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必是條偏僻的……2

魯濱孫從這話中聽出惋惜之意,答道:“我是用人,但隻有少數人看得出來。你看,你自己本來也不知道,雖然你已經在我們這兒待了一會兒。你也看見了,昨天夜裏我去你們飯店的時候穿著什麽樣的衣服。我穿的是精品中的精品,用人會穿這種衣服出門嗎?隻不過他們不常準我出門,我得要隨時聽候差遣,畢竟家裏總是有家務要做。要做那麽多工作,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你也許已經注意到了,我們房間裏有許多東西到處亂放,我們把那次大搬家時沒能賣掉的東西都帶來了。當然本來可以把這些東西送人,但是布魯內妲什麽也不送。你想想看,把這些東西抬上樓要費多大的工夫。”

“魯濱孫,這些東西全都是你抬上來的啊?”卡爾喊道。

“不然是誰?”魯濱孫說,“還有一個工人幫忙,一個懶鬼,大部分的工作我都得一個人做。布魯內妲在樓下站在車子旁邊,德拉馬歇在樓上發號施令,哪些東西該放在哪裏,而我一直上上下下跑來跑去。足足花了兩天,很長的時間,對吧?你根本不知道這房間裏有多少東西,所有的櫃子全是滿的,而在櫃子後麵也都塞滿了東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如果雇幾個人來搬運,所有的事很快就能做完,可是除了我,布魯內妲不想把這件事托付給別人。那是很令人感動,但是卻毀了我一輩子的健康,而我除了自己的健康之外還有什麽?現在我若是稍微用力,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就會刺痛。如果我是健康的,你以為飯店裏那些小子,那些青蛙——不然他們還會是什麽?——能夠打贏我嗎?可是不管我哪裏不舒服,我一句話也沒對德拉馬歇和布魯內妲說,我將會繼續工作,能做多久就做多久,直到做不下去了,我就躺下來等死,等到為時已晚的時候,他們才會看出我早就病了,卻還是不斷地工作,替他們效勞,一直做到累死。唉,羅斯曼。”最後他說,用卡爾的衣袖擦幹眼淚。一會兒之後他說:“你不冷嗎?你隻穿著襯衫站在那兒。”

“唉,魯濱孫,”卡爾說,“你一直哭個不停。我不相信你生病了。你看起來健康得很,可是因為你一直躺在陽台上,才會這樣胡思亂想。也許你偶爾胸前會感到刺痛,這種情形我也有,人人都有。如果每個人為了每一件小事都要像你這樣哭,那麽所有這些陽台上的人都得哭。”

“我比你更清楚。”魯濱孫說,這會兒用被子的一角擦眼睛。“隔壁租房子住的那個大學生,他的房東太太也替我們做飯,最近我把餐具拿去還的時候,他對我說:‘魯濱孫哪,你生病了嗎?’我被禁止和那些人交談,所以我放下餐具就想走。這時候他朝我走過來說:‘喂,聽我說,別做得太過火了,你病了。’‘好吧,那你說我該怎麽辦?’我問他。‘這是你的事。’他說完就轉過身去。坐在桌旁的其他人都笑了,這裏到處都是跟我們作對的人,所以我寧可走開。”

“也就是說,你相信那些把你當傻瓜的人,卻不相信那些對你懷著好意的人。”

“可是我總該知道自己身體情況如何。”魯濱孫發起火來,但隨即又繼續哭泣。

“你並不知道你哪裏不舒服,你應該去找份像樣的工作,別在這裏當德拉馬歇的用人。因為根據你的敘述和我的觀察,這不是當用人,而是當奴隸。我相信你說的,這種事誰也受不了。你卻認為你不能拋下德拉馬歇,因為他是你朋友。這個想法是錯的,如果他看不出你過著多麽悲慘的生活,那麽你對他也就沒有絲毫義務。”

“所以,羅斯曼,你真的認為隻要我別在這裏當用人,我就會恢複健康?”

“沒錯。”卡爾說。

“沒錯?”魯濱孫又問了一次。

“肯定沒錯。”卡爾微笑著說。

“那我其實馬上就可以開始休養了。”魯濱孫看著卡爾說。

“怎麽說呢?”卡爾問。

“因為你要接替我在這裏的工作呀。”魯濱孫回答。

“這是誰告訴你的?”卡爾問。

“這是早就計劃好的,已經談了好幾天。一開始是因為布魯內妲責罵我,怪我沒把公寓打掃幹淨。我當然答應了要馬上把一切整理好。可是這實在很難。舉例來說吧,以我目前的狀況,我沒法到處爬來爬去地把灰塵擦掉,在房間正中央就已經動彈不得了,更別提要去那些家具和雜物之間了。而且如果想要徹底清掃,就得把家具挪開,而這些事全都要我一個人做。再說做這些家事時要很小聲,因為布魯內妲幾乎不出門,又不準別人吵到她。所以我雖然答應了要把整個房間打掃幹淨,事實上卻沒有做到。當布魯內妲發現了,她對德拉馬歇說這樣下去不行,說他們還得再雇個人來幫忙。‘德拉馬歇,’她說,‘我不希望有一天你會責怪我沒把家務料理好。我自己沒辦法太勞累,這你也看得出來,而魯濱孫又不夠用,剛開始的時候他精神很好,處處都會打點,可是現在他總是很累,大多時候都坐在角落裏。可是我們房間裏東西這麽多,不可能自動維持整潔。’於是德拉馬歇就再三考慮該怎麽做,因為像這樣的家裏當然不能隨便雇個人來,就算隻是試用也不行,因為大家都在注意我們。而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又從雷納那裏聽說你在飯店裏必須辛苦工作,我就提出你作為人選。德拉馬歇馬上就同意了,即使當時你對他那麽莽撞,而我當然很高興我能幫上你的忙。這個職位簡直就是為你量身打造的,你年輕力壯又靈活,我卻不再有什麽用處。不過我要告訴你,你還不算是被雇用了,如果布魯內妲不喜歡你,我們就不能用你。所以你要努力讓她對你有好感,其他的事就交給我來辦。”

“如果我成了這裏的用人,那你要做什麽呢?”卡爾問,他鬆了一口氣,魯濱孫剛告訴他這個消息時所造成的驚嚇已經消散。所以說,德拉馬歇隻是想要他當用人,對他並沒有更壞的企圖——假如他有更壞的企圖,多嘴的魯濱孫肯定會泄露出來——而事情若是這樣,那麽卡爾今夜就敢離開。誰也不能強迫別人接受一個職位。先前卡爾很擔心自己被飯店解雇之後能否及時找到工作以免挨餓,能否找到一個合適而不至於太不體麵的職位,而此刻,相較於他們想要給他的這個令人厭惡的職位,他覺得其他任何職位都夠好了,就連失業的窮困都勝過這個職位。但他根本沒想讓魯濱孫了解這一點,尤其是因為魯濱孫此刻正希望卡爾能減輕他的工作負擔,所做的任何判斷都完全不客觀。

“所以,”魯濱孫說,一邊把手肘撐在欄杆上做出愜意的手勢,“首先我會向你說明一切,讓你看看這裏存放的東西。你受過教育,肯定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可以馬上替我們把所有的東西列張清單。布魯內妲早就想要這麽做了。如果明天上午天氣好,我們就請布魯內妲坐到陽台上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房間裏好好工作,不會打擾到她。羅斯曼,這是你最需要注意的,千萬別打擾布魯內妲。她什麽都聽得見,大概因為她是歌手,所以耳朵特別敏銳。比如說,你把放在那些櫃子後麵的酒桶滾出來,那會發出噪聲,因為桶很重,而且到處都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沒法一下子把桶滾出來。布魯內妲也許正靜靜地躺在沙發上抓蒼蠅,那些蒼蠅把她煩死了。所以你會以為她不會理你,就繼續滾你的酒桶。可是在你根本料想不到的瞬間,在你根本沒弄出什麽噪聲的時候,她會忽然坐起來,把雙手在沙發上一拍,拍得塵土飛揚,讓人都看不見她了——自從我們住到這裏,我還沒有撣過那張沙發上的灰塵,我沒辦法去撣呀,因為她老是躺在上麵——然後她開始嚇人地大叫,像個男人,而且會這樣叫上幾個鍾頭。鄰居禁止她唱歌,但是誰也不能禁止她大叫,她非叫不可,不過這種情況現在很少發生了,我和德拉馬歇都變得非常小心。這對她的身體也很不好。有一次她暈過去了,而我——德拉馬歇剛好不在——不得不去把隔壁那個大學生找來,他用裝在一個大瓶子裏的**噴她,倒也有效,可是那種**有股難聞的氣味,直到現在,如果把鼻子湊近沙發,都還聞得到。那個大學生肯定是我們的敵人,就跟這裏所有的人一樣,你也必須要提防所有的人,不要跟任何人來往。”

“喂,魯濱孫,”卡爾說,“這可是份辛苦的差事。你還真是替我介紹了個好職位。”

“你別擔心,”魯濱孫說,閉著眼睛搖頭,以排除卡爾所有可能的擔憂,“這個職位也有其他職位沒法給你的好處。你一直待在像布魯內妲這樣的女士身邊,有時候跟她睡在同一個房間裏,你可以想得到,這已經帶來了種種愉快。你會得到豐厚的酬勞,錢多的是,我是德拉馬歇的朋友,所以沒拿半點酬勞,不過當我出門時,布魯內妲總是會給我一點兒錢,可是你當然會拿到酬勞,就跟其他的用人一樣。畢竟你也隻是個用人。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會讓你這個職位變得很輕鬆。一開始我當然什麽也不會做,這樣我才能休養,可是隻要我稍微恢複了一些,我就可以幫忙。至於服侍布魯內妲的工作,像是梳頭、穿衣,如果德拉馬歇沒做的話,就還是由我來做。你隻需要整理房間、采買東西和料理比較沉重的家務。”

“不,魯濱孫,”卡爾說,“這一切對我都沒有吸引力。”

“別做蠢事,羅斯曼,”魯濱孫湊近卡爾的臉說,“別錯失了這個好機會。你在哪裏能馬上找到一個職位?誰認識你?你又認識誰?我們這兩個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男人到處奔波了幾個星期都沒找到工作。這不容易,甚至難得要命。”

卡爾點點頭,驚訝於魯濱孫居然也能說出有道理的話。然而這些建議對他都不適用,他不能留在這裏,在這座大城市裏總該找得到一小塊兒地方讓他棲身,他知道所有的飯店整夜都高朋滿座,需要有人來服務客人,而他已經受過服務客人的訓練,很快就能悄悄在哪家店裏安頓下來。就在對麵那棟房子的樓下就有一家小飯店,轟隆隆的音樂從裏麵傳出來。大門隻用一大片黃色門簾遮著,偶爾被風吹起,向著街道上大幅翻飛。相比之下街道上安靜多了。大多數的陽台已經一片漆黑,隻在遠處還有零零散散的燈火,那燈火才剛進入視線,那裏的人就站了起來,你推我擠地走回屋裏,同時一個男子伸手在燈泡上一扭,關了燈,作為最後一個離開陽台上的人,還朝街道上瞥了一眼。

“已經入夜了,”卡爾心想,“如果我還待在這裏,就等於成了他們的一分子。”他轉過身,想拉開陽台那扇門的門簾。“你要幹嗎?”魯濱孫說,擋在卡爾和門簾之間。“我要走,”卡爾說,“讓我走,讓我走!”“你可別打擾了她,”魯濱孫喊道,“你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他用雙臂勒住卡爾的脖子,把全身重量都掛在他身上,兩條腿緊緊夾住卡爾的腿,轉眼就把他拉倒在地上。不過卡爾在那些電梯服務員當中學到了一點兒打架的技巧,於是他朝魯濱孫的下巴打了一拳,但是手下留情,沒怎麽使力。魯濱孫還毫不留情地迅速用膝蓋狠狠頂了一下卡爾的肚子,接著卻用雙手捧住下巴,放聲大哭,使得隔壁陽台上的一個男子拚命拍手讓他安靜。卡爾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以熬過魯濱孫膝蓋那一頂造成的疼痛。他把臉轉向門簾,它沉甸甸地靜靜掛在那顯然黑漆漆的房間前麵。房間裏似乎沒有人,也許德拉馬歇和布魯內妲出門了,而卡爾已經擁有完全的自由。舉止像極了看門狗的魯濱孫已經被徹底甩開。

此時遠處的街上傳來斷斷續續的鼓號聲。許多人零星的呼喊很快匯集成一片呼喊。卡爾轉過頭去,看見所有的陽台上又重新熱鬧起來。他慢慢站起來,無法完全站直,不得不把身體重重壓在欄杆上。年輕小夥子在下方的人行道上大步前進,他們伸出雙臂,便帽拿在高舉的手中,臉向後轉。車道上仍舊無車。幾個人把燈籠舉在高高的棍子上揮動,燈籠籠罩在一陣淡黃色的煙霧裏。鼓手和號手排成寬闊的隊列走進光線中,卡爾驚訝於他們的人數眾多,這時他聽見身後有人聲,轉過身去,看見德拉馬歇掀起了沉重的門簾,接著布魯內妲從黑暗的房間裏走出來,穿著紅色洋裝,披著蕾絲披肩,戴著一頂小帽,頭發大概沒有梳理而隻是盤了起來,有幾處地方露出了發梢。她手裏拿著一把打開的小扇子,但沒有搖它,而是緊緊壓在身上。

卡爾沿著欄杆退到一旁,替他們兩個騰出位置。肯定不會有人強迫他留下來,就算德拉馬歇試圖留他,布魯內妲會在他的請求下立刻讓他走。她根本受不了他,他的眼睛嚇著了她。可是當他朝著門走了一步,她還是察覺了,說道:“去哪裏呀,小家夥?”卡爾在德拉馬歇嚴厲的目光下說不出話來,而布魯內妲把他拉到身邊。“你不想看看下麵的遊行嗎?”她說,把他推到欄杆旁。“你知道這是什麽遊行嗎?”卡爾聽見她在自己背後說,不禁動了一下,想擺脫她的壓迫,卻沒有成功。他悲傷地望向下麵的街道,仿佛他悲傷的理由就在那裏。

德拉馬歇起初雙臂交叉站在布魯內妲身後,然後他跑進房間,替布魯內妲拿來了看歌劇用的望遠鏡。下方在那些樂手後麵出現了遊行的主要隊伍。一位先生坐在一名巨人般的壯漢肩上,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隻能看見他微微發亮的光頭,他不時把頭上的大禮帽高高舉起向眾人致意。他周圍顯然有人扛著木頭廣告牌,從陽台上看下去,那些廣告牌顯得很白,可說是從四麵八方向那位先生聚攏,他在它們中央高高聳立。因為整個行列都在前進,這堵由廣告牌築成的牆一再散開,又一再重新排好。這位先生的擁護者聚集在他四周,占據了整條街的寬度,不過以黑暗中所能做的判斷來看,其長度不足為道,他們全都在鼓掌,以莊嚴的吟唱喊出一個名字,大概是那位先生的名字,名字很短,但是聽不清楚。巧妙地分散在人群中的幾個人使用光線特別強烈的車燈,讓燈光緩緩上下移動,照向街道兩旁的房屋。在卡爾所站的高度,這燈光已經不刺眼了,但是在較低樓層陽台上的人被那光線掃過時急忙伸手遮住眼睛。

在布魯內妲的請求下,德拉馬歇向隔壁陽台上的人打聽這場集會的意義。卡爾有點兒好奇,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回答他。果然,德拉馬歇問了三次也沒人回答。他趴在欄杆上,身體已經危險地探了出去,布魯內妲因為生這些鄰居的氣而輕輕跺腳,卡爾感覺得到她的膝蓋。最後總算有了個回答,可是在那個擠滿了人的陽台上,眾人同時放聲大笑。接著德拉馬歇朝那邊吼了句什麽,聲音之大,若非此時整條街都十分喧嘩,想來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吃驚地豎起耳朵。總之,那一吼產生了效果,那陣笑聲隨即不自然地平息了。

“我們這個行政區明天要選出一名法官,下麵他們抬著的是個候選人。”德拉馬歇說,十分冷靜地走回布魯內妲身邊。接著他喊了聲:“不!”一邊憐愛地拍著布魯內妲的背,“我們已經完全不知道世上發生的事了。”

“德拉馬歇,”布魯內妲說,又想起鄰居的態度,“要不是搬家這麽累人,我真想搬走。隻可惜我不能不自量力。”她大聲歎氣,心神不寧地撫弄著卡爾的襯衫,他盡可能悄悄地一再嚐試把這雙肥肥的小手推開,也輕易地做到了,因為布魯內妲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而惦記著全然不同的事。

不過,卡爾也很快就忘了布魯內妲,容忍她把手臂擱在他肩上,因為街上發生的事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小群男子打著手勢,緊挨著那名候選人前麵行進,他們的交談想必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四麵八方的人把臉轉向他們豎耳傾聽,在那一小群男子的指揮下,遊行隊伍出人意料地停在那家飯店門口。那幾個具有權威的男子中的一個舉起手來做了個信號,既是向群眾示意,也是向候選人示意。群眾不再作聲,候選人幾次嚐試想在扛著他的那人肩上站起來,又數度坐回去,做了一番短短的演說,同時急速地揮動那頂大禮帽。這一幕看得很清楚,因為在他演說時,所有的車燈都對準了他,使他成了一顆位於中央的明星。

而這時也可看出整條街對這件事的興趣。在由候選人黨內人士占據的陽台上,大家跟著吟唱他的名字,把手遠遠伸出欄杆外,機械般地鼓掌。在其餘的陽台上,這樣的陽台占了多數,響起了一陣強烈的對抗歌聲,隻不過沒有統一的效果,因為那些人是多位不同候選人的支持者。除此之外,在場的這名候選人的所有反對者還聯合起來喝倒彩,甚至有好幾處再次播放起留聲機。在陽台與陽台之間進行著政治上的爭論,人們因為是在夜晚而更加激動。大多數人身穿睡衣,隻披著一件外套,婦人用深色大披巾裹住身體,沒人理會的孩童在陽台圍欄上爬來爬去,令人心驚,越來越多原本已經在房裏睡覺的孩童從黑漆漆的房間裏出來。偶爾會有人特別激動,把看不清是什麽的東西向對手扔過去,有時候它們抵達了目的地,但大多掉在馬路上,引起一陣陣怒吼。如果下麵那些帶頭的男子覺得這番吵鬧太過分了,那些鼓手和號手就受命幹預,全力吹奏出無休止的響亮信號,蓋過所有人的聲音,一直傳到屋頂上。而他們總是驀地停止奏樂,簡直令人不敢相信,接著馬路上對這種情況顯然訓練有素的群眾就在瞬間出現的寂靜中高聲吼出他們的黨歌——在車燈的光線中可以看見每個人都張大了嘴巴——直到對手回過神來,從各陽台和窗戶裏用比先前大十倍的聲音大喊大叫,使下麵那群人在短暫的勝利之後完全沉默無聲,至少在這個高度聽來是如此。

“小家夥,你喜歡嗎?”布魯內妲問,她緊貼在卡爾身後轉動著身體,以求盡可能用望遠鏡把一切都收在眼底。卡爾隻以點頭作為回答。他還順帶著注意到魯濱孫熱心地向德拉馬歇報告有關卡爾舉止的種種消息,但德拉馬歇似乎認為那並不重要,因為他右手摟著布魯內妲,左手一直試著把魯濱孫推開。“你不想用望遠鏡看一看嗎?”布魯內妲問,敲了敲卡爾的胸膛,好讓他知道她指的是他。

“我看得夠了。”卡爾說。

“試試看嘛,”她說,“你會看得更清楚。”

“我眼睛很好,”卡爾回答,“我全都看得見。”當她把望遠鏡湊近他眼睛,他覺得那不是好意,而是幹擾,事實上她此時什麽也沒說,隻唱歌般地說出“你”這個字,但語帶威脅。那副望遠鏡也已經貼在卡爾眼前,這下子他真的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什麽也看不見,”他說,想擺脫那副望遠鏡,但她緊緊抓著望遠鏡,把頭埋在他胸口,他既無法把她的頭向後推,也無法向旁邊推。

“現在你可以看見了。”她說,轉動著望遠鏡上的旋鈕。

“不,我還是什麽也看不見。”卡爾說,心想這下子他無意之間果然減輕了魯濱孫的負擔,因為布魯內妲令人難以忍受的脾氣如今發泄在了他身上。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看見?”她說,一邊繼續轉動旋鈕,這會兒卡爾的整張臉都能感覺到她沉重的呼吸。“現在呢?”她問。

“不行,不行,不行!”卡爾大喊,雖然此刻他能夠辨識出一切,隻是很不清楚。不過,布魯內妲正和德拉馬歇在忙些什麽,隻把望遠鏡鬆鬆地拿在卡爾臉前,卡爾得以趁她不注意時從望遠鏡下麵朝馬路上看。之後她也不再堅持要他順從她的意思,把望遠鏡拿去自己用。

一名服務員從下方那家飯店裏走出來,在門口急急走進走出,聽取領頭那些男子的交代。看得見他伸長了身子向店內張望,盡可能把更多服務人員叫來。他們顯然是在為一場大規模的招待喝酒做準備,這時那名候選人並未停止演說。隻替他一人效勞的壯漢扛著他,在他說了幾句話之後總是會稍微轉動方向,讓各處的群眾都能聽見他演說。那候選人通常蜷縮著身子,試圖以揮動那隻空著的手和拿著大禮帽的另一隻手來加強他的說服力。可是每隔一段幾近規律的時間,他會忽然張開雙臂站起來,不再對著一群人,而是對著所有人,對著各房屋裏包括最頂樓的居民說話。然而事情再清楚不過,在最底下的樓層就已經沒人聽得見他在說什麽,而且就算聽得見,也不會有人想聽他說話,因為每一扇窗前和每一個陽台上都至少有一名聲嘶力竭的演講者。與此同時,幾名服務員從飯店裏抬出一塊兒台球桌大小的木板,擺著閃閃發亮的玻璃杯,裏麵盛了酒。領頭的男子安排人分發,他們排隊在飯店門口一一領取。可是盡管木板上的酒杯一再被重新斟滿,還是不夠那群人喝,兩排酒保不得不在那塊木板左右兩邊來回穿梭,繼續替那群人斟酒。候選人停止了演說,利用這個休息時間養精蓄銳。扛著他的人遠離了群眾和刺眼的燈光,緩緩走來走去,隻有幾個最親近的支持者在那裏陪他,仰著頭跟他說話。

“看看這個小家夥,”布魯內妲說,“他隻顧著看,都忘了他在哪兒了。”她嚇了卡爾一跳,用雙手把他的臉扳向她,讓她能正視他的眼睛。但這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因為卡爾立刻甩開了她的手,因別人不讓他有片刻安寧而生氣,同時一心想上街就近觀看這一切,他使出全力想掙脫布魯內妲的施壓,說道:“請讓我走。”

“你要留在我們這兒。”德拉馬歇說,目光並未從馬路上移開,隻伸出了一隻手來阻止卡爾走開。

“放開他,”布魯內妲說,一邊擋住了德拉馬歇的手,“他會留下來的。”她把卡爾壓在欄杆上壓得更緊了,他若想掙脫就得跟她扭打。而就算他能掙脫,又有什麽用。德拉馬歇站在他左邊,魯濱孫走過來站在他右邊,他的的確確被俘虜了。

“你應該高興沒人趕你出去。”魯濱孫說,把手從布魯內妲的手臂下穿過去,拍了拍卡爾。

“趕出去?”德拉馬歇說,“你不會把一個逃跑的小偷趕出去,你會把他交給警方。如果他不安分點兒,這事兒明天一早就會發生在他身上。”

從這一刻起,卡爾對下麵那場戲就失去了興趣。隻因為布魯內妲壓著他使他無法站直,他不得不趴在欄杆上。他憂心忡忡,目光渙散地看著下麵那些人,他們大約二十人為一組走到飯店門口,拿起酒杯,轉過身,朝著此刻自顧自忙著的候選人舉杯致意,高呼一句政黨口號,幹了杯,再把酒杯放回木板上,把位置讓給不耐煩地吵吵鬧鬧的下一組人,放回酒杯的聲音肯定很大,在這個高度卻聽不見。在領頭男子的委托下,原本在飯店裏演奏的小樂隊走到街上,大型管樂器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閃閃發亮,但他們的演奏幾乎被那片喧嘩聲淹沒。這會兒馬路上到處都擠滿了人,至少在飯店所在的那一側是如此。人潮從地勢較高處蜂擁而下,卡爾早上就是搭著汽車從那兒來的,人潮也從地勢較低的那座橋跑上來,就連屋裏的人也抗拒不了**,想親身參與這件事,陽台上和窗邊幾乎隻剩下婦人和孩童,男人則從下麵的大門擠出去。但此刻奏樂和款待已經達到了目的,集會的人數夠多了,一名站在兩盞車燈之間的領頭男子揮手示意停止奏樂,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這時可以看見那個扛著候選人稍微走偏了的壯漢穿過一條由支持者讓開的路急急走來。他才走到飯店門口,候選人就在此刻環繞著他的車燈光圈裏展開新的演說。可是現在一切都比先前更困難,人潮過於擁擠,扛著他的人不再有絲毫移動的餘地。最親近的支持者先前想盡辦法來加強候選人演說的效果,但此刻要留在他身邊都很吃力,大約二十個人費盡力氣守在扛著候選人的那人身邊。就算這樣壯漢也無法再任意踏出一步,根本無法再借由刻意轉動身體或適時前進後退來影響群眾。群眾沒有章法地如潮水般湧來,前仆後繼,誰也無法再站直,因為新加入的觀眾,對手的人數似乎也大為增加,扛著候選人的壯漢在飯店門口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此刻他似乎不加反抗地任由人潮推著他在街上走來走去,候選人還在說話,但是已經分不清他是在闡述政見還是在呼救,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另一位參選人也到場了,甚至來了好幾位,因為不時會看見一名男子在驟然亮起的光線裏從人群中被高高抬起,他臉色蒼白、緊握雙拳地發表演說,受到眾聲喧嘩的歡迎。

“那裏發生了什麽事?”卡爾問道,在緊張的困惑中向看守他的人求教。

“這個小家夥多激動呀。”布魯內妲向德拉馬歇說,抓住卡爾的下巴,把他的頭拉向她。可是卡爾不想,他用力搖動身體,因為街上發生的事而變得更加無所顧忌,力道之大使布魯內妲不僅鬆了手,而且向後退,完全放開了他。“現在你看夠了,”她說,顯然被卡爾的舉止惹惱了,“進房間去,把床鋪好,做好就寢前的所有準備。”她伸手指向房間。那是卡爾從幾個鍾頭前就想去的方向,他一句反駁的話也沒說。這時從街上傳來許多玻璃碎裂的聲音。卡爾忍不住又趕緊跳回欄杆前,匆匆向下看一眼。對手的一擊成功了,而且可能是關鍵性的一擊,支持者的車燈被同時完全擊碎,先前這些車燈的強光至少讓活動的主要過程發生在全體大眾麵前,因此把一切維持在某種界線之內,此刻那名候選人和扛著他的壯漢被朦朧的公共燈光籠罩,那光線驟然擴散,一時之間全然黑暗。現在就連大致說出那候選人所在的位置也不可能了,一陣剛剛響起的歌聲從下麵那座橋漸漸接近,那歌聲悠緩一致,更增添了黑暗帶來的迷惑。“我不是告訴過你現在該做什麽了嗎?”布魯內妲說,“動作快一點兒。我累了。”她又加了一句,接著高舉雙臂,使她的胸脯比平常更加隆起。德拉馬歇仍然用一隻手摟著她,把她拉到陽台一角。魯濱孫跟在他們後麵,把他吃剩的東西推到一旁,那些東西還擺在那裏。

卡爾必須好好利用這個大好的機會,這會兒不是向下看的時候,街上發生的事等他到了下麵還可以看個夠,而且比從樓上能看到更多。他急忙跨出兩大步,穿過有淡紅色燈光的房間,可是門被鎖住了,鑰匙也被拔走。現在得要找到鑰匙,可是誰會想在這片混亂中找鑰匙,還得在卡爾僅有的這段短暫而寶貴的時間裏。此刻他本來應該已經在樓梯上了,應該要跑了又跑。結果現在他在找鑰匙!在所有打得開的抽屜裏找,在桌上翻找,桌麵上散放著各種餐具、餐巾和某件剛動工的刺繡,一張扶手椅吸引了他,椅子上亂七八糟地堆著舊衣服,鑰匙說不定就在那裏麵,卻永遠不可能找到,最後他撲向那張氣味果然難聞的沙發,在每個角落和褶皺裏摸索尋找那把鑰匙。卡爾心想:“布魯內妲一定是把鑰匙係在她的腰帶上了,她腰帶上掛了那麽多東西,這番尋找全是枉然。”

於是卡爾隨手抓起兩把刀,插進門縫,一把在上,一把在下,以求得到兩個相隔一些距離的著力點。他才一使力,刀刃自然就斷成了兩截。這正合他的意,刀子末端的殘餘更耐用,也能插得更牢。現在他用盡力氣去撬,雙臂大大張開,雙腿大大叉開撐住,一邊呻吟一邊仔細注意那扇門。從門鎖清晰可聞的鬆動中,他高興地看出這門不可能抵抗太久。不過,此事進行得越慢越好,不能讓門鎖彈開,否則會引起陽台上三人的注意,最好讓門鎖緩緩鬆開,卡爾極其小心地朝這個方向努力,眼睛越來越接近門鎖。

“看哪。”這時他聽見德拉馬歇的聲音。他們三個全都站在房間裏,門簾已經在他們身後拉上,卡爾想必是沒聽見他們進來,看見他們,他的雙手鬆開那兩把刀子,垂下來。但他根本沒有時間解釋或道歉,因為德拉馬歇大發雷霆地朝卡爾衝過來,這番發作遠遠超出眼前這件事,他身上睡袍的腰帶鬆開了,在半空中畫出一個大大的圖形。卡爾在最後一瞬躲開了這一攻擊,他本來可以把刀子從門上抽出來,用來自衛,但他沒這麽做,而是縱身一躍去抓德拉馬歇那件睡袍的寬大衣領,把那衣領往上提,再往上拉得更高——那件睡袍對德拉馬歇來說實在太大了——此刻幸運地蒙住了德拉馬歇的頭,德拉馬歇過於驚訝,先是盲目地揮動雙手,過了一會兒才用拳頭往卡爾背上打,但尚未發揮完全的效果,卡爾為了保護自己的臉而撲向德拉馬歇的胸膛。卡爾忍受了拳頭的擊打,就算他痛得扭動身體,就算那些擊打越來越重,而他又怎會承受不了呢,畢竟他覺得勝利在望。他用雙手壓住德拉馬歇的頭,拇指按在他眼睛上方,把他推向那亂七八糟的家具,還試著用腳尖把那件睡袍的腰帶纏在德拉馬歇腳上,把他絆倒。

因為他必須全心全意對付德拉馬歇,再加上他感覺到對方的抵抗越來越強,這具充滿敵意的身體越來越結實地朝他頂過來,他的確忘了他並非和德拉馬歇單獨在一起。但他馬上就受到提醒,因為他的雙腳忽然不聽使喚了,魯濱孫在他身後撲倒在地,大聲尖叫著掰開他的雙腳。卡爾歎了口氣,鬆開德拉馬歇,對方向後倒退了一步。布魯內妲叉開雙腿、膝蓋略彎雄踞在房間中央,兩眼發亮地注視事情的發展。她深深呼吸,用目光瞄準,緩緩伸出一雙拳頭,仿佛她親自參與了這番打鬥。德拉馬歇把衣領翻下來,又能看清楚了,這下子當然不再有打鬥,而隻有懲罰。他從前麵抓住卡爾的襯衫,幾乎把他從地麵上拎起來,出於輕蔑根本不正眼看他,用力把他甩向幾步之外的一個櫥櫃,力道之大,使卡爾在最初一瞬以為撞上櫥櫃時在他背部和頭部造成的刺痛乃是直接由德拉馬歇的手造成。他顫抖得眼前頓時一黑,在這片黑暗中他還聽見德拉馬歇大聲喊道:“你這個臭小子。”當他筋疲力盡地暈倒在那櫥櫃前麵,“你等著瞧”這句話還隱隱在他耳中回響。

等他恢複意識,四周一片漆黑,大概還是深夜,淡淡的月光從陽台上穿過門簾底下鑽進房間。聽得見那三個睡著的人平靜的呼吸,其中布魯內妲的聲音最大,她睡覺時重重喘氣,就像她在說話時偶爾也會喘氣。但是要確定這三個睡著的人各自的位置卻並不容易,整個房間都充滿了他們的呼吸聲。卡爾先稍微審視了周遭環境,才想到了自己,而他大受驚嚇,因為他雖然疼得縮成一團而且全身僵硬,卻沒想到自己可能受傷到嚴重出血。然而此時他覺得頭上有件重物,整張臉、脖子、襯衫下的胸部都濕濕的像在流血。他必須去有光亮的地方仔細檢查自己的傷勢,說不定他們把他揍成了殘廢,這樣一來德拉馬歇大概會很樂意讓他離開,可是他該怎麽辦?這樣一來他真的是毫無指望了。他想起大門口那個爛鼻子的小夥子,一時不禁把臉埋在手上。

他不由自主地轉身麵向房門,手腳並用地摸索著爬過去。不久他的指尖就摸到了一隻靴子,接著又摸到一條腿。那是魯濱孫,除了他還有誰會穿著靴子睡覺?他被命令橫躺在門前,以阻止卡爾逃脫。可是他們難道不知道卡爾的情況嗎?目前他根本不想逃走,隻想到有光線的地方去。如果他沒法到門外,就隻好到陽台上去了。

他發現餐桌擺放的位置顯然跟晚上不同,沙發居然空著,令人驚訝,卡爾接近那沙發時十分小心,房間正中央則堆著一層層的衣物、被子、窗簾、墊子和地毯,雖然壓得很緊實,但仍然堆得很高。起初他以為那隻是一小堆,就像他晚上在沙發上看見的那一堆,也許是滾落到地上,但他繼續爬行時驚訝地發現那堆東西足足有一卡車的量,大概是為了夜裏睡覺而從櫃子裏取出來的,白天時這些東西則放在櫃子裏。他繞著這堆東西爬,不久便看出這類似一種床鋪,他極其小心地摸了摸,確信德拉馬歇和布魯內妲就高臥在那上頭。

現在他知道大家都睡在哪裏了,便急忙到陽台上去。在門簾外他迅速站起來,那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夜裏清新的空氣中,在整片月光下,他在陽台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他看向街道,街上一片寂靜,雖然還有音樂從那家飯店裏傳出來,但樂聲微弱,門前有個男子在清掃人行道,晚上在眾聲喧嘩中,無法區別一名候選人的呼叫和其他千百人的聲音,此刻卻能清楚地聽見掃帚刮過石板路麵的沙沙聲。

隔壁陽台上挪動桌子的聲音引起了卡爾的注意,有個人坐在那兒讀書。那是個蓄著山羊胡的年輕男子,他一邊閱讀一邊快速動著嘴唇,同時不停地撚著胡須。他麵向卡爾坐在一張擺滿書籍的小桌前,他先前把燈泡從牆上取下,夾在兩本大書之間,整個人被那刺眼的光線照得過亮。

“晚安。”卡爾說,因為他自以為看見了那個年輕人朝他這邊望過來。

但他想必是弄錯了,因為那個年輕人先前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這時把手舉在眼睛上方,以擋住光線,並且弄清楚是誰忽然打起了招呼,因為那人還是什麽也看不見,便把燈泡高高舉起,把隔壁的陽台也稍微照亮。

接著那人也說了聲“晚安”,用銳利的目光朝這邊看了一眼,又說:“還有事嗎?”

“我打擾你了嗎?”卡爾問。

“當然,當然。”那人說,把燈泡放回原來的位置。

他這樣說自然是拒絕了任何攀談,但盡管如此,卡爾並未離開陽台上最靠近此人的角落。他默默地看著那人讀書,翻動書頁,偶爾迅如閃電地抓起另一本書查閱,不時在一本本子裏記筆記,這時他總是埋首貼近那本子,頭低得令人驚訝。

而他的整個學業有什麽用!他把學過的全都忘了。假如要在這裏繼續他的學業,他會覺得很困難。他憶起在家時他曾生過一個月的病——之後重新適應中斷的學習費了他多少工夫。而如今,除了那本英文商業書信教科書之外,他已經好久沒讀書了。

“喂,年輕人,”卡爾忽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你能不能站到別處去?你這樣盯著這邊看,嚴重打擾了我。在淩晨兩點總該可以指望在陽台上不受打擾地做點事吧。難道你有事找我嗎?”

“你在學習嗎?”卡爾問。

“是啊,是啊。”那人說,利用這無法用於學習的一點兒時間把書本重新整理一下。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卡爾說,“反正我要回房間去了。晚安。”

那人甚至沒有回答,在排除了這一幹擾之後,他馬上下定決心繼續學習,用右手撐著額頭。

到了門簾前,卡爾才想起自己為何到陽台上來,他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傷勢如何。究竟是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在他頭上?他抬起手去摸,驚訝地發現那並非流血的傷口,如同他在黑漆漆的房間裏所擔憂的,那隻是一條頭巾般的繃帶,還濕漉漉的。蕾絲花邊的殘餘零星垂下,由此看來,那是從布魯內妲的一件舊內衣上撕下來的,大概是魯濱孫在倉促之間把它裹在卡爾頭上的。隻是他忘了把繃帶擰幹,因此在卡爾失去知覺時有許多水從他臉上流下來,流到襯衫底下,讓卡爾大受驚嚇。

“你還在這兒?”那人問,眨著眼睛望過來。

“現在我真的要走了,”卡爾說,“我隻是想在這裏看個東西,房間裏黑漆漆的。”

“你究竟是誰?”那人說,把鋼筆放在攤開在麵前的書本上,走到欄杆旁。“你叫什麽名字?你怎麽會和這些人在一起?你在這裏已經很久了嗎?你想看什麽東西?把你那邊那個燈泡打開吧,讓我可以看見你。”

卡爾照做了,但是在回答之前先把門簾再拉緊一點,免得裏麵的人察覺到。然後他低聲說:“請原諒我講話這麽小聲。如果裏麵的人聽見我說話,我又會惹出一場亂子。”

“對,”卡爾說,“晚上我才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我這裏一定還腫得厲害。”他伸手去摸他的後腦勺。

“你們在吵些什麽呢?”那人問,因為卡爾沒有馬上回答,於是他又加了一句,“你對這些人有什麽不滿都可以向我透露。因為他們三個我都討厭,尤其是那位夫人。再說,如果他們還沒有挑撥你來討厭我,那我倒是會感到驚訝。我叫約瑟夫·曼德,是個大學生。”

“哦,”卡爾說,“他們是向我提起過你,但沒說什麽壞話。你大概曾經替布魯內妲太太治療過一次,對吧?”“沒錯,”大學生笑著說,“沙發上還有那股氣味嗎?”

“哦,是啊。”卡爾說。

“這倒是令我高興。”大學生說,伸手順了一下頭發。“還有,他們為什麽把你的頭弄腫了?”

“我們打了一架。”卡爾說,一邊思索該如何向這個大學生解釋。但他卻沒有往下說,而問道:“我沒有打擾你嗎?”

“首先,”大學生說,“你已經打擾我了,可惜我又很神經質,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再進入狀態。自從你開始在陽台上散步,我讀書就毫無進展。其次,我在淩晨三點一向會休息一下。所以你盡管說吧,而且我也有興趣聽。”

“事情很簡單,”卡爾說,“德拉馬歇想要我當他的用人,但我不想。我巴不得在晚上就離開。他不想讓我走,鎖上了門,我想把門撬開,結果我們就打了起來。我很難過我還在這裏。”

“莫非你另外有一份工作嗎?”大學生問。

“沒有,”卡爾說,“但是我不在乎,隻要我能離開這裏。”

“聽我說,”大學生說,“你不在乎?”說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為什麽你不想留在這些人身邊?”大學生接著問道。

“德拉馬歇是個壞人。”卡爾說,“我以前就認識他了。我曾經跟他一起徒步跋涉了一整天,而我很高興不必再跟他在一起。現在卻要我成為他的用人?”

“如果所有的用人在選擇主人的時候都像你這麽挑剔!”大學生說,似乎在微笑,“你瞧,我白天是售貨員,最低級的售貨員,其實算是蒙特利百貨公司裏負責跑腿的。這個蒙特利毫無疑問是個壞東西,但我無所謂,我隻氣我的工資太少。你可以拿我當榜樣。”

“什麽?”卡爾說,“你白天裏當售貨員,在夜裏讀書?”

“是啊,”大學生說,“沒別的辦法。我什麽辦法都試過了,而這種生活方式還是最好的。幾年前我就隻是大學生,白天夜裏都是,隻不過我差點兒餓死,睡在一個又髒又舊的破房子裏,我不敢穿著那時的西裝走進大學教室。不過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可是你什麽時候睡覺呢?”卡爾問,納悶地看著那個大學生。

“黑咖啡是個好東西,”大學生說,“可惜你離得太遠,我沒辦法遞給你。”

“我不喜歡喝黑咖啡。”卡爾說。

“我也不喜歡,”大學生笑道,“可是沒有它我該怎麽辦。要不是有黑咖啡,蒙特利一刻也不會留用我。我老是說蒙特利,雖然他不知道世上有我這個人。我還從來不敢停止喝咖啡,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總是在櫃台準備一個和這一樣大的瓶子,我在店裏會有什麽舉動,你大可以相信,我很快就會在櫃台後麵躺下來睡覺。可惜別人也注意到了,店裏的人叫我‘黑咖啡’,那是個愚蠢的玩笑,肯定已經妨礙了我晉升。”

“那你什麽時候會完成學業呢?”卡爾問。

“進度很慢。”大學生垂頭喪氣地說。他離開了欄杆,又坐在桌前,把手肘撐在打開的書本上,用雙手順了順頭發,然後說:“還要一兩年。”

“我本來也想上大學。”卡爾說,仿佛這一點讓他有權利贏得更大的信賴,大過此刻沉默不語的大學生已經對他表現出的信賴。

“哦,”大學生說,看不出來他是否已經又在讀書,還是隻是心不在焉地盯著書看,“你該高興你放棄了讀大學。我自己這些年來其實隻是為了堅持到底而讀大學。我從中沒得到什麽滿足感,前途更是渺茫。我能有什麽前途呢!美國到處都是冒牌博士。”

“我本來想成為工程師。”卡爾還急忙向注意力看來已經完全渙散的大學生說。

“現在卻要你成為這些人的用人,”大學生說,抬頭看了他一眼,“這當然令你難受。”

大學生的這一結論當然是個誤會,但這個誤會也許能對卡爾有點用處。因此他問:“我有沒有可能也在百貨公司找到一個職位?”

這一問讓那大學生完全拋開了他的書,他根本沒想到他能在卡爾求職一事上提供幫助。“你可以試試看,”他說,“也許最好別試。我在蒙特利那兒得到這個職位是我一生中到目前為止最大的成功。假如我必須在學業和職位之間選擇,我當然會選擇我的職位。我隻是努力不讓自己有做出這種選擇的必要。”

“原來要在那裏得到一個職位是這麽困難。”卡爾說,這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不然你以為呢?”大學生說,“在這裏,要成為行政區法官還比成為蒙特利的門童來得容易。”

卡爾沉默不語。這個大學生閱曆比他豐富得多,基於某種卡爾還不清楚的原因討厭德拉馬歇,對卡爾則肯定不懷惡意,卻想不出什麽話來鼓勵卡爾離開德拉馬歇。何況他還不知道卡爾有被警方抓去的危險,隻有在德拉馬歇這兒才勉強受到保護。

“我不懂政治。”卡爾說。

“這是個錯誤,”大學生說,“可是撇開這個不提,你總有眼睛和耳朵吧。此人毫無疑問有朋友也有敵人,這一點你一定也注意到了。現在你想一想,依我的看法,此人毫無當選的希望。他的事我湊巧全知道,住在我們這兒的一個人認識他。他不是沒有能力,而從他的政治觀點和從政經曆來看,他正好是適合這個行政區的法官。可是沒有人認為他會當選,他將會漂亮地落選,將會為了競選花掉他那幾個錢,如此而已。”

卡爾和大學生沉默地互看了一會兒。大學生微笑著點點頭,用手揉著疲累的眼睛。

然後他問:“嗯,你還不去睡嗎?我真的得再學習了。你看,我還有很多東西要讀。”他很快地把半本書翻了一遍,讓卡爾對他還得做的功課有點兒概念。

“那麽,晚安了。”卡爾說,鞠了個躬。

“找時間到我們這兒來坐坐吧,”大學生說,他已經坐回桌前,“當然,要你有興趣才行。我們這兒總是有一大群人。晚上九點到十點我也有空陪你。”

“所以你建議我留在德拉馬歇這兒?”卡爾問。

“務必留下。”大學生說,已經埋首於他的書本。仿佛這句話根本不是他說的,而是來自另一個聲音,比那大學生的嗓音更低沉,餘音還在卡爾耳中回**。他緩緩走向門簾,還朝大學生看了一眼,此刻那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一圈光亮之中,被大片黑暗包圍,然後卡爾就溜進了房間。那三個睡著的人協調一致的呼吸聲迎接著他。他沿著牆壁尋找那張沙發,等他找到了,他平靜地伸展四肢躺在上麵,仿佛這是他熟悉的床鋪。那個大學生清楚地了解德拉馬歇和這裏的情況,也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既然他勸卡爾留在這裏,卡爾就暫時沒有顧慮了。他不像大學生有那麽高的目標,就算在家鄉也不能確定他能否順利完成學業,如果連在家鄉都顯得幾乎不可能,那就無人能夠要求他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這麽做。不過,要找到一個職位,做出點兒成績,並且因為這點成績而受到讚賞,這個希望肯定大得多,如果他暫時接受德拉馬歇這兒的用人職位,在這份保障中等待有利的機會。看來在這條街上有許多中、低級的公司,如果他們需要用人,在挑選員工時也許不會太挑剔。如果不得不選,他也樂意在公司裏當個職工,但他也可能被雇用為單純的辦事員,畢竟這個可能性也不能被排除,而身為辦公室職員,將來可以坐在辦公桌旁,無憂無慮地望向敞開的窗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穿過院子時看見的那個職員。當他閉上眼睛,他心安地想到他畢竟還年輕,德拉馬歇總有一天會放了他,這個家看起來也實在不像是做了永久定居的打算。不過,假如有朝一日卡爾在一間辦公室裏有了這樣一個職位,那麽除了辦公室的工作之外他什麽也不想做,他不要像那個大學生一樣分散精力。如果有必要,他願意把夜晚也用來辦公,以他在商務上微不足道的職前訓練,一開始時別人肯定也會要求他這麽做。他願意一心隻考慮公司的利益,接受所有的工作,包括其他職員不屑去做的工作。他滿腦子都是這些好誌向,仿佛他未來的老板正站在沙發前,從他臉上讀出這些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