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魯濱孫事件2

一通電話打來,使得領班沒能馬上在那張支領單上簽名。“這些電梯服務員今天替我惹的麻煩真夠多了!”他才聽了幾句就喊道,一會兒之後又喊,“實在太不像話了!”他從電話旁轉身向門房長說,“費奧多,麻煩你替我看著這小子一下,我們跟他還有賬要算。”接著他對著電話下達命令,“立刻上來!”

這下子門房長至少可以把他剛才沒能借著說話來發泄的怒氣盡情發泄出來。他抓住卡爾的手臂,但並非靜靜抓著,那畢竟還可以忍受,而是偶爾會放鬆抓著他的手,再越抓越緊,他身強力壯,似乎可以一直這樣抓下去,使得卡爾眼前一黑。而他不僅是抓著卡爾,而是仿佛也接到了命令要同時把他拉長,他有時也把他提起來,搖著他,還一再半詢問似的對著領班說:“現在我還會不會把他跟別人弄混,現在我還會不會把他跟別人弄混。”

當電梯服務員的組長走進來——那是個名叫貝斯,老是大吼大叫的肥胖少年——稍微轉移了門房長的注意力,這對卡爾來說是種解脫。卡爾筋疲力盡,甚至當他驚訝地看見德蕾莎跟在那少年後麵溜進來時,都沒跟她打招呼,她臉色慘白,衣衫不整,頭發鬆鬆地盤在頭上。轉眼她就來到他身邊,低聲問:“主廚太太已經知道了嗎?”“領班打過電話給她。”卡爾回答。“那就好,那就好。”她趕緊說,眼睛亮了起來。“不,”卡爾說,“你不知道他們有多討厭我。我必須離開,主廚太太也已經被說服了。請你別待在這兒,上樓去吧,之後我會去向你道別。”“可是羅斯曼,你想到哪裏去了。你會好好地待在我們這兒,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那領班對主廚太太百依百順,因為他愛她,這是我最近湊巧得知的。你盡管放心吧。”“德蕾莎,拜托你走開。如果你在這裏,我就無法好好替自己辯護。而我必須認真替自己辯護,因為別人提出了對我不利的謊言。而我越是專心,就能替自己辯護得越好,我就越有希望留下來。所以,德蕾莎——”隻可惜他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中忍不住小聲加上一句,“要是這個門房長放開我就好了!我本來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的敵人。而他一直這樣捏我拉我。”“我為什麽要說這些!”他心想,“沒有哪個女生聽見這話能安心的。”而德蕾莎果然轉身麵向門房長,卡爾還來不及用自由的那隻手把她攔住,她就說:“門房長先生,請您馬上放開羅斯曼。您弄痛他了。主廚太太馬上會親自過來,到時候各位就知道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錯怪他了。放開他吧,折磨他又能帶給您什麽享受?”她甚至伸手去抓門房長的手。“這是命令,小姑娘,是命令。”門房長說,用空著的那隻手親切地把德蕾莎拉向自己,同時用另一隻手甚至更用力地去捏卡爾,仿佛他不隻是想弄痛他,而是對這條歸他所有的手臂懷著遠遠尚未達到的特殊目的。

德蕾莎花了一點時間來掙脫門房長的摟抱,正想為了卡爾去向領班求情,領班還一直在聽那個囉裏囉唆的貝斯報告,這時候主廚太太踩著急促的步伐走進來。“感謝老天。”德蕾莎喊道,有一瞬間整個房間裏就隻聽見這聲大叫。領班立刻跳起來,把貝斯推到一邊:“主廚太太,您居然親自來了。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在我們通過電話之後我猜想您可能會來,但我本來還是不相信。至於受您關照的這個小夥子,這事變得越來越糟了。恐怕我的確不會解雇他,而必須送他去坐牢。您自己聽聽吧!”他示意貝斯過來。“我想先跟羅斯曼講幾句話。”女主廚說,因為領班力勸而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然後她說,“卡爾,請你靠近一點。”卡爾聽從了,或者應該說是門房長把他拖近了一些。“放開他吧,”女主廚生氣地說,“他又不是搶劫殺人犯。”門房長果然放開了他,但放手之前還又重重捏了他一下,自己的眼睛都因為用力而湧出了淚水。

“卡爾,”女主廚說,把雙手平靜地放在懷裏,歪著頭看著卡爾,一點兒也不像在審問,“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對你還完全信賴。領班先生也是個公正的人,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我們兩個基本上都很願意把你留下來。”說到這裏她匆匆朝領班看了一眼,仿佛在請求他不要打斷她,而他也沒有打斷她。“所以,到目前為止別人在這裏對你說過的話,你就忘了吧。尤其是領班先生對你說過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他這個人雖然容易激動,以他的職務來說這也並不奇怪,但是他也有妻小,知道犯不著去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天底下會做這種事的人已經夠多了。”

房間裏一片寂靜。門房長用尋求解釋的目光看著領班,領班一邊看著女主廚一邊搖頭。電梯服務員貝斯在領班背後咧嘴傻笑。德蕾莎悲喜交集,暗自啜泣,努力不讓別人聽見。

卡爾卻沒有看著女主廚,而看著麵前的地板,雖然這隻會被理解為不祥的征兆,她肯定希望他看著她。他手臂上的疼痛向全身擴散,襯衫緊緊粘在傷痕上,他其實應該把外套脫掉,仔細檢查一下。女主廚所說的話當然是一片好意,可是不幸地,他覺得仿佛正是因為女主廚的舉止而顯出他不值得別人對他好,顯出他這兩個月來享受女主廚的善舉是受之有愧,顯出他活該落入門房長手中。

“我說這些,”女主廚繼續說,“是為了讓你現在能夠不受影響地回答,以我對你的認識,你大概也會這麽做。”

“請問我現在可以去請醫生來嗎?因為那個人有可能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電梯服務員貝斯忽然插嘴進來,雖然很有禮貌,卻十分擾人。

“去吧。”領班向貝斯說,貝斯隨即跑開了。接著領班向女主廚說:“事情是這樣的。門房長抓著這個少年並不是為了好玩。因為在樓下電梯服務員的寢室裏發現有個醉得厲害的陌生男子躺在一張**,用被子好好蓋著。別人當然叫醒了他,想把他弄走。可是這個人卻開始大吵大鬧,一直喊著這間寢室屬於卡爾·羅斯曼,說他是羅斯曼的客人,是羅斯曼把他帶到這裏的,誰要是敢碰他,就會受到羅斯曼的處罰。他還說他必須等卡爾·羅斯曼回來,因為羅斯曼答應了要給他錢,這會兒隻是去拿錢了。主廚太太,請您注意這句話:答應給他錢,並且去拿錢了。”領班順帶對卡爾說,“羅斯曼,你也可以注意聽。”卡爾正轉向德蕾莎,她入神地凝視著領班,一再伸手撥開額上的頭發,或是無意識地做著這個動作。“不過,我也許提醒了你還與人有約。因為樓下那人還說,你們兩個在你回來之後要在夜裏去拜訪哪個女歌手,不過沒有人聽懂她的名字,因為那人總是用歌唱的方式說出那個名字。”

領班說到這裏就打住了,因為女主廚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椅子向後推,臉色顯然變得蒼白。“其餘的事我就不說了,免得您難過。”領班說。“不,請別這樣,”女主廚說,抓住了他的手,“您盡管往下說,我全都想聽,這就是我到這兒來的目的呀。”門房長走向前,重重捶著胸脯,以表示他從一開始就看穿了一切,領班說:“是啊,你完全說對了,費奧多!”既有安撫之意,也示意他後退。

“能說的不多了,”領班說,“小夥子嘛就是這樣,他們先嘲笑了那人一番,然後和他吵了起來,因為在他們當中一向都有擅長拳擊的人,他就被打倒了,我根本不敢問他身上哪裏流血了,流血的傷口又有多少,因為這些小夥子是很厲害的拳擊手,而一個喝醉的人當然更容易對付。”

“好吧,”女主廚說,扶著椅子的靠背,看著她剛剛離開的座位,接著說,“羅斯曼,拜托你就說句話吧!”德蕾莎從原本所站的位置跑到了女主廚身邊,挽住了她的手臂,卡爾平時還從未見她這樣做過。領班站在女主廚身後,離她很近,緩緩撫平她的蕾絲衣領,那一小片樸素的衣領稍微翻起來了。站在卡爾旁邊的門房長說:“怎麽樣,你有話說嗎?”但他說這話隻是想遮掩他在卡爾背上打了一拳。

“這是事實,”卡爾說,因為那一拳,他的語氣不如他所希望的那麽平穩,“是我把那個人帶到寢室去的。”

“其他的事我們不想知道。”門房長以大家的名義說。女主廚無言地轉身麵向領班,又轉向德蕾莎。

“我當時想不出別的辦法,”卡爾繼續說,“那人是我從前的同伴,我們已經兩個月沒見了,他到這兒來找我,可是他醉得太厲害了,自己一個人沒辦法離開。”

領班在女主廚身旁低聲自言自語:“所以說,他來拜訪,之後醉得沒法走開。”女主廚轉頭輕聲對領班說了些什麽,他露出顯然與此事不相幹的微笑,似乎在反駁。德蕾莎——卡爾隻看著她——在全然的無助中把臉貼在女主廚身上,什麽也不想再看見。唯一對卡爾的解釋完全滿意的人是門房長,他重複說了好幾次:“沒錯啊,他必須要幫他的酒友。”試圖用目光和手勢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牢記這個解釋。

“所以我的錯,”卡爾說,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等待這群審判他的法官說一句友善的話,讓他能有勇氣繼續替自己辯護,但是沒有人開口,“我的錯隻在於我把那人帶進了寢室,他叫魯濱孫,是個愛爾蘭人。其餘他所說的一切都是醉話,都不正確。”

“所以說,你並沒有答應要給他錢?”領班問。

“哦,”卡爾說,他遺憾自己因為考慮不周或心神渙散而忘了這件事,過於言之鑿鑿地表明自己沒有過錯,“我是答應了要給他錢,因為他向我要。但是我並沒有打算去拿錢,而是想把這一夜賺到的小費給他。”他從口袋裏把錢掏出來作為證明,讓大家看他掌心那幾枚硬幣。

“你越說越前言不搭後語,”領班說,“如果要相信你說的話,就得忘了你先前說的話。照你說的,起初你隻把那個人——就連魯濱孫這個名字我也不相信,自從有愛爾蘭以來,從沒有哪個愛爾蘭人叫這個名字——照你說的,起初你隻是把這個人帶到寢室去,順帶一提,單憑這件事你就可能馬上被趕走——但是起初你沒有答應給他錢,可是後來,當別人出其不意地問你,你就說你答應了要給他錢。但是我們並非在玩問答遊戲,而想要聽你辯白。起初你說你沒有要去拿錢,而要把你的小費給他,可是接著又擺明了這筆小費還在你身上,也就是說,你顯然還是打算另外再去拿錢,你離開了那麽久就說明了這一點。畢竟,假如你為了他而想去從你的箱子裏拿錢,這也沒什麽,可是你拚命要否認這件事,這就有點兒蹊蹺了。同樣地,你一直想要隱瞞你是在飯店才讓那人喝醉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因為你自己承認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卻沒法自己一個人離開,而他也在寢室裏到處嚷嚷,說他是你的客人。所以,現在隻有兩件事還有疑問,如果你想讓事情變得簡單一點,你可以自己回答,不過,就算沒有你的協助,我們最後也能查明:第一,你是怎麽進到食物貯藏室去的?第二,你是怎麽積攢了可以送人的錢?”

“如果對方缺少善意,要想替自己辯護是不可能的。”卡爾心想,不再回答領班,雖然德蕾莎可能因此而大受折磨。他知道他能說的一切在說出之後會顯得與他的原意大相徑庭,是好是壞,都隻能取決於判斷的方式。

“他不回答。”女主廚說。

“這是他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領班說。

“他還會想出什麽話說的。”門房長說,用先前那隻殘忍的手小心翼翼撫摸自己的胡子。

“安靜點兒,”女主廚對在她身旁開始啜泣的德蕾莎說,“你看見了,他不回答,那我還能幫他什麽?到頭來在領班先生麵前有錯的人是我。德蕾莎,你倒說說看,依你的看法,有什麽事是我該替他做而沒有做的嗎?”這德蕾莎哪裏會知道呢?而且對著這個小女孩這樣問,說不定讓女主廚在那兩位男士麵前大失尊嚴,這又有什麽用?

“主廚太太,”卡爾說,他再次打起精神,但目的隻在於使德蕾莎免於作答,“我不認為我做了什麽讓您丟臉的事,在做過確實的調查之後,其他任何人也會這麽覺得。”

“其他任何人,”門房長說,伸手指著領班,“這是在影射您,伊斯貝裏先生。”

“嗯,主廚太太,”領班說,“已經六點半了,時間緊迫。我想,在這件已經處理得太過高調的事情上,您最好讓我來做最後的處置吧。”

小個子的賈柯摩走進來,想朝卡爾走過去,卻被那一片寂靜給嚇著了,就停下來等待。

自從卡爾說了最後那幾句話,女主廚就不曾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而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聽見了領班的意見。她的眼睛就隻看著卡爾,那雙眼睛又大又藍,但是因為年紀和辛勞而略顯黯淡。看她這樣站在那裏,微微搖晃著身前那張椅子,完全可以指望她接下來會說:“嗯,卡爾,依我看,這件事尚未完全澄清,你說得對,這事還需要切實調查。而我們現在就進行調查,不管其他人是否同意,因為我們必須要做到公平。”

但女主廚沒有這麽說,她停頓了一會兒,沒有人敢去打擾,隻有時鍾敲響了六點半,證實了領班所說的話,而人人都知道,整座飯店裏的時鍾也隨之敲響,鍾聲響在耳中,也響在意識中,像是一份焦躁不耐的兩度顫動,而女主廚說的是:“不,卡爾,不,不!我們不能自以為事情是這樣。正當的事情看起來也有正當的樣子,而我必須承認,你的事看起來卻不是這樣。我可以這麽說,也必須這麽說,因為我是懷著對你最好的成見到這兒來的。你看見了,就連德蕾莎都不吭聲。”(可是她並非不吭聲,她在哭。)

女主廚忽然下定決心,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卡爾,你過來一下。”當他走到她身邊——在他背後,領班和門房長馬上湊在一起熱烈地交談——她用左手摟住他,帶著他以及心慌意亂地跟在後麵的德蕾莎走到房間深處,和他們兩個來回踱步走了幾趟,一邊說道:“卡爾,一場調查也許會在個別的小事上證明你是對的,而你似乎也相信事情會是這樣,否則我就根本不了解你了。怎麽不會呢?也許你的確向門房長打了招呼。我甚至真的這麽相信,我也知道門房長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看,就連此刻我對你說話都還是很坦白。可是在這些小事上證明你是對的,這對你毫無幫助。這許多年來我學會尊重領班的識人能力,而且他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可靠的,他清楚地說出了你的過失,在我看來,這過失是反駁不了的。也許你隻是做事欠考慮,但也許是我錯看了你。然而,”這時她自己打斷了自己,匆匆回頭朝那兩位男士看了一眼,“我還是沒法習慣不把你當成一個規矩的少年來看待。”

“主廚太太!主廚太太!”領班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告誡地說。

“我們馬上就好了,”女主廚說,然後加快速度規勸卡爾,“聽著,卡爾,以我對事情的判斷,我還慶幸領班不打算進行調查,因為如果他想調查,為了你好,我必須要加以阻止。我不希望任何人得知你是怎麽招待那個人的,用什麽招待他。另外,他不可能如你所說的是你從前的同伴,因為你跟那兩個同伴分手時大吵過一架,現在你不會還想要款待他們其中一人。所以他隻可能是你夜裏在城中哪家酒館輕率結交的熟人。卡爾,你怎麽能把所有這些事都瞞著我呢?倘若是因為你在寢室裏覺得受不了,起初是出於這個理由而在夜裏出外遊**,那你為什麽一字不提?你知道我本來想替你弄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是在你的請求下才放棄這麽做。現在看來,你之所以比較喜歡大家共享的寢室,是因為你覺得在那裏比較不受約束。而你的錢明明存在我那兒,每個星期的小費也都交給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孩子,你那些去玩樂的錢是從哪兒來的?而現在你又要去哪裏拿錢來給你的朋友?這些事我當然根本不能向領班暗示,至少現在不能,否則也許就免不了要做一番調查。所以你非離開飯店不可,而且越快越好。你馬上到布雷納膳宿公寓去——你已經和德蕾莎去過那裏好幾次——有了這封介紹信,他們會免費接待你,”女主廚從襯衫裏抽出一支金色鉛筆,在一張名片上寫了幾行字,但並未中斷說話,“你的皮箱我會派人隨後送去,德蕾莎,快到電梯服務員的衣帽間去打包他的皮箱。”(可是德蕾莎動也沒動,在她忍受了這一切痛苦之後,她想和卡爾一起經曆這件事多虧了女主廚的善心而出現的轉機。)

有人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沒有露臉,就又關上了門。那人顯然是針對賈柯摩而來的,因為賈柯摩隨即走向前說:“羅斯曼,我有話要轉告你。”“馬上好。”女主廚說,把那張名片塞進卡爾的口袋,他一直低著頭聽她說話。“你的錢暫時留在我這兒,你知道我會替你保管。今天你留在屋裏好好想想你的事,明天——今天我沒空,我也已經在這兒待太久了——我會到布雷納公寓去,我們再看看還能替你做些什麽。我是不會拋下你不管的,至少這一點你今天就該知道。你不必擔心你的未來,倒是該擔心剛過去的這段時間。”說完,她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朝領班走去,卡爾抬起頭,目送著這個高大的婦人踩著平靜的步伐坦然離他而去。

“你一點兒也不高興嗎?”留在他身旁的德蕾莎說,“不高興事情有了這麽好的結果?”“哦,是啊。”卡爾說,向她露出微笑,但他不知道被人當成小偷送走有什麽好高興的。德蕾莎眼中發出喜悅的光芒,仿佛她一點也不在乎卡爾是否犯了錯,不在乎他是否得到公正的對待,隻要別人讓他勉強脫身,不論榮辱。而抱著這種態度的人偏偏是德蕾莎,在她自己的事情上她是那樣斤斤計較,隻要主廚太太說了一句不夠明確的話,她就會接連幾個星期在腦子裏把那句話翻來覆去地再三琢磨。他故意問:“你會馬上去打包我的皮箱然後送走嗎?”德蕾莎立刻就聽出了這句問話的含意,使得卡爾不禁吃驚地搖頭,她相信皮箱裏放著必須瞞著大家的東西,因此她看也不看卡爾一眼,也沒伸手和他相握,隻是低聲說:“當然,卡爾,馬上,我馬上就去打包皮箱。”說完她就跑走了。

這時賈柯摩再也按捺不住了,因為久候而激動地大聲喊道:“羅斯曼,那個人在下麵走廊上打滾,不肯讓人把他送走。他們想送他去醫院,可是他拒絕了,還說你絕對不會容許他進醫院。他要別人找一輛車送他回家,說你會付車錢。你願意嗎?”

“那個人信賴你。”領班說。卡爾聳聳肩膀,把他的錢一枚枚數了放進賈柯摩手裏,然後說:“我就隻有這麽多。”

“他還要我問你要不要搭車一起走。”賈柯摩又問,硬幣在他手裏叮當作響。

“他不會搭車一起走。”女主廚說。

“所以,羅斯曼,”領班沒等到賈柯摩出去就很快地說,“你現在被解雇了。”

門房長頻頻點頭,仿佛那是他自己說的話,領班隻是再重複一次。

“解雇你的理由我根本不能大聲說出來,否則我就得送你去坐牢。”

門房長看向女主廚,目光嚴厲得引人注目,因為他肯定看出這番過於寬大的處置是因為她的緣故。

“現在去找貝斯,換了衣服,把製服交給貝斯,然後馬上離開這裏,馬上。”

女主廚閉上眼睛,想借此讓卡爾安心。當他鞠躬告別時,他瞥見領班偷偷握住女主廚的手撫摸著。門房長踩著重重的腳步把卡爾送到門邊,不讓卡爾把門關上,而把門繼續開著,以便在卡爾背後喊道:“十五秒鍾之後我要看著你從我旁邊走出大門,你記住了。”

卡爾盡可能加快動作,隻盼能避免在大門受到騷擾,可是一切都進行得比他所希望的更慢。首先他沒法立刻找到貝斯,此刻正是吃早餐的時間,到處都是人,後來又發現一個少年借走了卡爾的舊長褲,卡爾必須去床邊的衣架上逐一搜尋,幾乎找遍了每一張床邊,才找到這條長褲,因此過了大概五分鍾,卡爾才來到大門。在他正前方有一位女士走在四名男士中間。他們全都走向一部正在等候他們的大型汽車,一個身穿製服的仆人已經打開了車門,同時把閑著的左臂平直地伸出,看起來非常莊嚴。卡爾本來希望能夠跟著這群高尚人士溜出去,但這份希望落空了。門房長已經抓住他的手,拉著他穿過兩位先生中間,向他們道了歉,把他拉到自己身邊。“那叫十五秒嗎?”他說,從旁邊看著卡爾,仿佛打量著一座走得不準的時鍾。接著他說:“過來一下。”帶著卡爾走進門房那間大辦公室,雖然卡爾早就很想看看這間辦公室,但此刻被門房推著走,他踏進去時卻滿腹狐疑。他已經進了門,這時他轉過身,試圖推開門房長,然後離開。“不,不,是從這裏進去。”門房長說,把卡爾轉了回來。“我明明已經被解雇了。”卡爾說,意思是飯店裏再也沒有誰可以命令他做什麽。“隻要我攔住你,你就走不了。”門房長說,這話自然也沒錯。

最後卡爾也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反抗門房。在他身上還能發生什麽事?此外,門房辦公室的牆麵全都是由大片玻璃構成,可以清楚看見在前廳裏熙來攘往的人潮,仿佛置身其中。整個門房辦公室裏似乎沒有一個角落能躲過眾人的目光。外麵的人似乎都行色匆匆,他們伸直了手臂,低下頭,東張西望,高舉著行李,找著自己的路,盡管如此,每個人卻幾乎都會朝門房辦公室瞄上一眼,因為這一辦公室的玻璃上總是張貼著對客人及飯店員工來說都很重要的告示和通知。此外,在門房辦公室和前廳之間也有著直接的交流,因為在兩大扇可拉開的窗口坐著兩名門房助理,不斷忙著答複五花八門的詢問。他們的工作量簡直過大,而以卡爾對門房長的了解,他敢說門房長在職業生涯中跳過了這個職位。這兩名負責答複詢問的人時時要麵對窗口前至少十張詢問的麵孔——外麵的人很難想象。這十個不停替換的詢問者往往使用各種不同的語言,仿佛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國家。總是有幾個人同時發問,此外也總是有些人在彼此交談。大多數人是想來門房辦公室領取或交付東西,因此也總是看得見不耐煩地揮動的手從擁擠的人群中伸出來。有一次,一個人想要一份報紙,結果那份報紙意外地從高處攤開,一下子遮住了眾人的臉。這兩名門房助理必須承受得住這一切。要執行任務,他們光是說話還不夠,必須喋喋不休,尤其是其中一個麵色陰沉的男子,留著一把圍住整張臉的黑色大胡子,絲毫不中斷地答複詢問。他既不看桌麵——雙手在桌麵上不停地忙著,也不看詢問者的臉,就隻是凝視著前方,顯然是為了養精蓄銳。此外,他的胡子可能也稍微妨礙了別人聽懂他說的話,在卡爾停留在他身旁的短短片刻,他能聽懂的很少,雖然這也可能是因為此人剛好需要說外語,盡管帶著英文腔。此外,一個答複緊接著另一個答複,再融入下一個答複,這也會把人弄糊塗,往往一個詢問者還在聚精會神地聆聽,因為他以為對方還在講他的事,過了一會兒才察覺他的事已經解決了。詢問者也要習慣的是,這名門房助理從來不請對方把問題重複一次,就算那個問題整體說來可以理解,隻是問得不夠清楚,這時他會微不可察地搖頭,表示他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而詢問者必須看出自己犯的錯誤,把問題說得更清楚一些。有些人就是因為這樣而在窗口前花了很長的時間。為了協助這兩名門房助理,他們手下各有一名負責跑腿的少年,那少年快速奔跑,從書架和各個箱子裏拿來門房助理所需要的各種東西。對年輕小夥子來說,這是飯店裏工資最高卻也最累人的職位,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比門房助理還要辛苦,因為門房助理隻需要思考和說話,這些小夥子卻必須一邊思考一邊奔跑。倘若他們拿來的東西不對,門房助理在忙碌中自然無暇用長篇大論去教訓他們,隻會伸手一揮,把他們放在桌上的東西掃下桌子。門房助理的交接也很有意思,這交接剛好在卡爾進來不久後進行。在一天當中自然必須經常進行交接,因為大概沒有誰受得了在窗口後麵待上超過一小時。要交接時,一個鈴聲響起,兩名該工作的門房助理從一扇側門走出來,後麵各跟著一個負責跑腿的小夥子。他們暫時無所事事地站在窗口旁邊,打量一下外麵的人群,以確定目前對詢問的答複正進行到哪個階段。等他們覺得可以接手的時刻到了,他們就拍拍該被換下的門房助理的肩膀,雖然對方到目前為止完全沒去理會自己背後發生的事,這時卻立刻會意,把位子騰出來。這整個過程發生得非常迅速,往往把外麵的人嚇一跳,他們看見麵前忽然冒出來的新麵孔,吃驚得幾乎要向後退。交了班的那兩名男子伸伸手、伸伸腿,在兩個準備好的洗臉盆上用水淋一下發熱的腦袋,交了班的跑腿少年卻還不能舒展四肢,得先忙著把他們值班時被扔到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原位。卡爾聚精會神地在短短幾個瞬間把這一切看進眼裏,帶著輕微的頭痛,默默跟著門房長繼續往前走。門房長顯然也看出這種答複詢問的方式令卡爾印象深刻,他忽然用力拉卡爾的手說:“你看見了,在這裏是這樣工作的。”卡爾在飯店裏當然並未偷懶,但他的確不知道還有這種工作,他幾乎忘了門房長是他的大敵,抬起頭來看著他,欽佩地默默點頭。可是這似乎又讓門房長覺得門房助理被高估了,而且也許是對他個人的一種失禮,因此他擺出一副剛才是在愚弄卡爾的樣子,毫不擔心別人聽見地大聲說:“這當然是全飯店最蠢的工作,隻要聽過一小時,就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問題,其餘的也不需要回答。假如你不是既放肆又沒教養,假如你沒有說謊、**、酗酒又偷竊,說不定我可以派你坐在這樣一個窗口,因為我隻需要腦筋遲鈍的人來做這件工作。”對於這番話中對他的辱罵,卡爾完全聽而不聞,可是門房助理誠實而辛苦的工作不但沒有受到讚賞,反而被譏嘲,這令他大為憤憤不平,更何況譏諷他們的這個人假如敢去坐在這樣一個窗口前,肯定在幾分鍾後就會在所有詢問者的恥笑聲中落荒而逃。“放開我,”卡爾說,他對門房辦公室的好奇已經得到過度的滿足,“我不想再跟您打什麽交道了。”“要離開這裏沒這麽簡單。”門房長說,捏住卡爾的手臂,讓他的手臂無法動彈,幾乎是把他拎到了門房辦公室的另一端。外麵那些人難道沒看見門房長這種暴力行為嗎?如果他們看見了,他們是如何看待此事?竟然無人加以指責,也沒有人敲敲玻璃,讓門房長知道有人在看著他,他不能任意處置卡爾。

不過,卡爾隨即不再能指望從前廳得到幫助,因為門房長扯動一條繩子,黑色窗簾就倏地收攏,遮住了半間辦公室的玻璃,直到最高處。在這半間辦公室裏也有一些人,但他們全都忙著工作,對與工作無關的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再說他們全都是門房長的屬下,非但不會幫助卡爾,還會幫忙遮掩門房長想做的任何事。這些人當中包括坐在六部電話旁邊的六名門房助理。立刻可以看出他們的工作是這樣安排的:一個人隻負責接聽電話,他旁邊的人則根據第一人說的做的筆記,打電話把任務交代下去。這些電話是最新的款式,不需要電話間,因為鈴聲不比蟋蟀的叫聲大,你可以輕聲打電話,借由特殊的擴音器,話語還是能有如雷鳴般傳到目的地。因此,別人幾乎聽不見那三個在打電話的人在說些什麽,甚至會以為他們是喃喃自語地在觀察話筒上的某個過程。另外那三個人則仿佛被那朝他們湧來的周圍的人卻無法聽見的喧嘩給麻醉了,低頭對著那張紙,他們的任務就是在這張紙上記錄。此處在那三個打電話的人旁邊也各有一名少年提供協助。這三個少年不做別的事,隻是輪流把頭湊向主人旁邊傾聽,然後像是被刺到了一樣,急忙去厚重的黃皮書裏把電話號碼查出來,那許多頁麵翻動的聲音遠遠大過電話的任何聲響。

卡爾的確忍不住仔細去觀察這一切,雖然坐下來的門房長緊緊揪住了他。“我有責任,”門房長說,搖撼著卡爾,仿佛隻想讓卡爾把臉轉向他,“以飯店管理部門的名義,把領班不管是基於什麽原因該做而未做的事,稍微彌補一下。在這裏大家總是互相幫忙,否則這麽大的企業是無法運作的。你也許會說,我並不是你的直屬上司,嗯,所以由我來管這件沒人管的事更顯出我的熱心。再說,在某種意義上,身為門房長的我淩駕於所有人之上,因為飯店的每一個入口都歸我管,這個大門、那三個中門和那十個側門,根本不用提那些數不清的小門和沒有門的出口。你想得到的所有服務人員當然都要絕對服從我。既然我享有這份殊榮,我對飯店的管理部門當然要負責任,不能讓任何可疑的人離開,哪怕隻有一絲可疑。而你正好讓我覺得非常可疑,因為我想懷疑誰都可以。”這使得他高興得舉起手來,又啪的一聲用力拍回去,打得卡爾作痛。他得意揚揚地說:“你本來是可以從另一個出口偷偷溜出去,因為當然不值得為了你而頒布特別指示。可是你既然在這裏了,我就要好好享受一下。再說,我也不懷疑你會遵守我們在大門見麵的約定,因為這是條規律,放肆不聽話的人偏巧會在對他不利的時候終止他的壞習慣。這一點你將來肯定還會在自己身上觀察得到。”

“您別以為,”卡爾說,吸進從門房長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有的黴味,直到在此處,在緊挨著他站了這麽久之後,他才注意到這股氣味,“您別以為我完全受製於您,”他說,“我是可以大叫的。”“我則可以塞住你的嘴。”門房長同樣既平靜又迅速地說,必要時他大概真打算這麽做。“而且你真以為,如果有人為了你進來,會有人在門房長麵前認為你有理嗎?你應該看出你這樣希望有多荒謬了吧。你知道嗎,你還穿著製服的時候看起來的確還人模人樣的,可是穿著這套西裝,這種衣服真的是隻有歐洲人才會穿。”他在那套西裝上東扯扯西扯扯,雖然這套衣服在五個月前還幾乎是新的,如今卻已磨損,皺巴巴的,尤其是布滿汙漬,這主要得歸咎於那些電梯服務員毫不顧慮別人。按照規定,他們每天要讓寢室地板保持光滑而沒有灰塵,因為懶惰,他們沒有真正去清潔地板,而在地上灑了某種油,因此把衣架上的所有衣物都噴得髒兮兮的。不管你把衣服收藏在哪裏,總是有某個人自己的衣服剛好不在身邊,就輕易地找到了別人收藏起來的衣服借去穿。而此人有可能就是當天負責清潔寢室的人,於是他不僅用油噴髒了衣服,而且是從上到下整個用油淋過。隻有雷納把自己的衣服藏在某個秘密地方,幾乎從沒有人把他的衣服找出來過,再加上或許也沒有誰是出於惡意或小氣而去借別人的衣服,隻是出於匆忙或草率而信手拿去穿。可是就連雷納的衣服背後也有一塊圓圓的紅色油漬,在城裏,一個內行人單從這塊油漬就能確定這個打扮高雅的年輕人是個電梯服務員。

憶起這些事,卡爾想到身為電梯服務員他也吃足了苦頭,而一切卻都是徒勞,因為電梯服務員這份工作並非他所希望那樣的是通往較佳職位的預備階段,如今他反而被壓得更低了,甚至差點進了監獄。此外,此刻他還被門房長扣留,此人大概正思索著該如何繼續羞辱他。他完全忘了門房長根本不是個講道理的人,用剛掙脫的那隻手在自己額頭上拍了好幾下,一邊喊道:“就算我真的沒有向您打招呼好了,一個成年人怎麽會為了別人沒向他打招呼就這麽報複!”

“我不是報複,”門房長說,“我隻想搜查你的口袋。雖然我相信我不會找到什麽,因為你一定很小心,讓你的朋友每天拿走一點,漸漸地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但是你還是得被搜查。”說著他已經把手伸進卡爾外套的一個口袋裏,用力之猛,口袋側邊的縫線都裂開了。“這裏麵沒有什麽。”他說,在掌心翻檢著這個口袋裏的東西,飯店的一張廣告月曆,一張寫著商業文書作業的紙,幾顆外套紐扣和長褲紐扣,女主廚的名片,一把指甲銼,是一位客人有一次在打包行李時扔給他的,一麵舊的小鏡子,是雷納送給他的,為了感謝他替他代了大約十次班,另外還有幾件小東西。“這沒有什麽。”門房長又說了一次,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長凳下,仿佛卡爾的東西隻要不是偷來的,就理所當然該扔在長凳下。“我受夠了。”卡爾心想——他的臉想必漲得通紅——趁著貪婪的門房長在翻找卡爾的第二個口袋時沒有留神,卡爾猛一下從衣袖中掙脫了,在最初失控的一躍之下,力道大得把一名門房助理碰得撞上了他麵前的電話,他穿過悶熱的空氣跑向門口,速度其實不如他的預期,但卻幸運地在穿著沉重大衣的門房長還沒能站起來之前跑出了房門。警衛的組織想來並非十全十美,雖然從幾個方向響起了鈴聲,但天曉得是為了什麽,雖然有為數眾多的飯店員工在大門口走來走去,讓人幾乎會以為他們想要暗中封鎖出口,因為除此之外看不出這樣走來走去有什麽意義——總之,不久之後卡爾就來到戶外,但是還得沿著飯店外麵的人行道走,他沒辦法走到馬路上,因為一整排汽車走走停停地在飯店大門前移動。這些汽車為了盡快接送主人,連成了一串,每一輛都被後麵那輛推著向前。雖然那些特別急著走上馬路的行人偶爾會從車輛間穿過去,仿佛那是一條公共穿越道,而且一點兒也不在乎車裏是否隻坐著司機和仆人,還是也坐著上流人士。但是卡爾覺得這種行為太過分了,而且要敢這麽做,想來必須十分熟悉這種情況,車上乘客可能會討厭行人的這種行為,而他很容易就會碰到坐著這種乘客的一部車,他們會把他撞倒在地,引起一場軒然大波,身為逃出飯店的可疑員工,連外套也沒穿,這會是他最擔心的情況。畢竟這排汽車不可能永遠這樣行駛下去,而隻要他貼著飯店走,其實最不會引起別人的疑心。果然,卡爾終於走到一個地方,那排汽車雖然還在,但卻從那裏轉上馬路,車流舒緩了一些。他正想要溜進馬路上的人流之中,馬路上有比他看起來更為可疑的人正自由地四處走動,這時他聽見不遠處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轉過身,看見兩個他熟識的電梯服務員正吃力地把一個擔架從一扇小門裏拖出來,那門看起來宛如墓穴入口,這時卡爾也看出擔架上躺著的正是魯濱孫,他的頭、臉和手臂都被層層包紮。那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看他把手臂舉到眼睛旁邊,用繃帶擦掉眼淚,他之所以流淚或許是因為疼痛,或是因為別的傷心事,甚至是出於再見到卡爾的喜悅。“羅斯曼,”他用責備的口氣大聲說,“你為什麽讓我等這麽久?我花了一小時來反抗,免得他們在你來之前就把我運走。這些家夥,”他勾起手指在一個電梯服務員頭上敲了一記,仿佛他身上纏了繃帶就能免於挨揍,“是真正的魔鬼。唉,羅斯曼,這次來拜訪你讓我吃夠了苦頭。”“他們把你怎麽了?”卡爾說,走到擔架旁邊,那兩個電梯服務員笑著放下擔架休息一會兒。“你還問呢,”魯濱孫唉聲歎氣,“你看看我這副樣子。你想想看!我很可能被揍得這輩子都成了殘廢。我全身從這裏到這裏都在疼,”他先指指自己的頭,再指指自己的腳趾,“我真希望你看見了我流鼻血流成了什麽樣子。我的背心全毀了,我幹脆就把它留在那兒了,我的長褲被扯破了,現在我隻穿著**,”他把毯子稍微掀開,要卡爾看看毯子底下,“我會落到什麽下場!我至少要躺上幾個月,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除了你沒有別人能夠照顧我,因為德拉馬歇太沒有耐性。羅斯曼啊,小羅斯曼!”魯濱孫向稍微往後退的卡爾伸出手,想借由撫摸來爭取卡爾的支持。“為什麽我偏要來拜訪你!”他把這句話說了好幾次,讓卡爾不要忘記自己對他的不幸也有責任。卡爾立刻看出魯濱孫的抱怨並非源於他的傷口,而是源於他此時嚴重宿醉,因為他先前醉得太厲害,幾乎還沒入睡就被叫醒,出乎意料地被揍得流血,根本無法適應清醒的世界。他的傷口沒有大礙,從那些奇形怪狀、由破布做成的繃帶就能看得出來,那些電梯服務員顯然是為了好玩而用這些繃帶把他整個人包紮起來。站在擔架末端的那兩個電梯服務員也不時撲哧笑出聲來。可是此處並非讓魯濱孫清醒過來的合適地點,因為蜂擁而來的行人從旁邊匆匆走過,一點也不理會擔架旁這一小群人,常常有人以標準的體操身手從魯濱孫身上跳過去,用卡爾的錢雇來的司機喊著“往前,往前”,那兩個電梯服務員用起最後的力氣抬起擔架,魯濱孫抓住卡爾的手,撒嬌地說:“來吧,來吧。”以卡爾此刻這身打扮,待在黑漆漆的汽車裏豈不是最好的辦法?於是他坐在魯濱孫旁邊,魯濱孫把頭靠在他身上,留下來的那兩個電梯服務員還把手伸進車窗,誠懇地與他們曾經的同事的卡爾握手。汽車猛地掉頭駛向馬路,看那樣子像是非發生車禍不可,但那容納一切的交通隨即也平靜地接納了這輛汽車的筆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