩姬張開雙臂,好像在說“看吧”。

“你是說,即便那個人仍在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還是想要去這家書店,就為了見到照片上和艾倫一起的人?”安德魯說。

佩姬用力地點了點頭,好像最終突破了一個橫亙在二人之間的語言鴻溝似的。

“好吧,”安德魯說,“那作為一直唱反調的人——”

“噢,該死,你真喜歡唱反調。”佩姬說著,將麵包屑彈向了他的方向。

“如果找到她,照片上的女人,你要說什麽呢?”安德魯將麵包屑又彈了回去,示意該輪到她發言了。

佩姬想了一會兒:“我想看當天的情況吧,隨機應變。”

還沒等安德魯開口,佩姬繼續說道:“噢,得了,又沒什麽不好。”她說著,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裏還舉著一塊曲奇餅幹正往嘴巴裏送。“聽著,我會搞定的,真的。我都沒想過夏天會出去度假,但天知道我就需要一個呢——而且孩子也需要。”她鬆開安德魯的手,一點點曲奇餅幹掉落在桌麵上,“史蒂夫最近都住在朋友家……不管怎麽樣,我計劃下下周去妹妹家,到時候順路拜訪一下巴特書店。”

安德魯左右擺動著頭,掂量著整件事的可行性:“好吧,公平來講,如果你是去你妹妹家,那麽這聽上去就沒那麽……瘋狂。”

佩姬把照片放回了包裏。

“我本來想要邀請你一起去的,但我覺得你要忙著照顧家人。”

“呃,那個……”安德魯有些不知所措,努力轉動腦筋想要快速給出回應。佩姬的邀請似乎非常真誠,並非隻是出於禮貌。“我需要確認一下。”他說,“但是,實際上……那周,黛安娜計劃要帶孩子去她媽媽家,在伊斯特伯恩。”

“你不打算一起去?”佩姬說。

“不,很有可能不去。”安德魯說,希望大腦能夠轉起來,“我,嗯,跟黛安娜的父母處得不是很好。說來話長。”

“噢?”佩姬說。明顯她不想就此打住,但安德魯萬能的電子表格裏根本就沒編過這方麵的故事啊。

“有點複雜,就是她媽媽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我們倆在一起,她覺得我倆一點兒也不合適。所以,我們意見從未統一過,每次見麵隻會劍拔弩張。”

佩姬剛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

“什麽?”安德魯說,有點反應過度,他擔心她對這個故事並不買賬。

“噢,沒什麽,隻是,我不能想象竟然有人覺得你不合適,”她說,“你那麽那麽……好……還有……你知道……”

安德魯真的不知道。他利用佩姬的一時慌亂,思考著應對措施。最簡單的就是待在家裏,避免再被問及家庭生活的問題。但跟佩姬共處整整一周的想法真的是有點意思——也是一次冒險,一個令人興奮又恐怖的未來,不容錯過。如果這不是邁出自己的舒適區,那何時才是呢?他必須賭一次。

“不管怎樣,”他盡可能隨意地說,“我會考慮一下諾森伯蘭郡的。這是個轉轉的好機會,呃,我去不會有點奇怪或是什麽的,有嗎?”

他還沒想好怎麽表達,就脫口而出了,搞得又像是提問,又像是在自問自答。佩姬似乎正要開口回答,幸好鄰桌有個人打翻了一整壺茶,地板上全是水,一下子突然冒出來的五個店員迅速打掃完畢,如同一級方程式賽車維修賽道的專業人員一樣高效,回答的瞬間就過去了。佩姬似乎也利用剛才的分神掂量著自己該給出的回複。“如果你有空,一定要來。”維修站工作人員清掃剛結束,她說。安德魯認得那個語調。人們經常會用這種語氣嚐試說服談話對象,同時,也是在說服自己,勸大家相信這是個絕佳的點子。

他們離開咖啡館,往辦公室走去,一路上,兩人都保持著沉默。安德魯朝佩姬那邊瞟了一眼,看到她眉頭緊皺,明白她此刻正跟自己一樣,回憶著方才咖啡館的對話。他們過了紅綠燈,繞過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當他們重新並排而行時,胳膊不小心碰在了一起,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了聲“抱歉”,隨即對兩人間的客氣哈哈大笑起來,沉默的緊張感被瞬間打破了。佩姬朝他揚了揚眉毛。這在安德魯看來,是一個大膽的舉動。似乎她正要開口承認兩人對此次旅行的重視程度遠比表麵上顯露出來的要多得多。不僅如此,安德魯突然發覺,呈現在眼前的眉形真的是自己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完美的一個,他的心開始不舒服地狂跳起來。

“那巴特書店怎麽樣呢?”他說著,試圖將對話重新拉回正軌。

“噢,超級棒。”佩姬一邊說,一邊試圖穿上外套,但有隻袖管怎麽也伸不進去,“它曆史悠久,麵積超大,一排又一排的書,到處都有舒服的沙發可以坐。”

“聽上去不錯。”安德魯說。不知為什麽,好像把一隻腳擺在另一隻腳前麵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難道他平時就是這麽走路的嗎?太不自然了。

“是真的哦,”佩姬說著,終於把胳膊伸進了外套袖子裏,“那之前是個車站,之後他們把候車室改建成了咖啡館。最棒的部分要數書店書架上方的一輛火車模型,每天都會轟隆隆地開來開去。”

在追上佩姬前,安德魯突然停下腳步。

“你說什麽?”

[1] 原文中用的crane有吊車和鶴的雙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