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必是條偏僻的……

汽車停了下來,那想必是條偏僻的郊區街道,因為四周一片安靜,孩童蹲在人行道邊緣玩耍,一個男子肩上扛著一大堆舊衣服,一邊觀察動靜,一邊朝著房屋的窗戶喊,當卡爾下了車踏上柏油馬路,上午的陽光溫暖明亮地照在路上,他因為疲憊而感到不太舒服。“你真的住在這裏嗎?”他對著車裏喊。魯濱孫在整個行程裏都安詳地睡著,這時含混地咕噥了一聲,給了肯定的答複,似乎在等著卡爾把他抱下車。“那麽,這裏就沒有我的事了。再見。”卡爾說,打算沿著那條緩緩的下坡往下走。“可是卡爾,你想幹嗎?”魯濱孫喊道,因為擔心,他已經在車裏站了起來,還站得直挺,隻不過膝蓋還有點兒不穩。“我得走了。”卡爾說,他親眼看見魯濱孫迅速康複。“隻穿著襯衫就要走?”魯濱孫問。“我會再賺到錢買件外套的。”卡爾回答,信心滿滿地向魯濱孫點點頭,舉起手來道別。本來他真的就要走了,如果不是司機喊道:“先生,請再稍等一下。”事情很尷尬,司機還要求補付一筆車資,因為在飯店前等待的時間也要計費。“對,”魯濱孫從車裏喊道,證實這個要求合理,“我不得不在那裏等你等了那麽久。你還得再付點錢給他。”“沒錯。”司機說。“哦,假如我還有錢給你就好了。”卡爾說,把手伸進長褲口袋,雖然明知道這無濟於事。“我隻能向您要,”司機說,叉開兩腿站在那裏,“我不能向那個病人要。”一個有著爛鼻子的小夥子從房屋大門走近,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豎耳傾聽。一個警察正好在街上巡邏,低頭注意到這個隻穿著襯衫沒穿外套的人,停下了腳步。魯濱孫也看到了這個警察,愚蠢地從另一扇車窗對著他喊“沒事,沒事”,仿佛可以像趕走蒼蠅一樣把警察趕走。那些孩童一直觀察著這名警察,見他停下腳步,便也注意到了卡爾和司機,一路小跑步地過來。對麵房屋的大門前站著一名老婦人,呆呆地朝這邊望。

“羅斯曼。”這時一個聲音從高處喊道。是德拉馬歇在頂樓的陽台上喊。在泛白的藍天下,他的身影很模糊,顯然穿著一件睡袍,用一副看歌劇用的望遠鏡觀察著街道。一把紅色遮陽傘撐在他身旁,傘下似乎坐著一個女子。“哈囉,”他使勁地喊,想讓別人聽見他說話,“魯濱孫也在那兒嗎?”“在。”卡爾回答,魯濱孫從車裏更響亮地喊了一聲“在”,來強力支持卡爾的回答。“哈囉,”德拉馬歇回喊,“我馬上來。”魯濱孫從車裏探出身來,說道:“他是個男子漢。”這句對德拉馬歇的稱讚是說給卡爾、司機、警察和每個想聽的人聽的。雖然德拉馬歇已經離開了陽台,大家仍然心不在焉地盯著樓上的陽台看,這時那把紅陽傘下果然有個身穿紅洋裝的壯碩女子站了起來,從陽台護欄上拿起那副望遠鏡,透過望遠鏡看著下麵那群人,他們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卡爾等待著德拉馬歇出現,先看著房屋大門,又看進院子,一列幾乎絡繹不絕的搬運工人正穿過這個院子,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一個體積雖小但明顯很重的箱子。司機走到他的車旁,為了利用時間而用一塊破布擦拭車燈。魯濱孫輕按自己的四肢,似乎驚訝於即使全神貫注也隻稍微感到疼痛,於是埋頭動手小心地解開腿上厚厚的繃帶。警察把黑色警棍橫在胸前,靜靜地等待,懷著警察不管是在執行一般勤務還是在暗中埋伏時都必須具備的極大耐心。爛鼻子的小夥子在大門石墩上坐下,伸長了腿。孩童踩著小小的步伐逐漸接近卡爾,因為他們覺得身穿藍襯衫的卡爾似乎是那群人當中最重要的,雖然卡爾並沒去注意他們。

從德拉馬歇下樓所需的漫長時間可以判斷出這棟房屋有多高。而德拉馬歇來得十分匆忙,隻穿著草草束起的睡袍。“哦,你們來了!”他喊道,既欣喜又嚴厲。他邁開大步時,五彩的內衣不時顯現。卡爾不太明白德拉馬歇為何以如此輕鬆的裝束在這城市裏,在這棟高大的出租公寓裏,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就像他是待在他的私人別墅裏。跟魯濱孫一樣,德拉馬歇也變了很多。那張黑臉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十分整潔,臉部肌肉經過鍛煉,神情自豪而令人尊敬。他的眼睛現在總是稍微眯起來,發出令人驚訝的耀眼光芒。他的紫色睡袍雖然又舊又髒,而且對他來說太大了,可是在這件醜陋的衣服上卻鼓出一條又大又厚的深色絲綢領帶。“怎麽樣?”他問所有在場的人。警察稍微走近,倚著汽車的引擎蓋。卡爾簡短地說明了情況。“魯濱孫有點兒虛弱,可是隻要他費點勁兒,就能爬樓梯上去。車資我已經付過,而這位司機還想要再追討一筆。現在我要走了。日安。”“你不能走。”德拉馬歇說。“我也已經這樣告訴過他了。”魯濱孫在車裏發言。“我還是要走。”卡爾說,也走了幾步。但是德拉馬歇已經追上來,用蠻力把他推回去。“我說你要留下。”德拉馬歇大聲說。“讓我走。”卡爾說,打算在必要時用拳頭來爭取自由,雖然麵對像德拉馬歇這樣的男子,他成功的希望很小。可是警察就站在那裏,還有那個司機,街道固然平靜,但偶爾也有一群群工人走過,難道大家會容許德拉馬歇欺負他嗎?他不會想和德拉馬歇在一個房間裏獨處,可是在這裏呢?此刻德拉馬歇氣定神閑地付錢給司機,那人連連鞠躬,把這筆數目不小的意外之財塞進口袋,出於感謝而走向魯濱孫,顯然在和他商量怎麽把他從車裏弄出來最好。卡爾發現沒人注意自己,也許德拉馬歇寧可容忍他悄悄走開,如果能避免爭吵自然最好,於是卡爾徑自走上車道,以求盡快離開。那些孩童湧向德拉馬歇,提醒他卡爾溜走了,但他根本不需要親自出手幹預,因為警察把警棍一伸說:“站住!”

“你叫什麽名字?”警察問道,把警棍塞進脅下,緩緩掏出一個本子來。此刻卡爾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他是個壯漢,但頭發幾乎已經全白。“卡爾·羅斯曼。”他說。“羅斯曼。”警察複述著,他之所以這樣做,無疑隻是因為他是個冷靜而仔細的人,可是卡爾是第一次和美國官府打交道,認為對方複述自己的名字就已經表達出某種程度的懷疑。而他的事情可能真的不妙,因為原本自顧不暇的魯濱孫從車裏探出身來,用無聲的生動手勢請求德拉馬歇幫幫卡爾。但是德拉馬歇猛搖頭表示拒絕,袖手旁觀,一雙手插在過大的口袋裏。坐在門口石墩上的小夥子向一個剛走出大門的婦人說明整件事的始末。孩童在卡爾身後圍成半圓形,靜靜地仰望那名警察。

“出示你的身份證件。”警察說。這個問題想來隻是形式上的,因為一個人若是沒穿外套,身上也不會有什麽證件。因此卡爾也就沉默不語,寧可詳盡地回答下一個問題,來遮掩自己沒有身份證件一事。然而下一個問題是:“所以說,你沒有身份證件?”而卡爾不得不回答:“我沒有帶在身上。”“這就糟了,”警察說,思索著環顧四周,用兩根手指敲著手裏那個本子的封麵,最後問道,“你可有工資收入?”“我之前是電梯服務員。”卡爾說。“你之前是電梯服務員,也就是說現在不是了,那你現在靠什麽過活?”“現在我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莫非你剛被解雇嗎?”“對,在一小時之前。”“忽然被解雇?”“對。”卡爾說,抬起手來像在表示歉意。他無法在這裏說出整件事的始末,就算可能說出來,要借由述說一樁已經蒙受的冤枉來防止一樁眼看就要發生的冤枉,實在顯得毫無希望。如果女主廚的仁慈和領班的明智都沒能讓他受到公正的對待,對於街上這群人他肯定也不必指望。

“而你被解雇時沒穿外套?”警察問。“是啊。”卡爾說,所以說,美國的官府也一樣會把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再問一次。(他父親去辦理旅行護照時為了官府那些無用的詰問而生了多大的氣。)卡爾很想跑走,找個地方躲起來,不再聽到任何提問。這會兒那警察甚至提出了卡爾最擔心的問題:“你先前是在哪家飯店擔任電梯服務員?”因為他對這個問題已有不安的預感,他的舉止很可能比在平常狀況下更不小心。他垂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回答。他絕不能在一名警察的押送下回到西方飯店,絕不能讓審訊在那裏進行,讓他的朋友和敵人都被請來出席,讓女主廚完全放棄她對卡爾的正麵看法,這個看法原本就已經大為動搖,如今她原以為他在布雷納膳宿公寓,卻將看見他被一名警察抓住,隻穿著襯衫,丟了她的名片,又回到飯店,領班也許隻會完全理解地點點頭,至於門房長則會說這是上帝的旨意,終於找到了這個無賴。

“他原本受雇於西方飯店。”德拉馬歇說,走到警察身旁。“不,”卡爾大喊,跺著腳,“那不是真的。”德拉馬歇譏嘲地噘嘴看著他,仿佛他還能泄露更多事情。卡爾出人意料的激動在那群孩童當中引起了**,他們跑到德拉馬歇身邊,想從那裏仔細看著卡爾。魯濱孫把整個頭都探出車外,緊張得一聲不吭,唯一的動作是偶爾眨眨眼睛。大門口那個小夥子樂得拍手,他旁邊的婦人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要他安靜。那些搬運工人正在休息吃早餐,一個個捧著大杯黑咖啡走出來,用棍子麵包在咖啡裏攪拌。其中有幾個在人行道邊上坐下,全都大聲地喝著咖啡。

“看來您認識這個小夥子。”警察問德拉馬歇。“我寧可跟他不熟,”德拉馬歇說,“我曾經對他很好,替他做了許多事,他卻恩將仇報,這一點兒您想必很容易理解,即使您隻是簡短地詢問過他。”“是啊,”警察說,“看來他是個倔強不聽話的小夥子。”“沒錯,”德拉馬歇說,“不過這還不是他個性中最糟的部分。”“哦?”警察說。“是的,”德拉馬歇說,他打開了話匣子,用插在口袋裏的一雙手揮動著整件睡袍,“這小子可伶俐了。我和我那邊車裏那個朋友湊巧在他潦倒的時候拉了他一把,當時他對美國的情況毫無概念,剛從歐洲來,在歐洲也沒人要他,而我們帶著他一起走,讓他跟我們一起生活,向他說明各種事情,想替他找份工作,總想著還能讓他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雖然種種跡象都顯示這不可能。然後一天夜裏他不見了,就這樣一走了之,還連帶發生了一些我不願提的情況。”最後德拉馬歇扯著卡爾的襯衫問道,“事情是不是這樣?”“你們這些孩子退回去。”警察喊道,因為那些孩童擠向前,其中一個讓德拉馬歇差點絆了一跤。這時,那些搬運工人也聚精會神起來,先前他們低估了這番盤問的趣味性,現在他們聚集在卡爾身後,密密麻麻地圍了一圈,卡爾就算想後退一步也不可能,此外這些搬運工人鬧哄哄的聲音不停地傳進他的耳中,他們說著一種可能夾雜著斯拉夫語的英語,與其說是在講話,不如說是在嚷嚷,卡爾完全聽不懂。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警察說,向德拉馬歇行了個禮。“總之我會把他帶走,讓人把他交回西方飯店。”可是德拉馬歇說:“我能否請您暫時把這個小夥子交給我,我還有些事要和他了結一下。我保證會再把他送回飯店。”“我不能這麽做。”警察說。德拉馬歇遞給他一張小卡片說:“這是我的名片。”警察讚許地看了看名片,但有禮貌地微笑著說:“不,這也沒有用。”

卡爾雖然一直提防著德拉馬歇,此時卻視他為唯一的救星。德拉馬歇想讓警察把他交給他的方式固然可疑,但要說動德拉馬歇別帶他回飯店至少會比說動那名警察來得容易。而就算他被德拉馬歇帶回了飯店,也遠比被警察押送回去好得多。不過,眼前卡爾當然不能讓人看出他的確想留在德拉馬歇這兒,否則一切就都完了。他不安地看著警察的手,那隻手隨時可能舉起來抓住他。

最後那警察說:“最起碼我得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被解雇。”德拉馬歇則沉著臉看向旁邊,用指尖把名片捏皺。“可是他根本沒有被解雇。”魯濱孫出人意料地喊道,他被司機扶著,盡可能把身子從車裏探出來。“正好相反,他在那裏有個好職位。在寢室裏他地位最高,想帶誰進去都行。隻是他忙得要命,如果想要他做些什麽,就得要等很久。他老是在領班或是女主廚身邊,是他們的親信。他絕對沒有被解雇。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他怎麽可能被解雇?我在飯店裏受了重傷,所以他打算送我回家,而因為當時他剛好沒穿外套,所以就這樣跟我一起搭車回來。我當時沒法再等他去拿外套。”“看吧。”德拉馬歇張開雙臂說道,語氣像是在責備警察缺少識人之明,而他說的這兩個字似乎讓魯濱孫這番不確定的話變得清清楚楚,無可反駁。

“這話是真的嗎?”警察問,語氣已經緩和了些。“如果這是真的,這個小夥子為什麽佯稱自己被解雇了?”“你應該要回答。”德拉馬歇說。卡爾看著警察,在這群隻顧自己的陌生人當中,警察必須要維持秩序,而他那份對大眾秩序的擔憂也感染了卡爾。卡爾不想說謊,把雙手緊緊交纏在背後。

一個監工出現在大門口,雙手一拍,示意那些搬運工人該工作了。他們甩掉咖啡杯裏的殘渣,不發一言,搖搖擺擺地走進屋裏。“這樣下去沒完沒了。”警察說,想抓住卡爾的手臂。卡爾不由自主地向後退,感覺到背後因為那些搬運工人走開而開闊起來,便轉過身,邁開大步拔腿就跑。那群孩童異口同聲地大叫,張開小手臂跟著跑了幾步。“攔住他!”警察對著幾乎空****的長街喊,一邊規律地喊出這句話,一邊以顯示出體力和訓練的無聲腳步追在卡爾後麵跑。對卡爾來說,幸好這番追逐發生在一個勞工住宅區。勞工不站在官府那一邊。卡爾跑在車道中央,因為那裏的障礙最少,他偶爾看見有工人在人行道旁停下腳步靜靜觀察著他,警察對著他們喊“攔住他”。警察聰明地跑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一邊跑一邊不停把警棍朝卡爾伸過來。卡爾不抱什麽希望,當他們接近那些肯定也有警察在巡邏的橫向街道時,那警察吹起震耳欲聾的哨聲,卡爾就完全喪失了希望。卡爾的優勢隻在於他衣著輕便,在下坡越來越陡的街道上飛奔而下,或者說是往下跳更為貼切,隻是他因為昏昏欲睡而精神渙散,往往跳得太高,既花時間又沒有用處。此外,那警察無須思考,他的目標一直都在他眼前,而對卡爾來說,奔跑隻是次要的事,他必須思考,在各種可能性中做出選擇,一再重新做出決定。他那略顯走投無路的計劃是暫時避開那些橫向街道,因為他無法知道那些街道上藏著什麽,說不定他會正好跑進一間警衛室。他打算留在這條一目了然地延伸到遠方的街道上,能留多久算多久,這條路直到很遠的地方才接上一座橋,那座橋隻依稀露出前端,便消失在水汽和霧氣之中。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他正想努力跑得更快一點,以求盡快穿越第一條橫街,這時他看見不遠處有個警察埋伏著,身子貼在一棟位於陰影中的房屋的陰暗牆邊,準備好等時機一到就朝卡爾撲過來。這下子除了轉入橫街沒別的辦法,而此時從這條橫街上竟然有人不帶絲毫惡意地喊他的名字——雖然他起初覺得這是個錯覺,因為在這段時間裏他一直覺得耳畔颼颼作響——於是他不再猶豫,用一隻腳轉動身體,向右拐了個直角,跑進那條橫街,盡可能讓那些警察措手不及。

他才跑了兩大步——他已經忘了剛才有人喊他的名字,這時第二名警察也吹起了哨子,聽得出他精力充沛,橫街上遠處的行人似乎加快了腳步——這時有人從一扇小門裏伸出一隻手抓住卡爾,一邊說“別出聲”,一邊把他拉進了陰暗的門廊。那人是德拉馬歇,他上氣不接下氣,雙頰發燙,頭發粘在頭上。他把睡袍夾在手臂下,身上隻穿著內衣褲。那扇門並非房屋大門,而隻是個不起眼的側門,他隨即把門閂上。“稍等一下。”他說,把頭高高抬起,靠在牆上,重重地呼吸。卡爾幾乎靠在他懷裏,半昏迷地把臉貼在他胸膛上。“那兩位先生跑過去了。”德拉馬歇說,一邊傾聽,一邊用手指著門。果然,那兩名警察正跑過去,腳步聲在空****的街道上響起,宛如鋼鐵敲在石頭上。“你可真是元氣大傷。”德拉馬歇對卡爾說,卡爾還沒喘過氣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德拉馬歇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在他旁邊跪下,多次撫摸他的額頭,端詳著他。“現在沒事了。”卡爾終於說道,吃力地站起來。“那就走吧。”德拉馬歇說,他又穿上睡袍,推著因為虛弱而低著頭的卡爾向前走。他不時搖搖卡爾,讓他清醒一些。“你累個什麽勁兒?”他說,“你可以在戶外像匹馬一樣奔跑,我卻得偷偷穿過這些該死的走廊和院子。幸好我也很能跑。”他自豪地朝卡爾背上重重一拍。“偶爾和警察來這樣一趟賽跑是種很好的訓練。”“我開始跑的時候就已經累了。”卡爾說。“跑得不好不必找借口。”德拉馬歇說。“要不是有我,他們早就抓住你了。”“我也這麽認為,”卡爾說,“我應該好好感謝你。”“這毫無疑問。”德拉馬歇說。

他們穿過一道狹長的門廊,地上鋪著深色的光滑石塊兒。左右兩邊偶爾會出現一道樓梯,或是能看進另一條較大的門廊。幾乎看不見成年人,隻有孩童在空****的樓梯上玩耍。一個小女孩站在欄杆旁哭泣,整張臉都閃著淚光。她一看見德拉馬歇,就張著嘴吸氣,跑上樓梯,頻頻轉頭確認無人跟蹤她而且也無人想跟蹤她,一直跑到高處才鎮定下來。“剛才我跑過來時把她撞倒了。”德拉馬歇笑著說,伸出拳頭作勢威脅她,她尖叫著繼續往上跑。

他們一路經過的院子裏也十分冷清。隻偶爾有個仆人推著二輪推車走過來,一個婦人在井邊汲水裝進罐子,一名郵差踩著平靜的步伐穿過整座院子,一個蓄著白色大胡子的老人雙腿交叉坐在一扇玻璃門前抽著煙鬥,一家貨運公司門口正在卸貨,閑散的馬兒悠悠轉動頭部,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裏拿著一張紙,監督著卸貨的工作,一間辦公室的窗戶打開了,坐在寫字台旁的一名職員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卡爾和德拉馬歇正好從窗外經過。

“再也找不到比這裏更安靜的地方了,”德拉馬歇說,“晚上有幾小時很吵,但是白天這裏十全十美。”卡爾點點頭,他覺得這裏太安靜了。“我也根本不能住在別的地方,”德拉馬歇說,“因為布魯內妲受不了一點兒吵鬧。你認識布魯內妲嗎?哦,你將會見到她的。總之,我建議你盡量別出聲。”

當他們來到通往德拉馬歇住處的樓梯,那輛汽車已經駛離,爛鼻子的小夥子來通報,說他把魯濱孫抬上樓去了,他對卡爾的再度出現絲毫不感到驚訝。德拉馬歇隻向他點點頭,仿佛他是個盡了分內責任的用人,便拉著卡爾上了樓梯,卡爾有點猶豫地望向陽光燦爛的街道。“我們馬上就到樓上了。”德拉馬歇在爬樓梯時說了好幾次,但是他的預告並未成真,在一段樓梯之後總是又接著另一段樓梯,隻是方向略有改變。有一次卡爾甚至停下腳步,倒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對這道樓梯的長度感到無能為力。“公寓在很高的樓上,”他們繼續走時德拉馬歇說,“不過這也有好處。我們很少出門,整天都穿著睡袍,日子過得很舒服。當然也不會有訪客到這麽高的樓上來。”“哪兒來的訪客呢?”卡爾心想。

終於,魯濱孫出現在樓梯平台上,在一扇關著的房門前,他們終於到了。那道樓梯仍未到盡頭,而是在昏暗中繼續向上延伸,看不出有即將結束的跡象。“我就是這麽想的,”魯濱孫小聲說,仿佛仍舊疼痛難當,“德拉馬歇會把他帶來的!羅斯曼,假如沒有德拉馬歇你該怎麽辦!”魯濱孫穿著內衣褲站在那裏,盡可能用西方飯店的人給他的那條小毯子把自己裹住,看不出他為何不進公寓去,而要站在這裏,在可能經過的人麵前丟人現眼。“她在睡嗎?”德拉馬歇問。“我想沒有,”魯濱孫說,“但我還是寧願等你回來。”“我們得先看看她是否在睡。”德拉馬歇說,彎身湊向鑰匙孔。他把頭轉來轉去,透過鑰匙孔向裏麵望了許久,然後站直了說:“看不清楚,卷簾放下來了。她坐在沙發上,也許在睡覺。”“她生病了嗎?”卡爾問,因為德拉馬歇站在那兒,像是在請人替他出主意。但他卻厲聲反問:“生病?”“他又不認識她。”魯濱孫替卡爾辯解。

走廊上再過去幾扇門處,有兩個婦人走出來,用圍裙把手擦幹淨,向德拉馬歇和魯濱孫望過來,似乎在談論他們。從一扇門裏還蹦出了一個少女,她一頭閃亮的金發,依偎在那兩個婦人之間,挽著她們的手臂。

“這是些討厭的女人,”德拉馬歇低聲說,但顯然隻是顧慮到布魯內妲在睡覺才放低音量,“過些時候我要去向警方檢舉她們,到時候我就能清靜好幾年。別往那邊看。”他生氣地噓了卡爾一聲,卡爾覺得既然他們得在走廊上等布魯內妲醒來,看向那些婦人也沒什麽壞處。因此他生氣地搖搖頭,仿佛他沒必要聽從德拉馬歇的告誡,為了更明白地表達出這一點,他想朝那些婦人走過去,這時魯濱孫拉住他的衣袖,說道:“羅斯曼,你要小心。”德拉馬歇已經被卡爾給惹惱了,那少女的放聲大笑使她更加惱火,他揮動手臂邁開大步朝那些女子衝過去,她們各自一溜煙地消失在自家門後。“我常常得像這樣清理走廊。”德拉馬歇說,他踩著緩慢的步伐走回來。這時他記起卡爾先前的反抗,說:“至於你,我希望你好好改改你的態度,否則我就會讓你吃苦頭。”

這時,從房間裏傳出一個詢問的聲音,語氣溫柔疲倦:“德拉馬歇?”“是的,”德拉馬歇回答,和氣地看著門,“我們可以進去嗎?”“哦,可以啊。”對方說,德拉馬歇朝在他背後等待的兩人瞄了一眼,然後緩緩打開門。房間裏一片黑暗,沒有窗戶,陽台門的門簾一直垂到地板上,而且不太透光,此外房間裏堆滿了家具,到處掛著衣服,讓房間變得昏暗。空氣很悶,幾乎能聞到灰塵味,那灰塵累積在角落裏,顯然誰也夠不到。卡爾走進去時首先注意到的是排成一列的三個櫃子。

沙發上躺著先前從陽台向下望的那個女子。她身上那件紅洋裝的下擺有點歪斜,一個裙角直垂到地板上,兩條腿的膝蓋以下都露了出來,她穿著白色毛襪子,沒穿鞋子。“真熱呀,德拉馬歇。”她說,把臉從牆邊轉開,慵懶地朝德拉馬歇伸出手,把手懸在半空中,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卡爾隻看著她的雙下巴,在她轉頭時,那下巴也跟著轉動。“要我叫人把門簾拉上去嗎?”德拉馬歇問。“千萬不要。”她閉著眼睛說,仿佛感到絕望,“拉上去會更熱。”卡爾走到沙發末端,想把那女子看仔細一點兒,他對她的抱怨感到納悶,因為根本不算特別熱。“等一下,我來讓你舒服一點兒。”德拉馬歇怯怯地說,解開她脖子上幾顆紐扣,把洋裝拉開一些,使得脖子和胸部上方敞開來,露出襯衣淡黃色的柔軟蕾絲花邊。“那是誰,”女子驀地指著卡爾說,“他為什麽這樣盯著我看?”“你馬上動手做點有用的事,”德拉馬歇說,把卡爾推到一旁,一邊安撫那個女子,“那隻是我帶來服侍你的少年。”“可是我誰也不要,”她喊道,“你為什麽把陌生人帶回公寓?”“可是你不是一直想要有人服侍嗎?”德拉馬歇說,跪了下來。那張沙發雖然很寬,但布魯內妲身旁卻沒有一點兒空位。“唉,德拉馬歇,”她說,“你不了解我,就是不了解我。”“那我還真是不了解你。”德拉馬歇說,用雙手捧著她的臉。“不過沒有關係,隻要你這麽希望,他馬上就走。”“既然他已經在這兒了,就留下來吧。”她又說。因為疲憊,卡爾十分感激這句也許根本並非出於善意的話,他隱約想起那道長得沒有盡頭的樓梯,想到他說不定又得跨過在毯子裏安詳睡著的魯濱孫馬上再下樓去,於是不顧德拉馬歇生氣地揮手,說道:“無論如何,我感激您願意讓我在這裏多待一會兒。我大概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睡了,還做了很多工作,經曆了種種刺激。我很累,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裏。隻要讓我睡幾小時,之後您盡管趕我走,不必有任何顧慮,而我也會樂於離開。”“你大可以留下來。”女子說,又嘲諷地加了一句,“你也看得出來,我們這裏位置多的是。”“所以你得離開,”德拉馬歇說,“我們用不上你。”“不,他該留下。”女子說,又恢複了嚴肅。於是德拉馬歇對卡爾說:“那你就找個地方躺下吧。”仿佛在實現她的願望。“他可以睡在那些窗簾上,但是得先把靴子脫掉,才不會扯破什麽。”德拉馬歇把她所說的位置指給卡爾看。在門和三個櫃子之間堆著各式各樣的窗簾。假如把這些窗簾全都整整齊齊地折好,把重的放在最下麵,再把比較輕的疊上去,最後再把塞在這堆窗簾裏的木板和木環抽出來,那麽還可以作為一個差強人意的床鋪,但目前它卻隻是搖來晃去、滑溜溜的一堆東西。盡管如此,卡爾還是立刻在那上麵躺下,因為他太累了,沒精神去做睡前的準備,再說他也得考慮到主人,不要太費事張羅。

他幾乎就快要酣然入睡時,聽見一聲大叫,他爬起來,看見布魯內妲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雙臂張開,緊緊抱著跪在她麵前的德拉馬歇。這一幕令卡爾感到尷尬,他又躺回去,陷入那堆窗簾裏,打算繼續睡覺。他覺得事情很明白,在這裏就連待上兩天他都受不了,因此他更需要先好好睡個夠,之後才能在神誌清醒的情況下迅速做出正確的決定。

可是布魯內妲已經看見了卡爾因為疲憊而睜大的眼睛,這雙眼睛先前已經嚇到過她一次,她喊道:“德拉馬歇,我受不了這種熱,我身上太熱了,我得脫掉衣服,我得洗澡,把這兩個人趕出房間,隨便你把他們趕去哪裏,去走廊上,去陽台上,隻要別讓我再看見他們。我是在自家公寓裏,卻老是受到打擾。假如我能夠單獨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德拉馬歇。唉,天哪,他們還在那裏!這個不要臉的魯濱孫在女士麵前居然隻穿著內衣褲。這個陌生少年剛才還瘋狂地盯著我,現在又躺下,想要蒙騙我。把他們趕走吧,德拉馬歇,他們是累贅,壓在我胸口,如果我現在死掉,都是因為他們。”

“他們馬上就會出去,你盡管脫掉衣服。”德拉馬歇說,走到魯濱孫身邊,一腳踩在他胸膛上,用腳搖他。同時他對著卡爾喊道:“羅斯曼,起來!你們兩個都得到陽台上去!沒有叫你們之前不準進來,否則你們就試試看!現在動作快,魯濱孫,”他把魯濱孫搖得更厲害了,“還有你,羅斯曼,當心點兒,別讓我也過去找你。”說著他大聲拍手。“怎麽這麽慢!”布魯內妲在沙發上喊,她坐著時把兩腿大大叉開,讓她過度肥胖的身體能有更多空間,她費了極大的力氣,氣喘籲籲,經常停下休息,才能彎腰夠到襪子的上端,把襪子脫下一點兒,但她沒法把襪子整個脫掉,這得由德拉馬歇來做,而她此刻正不耐煩地等著他。

卡爾在疲憊中麻木地從那堆窗簾上爬下來,慢慢走向通往陽台的門,有塊兒窗簾布纏在他腳上,他滿不在乎地拖著走。當他從布魯內妲身旁走過,在精神渙散中他甚至還說了聲“祝您晚安”,再經過把陽台門稍微拉開的德拉馬歇身旁,走到陽台上。魯濱孫緊跟在卡爾後麵,瞌睡的程度大概不亞於他,因為他喃喃地說:“老是這樣虐待人!除非布魯內妲一起來,否則我不會到陽台上去。”但盡管他信誓旦旦,但還是乖乖地走了出去,因為卡爾已經躺在那張扶手椅上,他立刻就躺在石板地上。

等卡爾醒來,已經是晚上了,星星高掛空中,月亮從街道對麵那排高樓背後升起。卡爾先四下看看這個陌生的地方,呼吸了幾口令人神清氣爽的清涼空氣,然後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他先前是多麽大意啊,不顧女主廚的所有建議、德蕾莎的所有告誡、自己的所有擔憂,居然四平八穩地坐在德拉馬歇的陽台上,甚至睡掉了大半天,仿佛他最大的敵人德拉馬歇不在那門簾後麵。懶惰的魯濱孫在地板上翻過身來,拉著卡爾的腳,似乎是用這個法子弄醒了卡爾,因為他說:“羅斯曼,你真能睡!這就是無憂無慮的年輕人。你到底還想睡多久?我本來還想讓你繼續睡,可是一來我躺在地板上太過無聊,二來我餓得要命。麻煩你站起來,我在那張椅子下麵放了一點吃的,我很想把它拉出來。我也會分你一點兒。”卡爾站起來,看著魯濱孫沒有站起來而匍匐著接近,伸出手從椅子下拖出一個鍍銀的盤子,就像用來放名片的那一種。可是在這個盤子上擺著的是半截全黑的香腸、幾根細細的香煙、一個沙丁魚罐頭和一堆糖果。沙丁魚罐頭已經打開,但是還有七八分滿,浸在油裏,那些糖果多半被壓扁成了一大塊兒。接著又出現了一大塊兒麵包和一個像香水瓶的東西,不過裏麵裝的似乎不是香水,因為魯濱孫格外心滿意足地指著它,抬起頭來對著卡爾咂嘴。“羅斯曼,你看。”魯濱孫說,他狼吞虎咽地吞下一條又一條的沙丁魚,偶爾用一條羊毛披巾擦掉手上的油,那披巾顯然是布魯內妲落在陽台上的。“羅斯曼,你看,如果不想挨餓,就得像這樣保存食物。唉,我完全被晾在一邊。如果你老是被人當成狗來對待,到最後你就真的成了一條狗。幸好你在這裏,羅斯曼,至少我能有個人說說話。這棟房子裏沒人跟我說話。大家都討厭我們。而且全都是因為布魯內妲。她當然是個很棒的女人。嘿——”他示意卡爾彎下身子,為了在他耳邊低語——“我曾經見過她光著身子。哦!”——憶及這件樂事,他開始在卡爾的腿上又捏又拍,直到卡爾喊道:“魯濱孫,你瘋了。”抓住他的手推回去。

“你就還隻是個孩子,羅斯曼。”魯濱孫說,從襯衣下掏出他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一把短刀,拿下刀鞘,切開那截硬香腸。“你要學的還有很多。不過,在我們這兒你就來對地方了。坐下吧。你不要吃一點嗎?嗯,如果你看著我,說不定就會有了胃口。你不要喝點什麽嗎?你根本什麽都不要。而且你也不怎麽愛說話。可是我不管跟誰待在陽台上都無所謂,隻要還有個人在這兒就好。因為我經常待在陽台上。這給布魯內妲帶來很大的樂趣。她隻需要想出個主意,一會兒她覺得冷,一會兒覺得熱,一會兒她要睡覺,一會兒要梳頭,一會兒要解開緊身胸衣,一會兒要穿上,然後我就每次都被趕到陽台上。偶爾她真的會做她說了要做的事,但是通常她都隻是跟先前一樣躺在沙發上,動也不動。之前我常常把門簾稍微拉開一點兒往裏麵看,可是自從有一次被德拉馬歇發現了,用鞭子在我臉上打了好幾下——我很清楚他並不想這麽做,隻是在布魯內妲的請求下才做的——你看見這幾道鞭痕了嗎?——我就不敢再往裏麵看了。於是我就躺在這陽台上,除了吃東西沒別的消遣。前天晚上我又獨自躺在這裏,當時我還穿著我的漂亮衣服,隻可惜那衣服丟在你的飯店裏了——這些壞蛋!把那些昂貴的衣服從我身上扯下來!——言歸正傳,當我又獨自躺在這裏,透過欄杆向下望,我不禁悲從中來,開始號啕大哭。這時候布魯內妲剛好走出來到我身邊,我原先並沒有注意到,她穿著那件紅洋裝——這件衣服在所有的衣服當中最適合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道:‘魯濱孫,你為什麽哭?’接著她拉起洋裝,用裙邊擦拭我的眼睛。要不是德拉馬歇喊她,她不得不馬上再進房間去,誰曉得她還會做什麽。我當然以為這會兒該輪到我了,就隔著門簾問我是否可以進去。你猜布魯內妲怎麽說?‘不!’她說,又說,‘你在想什麽?’”

“如果他們這樣對你,你為什麽還留在這裏?”卡爾問。

“抱歉,羅斯曼,你這個問題不怎麽聰明,”魯濱孫回答,“你也一樣會留在這裏,哪怕他們會對你更糟。再說他們對我也並沒有沒那麽糟。”

“不,”卡爾說,“我一定要離開,也許就在今天晚上。我不會留在你們這兒。”

“你要怎麽辦到?比如說,今天晚上你要怎麽離開?”魯濱孫問,他把麵包柔軟的部分切下來,仔細地浸在沙丁魚罐頭的油裏。“你要怎麽離開,如果你連房間都不準進去。”

“為什麽我們不準進去?”

“這個嘛,在沒有搖鈴之前,我們不準進去,”魯濱孫說,他盡可能張大嘴巴,津津有味地吃掉那油膩膩的麵包,同時用一隻手接住從麵包上滴下的油,不時把剩下的麵包浸在這個充當容器的掌心。“這裏的一切都變得更嚴格了。起初那裏隻有一條薄薄的門簾,雖然看不見裏麵,但在晚上還是看得出影子。這讓布魯內妲感到不自在,所以我隻好把她的一件大衣改成門簾,取代原來的門簾掛在這門上。如今什麽也看不到了。另外,之前我隨時可以問我是否能進去了,而他們會看情況回答‘可以’或‘不行’,可是後來我大概是問得太頻繁了,布魯內妲受不了——她雖然很胖,但體質很弱,常常頭痛,一雙腿幾乎總是關節痛——所以他們就決定不準我再問,我可以進去的時候,他們就會按桌上的鈴。那鈴聲之大,就算我在睡覺也會被吵醒——我曾經為了解悶在這裏養過一隻貓,它被這鈴聲嚇了一跳,就跑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嗯,鈴聲今天還沒響過——因為如果鈴響了,我不僅是可以進去,而且是非進去不可——而鈴聲若是這麽久都沒有響,就可能還要很久以後才會響。”

“哦,”卡爾說,“可是適用於你的,不見得也適用於我。這種規定根本就隻適用於願意逆來順受的人。”

“可是,”魯濱孫大聲說,“為什麽這規定不該也適用於你?這理所當然也適用於你。你隻管跟我一起在這裏等,直到鈴聲響起。到時候你再試試看你走不走得了。”

“你為什麽不離開這裏呢?就隻是因為德拉馬歇是你朋友嗎?還是因為他比你強?這算什麽生活呢?去巴特佛鎮不會更好嗎?你們原本不是想去那兒嗎?還是幹脆去加州,你不是有朋友在那兒?”

“哦,”魯濱孫說,“這種事是無法預料的。”他先從那個香水瓶裏喝了一大口,說道,“敬你,親愛的羅斯曼,”才又繼續敘述,“當初你那樣過分地扔下我們,那時候我們的情況很糟。在頭幾天裏我們沒找到工作,再說德拉馬歇也不想工作,他本來可以找得到的,但他總是隻派我去找,而我運氣不好。他隻會到處閑晃,那時已經接近傍晚了,而他隻帶回了一個女用錢包,錢包雖然很漂亮,是珍珠做的,但是裏麵幾乎空空如也,現在他把這錢包送給布魯內妲了。後來他說我們該去挨家挨戶乞討,當然也能趁機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為了讓場麵好看一點兒,我就在別人家門口唱歌。德拉馬歇一向運氣好,我們才站在第二戶人家門口,那是間位於一樓的豪華寓所,我們在門口對著廚娘和用人唱了首歌,這時寓所的女主人走上門前的台階,正是布魯內妲。也許是衣服束得太緊,她根本爬不上台階。可是她的模樣多美啊,羅斯曼!她穿著一件純白的衣裳,拿著一把紅色遮陽傘,讓人想把她舔了、喝了。哦,天哪,她真美。這麽個女人!你倒是說說,怎麽會有這種女人?男女用人當然馬上跑去迎接她,幾乎是把她抬了上來。我們兩個一左一右站在門口,向她敬禮,這是這裏的習俗。她站了一會兒,因為還沒有完全喘過氣來,而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那時候我餓得有點兒神誌不清了,而近處的她還要更美,豐腴健壯,而且因為穿著一件特別的緊身胸衣全身都繃得緊緊的——改天我可以讓你看看櫃子裏的這件胸衣——總之,我從後麵稍微摸了她一下,但是摸得很輕,你知道的,就那樣輕輕碰了一下。當然不會有人容忍一個乞丐去碰一個貴婦。那幾乎不算是碰,但畢竟還是碰了。誰曉得事情的結果還會有多糟,要不是德拉馬歇馬上賞了我一巴掌,而且打得我馬上得用兩隻手捧住臉頰。”

“看你們做的好事。”卡爾說,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在地板上坐下。“所以那就是布魯內妲?”

“是啊,”魯濱孫說,“那就是布魯內妲。”

“你不是說過她是個歌手嗎?”卡爾問。

“她的確是個歌手,而且是個了不起的歌手。”魯濱孫回答,他把一大塊兒糖果放在舌頭上滾來滾去,偶爾用手指把擠出來的再塞回去。“不過,那時候我們當然還不知道,我們隻看出她是個有錢的貴婦。她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可能她什麽也沒感覺到,因為我真的隻用指尖碰了她一下。但是她一直看著德拉馬歇,而他也——他已經料到了——盯著她的眼睛。於是她對他說:“你進來一下。”用遮陽傘指著寓所裏麵,要德拉馬歇走在她前麵。接著他們兩個就走了進去,用人把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他們把我忘在門外,當時我想那不會花太久的時間,就坐在台階上等德拉馬歇。可是德拉馬歇沒出來,反而是那個用人走出來,給了我一碗湯。“德拉馬歇真周到!”我心想。我喝湯的時候那用人還在我旁邊站了一會兒,跟我說了一些布魯內妲的事,那時我看出這次來布魯內妲家對我們可能意義非凡。因為布魯內妲是個離了婚的女人,擁有一大筆財產,而且完全獨立。她的前夫擁有一座生產可可粉的工廠,雖然一直還愛著她,她卻根本不想理他。他常常到這間寓所來,總是穿戴得很高雅,像是要去參加一場婚禮——這些話句句屬實,我也見過他——但是不管他用再多錢賄賂這個用人,這用人還是不敢去問布魯內妲要不要接見他,因為他曾經問過幾次,而布魯內妲總是拿剛好在她手邊的東西扔向他的臉。有一次甚至扔了一個裝滿水的大熱水袋,砸斷了他一顆門牙。唉,羅斯曼,你看看!”

“你怎麽會見過她的前夫?”卡爾問。

“他有時候也會上來。”魯濱孫說。

“上來?”卡爾驚訝地在地板上輕輕一拍。

“你大可以感到驚訝,”魯濱孫繼續說,“那用人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感到驚訝。你想想看,布魯內妲不在家的時候,她前夫就叫用人帶他到她房間去,每次都拿走一件小東西當作紀念,每次都留下一點貴重的東西給布魯內妲,並且嚴格禁止用人告訴她那是誰送的。可是有一次,當他帶來了——如同那用人所說,而我也相信——簡直是無價的瓷器,布魯內妲想必是不知怎的認了出來,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亂踩一通,在上麵吐口水,還做了點別的,使得用人惡心得幾乎沒法把它弄出去。”

“她前夫究竟對她做了什麽?”卡爾問。

“這我也不知道,”魯濱孫說,“但我想他沒做什麽特別的事,至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會跟他談起這件事。他每天都在街角等我,如果我去了,就得把最新消息告訴他,如果我沒去,他會等個半小時再離開。這對我來說是筆很好的外快,因為他對這些消息付錢很大方,可是自從德拉馬歇知道了這件事,我就得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他,所以我就不常去了。”

“是啊。”魯濱孫歎了口氣,點燃了一根香煙,大幅揮動手臂,把煙吹向高處。然後他似乎改變了心意說:“這關我什麽事?我隻知道,假如他能夠像我們這樣躺在這陽台上,他會願意付一大筆錢。”

卡爾站起來,倚著欄杆,看著下麵的馬路。月亮已經露出臉來,但月光尚未照進街道深處。白天空****的街道此時擠滿了人,尤其是在各房屋的大門前,大家都慢吞吞地移動,男性的襯衫和女性的鮮豔洋裝在黑夜的襯托下隱約可見,沒有人戴帽子。周圍的許多陽台上全是人,在電燈的光線中,或大或小的陽台上,一家人或圍著一張小桌而坐,或坐在一排椅子上,或把頭從房間裏伸出來。男人叉開兩腿坐著,把腳從欄杆之間伸出去,讀著幾乎垂到地麵的報紙,或是玩著紙牌,看似一言不發,卻會重重拍桌子。女人腿上擺滿了針線活,隻偶爾會抽空朝四周或馬路上瞄一眼,隔壁陽台上一個虛弱的金發婦人頻頻打嗬欠,翻白眼,總是把她正在縫補的衣物拿起來掩住嘴巴,孩童就連在最小的陽台上也有辦法互相追逐,讓父母不勝其擾。許多房間裏都有留聲機,播放著歌曲或管弦樂曲,大家並未特別留意這些音樂,但一家之主偶爾會使個眼色,接著就有人急忙跑進房間裏再放上一張新唱片。在幾扇窗邊可以看見一動不動的情侶,在卡爾對麵的一扇窗前就站著這樣一對情侶,年輕男子摟著那女孩,把手按在她胸脯上。

“你認識隔壁的人嗎?”卡爾問魯濱孫,魯濱孫此時也站了起來,因為他冷得發抖,除了自己那條被子,還把布魯內妲的毯子也裹在身上。

“幾乎誰也不認識。這就是我這個職位糟糕的地方。”魯濱孫說,把卡爾拉近自己,以便在他耳邊低語,“否則我目前其實沒什麽好抱怨的。布魯內妲為了德拉馬歇變賣了一切,帶著她的全部財產搬進這間郊區公寓,為的是全心全意獻身給他,不受任何人打擾,而這也是德拉馬歇的願望。”

“她把用人都辭退了嗎?”卡爾問。

“沒錯,”魯濱孫說,“這裏哪有地方安頓那些用人?這些用人都是些挑剔的大爺。有一次德拉馬歇在布魯內妲那兒幹脆用耳光把一個用人趕出房間,他扇了一個又一個的耳光,直到那人出去。其他的用人當然就聯合起來在門前吵吵鬧鬧,這時候德拉馬歇走出來(當時我不是用人,而是長住的客人,但我還是跟那些用人在一起),問道:‘你們想要怎麽樣?’年紀最長、名叫伊希多爾的用人便說:‘你沒資格跟我們說話,夫人才是我們的主人。’你大概已經聽出來他們非常尊敬布魯內妲。可是布魯內妲沒理會他們,朝德拉馬歇跑過去,當時她還不像現在這麽笨重,在所有人麵前擁抱他、親吻他,叫他‘最親愛的德拉馬歇’。最後她說:‘快把這些猴子都趕走。’猴子——她指的是那些用人,你可以想象他們當時的表情。接著布魯內妲把德拉馬歇的手拉向她係在腰帶上的錢包,德拉馬歇把手伸進去,開始付錢給那些用人,對於付錢這件事,布魯內妲的唯一參與就是敞開腰帶上的錢包站在那裏。德拉馬歇必須一再去掏錢,因為他付錢時數都沒數,也沒有審核對方的要求。最後他說,既然你們不想跟我說話,我就隻以布魯內妲的名義告訴你們‘馬上打包離開’。他們就這樣被解雇了,後來還有幾樁官司,有一次德拉馬歇甚至得上法庭去,但是詳細的情形我不清楚。隻是那些用人一走,德拉馬歇就對布魯內妲說:‘現在你不就沒有用人了?’而她說:‘有魯濱孫呀。’於是德拉馬歇就在我肩膀上一拍說:‘好吧,你就當我們的用人。’而布魯內妲拍拍我的臉頰,如果有機會的話,羅斯曼,也讓她拍拍你的臉頰,那種感覺有多美妙,你會驚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