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安德魯前前後後給卡爾撥了六次電話,才克製住自己在接通電話之前扔掉手機的衝動。他還沒想好怎麽開口。但他知道必須給這一切畫上個句號。

“你好,賽諾秀。”語氣中表現出的友善十分空洞。

“我是安德魯。”

一陣沉默。

“噢。你終於決定給我打電話了。”

“那些信。麻煩你——麻煩你不要再寄了。”安德魯說。

“為什麽不呢?”卡爾說。

“因為……”

“真相很傷人,是吧。”一個陳述句,而不是反問句。

“你想讓我說什麽呢?”安德魯說。

“道個歉怎麽樣?是你讓她生病的,都是你的錯。”卡爾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你看不出來嗎?她窮盡一生都想要彌補一切,但你死活不讓。你太頑固了,你根本不想原諒她,因為你,他媽的,她的心都碎了。”

“你說的不對。”安德魯說,並沒意識到自己用了什麽措辭。

“你太悲哀了,你知道嗎?天哪,我一直都在思考薩莉此刻在想什麽,她該多後悔自己的決定啊。我打賭她已經——”

“好了,好了,天啊,錢歸你了。我本來就沒想要。我一拿到錢就轉賬給你,但你必須保證,不會——再煩我。”

他聽到卡爾抽了抽鼻子,清了清嗓子:“我很高興你終於恢複理智了。我不會‘再煩你’的,如你所願。但等我知道你拿到了錢,我還會聯係你的,這點,毋庸置疑。”

接著,他掛斷了電話。

安德魯烤了吐司,上麵放了些豆子,登錄了分論壇,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記剛剛跟卡爾的對話。

“我想要請教一下關於餐廳的建議,夥計們,”他寫道,“環境好一點兒,但不是那麽貴的地方。像倫敦東北鐵路0-6-0 T ‘585’J50等級而不是0-6-0 T‘5444’J15等級那樣的。”幾分鍾後,分論壇裏就出現了好幾條建議。最終,他選擇了一家意大利餐廳,菜譜裏不會標出菜價,整體看上去很時髦,但又不太花哨,也不會用托斯卡納山區的方言來介紹菜肴。

第二天早上,當他們進行住所清查時,安德魯就晚餐計劃提醒佩姬道:“當然,不急,但隻要——你有空——就可以約我出去吃個飯什麽的。”他故作輕鬆地說,甚至打了個哈欠掩飾自己的刻意。佩姬的視線從千層雪冰激淩盒子中抬了起來,裏麵裝著查爾斯·愛德華茲的遺囑,這是她剛剛才在廚房水槽下麵找到的。

“哦,好,當然了。之後幾周內吧,我想。我得回牧場看看我的行程。”

“棒。當然了……我說了嘛,不急。”安德魯說。他心裏清楚,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內,他都會重複刷新收件箱,直到把自己逼到重複性過勞損的邊緣。

一周過去了,終於到了他們共進晚餐的時刻,打從起床的那刻起,安德魯就陷入了焦躁不安的狀態中。來到辦公室後,他激動到連梅瑞狄斯打了個噴嚏,都不自控地道著歉。他嚐試著平複自己的心情,這麽焦躁簡直是荒唐。老天啊,就是一頓便飯而已嘛!可一點兒用也沒有。整個上午,佩姬都待在隔壁的房間,把近期住所清查中找到的一些無人認領的財物放進辦公室的保險櫃中,為即將到來的拍賣作準備,她下午去參加了一個培訓課程,也不在辦公室。他斷定,就是因為這個才導致了自己的極度緊張。一天也沒看到她,沒辦法跟她友好地交談幾句,也就意味著,他很難不懷疑,她寧願有別的打算也不想跟自己共進晚餐。

似乎是為了證實他的悲傷,一到餐廳,他便從侍應生的表情中斷定了這是個失敗的選擇,因為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一隻四處遊**,進來尋找將死之處的流浪狗。

“您的……朋友在路上了嗎,先生?”他坐下還不到五分鍾,侍應生便提問了。

“對的,”安德魯說,“但願——我肯定——她馬上就到了。”

侍應生見怪不怪地訕笑了下,為他倒了點水。在接下來的二十分鍾裏,安德魯先是拒絕了,後來又勉強吃了點硬得難以置信的冷麵包。

“您朋友來之前,確定不要先點點兒什麽?”侍應生問。

“不要。”安德魯說,既對侍應生感到不快,也氣自己竟敢有膽量邁出自己生活的小空間。

然後,正當他腳趾發力,想要起身,盡量體麵地離開時,門口閃過一抹亮色,佩姬穿著一件亮紅色的外套進來了,頭發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她一屁股坐到了對麵,含含糊糊地打了個招呼,順手塞了一口麵包進嘴裏。

“天哪,”她說,“我吃的這是什麽——輪轂蓋嗎?”

“我覺得應該是佛卡夏。”

佩姬嘟囔了幾句,艱難地把麵包咽了下去。

“你跟黛安娜結婚時考慮過嗎?”她一邊說,一邊將一小塊麵包一分為二。

安德魯心一沉。不要提這個。不要現在就提這個。

“嗯嗯。”他說。

“你有沒有想象過,有一天你會盯著眼前這個坐在客廳地板上的女人,醉醺醺的像是一個橫向發展的救世主耶穌,肚子大到在上麵可以放一瓶啤酒,捫心自問:該死,我們是怎麽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安德魯不自在地挪動了幾下。

“沒有這麽真切地想過吧,沒有。”他說。

佩姬慢慢地搖了搖頭,凝視著遠方。她的臉上垂著一綹被雨打濕的頭發。安德魯有種異樣的衝動,想要伸手過去幫她把頭發別到耳後。是之前在電影中看到的畫麵嗎?侍應生走到桌前,看到了佩姬,先前的訕笑立馬轉變成一個滿是歉意的微笑,還帶著點小失望。

“先生,您要看一下酒水單嗎?“

“好的,謝謝。”安德魯說。

“就別費心來問我了,哥們兒。”佩姬咕噥著。

“抱歉,夫人。”侍應生邊說邊誇張地鞠了一躬,慢悠悠地走開了。

“那個,讓我很惱火,”佩姬說,“因為他知道,我是個下了班的侍酒師。那個傻子。”

一方麵,安德魯被佩姬的義憤填膺深深吸引了。另一方麵,他擔心他們的扁麵條中出現小便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一杯酒下肚,吃了點開胃菜,佩姬看上去放鬆了些,但內心還是有一種挫敗感,導致聊天很難持續下去。在不斷拖長的沉默時間裏,安德魯恐慌起來。對於在燈火通明的飯館中度假的已婚夫婦來說,剩下的隻是對彼此的憎惡,吃飯時保持沉默是再平常不過了。但他們不一樣,這不是計劃內的情況。他現在真正需要的是個能夠振作精神、活躍氣氛的東西。他的願望實現了,但並不是百分百他所期望的那樣。一個緊緊裹著黃色外套的壯碩男人衝進了餐廳,袖子蓋住了手,帽簷扣得緊緊的,就好像是一個巨型兒童朝他們飛奔過來。他跺著腳走近,突然拿掉了兜帽,甩出來的雨水濺到了周圍幾個就餐者身上。人們紛紛轉頭看過來。當公共場所有人的行為越界時,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像在傳達一種特別的恐懼,像在說:“要發生什麽?要是出事了,我能率先從這裏逃出去嗎?”

“可能是我看錯了,”安德魯盡量平靜地說,“但我覺得剛走進來的是你的丈夫。”

佩姬轉過身,嗖地一下站了起來。安德魯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盯著他們,麵對眼前這場無法避免的衝突,他感到又悲哀又害怕。

“你跟蹤我到這裏了?”佩姬說,雙手叉腰,“你在外麵站了多久?女兒們呢?”

“跟隔壁的埃米莉在一起。”史蒂夫壓低了聲音說,好像處於慢動作中。

“好吧,我想確定一下,你這次沒再騙人吧?”

“當然沒有,”史蒂夫咆哮道,“這個該死的小渾蛋是誰?”

安德魯有點僥幸地希望史蒂夫嘴裏的“小渾蛋”不是指他。

“不用管他是誰,”佩姬說,“你他媽在這裏做什麽?”

“我想要去個廁所。”安德魯說,臉上閃著狂躁的光,仿佛這樣就可以不用被打了似的。侍應生給他讓了路,臉上重新浮現先前的假笑。

當安德魯鼓足勇氣回去時,佩姬和史蒂夫都不在了,連佩姬的外套也消失了。他坐下的同時,周圍有幾個就餐者冒險往這兒偷瞄了幾眼。其他人都往窗外看去,安德魯看到了佩姬和史蒂夫。他們站在外麵的街上,戴著兜帽,兩個人瘋狂地打著手勢。

安德魯坐在桌前猶豫著。他得出去。他雖然沒必要對著餐廳的其他人,還有那個討厭的侍應生做戲,但為了要騙過自己,他也得擺出出去的架勢。正當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擊著椅背,猶豫著下一步的計劃時,那團黃色的龐然大物突然不見了,好像被一股強大的水流衝到下遊似的,接著佩姬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剛剛哭過——由於下雨,很難辨認是雨水還是淚水——花掉的睫毛膏匯成兩條水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你還——”

“我很抱歉,我們能不能就隻吃飯?”佩姬打斷道,聲音嘶啞。

“當然可以。”安德魯說,往嘴裏塞了點硬如彈殼的麵包,自我安慰還好沒被那個泰恩賽德巨人一拳打到臉上。

佩姬吃完盤子裏的最後一點兒菜,改變了主意,“哐當”一聲放下了刀叉。

“抱歉,你之前被罵成渾蛋了。”她說。

“沒必要道歉,”安德魯說,心裏想著該道歉的應該是膽小怕事的自己,“那麽,我想我們就不吃布丁了?”

佩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希望,你這是開玩笑吧。緊急關頭再沒有比一個黏糊糊的太妃糖來得更合適啦!比如說現在!”

侍應生過來,清理了他們的餐盤。

“我覺得菜單上應該沒有黏糊糊的太妃糖布丁吧?”安德魯說著,勉強擠出了一個迷人的微笑。

“先生,碰巧還真有。”侍應生說著,似乎有些失望。

“噢,太棒了。”佩姬說著,對著侍應生豎起了大拇指。

他們倆同時吃完了布丁,不約而同地“叮當”一聲將勺子放回了小碗內。

“噢,”佩姬說,“對了,我臉上沾了多少吃的?”

“一點兒都沒有,”安德魯說,“我臉上有嗎?”

“跟平常差不多。”

“很開心聽你這麽說。實際上,你有點那個……”

“什麽?”

“睫毛膏,我覺得。”

佩姬抓起勺子,看到映在上麵的臉。“啊,天哪,我看上去就像個熊貓——你應該早點提醒我的。”

“抱歉。”

她用餐巾輕輕擦著臉頰。

“你介意我問你,一切都還好嗎?”安德魯說。

佩姬繼續擦著。“不介意,”她說,“但沒什麽好說的,所以……”她扯平了餐巾平放在桌子上,“這可能有點奇怪,但我能請你做點事嗎?”

“當然了。”安德魯說。

“好,那就先閉上眼睛。”

“嗯,當然。”安德魯說著,回憶著之前薩莉經常讓他閉上眼睛然後捉弄自己的場景,最後總會搞得自己滿身傷痛。

“現在,請你想象一個瞬間,一個你和黛安娜最幸福的瞬間。”佩姬說。

安德魯覺得兩個臉頰正在慢慢發燙。

“你想到什麽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跟我說說。”

“怎麽……你是說怎麽弄?”

“那個,什麽時候啊?你們在哪裏啊?你看到、感受到了什麽?”

“噢,好。”

安德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下來,他的答案並非來自寫好的電子表格上的故事,而是來自內心深處。

“那時候我們剛剛大學畢業,在倫敦開始了新生活。我們去了布羅克韋爾公園。那是夏天中最熱的一天。草都幹透了,實際上都快燒焦了。”

“繼續……”

“我們背靠背坐著。我們發現還缺一個開瓶器開啤酒,於是黛安娜背部使勁靠著我,想借力站起來,可她差點摔倒了,我們咯咯笑著,熱得頭暈眼花。她走向路人——一對情侶——跟他們借打火機。她知道個小竅門,可以用打火機開酒瓶。她一下子就漂亮地把蓋子起開了,將打火機還了回去。她向我走來,我能看到她,也能看到那對情侶。他們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好像是剛才的一刻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一天都會對她念念不忘。那時,我才發現自己有多幸運,而且我真想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天,不要結束。”

安德魯嚇了一跳。剛剛描述畫麵的清晰度,以及眼眶中迅速集聚的淚水,都讓他驚訝不已。當他最終睜開了眼睛,佩姬卻躲避了他的目光。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為什麽想知道這些呢?”

佩姬苦笑了下。

“因為當我試著做同樣的事情時,我似乎想不出什麽。因為那個,才讓我覺得我看不到一個幸福的結局。事實是,我已經給史蒂夫下了最後通牒:要麽改過自新,要麽就此結束。麻煩就是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樣的結果。哎,好吧,我相信無論發生什麽都是最好的安排。”

安德魯心裏五味雜陳。眼前這個搖來搖去的大水仙花讓他有些生氣,而佩姬耷拉下來的身體和由於淚眼汪汪被削弱的反抗都讓他感到難過。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別的情感。直到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在這段時間以來,他太急切地想尋求理由接近佩姬了,以至於把自己逼到了極限,對於未來的人生充滿了恐懼。他一方麵想要找到一個理由能夠說服自己走入她的世界陪著她,另一方麵也意味著,或許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焦躁與否。好吧,如果他要是那麽憤世嫉俗和自私的話,那自己根本不值得交到朋友。而現在,他腦子裏想的全是該如何安慰佩姬,他意識到,在內心的痛苦背後還隱藏了一個不同的真相。在那時,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他隻想讓佩姬快樂。他感到痛苦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