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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實際上是女人的女孩到處在飲料裏下毒,她給我下毒,我不知道她這麽做了,甚至在我上床後過了兩小時伴隨著最不可思議的肚子痛醒來時也不知道。起初我以為肚子痛主要是因為送奶工出現後湧向我的那些震顫,那些刺痛,那些恐懼感。然而不是。是藥丸女孩把什麽東西迅速丟進了我的飲料。那是在俱樂部裏,當時我和最久的朋友在一起,我們的討論已經接近尾聲。我原以為我們要討論的是送奶工,結果卻是我的出格者身份。朋友去了衛生間,我一個人坐在桌邊,那個實際上是女人的女孩悄悄靠過來,直截了當地控訴我是反人道主義的罪犯,還說我自私;同時給我下毒,趕在我叫她滾之前幹完了這一切。“你應該感到羞恥。”她說,但她沒有提起我和送奶工的私情,我原以為她會提起,因為那是其他所有人——雖然也不關他們的事——都會提起的事情。她隻講了我與送奶工相互勾結,在她的某個前世裏殺害了她。包括她在內,據說我還害死了其他二十三個女人。“其中一些是在吸大麻,”她說,“但隻是一些無害的白色藥物,還有一些什麽也沒做。”在那個前世裏,我們共有二十六個人,所有人都是我殺的。她是指十七世紀某段時期裏的一次前世輪回,她說出了具體的年月日時,說他是個醫生,但是個庸醫。說到這裏,她露出惡心的表情,說這樣一個冒牌貨,我卻要跟他站在同一戰線,像黑貓跟隨女巫似的跟隨他。她說就算我說我不知道他是個騙子也沒用。我教唆他,對他施了黑魔法,為他切割動物的屍體,在我們風景如畫的村莊裏,成為他謀殺那二十三個女人的幫凶,還要加上她。“我們都死了,妹妹,”她說,“這都怪你。”因此她說我的遭遇都是罪有應得。就在那時,我擺脫了她催眠般的絮絮叨叨,說:“哦,看在該死的分上,給我滾。”最久的朋友回來後問我發生了什麽,我搖搖頭說:“啊,是那個藥丸女孩。”最久的朋友提醒我留心藥丸女孩,因為,她說,“那個可憐的實際上是女人的女孩狀況越來越差了”。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最臭名昭著的出格者是這個實際上是女人的女孩,一個瘦小但又結實的女孩,年近三十歲,往人們的飲料裏下毒。很長一段時間裏,沒人能從她那裏獲得關於這件事情的任何解釋。由於一開始就對她缺乏了解,隻能根據社區對她添油加醋的描述進行推測。大部分人認定她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情是因為聽信了一些女權主義的抗議。他們沒仔細描述這些抗議,但他們說有人看見我們這裏的議題女人——也是另一個出格者群體——和藥丸女孩交談過,因此她們也許事先指點過她,給她洗腦,讓她加入她們的運動。這意味著那些簡單粗暴的議題,比如暴力激進的女權主義議題,是她不斷企圖殺害我們的唯一理由。當時,議題女人們不承認這項指控,說社區誤解了她們的奮鬥目標,還說他們沒有一丁點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她們還說藥丸女孩早在她們決定和她談話前就開始下毒了,反正她們靠近她隻是為了嚐試理解和幹預。因此,她們說,用一些不假思索、不負責任的方法是不可能判斷出這小個子是出於怎樣的目的才下毒的。於是各種解釋不斷出現,還有關於這些解釋的即興演講和爭辯。下毒事件也同樣不斷地出現。最常發生的地點、需要防範她的關鍵場所,是這裏最熱鬧的俱樂部星期五夜晚舉行的舞會上。

每當她決定走進舞會,如果你和你的男朋友或者同伴在舞池裏,飲料放在桌上沒人看管,盯著她就變得尤其重要。實際上,在她每次進來之前,總有另外兩撥人會先進來。一撥是反政府派,他們穿著黑色衣服,戴著巴拉克拉瓦頭套,拿著槍,檢查這裏有沒有不該出現的人和未成年的飲酒者。有很多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和未成年飲酒者,但從來沒有一個被拉出去,或者被要求離開。這是一種虛張聲勢。誰都知道這是一種虛張聲勢,一種力量的顯擺,一種每周必須實施一天的著裝準則。他們大踏步地進來,堅定不移,四下張望,快速地顯露一下裝備,檢查完畢後離開。過了一會兒,另一撥人進來,又搞一次虛張聲勢。這次是外國士兵,來自“海對岸”國家的占領軍。他們也一樣,穿著他們的服裝,他們的卡其布裝,戴著頭盔,拿著槍,四下尋找反政府派,正是他們幾秒前剛剛錯過的那一撥反政府派。我們隻會偶爾想到,如果這兩撥人真的一起進來了,會當即爆發怎樣一場血淋淋的屠殺。但所有這些年的星期五晚上,從沒發生過這種相撞。很難想象居然從沒發生過,我們說,所以他們之間肯定不經意地存在著無意識的同步、某種心意相通的巧合。“又到了周五晚上,”一方的潛意識可能會跟另一方的潛意識說,“為什麽不把這樣的簡簡單單繼續下去呢?你們先進去,然後離開,接著我們進去,怎麽樣?等到下周,我們會先進去,然後離開,接著你們進去。”肯定就是這樣,因為難以相信他們會彼此擦肩而過,不止一次,不止兩次,是輕而易舉的好幾百次。所以這些軍隊分批進來,做他們該做的事情,仔細搜查,賣弄,耀武揚威。同時其他人,是指我們——在舞池裏的年輕人,在酒桌邊的年輕人,在吧台上的年輕人,在陰暗角落裏親吻愛撫的年輕人——無視他們的存在。但是,一旦藥丸女孩來了,就另當別論了。

“她來了!”

“快!”

“各就各位!提高警惕!哦要小心!藥丸女孩!是藥丸女孩!”

俱樂部裏的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相互警告。這時醉酒讓人感到恐慌,那一周被指定為每張桌子每個小組的男守衛或者女守衛都會從舞池、衛生間、吧台、陰暗角落裏的擁抱中、從他或她當時碰巧所在的任何地方,趕緊跑回各自的酒桌。他們是要去守衛飲料,但即便如此,我們其他人還是會保持緊張,高度警惕她的存在。我們用肘部相互輕推,一個接一個,整個俱樂部跟在她後麵,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這時,她就像某種鬼魂、某種可怕的噩夢,慢悠悠地走進來,躡手躡腳地到處走動。你會認為,我們都超級警覺,因此我們,也就是這大多數人,正處在阻撓藥丸女孩幹壞事、保護自己身體健康的最佳位置。但結果卻是這個單打獨鬥的參戰者每次都能輕而易舉地獲勝。沒人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但就算桌子邊上有人,她也總有辦法沾染飲料。在所有人的見證下,桌子邊上的那個人警覺地跑回來,一把抓起飲料,放在自己的手邊,決不給她任何一點機會。急著趕她走時也不會裝出任何禮貌。“滾!”他們會大叫,事後堅持在這種可能被下毒的場合裏直截了當始終是最好的方式。“滾!”他們會大喊。“滾!”他們會拋棄社交禮儀。“滾!”他們會粗魯得令人震驚。但如果這一次,在他們對這裏最成功的全職超級投毒者喊出那麽多的滾之後,她卻依然沒有離開,那麽接下來很可能發生的事情是,他們,這次聚會上的至少一個人,會在痛苦中彎下腰,翻來滾去,攥緊拳頭,顫抖,扭曲,被喂下各種各樣的解藥,在筋疲力盡中哭泣求饒,求死神把他們帶走,讓他們一了百了,別等到那個漫長的夜晚過去直到天明。

她由此徹底遭人厭惡,但相反因為這種厭惡,這裏的人們對藥丸女孩又是泰然接受。即便這是一種令人擔憂的接受、一種偏執的接受、一種被下毒的接受,因為人們或許會發瘋,他們會想要殺了她,但從來沒有人想過,她應該被這裏最熱鬧的酒吧攔在門外。從來沒有人想過,她應該被醫院收治、被送進監獄,她的家人不應該讓她出門,至少在她每次外出的時候應該輪流監護她。也從來沒有人想過,我們其他人其實不必在每個周五的晚上經曆這種被下毒的煎熬。她是個危險人物,但在那個不同的時代裏,在那種不同的意識裏,帶著所有對生死和風俗的理解,人們忍受她,就像忍受天氣,就像忍受天災,以及星期五晚上必須前來的軍隊。我們,也就是這個社區,最多也隻是宣布她是個出格者。所以,人們始終允許她再來,她也始終會再來,繼續下毒。後來她的作案軌跡發生了變化,周五以外的日子她也開始下毒,原因更是說來話長。

朋友說她開始對她的親妹妹下毒,但她的家人至今都把這件事藏著掖著,緘口不言。她控訴她妹妹是她自己身上無法接受的另一麵。我說:“這就不太好懂了。你是指——”“沒錯,”最久的朋友說,“是指她自己身上被分裂出去的一麵,正在侵吞她。”似乎是因為這個地區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她這些相互矛盾的方麵,為了能夠讓自己存活下來,既然一方是下毒的人,那麽沒有下毒的另一方,也就是她妹妹,則必須離開。最久的朋友同意我的看法,她說是的,自從藥丸女孩按照她自己的解釋開始行動以來,要對她作出集體性的解釋確實越來越難了,如果我從今往後不再捧著書到處走,了解一下正經的現實,也許就會注意到社區本身費了多大的勁兒才跟上她。這裏的每個人,都在“推動事情發展”。有一種持續不斷、一貫正確的“推動一個人向前進”,這種“一步一步地推動”始終在發生。如流沙般易變的錯位在社區接受的範圍內能夠輕易地被族群責任意識所吸收消化,但是那些出格者,比如藥丸女孩(也比如現在的我,雖然我依然不肯麵對),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規則。出格者經常被說成公然藐視傳統,不像其他人那樣合理地一步一步地推動事情發展,而是在沒有批準、沒有宣布的前提下,一次兩步、三步,甚至徹底回避錯綜複雜的細節,踏上某個甚至更不切實際的新的立足點。這就是認為她妹妹是她的反麵的藥丸女孩的所作所為。

朋友解釋說,被下毒的妹妹,陽光般燦爛的那個,中毒後需要立即送醫院,實際上,已經遠遠超出送醫院的程度。中毒讓她丟了半條命。當然,她沒有去醫院,因為在這裏與醫療機構扯上關係就跟叫警察一樣——意思是你不會叫他們——也會被視為魯莽。一批政府機構,社區判斷說,總是會招致另一批政府機構。如果你以任何你不想談起的方式被槍殺了、被下毒了、被刀捅了,或者受傷害了,不管你願不願意,醫院會通知警察,警察會立即從警察亭裏趕過來。接下來會發生的是,社區警告說,這些作為敵人的政府警察在發現了你來自藩籬的哪一邊之後,會要你妥協,讓你作一個選擇。那個選擇會是:要麽你在當地被誤認為或被暗示成告密者,要麽你就真的變成告密者,把你們那裏的反政府派的秘密告訴他們。不管你選哪個,或早或晚,最後承蒙反政府派的惠允,你的屍體會在通道裏被發現,手裏肯定少不了拿著十英鎊,腦袋裏進了幾枚子彈。所以不要這樣。依照集體規則,你不會考慮醫院。我們有安全屋手術室、後客廳傷員急救站、駐家藥劑師,再說這裏遍地都是花園棚屋藥店,數量超出了需求,你為什麽還要考慮醫院?

至於藥丸女孩的妹妹,已經有四分之三條命進了墳墓,她拚盡全力,她的家人和鄰居也拚盡全力。經過好幾次徹底的洗胃,大家都想說她已經痊愈了。然而在她康複的過程中,人們發現這個年輕女人的健康和視力顯然大不如前,於是社區審判再次通過反政府派介入進來。這個家庭的內心充滿著矛盾,因為受害人和凶手都是他們的血親,他們乞求反政府派不要施以嚴懲,再給藥丸女孩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反政府派上一次已經發過誓,藥丸女孩要是再不停止她的反社會行為,他們會親自替她停止。所以現在,由於被指控者最近再次無視他們的警告,反政府派說,是時候兌現誓言了。最久的朋友接著說,反政府派沒有立即行動,而是又一次考慮了這個家庭的苦苦哀求。他們傳喚了這個家庭,提前跟他們說清楚。“好吧,”他們說,“再給一次機會,但那是最後一次。”

我們喝幹杯子裏的酒,離開喝酒俱樂部。我回到家,爬上床睡著了,一直睡到我被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弄醒。這個東西飄入我房間,飄到我的床單上,進入我的嘴,滑進我的喉嚨。我醒了跳起來,哭喊道:“它進去了!它想辦法進去了!它們在我睡著的時候進去了!”在我徹底清醒之前,在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說什麽之前,五髒六腑裏有一種灼燒感攫住了我。我嘴裏還有一股刺激的氣味,一開始我以為是一顆牙齒沒補好。接著我意識到那不是牙齒!那更像是送奶工,更像是他的垂涎三尺正在對我起作用。接著一陣**又攫住了我,把空氣排出體外,從我身體裏擠出來,我的肌肉開始繃緊,我變得僵硬。我從**摔下來,依然僵硬,內髒變成了石頭。我靠著前臂和膝蓋爬出房間,用腦袋撞開門,因為我抬不起頭,因為我的軀幹僵硬。我不知道用腦袋撞開門意味著什麽,不知道門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隻知道我要出去求助。

在樓上的樓梯口,我又感覺到一陣新的疼痛猛地以交叉的方式襲來。我在從臥室到浴室的中途被迫放棄爬行,始終有個奇怪的聲音在我耳邊,我覺得那是廣播慢速播放的說話聲。我後來發現那是我自己的呻吟。我的妹妹們大喊道:“你猜怎麽著?那聲音吵醒了我們所有人!”這些妹妹,她們說得興致勃勃。這是我中毒後的第四天,我躺在**休養,正在慢慢恢複健康。她們後來跟我形容這些呻吟,證明我不是非這樣不可。她們跟我描述了那天半夜發生的事情,還說我臉色蒼白——“但不是你平時看上去的那種糟糕的蒼白”。“更像牛奶。”年紀最大的妹妹說。“一瓶牛奶。”年紀中間的妹妹說。“像是又被塗了一層白色顏料的白色牛奶。”年紀最小的妹妹說。“所以會在黑暗裏發光。”圍繞著“在黑暗裏發光”的說法是真實的還是杜撰的,小妹妹之間爆發了三方爭吵。她們還爭論這種特別白的顏色是什麽時候突然開始呈現出來的。是在我們的母親和鄰居給我洗胃之前,還是在我們的母親和鄰居給我洗胃之後?是的,媽和鄰居給我洗了胃,媽第一個在樓梯口找到我,她伸出手抱住我,但由於我身體裏正在發生的一切,我沒聽見她過來。我感覺到她結實的雙臂,感覺到她溫暖的呼吸,在那一刻,我意識到身邊有母親陪伴甚至好過上帝。我抓住她睡袍的卷邊,沿著睡袍爬行,一點點挪到睡袍的前片,我知道我安全了,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救我的同時,當然,她也在抱怨我。她一邊飛快地檢查我的身體,一邊對著我連珠炮似的提問——被割傷了?被刀捅了?吃了什麽?喝了什麽?有沒有什麽奇怪的人給我什麽奇怪的東西?我在和什麽人吵架?我之前有沒有被什麽人踢到腦袋?所有我信賴的朋友是否值得信賴?以及我被下了什麽毒?——緊接著是她對我的指指點點。“你這樣到處轉悠著偷別人的丈夫,你還能指望得到什麽,小姑娘?”她問,“那些女人當然會殺了你。既然你有你所謂的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你怎麽會連這一點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媽所說的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指的是什麽。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由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去他媽的組成,不包含任何細節,細節實際上就是那些詞本身。但是媽還沒說完她關於丈夫和妻子的那一套。她又說了更多遍“你還能指望得到什麽”,隻是這一次換了花樣,一會兒說我搞了許多人的丈夫,一會兒說我搞了所有人的丈夫,一會兒又說我搞了一個人的丈夫,也就是送奶工。“傻姑娘,魯莽啊!魯莽!”她哭喊道,“你才十幾歲,他的年齡要翻你個倍還多!”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把我拉起來靠在她身上,扶我到浴室。然後又繼續指責我,隨隨便便地得出結論,還嚴肅地補充說道:“不管怎樣,等這件事情過去後,女兒,我希望你把所有妻子的姓名列張清單。”在此期間,我依然蜷成一團,無法舒展身體,無法站立。一陣陣疼痛不斷襲來,從下方推動,迅速朝上——依然以那種交叉的方式——穿過我的身體。於是媽拉起蜷成一團的我,命令我一隻手臂別鬆開她的脖子,另一隻手盡全力抓住欄杆,還催促我把下毒的事情告訴她——“他們給了你什麽?你知道他們給了你什麽嗎?”——最後我終於艱難地說道:“沒有什麽妻子,媽。沒有什麽丈夫。沒有和送奶工的私情。沒有下毒。”接著——她不再聽我說話,因為她的頭腦裏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她僵成了石頭。

“以上帝的名義!”她大喊道,“他們是對的人嗎?每個人都是對的嗎?你有沒有被他弄大肚子?被那個反政府派,那個被看作‘頭號通緝犯’的聰明男人,那個冒牌送奶工?”“什麽?”我問,因為她用的那個詞是單數,確實有那麽一會兒,我完全想不出來她指的是什麽。“被他灌輸了?”她解釋說,“孕育。繁殖。施肥,折磨,尷尬,澆水,感到後悔,希望沒有發生過——上帝啊,孩子,我把話說清楚了嗎?”她為什麽不把話說清楚?她為什麽就不能直接說懷孕?但媽就是這樣。就好像我現在要是不從中毒這件事情上——當時還不知道是中毒——撥出一點時間來思考她剛才一番莫名其妙的評論,就還不夠忙。她也沒有停留在複雜的懷孕問題上,因為媽能給她自己一個接一個地講恐怖故事。她接下來講的是流產,我也不得不從“打蟲藥、唇萼薄荷、撒旦的蘋果、提前驅逐、沒能來到世上”這些詞匯裏把它猜出來。就算一開始不確定,在聽到她下麵這句話後,疑慮也都給驅散了:“好吧,女兒,我對你已經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你告訴我——你到底弄到了什麽,你是從她們哪一個老娼婦那裏弄來的?”

這對我來說是個新聞。我以前從不知道這裏有什麽老娼婦是反政府派所允許存在的或者阻止不了的。這也是媽的典型行為,她作為我的信息來源,一如既往向我透露藏在底部的驚人細節,同時又控訴我已經知道了這些。這一次,她依然對我沒有絲毫的信任,她不相信我說的可能是真話,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不相信我也許有我自己足夠的智慧不去和像送奶工那樣的男人搞在一起。她所有的不信任不會鼓勵我去鼓勵她對我有信心,因為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上一次我試過了,但她說我是騙子,要求我告訴她真相——雖然我告訴她的就是真相。她不想要真相。她想要的是對流言蜚語的確認。我努力明確病因,讓她知道這些**,這次僵硬,這次無法舒展身體、無法站立,並非中毒造成的,而是我的日常表現的一種強化版本,但這又有什麽用呢?我生病是因為送奶工跟蹤我,送奶工循著我的足跡,送奶工知道我的一切,他伺機行動,悄然逼近我;是因為這裏的偷偷摸摸、無禮瞪視和流言蜚語帶給我嚴重危害。所以媽和我相互誤解,我們總是相互誤解,但那次我確實努力過了,因為在那一刻,孤獨的一刻,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渴望她能信任我、懂我。“沒有什麽妻子,媽,”我說,“也沒有丈夫,沒有胎兒,沒有老娼婦,沒有中毒,沒有自殺”——最後一個是我自己加上的,省得麻煩她來加。“好吧,那又會是什麽?”她問,在疼痛的過程中,在中毒的過程中,我愉快地感受到一種慰藉貫穿全身,一種安撫降臨在我身上,這都是因為她勸誡到一半停了下來,開始思考我說的會不會是真話。愛她是容易的。有時候,我能明白愛她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不再猶豫,不再挑事、拉扯和誣告,而是叫了一聲小妹妹們。三個小妹妹這時已經從**爬起來,穿著睡衣站在我們身後。

她命令她們來幫忙。做這種事情,妹妹們自然是欣喜若狂。她們喜歡戲劇性,任何戲劇性,隻要是純粹的,是她們可以參與的,至少能親眼目睹的。她們急忙跑過來,準確地抓住媽所指的地方,四個人扶著我沿著剩下的樓梯往下走,走過最後一級台階,進入浴室。小妹妹們一進去就鬆了手,她們以為這時候應該鬆手,於是我和媽一起摔倒在地板上。這一跤又硬又疼,我一開始哭出聲來,接著意識到這地板不錯,它冰冷、光滑、討人喜歡,但這種想法沒持續多久,因為我的身體又開始強調它的存在。我又開始用前臂和膝蓋支撐身體,為某種迫在眉睫的東西作準備。與此同時,媽指示小妹妹們去她的臥室,找到後院藥房的鑰匙後,立即拿來給她。她們一窩蜂地跑開了,小妹妹們平常不管做什麽都是這樣的。媽轉過身,一邊按著我的肚子,一邊命令我想一想!想一想!如果沒有“受委屈”,沒有“被驅蟲劑”,沒有“被薄荷油”,那麽有沒有其他什麽吃的東西?什麽喝的東西?什麽不應該在周圍轉悠的人在周圍轉悠?但我當時根本無法回答。依然染著病,依然是那種奇怪的姿勢,我僵硬地衝向浴缸,衝向地板,衝向馬桶,接著又倒在了地板上。某種巨大的東西正要來臨,我的身體似乎沒有希望擺脫它。

妹妹們拿著丁零當啷的一串鑰匙回來了。媽跳起來對她們大喊:“我馬上回來!”她讓她們別離開我,一直看著我,確保我不會躺倒或者睡著。如果我臉色發青,或者出現了別的問題,除了嘔吐,就來找她。接著她急急忙忙地跑開了,妹妹們圍在一起,我感覺到她們的熱情比她們的身體散發出的溫熱還要多。我看不見她們的身體,因為在又一陣痛苦的緩解中,我將額頭再次頂著冰冷的地板。我知道,這隻是一陣短暫的喘息,我也知道,我必須享受這種簡單的放鬆,趁更多的抽搐開始之前。但小妹妹們立即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她們搖我。戳我。“不行!別睡覺!媽咪說不準睡!”

媽回來了,拿著難聞、醜陋、像怪物一樣可怕的一品脫藥水。同時鄰居們也出現了,她們帶來了細口酒瓶、鍾形玻璃罩、貼著綠色、棕色和黃色的警告標示的廣口瓶、香脂膏、催情藥、小藥水瓶、草藥、粉末、秤、杵臼、巨大的藥典,以及她們自己“家用秘方”的蒸餾物。鄰居們不知道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在“不打算去醫院”的情況下,她們經常這樣。跟媽一樣,她們也作好了準備,卷起了睡袍的袖子。站在我身邊的女人們先在浴室裏開了個會,你一言我一語地在我上方說話。加上後來小妹妹們的補充,我幾乎知道了她們所有的談話內容。她們在爭論行動過程,她們中的純粹主義者說,如果還沒弄清楚要處理的是什麽,催吐不是好辦法。另一些人說先試試看,顯然沒有時間追求精細和完美,現在亟須的是權宜之計和倉促的方案。“粗略看來,”一個鄰居說,“這情形和那個被她姐姐下毒的可憐女孩很像。”“哪個可憐女孩?”媽問。她的聲調,據小妹妹們所說,在那一刻壓得很低。

“就在幾天前,”這個鄰居開始說,“這事你們絕不能說出去,你們中的一些人還沒有聽說過,是因為消息還沒有在社區裏泄露。那個實際上是女人的小女孩又分裂了。她給她妹妹下毒,陽光般燦爛的那個。我們一些人一起幫忙洗胃,相信我們說的,情形看起來非常糟糕。”鄰居們點點頭,因為她們大部分人都去了。但媽沒有。小妹妹們也沒有。這消息給她們帶來沉重的打擊。尤其給小妹妹們。雖然她們喜愛戲劇性,但她們對藥丸女孩的妹妹的喜愛甚至超過了戲劇性。盡管被允許在夜裏參加成人活動,就跟伊妮德·布萊頓[1]筆下的午夜冒險偷吃盛宴一樣,讓她們很興奮,聽到她中毒的消息還是讓這次冒險,這次不隻有她們經曆的冒險,有了瑕疵。藥丸女孩的妹妹如同陽光般燦爛,性格溫和,方方麵麵都表現出善意,對人敞開胸懷,哪怕會受到傷害。盡管如此,大家依然喜歡她,包括浴室裏的每個人。那天晚上,在浴室裏,小妹妹們一聽見這個消息,就變得憂心忡忡,媽看上去也憂心忡忡。她們四個人很震驚。實際上所有女人看起來都很震驚。她們停頓了一段似乎無窮無盡的時間,去理解這個光芒四射的年輕女人身上所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在永恒的過渡期裏,她們忘記了另一個也許沒有那麽光芒四射的年輕女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她們的腳下。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鄰居說:“那個情形很嚴重,這個其實不能跟它相提並論。”她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躺在地上的我身上。“那個在我看來,”她說,“比這個糟糕多了。”說到這裏,之前去幫忙洗胃的鄰居們都表示同意,說我的情形沒有另一個可憐女孩那麽糟糕。然而,由於她們錯誤的認識——以為我隻是被送奶工的妻子報複了——她們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話所包含的真相。媽也沒有,而在這一刻,不可思議的是,我也沒有。我甚至躺在地上想起藥丸女孩的妹妹的時候,也沒有意識到這明顯落下的麵包屑般的線索。最久的朋友跟我講了她的瘋子姐姐對她的所作所為,我聽後當然為這個女孩感到難過,但這隻是你聽說一個人經曆了可怕遭遇而感到難過罷了,你一秒鍾也不會去想自己今後也可能會有極其類似的經曆。所以,這是一件“順便一做”的事情,是站在我的角度為藥丸女孩的妹妹很不當一回事地感到難過,是一種並非存心故意的忽視,但也不是一種建立在真正的理解和同情之上的情感。至於我對自身狀況的看法,我認為中毒導致這種肚子痛的想法是很荒唐的,這實際上是精神問題造成的——即使我的精神狀況自從送奶工出現以來從沒糟糕到這種程度——就在這時,媽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提議去醫院,說不能因為社會風俗強行規定她不能叫救護車就讓她的女兒去死,她還沒有準備好這麽做。她的話像一枚炸彈。鄰居們倒吸了一口氣。“夠了!哦,夠了!”她們求她別再講了。

“你瘋了,親愛的鄰居!”她們大喊道,“你想一想。你不能把她帶去醫院。不但當地的道德觀念規定了不能去,而且萬一出了什麽狀況,會被警察要求錄筆錄,這還會影響到你女兒在不認識她的人心目中的名聲。如果你把她帶去那裏,肯定會有影響。如果那個重案犯警察聯盟聽到風聲,他們想要抓的‘你知我知’的那個人的情婦正在醫院裏,他們會認為自己得到了最好的魚餌,用於釣上最隱蔽的反政府派。”“他們怎麽可能放過那種機會?”另一個鄰居繼續說,“你女兒還年輕,很容易被操縱和威脅。他們會嚇唬她,把她作為誘餌,牽連她,扭曲真相,並且——去他媽的他們的良心,一群街頭流氓——你也知道,就算不答應他們,也救不了她。在這裏,隻要有一點點告密的跡象就遠遠足夠了。”

“還有你們自己,”另一個人指手畫腳地說,“可憐的寡婦,操持一個女孩們的家,丈夫死了,一個兒子死了,另一個兒子在逃亡,另一個兒子成了叛徒,還有一個兒子偷偷摸摸地進出這裏,好像在幹什麽勾當。還有你的大女兒正處在不可言說的悲哀裏,你的二女兒被反政府派流放,你的三女兒完美無缺般地完美,隻是她說的髒話被公認為這裏最下流的。現在又有了這個可能被指控為叛徒的女兒。想一想這幾個小的。”——她們是指站在她們身邊、把她們說的每個字都吸收進去的小妹妹們。“不,”她們搖搖頭,“不能上醫院。這個將來一定會痊愈。她會痊愈的。”她們堅持說道,“你別擔心,鄰居。”說到這裏,她們拍了拍媽,摟著她,“別忘了,”她們總結說,“我們不是不知道現在需要的是什麽。我們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曾經用過這些臨時拚湊的東西、這些基本常識、這些家庭處方很多很多次。”

我同意這些鄰居的說法,但不是為了保護我在不認識我的人心目中的名聲。我在不認識我的人心目中的名聲這種東西,完全是他們捏造出來擺放在那裏的。如果送奶工自己沒有決心要給我情婦的地位,我是“你知我知”的那個人的情婦的說法就很愚蠢。而且,在一個擅長懷疑、推測和含糊其詞、將一切都本末倒置的地方,既不可能準確地講一件事情,也不可能不講而隻是保持沉默。在這裏沒什麽事情能被說出來,也沒什麽事情能不被說出來,反正最後人們都會深信不疑。既然社區當時相信那個讓人深信不疑的說法,政府在麵對一個隻允許特定人士進入的區域所特有的鄙夷和僵化時,怎麽可能不去抓牢這種胡說八道,為它拍照、攝像、歸檔,對它斷章取義和輕信呢?至於告密,反正警察會逮捕你。誰都知道他們可以逮捕你,任何時候都會試圖讓你叛變。這跟你有沒有叫救護車沒有關係。叫救護車本來不是問題,但大家認定它是導致事情發生的原因,它就成了問題。然而,我自己不想叫救護車,也不想去醫院。我不需要它們,因為——到底要我說多少遍?——這不是中毒。但鄰居們可不這麽認為。她們建議洗胃,如果我把我腸胃裏的東西都吐到地上,她們說,那就安全了。“畢竟,”她們繼續說,“她的身體本身就好像正在努力驅逐什麽。我們隻是協助一下。”接下來就變成了給我洗胃,要我全部吐出來。

她們要攪亂我的五髒六腑,讓我又抽搐一陣。不管她們讓我吃下了高劑量的哪種瀉藥,確實產生了效果,我吐了。整個晚上,我被迫吞下所有東西,然後又吐出所有東西。隨著一吞一吐,我的身體一會兒變得僵硬,一會兒變得碎布偶般軟塌,反複了至少十七次。一開始我試著數了數有多少次,以此分散我的注意力,假裝這是一次我置身事外的鍛煉。我大聲數了出來,小妹妹們告訴我,接著她們又說我後來可能是數不下去了,也可能是開始默數。我記得當時我的喉嚨和腹部有種撕裂的感覺,起初我天真地以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隻是正常的、難受的嘔吐而已。在這次嘔吐中,我吐出了上一頓飯,剩下能吐的就隻有膽汁了。不。起初是胃裏的東西。接著吐了幾次腸道裏惡心的棕色物。等到我不再有棕色物可吐,吐出來的就隻有膽汁了。然後還沒完。我開始幹嘔。過分多的幹嘔。所有這些階段,越來越對抗重力,很快讓我開始渴望、乞求閉上我的眼睛。其實我已經很難睜著眼。去睡覺,我想。去躺下。馬上死掉。為什麽她們不讓我馬上死掉?我感覺那晚在浴室裏把我弄了個半死的實際上不是中毒,而是這些女人給我洗胃以及她們斷斷續續的祈禱。一刻不停。她們分成兩組,一組負責洗胃,另一組負責祈禱。然後她們交換工作。那天晚上,時間不斷地延長,直到筋疲力盡之後,才一點點地出現好轉。好轉出現在每次藥效發作促使我的身體排出毒素後的短暫平靜期,然後平靜期慢慢地變長。隻有在那個時候,當她們停下手中的活兒開始討論接下來的步驟時,我才能繼續躺在地板上,感到放鬆,不被幹擾,獨自一人。這時我開始認真思考地板——上麵細微的灰塵,上麵陌生的毛發,我剛剛濺在上麵的嘔吐物——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實的是地板、灰塵這些身邊最基本的東西,它們,隻有它們,能夠給我力量。但有時候我會改變想法,給我力量的東西會變成浴缸擋板,或者馬桶,或者舒適的浴室牆壁,我偶爾會意識到自己靠在那上麵,相信它可依可靠,會永遠支撐我。

我第一次醒來是白天,我躺在**,腦子裏想著法語動詞être[2]的變位。配合不同人稱、時態和主賓格都在我的腦子裏過了一遍。我第二次醒來,依然躺在**,心裏想著好吧,如果這就是他捕獵我對我造成的影響,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從他那裏逃脫了。我第三次醒來時,剛走出一個跟普魯斯特有關的夢,或者說一個跟普魯斯特有關的噩夢。在夢裏,他變成了某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作家,一個墮落的當代作家,他冒充一位世紀之交的作家,據說這就是他在夢裏——我想是被我——告上法庭的原因。那一刻我又睡著了,在我最後一次醒來時——在真正醒來前,我不斷這樣睡睡醒醒好幾次——我知道我已經渡過了難關,正在恢複中。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弗賴本托斯罐頭。我正在我的腦海裏做一個配料複雜的弗賴本托斯牛肉腰子餅。我從食品櫃裏拿出罐頭,拉開蓋子,把它放進烤箱。接著我又給自己拿出一套盤子、刀叉和喝茶的馬克杯。就算躺在**,在我的腦海裏,餡餅的香味也讓我流口水。感謝上帝,一秒鍾就做好了。我把它取出烤箱,感覺自己快餓暈了,正準備咬上一口時,臥室門突然打開了。是小妹妹們。她們又一窩蜂地衝進房間。

“她醒了!”她們尖叫道,衝著我也衝著彼此尖叫道。她們立即宣布,媽出去了,要求她們負責看著我。她們列舉了什麽是我不能做的,包括不能摔下床,不能試著下床,不能吃喝,也不能企圖與異性出門遊**。就在這時,她們說到我病了。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們模仿我的呻吟給我看。她們繼續說我的皮膚病態的蒼白,這時我打斷她們說我快餓死了,然後掀開毯子下床。這引起了尖叫。“不可以!”她們大喊,“媽咪說的!”她們大喊。於是我說:“好吧。那有什麽吃的?去看看,給我拿點什麽來。”但她們把我推回去,把被子蓋在我身上。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們說她們要講一件跟反政府派有關的驚心動魄的事情。今天早晨,我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們這裏的反政府派準軍事組織找上門了。

小妹妹們聽到了敲門聲。媽和小妹妹們接著去開門。男人們站在門階上。他們壓低聲音,說了一件發生在這裏的事情,還說想要跟我談談這件事情。媽說:“你們不能跟她說話。她病了,而且她正躺在**,可能在睡覺,也可能一邊休養一邊在講髒話。發生了什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男人們說先讓小孩子回屋裏去。媽讓小妹妹們去客廳,關上門,不要參與他們的談話。她推著她們穿過走廊,讓她們離開。小妹妹們又偷偷溜回來,這一次躲進房子前麵的門廳裏,把耳朵貼在拉著窗簾的窗戶上。但反政府派依然壓低聲音說話。

“就算那段時間她也在俱樂部裏,那又怎麽樣?”她們聽見媽打斷說,“很多人上那個俱樂部。那個喝酒俱樂部,”她說,“是這裏最熱鬧的地方,我女兒在那裏不代表她就知道這些事。”媽接著說我已經臥床四天了,中了毒,他們可以去問那些洗胃女人。反政府派回答說他們會暫時離開,但肯定會跟洗胃女人談談——他們還會回來,如果洗胃女人的證詞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走後,媽主動跑到鄰居那裏,想搞清楚剛才聊的那些是怎麽回事。“好啦,我們已經讓你打起精神來了,”小妹妹們說——我依然憂心忡忡,不明白她們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輪到你了,中間姐姐,念書給我們聽吧。”她們說著遞來幾本故事書,在此之前我都沒有注意到她們手上拿著書。這些書包括:《驅魔人》,是從媽床邊的那堆書裏拿來的;《浮士德博士生死悲劇史》,不知道從哪裏拿來的;成人書《自稱民主!》的兒童改編版,開頭是這樣的:“有哪個地區政府直到五年前還可以沒有逮捕令就入室搜查,沒有逮捕令就執行逮捕,沒有起訴就投進監獄,沒有審判就投進監獄,實施鞭刑,禁止所有探監,在沒有逮捕令就逮捕、沒有起訴就投進監獄、沒有審判就投進監獄之後還禁止調查監獄裏的死亡?”古怪的小妹妹們,我心想。太多的莎士比亞。真送奶工說得對。必須跟媽談一談她們。這時候,妹妹們已經把這些書放在我身上的羽絨被上,然後爬上我的單人床,鑽到毯子底下挨著我。最小的小妹妹在床頭,用盡全力摟住我。與此同時,最大的小妹妹和年紀中間的小妹妹也擠了進來,握著彼此的手,在床腳等著我念書。

那天晚些時候,小妹妹們外出探險時,媽回來了,她來樓上看我。她神情嚴肅,說明得到了更多壞消息。她說:“那個到處給人下毒的可憐女孩——她死了。一支軍隊巡查組在一個通道口發現了她,喉嚨被割開了,所以是遭人殺害的。”我的第一反應不像人們可能預期的那樣:“你說什麽?不可思議。她才是那個要殺人的人,怎麽會死呢?”也沒有直截了當地問:“是誰殺了她?”因為雖然我聽見了媽說的話,但我的腦子還沒能吸收她是遭人殺害這部分內容。僅僅在談話裏提到她就足以刺激我了。啊,她又來了,我心想。這次她又給誰下了毒?但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因為這種事情不斷發生,直到最後你根本懶得知道他們是誰。當然了,無論是誰,我都很難過,但這跟聽到最久的朋友說藥丸女孩給她妹妹下毒時感覺到的難過是一樣的。隻是袖手旁觀的難過,漠不關心的難過,從沒有真正地設身處地——至少在我如閃電劃過般地意識到被下毒的人就是我之前是這樣的。我接著想到:“我這是有多瞎啊!我怎麽就這麽蠢呢?”現在很清楚,該死的絕對明顯。她是一個投毒者。她來過俱樂部。她來俱樂部找我,不停地糾纏我,說我和送奶工狼狽為奸殺害了她和其他人之類的事情。這也是她的新手段,大家都知道,就是不停地對你講她編造出來的具有催眠效果的故事。她用那種手段攫住了你,她的下一個受害者,上她的鉤,入她的局。你焦慮但又專注,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言語上,也就是說——盡管你知道她獨特的手段和她的整個下毒的過往——但你還是沒意識到她的手放在了哪裏。那就是她想要的。非常嫻熟,非常陰險,非常隱蔽,混在所有東西裏,溶化於無形。有些人說她是一個天生的小賊骨頭,是凶猛的女權主義檄文的推崇者,但是真正的女權主義者說她還算不上女權主義者,這裏的議題女人說她隻是腦子有毛病。

反政府派發出警告,說藥丸女孩已經給太多人下過毒,如今不允許她再給任何一個人下毒,但她依然我行我素,這最後一個中毒的,我後來發現,甚至不是我。在我之後還有另一個人,一個男人,她給他下毒,認為他是——我不知道,也許是希特勒。這個男人一整晚沒睡,這個男人的妻子也一整晚沒睡,和他們的鄰居一起給他洗胃。後來妻子去找反政府派,告訴他們藥丸女孩都做了些什麽。在反政府派采取行動之前,有個神秘人已經采取行動。這是媽說的,她在我對麵,坐在我的臥室裏的椅子上,震驚地把這個傳聞告訴我。他們登門,她說,因為他們現在的任務不再是殺掉藥丸女孩,而是要找出殺害她的凶手。所有最近跟她有過接觸的人都被要求去反政府派那裏,為他或她自己澄清。我被當作特例——幾天前的晚上,有人看見我在喝酒俱樂部裏和藥丸女孩講話——還有那個被誤當成希特勒的男人也被當作特例,反政府派主動來找我們,因為我們倆都病得太厲害,無法下床。中毒的男人能夠證明自己沒有殺害她,因為他的家人和給他洗胃的人都親眼證實他做不到。我母親站在我們家的門檻上,告訴反政府派我們的家人和洗胃女人也可以為我作同樣的證明。

反政府派沒有再來,他們很滿意我在藥丸女孩遇害期間也躺在**。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記得這個人已經不再活著了。我母親對我表現得很固執,於是我對我母親的固執也開始發作。顯然她已經接受了那個被誤當成希特勒的男人很可能是被藥丸女孩下了毒的說法,但因為她依然深信流言蜚語所說的我跟送奶工有私情,幾乎不怎麽信任我,所以在她的理解中,我也被她下毒這種事情是絕對不會被允許發生的。我一方麵感到寬慰,因為我經曆的那個可怕的夜晚是藥丸女孩造成的,也就是說跟送奶工對我造成的影響沒有關係,但同時又牢牢建立起了對我母親的怨恨,因為她看不見明擺在她眼前的東西。她繼續談論死亡,似乎已經忘記了發生在各地的蓄意投毒案十有八九是“可憐的藥丸女孩”幹的,我氣憤地發表我的看法,沒有切中要害,但也是我當時拚盡全力所能講的:“聽著,媽,她不是一個小姑娘。她比我年紀大。她是個女人!”媽回答說:“啊,你懂我的意思。她個子小,非常小,大家都知道她有毛病。就算她沒有被殺害,那個小女孩也永遠不會長大。”就在這時,我才想起來藥丸女孩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麽樣,”媽說,沒錯,她絕對感到了焦慮,“我們正在變成‘海對岸’的那個國家。那裏什麽事都會發生。那裏發生普通謀殺。那裏出現道德敗壞。那裏的人們結婚,搞婚外戀,但他們的伴侶不在乎這些婚外戀,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婚外戀——那麽為什麽要結婚?他們不說他們為什麽要結婚。然後他們離婚,或者根本懶得離婚,而隻是和他們自己的孩子結婚。然後他們通過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後他們誘拐其他孩子。在那裏,你不能出門,出門隻會遇上性侵。”我從沒見過媽像這樣震驚,越來越歇斯底裏,我想這就是你在一個人們不習慣普通謀殺的地方遇到普通謀殺時會有的反應。“媽,”我叫她,想要阻止她,想要打斷她,“媽!媽!”媽抬頭看著我,一臉困惑,然後掙紮著回過神來。“告訴我,媽,”我說,“關於藥丸女孩,你還聽到些什麽?”

她隻知道政府警察開始介入,但社區裏幾乎沒人跟他們講話。一些人故意對他們含糊其詞,另一些人跟他們扯謊兜圈子。狙擊手,毫無疑問,已經準備擊斃他們。重裝巡邏隊帶著他們的反狙擊部隊和那具屍體一離開,社區居民就立即一如既往開始議論紛紛。大多數人說這“不可能是普通謀殺。我們不可能有普通謀殺。肯定是政治謀殺,隻是有誰知道這是哪種政治謀殺嗎?”事情就發展到這個程度,或者說直到大約兩周後我決定去油炸薯條店時也還是這麽認為的。

自從中毒後身體恢複以來,我一直忍不住地吃。我也一直忍不住地在我實際上不在吃的時候幻想我在吃,我的內心在頭腦裏呈現一場甘甜可口的特效演出。我想到了更多的弗賴本托斯罐頭,還有法利拉斯科斯嬰兒餅幹、糖塊泡芙、番茄醬醃沙丁魚、蛋奶沙司餅幹三明治、瑪氏巧克力棒三明治、脆薯片三明治、海螺、豬蹄、掌狀紅皮藻、炸橄欖、燕麥粥裏的什錦軟糖——這些過去的嬰兒食品、幼兒食品,現在通常隻會讓我覺得惡心才對。隻有等到我迫不及待想吃油炸薯條,隻有油炸薯條,不是別的就隻是油炸薯條的時候,我才會感到,啊這才是正確的食物。我現在又恢複了正常。

店堂裏有一條隊伍,長長的一大條,蜿蜒地繞過兩麵牆,我排進隊尾。接著就有其他人走了進來,排在我身後。這些人大部分跟我隻是點頭之交——有進來買晚餐的中年女人,還有一些男人、一些孩子、一些青少年。當時那裏沒有一個人跟我是熟人。排隊等待的時候,我定定心心地享受著薯條的香味,同時腦子裏又在練習著“我是,我不是[3]”,並且默數我前麵還有多少人。然而,就在我數數的過程中,被我數過的人開始退出隊伍。一些人立即離開了薯條店,大部分人站到一邊,或者去了店裏稍遠的另一頭。也就是說我已經站到了櫃台前,原本還要等十九個人才輪到我站到櫃台前。與此同時,我有一種感覺,排在我後麵的人也開始減少。很快變成了我一個人在排隊,雖然這個隊伍不可名狀地依然存在於薯條店裏。在櫃台後麵有兩個穿著白色大圍裙的服務員,其中一個朝我走來,直接站在我麵前。她雙手叉腰,沒問我要點些什麽,我點單的時候,也沒看著我。她似乎隻是凝視著我腦袋旁邊。我沒有很擔憂,但有點別的什麽,我看著她走開去為我和小妹妹們拿薯條。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沉默,因為我一直住在這個地區,從童年起就領會了這個地區的動向、微妙和節奏,雖然我從來沒有正式承認過。先前的一場大病把我變得遲鈍——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我在這裏反應如此之慢的理由。這沉默讓我的背部開始顫抖,就在我的背部,我無法轉身,但心跳開始加速。別是送奶工。哦,求你了,別是送奶工。然後我轉過身,不是送奶工。是其他所有人。店裏的每一個人都瞪著我。

一些人立即看往別處,低頭看地上,另一些人看自己的雙手,或者抬頭看前方櫃台牆上的大幅菜單。其他人毫不掩飾地瞪著我,我甚至感覺是輕蔑地瞪著我。我想,這些該死的,他們又認為我做了什麽?我恍然大悟,這跟藥丸女孩有關。不是指她對我下毒,我知道所有人應該都已經聽說了這件事。而是指她的死。但是我想他們肯定不會認為我跟那件事有什麽關係吧?這時女服務員回來了,把我的薯條放在櫃台上。我別過身來,拿起袋子,胡亂地掏出錢遞過去。女人已經走開了。她寬大的背轉過來對著我,已經走到了店的另一頭,默不作聲地站在另一個女服務員旁邊。不為其他人點單,也沒有其他人要求點單。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這也許是真的,也許不是真的。但油炸薯條店認為這是真的,而且那一刻在所有這些打定了主意的人的圍繞下,我也覺得這是真的。一個身份顯赫的社區英雄,幹了一件犯規的事,一次普通謀殺,就為了替某個厚顏無恥的**報仇。如今我已不再萬分天真,這是指我已經發現,你過你的日子,很多時候事情總是有一點混亂,有一點進展,但不是無法控製的,都是在預料之內的。但是接著會迎來一個特殊的日子,到了那天,所有的狀況——無論你是否理解,無論你有沒有同意——都會徹底發生變化。事情被推動著向前,這點沒錯,但不隻是被一個人推動著向前發展,而是被遠遠不止一個人的很多人。在此之前,每當我想把鑰匙插進鎖裏,我的五髒六腑會無所適從,胃部疼痛,兩腿抽搐,雙手顫抖。還有室內被迫害妄想症,萬一他在我的衣櫥裏而實際上他不在,萬一他在我的食品櫃裏而實際上他不在,萬一他在我的床下。每次他都在靠近……越來越近了……甚至更近了,但直到現在我依然說不上來,他是否依然在給我加蓋戳印,還是說一直以來他早已把戳印加蓋在我身上。最久的朋友曾經警告過我:“你不可推測,你不可演繹——他們不喜歡這樣。你固執,朋友,有時候愚蠢,不可思議地愚蠢,因為你不肯提供信息,提前給人們留下不喜歡你的印象。那很危險。你不肯提供的信息——尤其在動**期——人們會自己捏造。”“不是所有人,”我爭辯道,“而且,不管怎樣,我的人生不屬於他們。是他們編造了這個故事並像惡狗般盯守著想要控製局麵,我為什麽要對他們解釋並乞求他們的原諒?”至於他們把我看成一個肆無忌憚、不知廉恥的**,我說:“說到這一點,朋友,現實中我大概更像聖母馬利亞,比起任何一個——”“你十八歲,”她說,“你是個女孩。沒有靠山——沒有,除非你想讓送奶工做你的靠山。所以,給他們點信息——任何信息——就算他們懷疑也沒關係,因為他們也享受懷疑的樂趣。那樣,至少他們就不會拿你高攀他的事情來攻擊你。”但我沒有這樣做。做不到。不知道該怎麽做。不相信還有時間去做。已經有太多的流言蜚語、言下之意,還有“別多管閑事”,被他們拿來填補空白。

[1] 英國國寶級的兒童文學作家(1897—1968)

[2] 法語單詞,約等於英語中的be動詞。

[3] 此句原文為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