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魯濱孫事件

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卡爾自然以為那是個客人,幾乎看也沒看那人,就趕緊把蘋果塞進口袋,急忙走向電梯。那人卻說:“晚安,羅斯曼先生,是我,魯濱孫。”“你倒是變了很多。”卡爾搖搖頭說。“是啊,我過得很好。”魯濱孫說,看著自己的一身打扮,那些衣物個別來看也許都相當精致,但卻胡亂湊在一起,顯得襤褸。最醒目的是一件顯然是第一次穿的白色背心,有四個鑲著黑邊的小口袋,魯濱孫也試圖借由挺起胸膛來讓人注意到這件背心。“你穿著昂貴的衣服。”卡爾說,不禁想起他那套漂亮大方的衣服,穿上那套衣服他就算站在雷納身旁也不會遜色,而那兩個壞朋友卻把衣服給賣了。“是啊,”魯濱孫說,“我幾乎每天都會買點東西。你喜歡我這件背心嗎?”“很不錯。”卡爾說。“不過這些口袋不是真的,隻是做成口袋的樣子。”魯濱孫說,抓起卡爾的手,讓他自己去確認一下。可是卡爾向後退,因為從魯濱孫的嘴裏冒出一股難聞的酒氣。“你又喝了很多。”卡爾說,已經又站回欄杆旁。“不,”魯濱孫說,“並不多。”又加了一句,“否則人在世上還有什麽呢。”這話與他先前的心滿意足自相矛盾。有客人搭電梯上樓,中斷了這番談話,卡爾剛剛回到樓下,就來了一通電話,要卡爾去請飯店醫師,因為八樓有一位女士暈倒了。去請醫師時,卡爾暗中希望魯濱孫在這段時間裏已經離開,因為他不想被人看見和魯濱孫在一起,而且想起德蕾莎的告誡,他也不想聽到關於德拉馬歇的事。可是魯濱孫仍舊以徹底酒醉之人的僵硬姿勢站在那兒等,飯店的一名高級主管剛好經過,拿著黑色手杖,頭戴黑色禮帽,幸好他沒有特別去注意魯濱孫。“羅斯曼,你不想到我們那兒去看看嗎?我們現在過得很好。”魯濱孫說,用引誘的目光看著卡爾。“是你在邀請我,還是德拉馬歇?”卡爾問。“是我和德拉馬歇。我們在這件事情上意見一致。”“那我就告訴你,並且請你轉告德拉馬歇,我們的分手已成定局,如果這件事本身還不夠清楚的話。你們兩個帶給我的痛苦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難道你們還下定決心要來繼續打擾我嗎?”“我們可是你的同伴啊。”魯濱孫說,眼裏噙著酒醉的淚水,令人厭惡。“德拉馬歇要我告訴你,他想要為從前發生的一切補償你。我們現在和布魯內妲住在一起,她是個出色的女歌手。”說完他就打算要高歌一曲,卡爾適時噓了他一聲:“你安靜一點,難道你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羅斯曼,”魯濱孫隻在唱歌一事上被嚇唬住了,“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你的同伴。現在你在這裏有這麽好的職位,你可以給我一點錢。”“你隻會把錢拿去喝酒,”卡爾說,“我看見你口袋裏還塞著酒瓶,我剛才離開的時候你肯定又從瓶子裏喝了酒,因為一開始時你還相當清醒。”“這隻是我在辦事的時候為了提神才喝的。”魯濱孫替自己辯解。“我也不想再去改正你的毛病。”卡爾說。“可是錢呢!”魯濱孫睜大了眼睛說。“大概是德拉馬歇派你來要錢的。好,我給你錢,但是有一個條件,你要馬上離開這裏,而且再也不要到這裏來找我。如果你有事想告訴我,就寫信給我。地址隻要寫卡爾·羅斯曼,西方飯店的電梯服務員。這樣就夠了。但是我再說一次,你不準再到這裏來找我。我是在這裏工作,沒有時間接待訪客。你願意在這個條件下拿到錢嗎?”卡爾問,同時伸手到背心口袋裏,因為他決定犧牲今夜的小費。魯濱孫聽到這個問題隻是點頭,並且沉重地呼吸。卡爾誤解了這個情況,又再問了一次:“要還是不要?”

這時魯濱孫示意卡爾到他身邊去,他搖搖晃晃,用已經含混不清的聲音說:“羅斯曼,我很想吐。”“見鬼了。”卡爾脫口而出,用雙手把他拖到欄杆旁。

而魯濱孫也已經張嘴往下吐。在他暫停嘔吐時,他盲目地摸向卡爾,說“你實在是個好孩子”或是“就快好了”,但還差得很遠,要不就是說“那些畜生,他們都灌我喝了些什麽”。因為不安和厭惡,卡爾在他身邊待不住了,開始來回踱步。在電梯旁邊這個角落裏,魯濱孫被遮住了,可是如果還是有人看見了他,那怎麽辦?那些神經質的有錢客人隻等著向跑過來的飯店主管提出申訴,然後這名主管就會氣衝衝地向全體員工進行報複,飯店裏的便衣偵探也可能會經過,他們經常換人,除了管理部門,誰也不認識他們,凡是帶著審視目光的人都讓人以為是便衣偵探,而那審視的目光也可能隻是因為近視。而在下麵整夜無休的餐廳部門,隻要有人走進食物貯藏室,吃驚地發現采光天井的穢物,就會打電話來問卡爾上麵究竟出了什麽事。到了那時候,卡爾還能否認魯濱孫在這兒嗎?而如果他供出魯濱孫,魯濱孫因為愚蠢和絕望難道不會非但不道歉,反而把一切都賴在卡爾身上?到時候卡爾不就會立刻被解雇?因為最聳人聽聞的事情發生了:一個電梯服務員,這家飯店層級分明的工作人員中最低級、最可有可無的員工,讓他的朋友弄髒了飯店,嚇壞了客人,甚至趕走了客人。飯店能夠繼續容忍有這種朋友的電梯服務員嗎?何況他還讓這種朋友在工作時間來拜訪他?看起來不就像是這樣的電梯服務員本身也是個酒鬼,或是比這更糟,因為還有一種猜測會更令人信服,除了他用飯店儲存的食物喂養他的朋友,他們還在這家努力保持清潔的飯店隨便找個地方做出魯濱孫此刻做出的事?而且既然偷竊的機會多得數不清,這樣一個電梯服務員又怎麽會隻局限於偷竊食物?眾所周知那些客人漫不經心,到處都是敞開的櫃子,許多珍貴物品隨便放在桌上,還有打開的首飾盒和隨手亂扔的鑰匙。

卡爾剛看見遠處有客人從地下室的一個場所走上來,那裏的一場綜藝表演剛剛結束。卡爾站在他的電梯前待命,根本不敢轉頭去看魯濱孫,因為他害怕自己可能會看見的情景。他沒有聽見一絲聲響,連一聲歎息也沒聽見,但是這並未令他安心。他雖然替客人服務,載著他們上上下下,但他無法完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每次搭乘電梯下樓他都準備好在樓下會碰到令人難堪的意外。

卡爾終於又有空去看魯濱孫了,他在角落裏縮成一團,把臉壓在膝蓋上,硬頂圓帽高高地推到額頭上。“現在你快走吧,”卡爾堅決地小聲說,“錢在這裏。如果你動作快一點,我還可以告訴你走哪條路最快。”“我走不了,”魯濱孫說,用一條小手帕擦拭額頭,“我會死在這裏。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麽不舒服。德拉馬歇帶著我去那些高級場所,可是我的腸胃受不了這種過分講究的東西,我每天都跟德拉馬歇這麽說。”“可是你實在不能待在這兒,”卡爾說,“你得考慮到你人在哪裏。如果有人發現你在這裏,你會受到懲罰,而我會丟了工作。你希望這樣嗎?”“我走不了,”魯濱孫說,“我寧可從那裏跳下去。”他從欄杆柱子之間指著那個采光天井。“像這樣坐著,我還可以忍受,但是我站不起來,你剛才走開的時候我已經試過了。”“那我去叫輛車,你搭車到醫院去。”卡爾說,搖了搖魯濱孫的一條腿,他似乎隨時可能陷入全然的麻木。可是“醫院”這個字眼似乎在魯濱孫腦中喚起了可怕的想象,他一聽見,就大聲哭了起來,向卡爾伸出雙手請求憐憫。

“安靜。”卡爾說,一巴掌朝他的雙手拍下去,跑去找自己夜裏曾代為值班的那個電梯服務員,請對方也暫時幫忙代班,再急忙回到魯濱孫身旁,使勁把仍在啜泣的他拉起來,輕聲對他說:“魯濱孫,如果你希望我照顧你,那你就要努力打起精神,現在站直了走一小段路。我將帶你到我的床鋪去,你可以待在那裏,等到你身體舒服一些。你很快就會恢複,連你自己都會感到驚訝。但是現在你的舉止要像樣一點兒,因為走廊上到處都是人,而我的床鋪也位於一間共享的大寢室裏。隻要別人稍微注意到你,我就不再幫得了你。而且你必須要睜開眼睛,我不能像帶著一個生重病的人一樣拖著你走來走去。”“你覺得怎麽做恰當,我就怎麽做。”魯濱孫說,“可是你一個人沒法帶我走。你不能也去把雷納找來嗎?”“雷納不在這裏。”卡爾說。“哦,對,”魯濱孫說,“雷納和德拉馬歇在一起。是他們兩個叫我來找你的。我把事情全弄混了。”趁著魯濱孫這樣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語,卡爾推著他向前,也幸運地帶著他來到一個角落,從那裏有一條燈光比較黯淡的走廊通往電梯服務員的大寢室。一名電梯服務員正以全速朝他們跑來,從他們身旁經過。此外,到目前為止他們碰到的人都不具危險性,因為淩晨四點到五點之間是最安靜的時刻,而卡爾心裏明白,假如他此刻無法成功地把魯濱孫弄走,等到天一亮,白天的活動一展開,就根本想都別想了。

在寢室的另一端正好有人大打出手,或是在進行其他活動,聽得見有節奏的拍手聲、激動的跺腳聲和運動時的呼喊。在近門這半間寢室裏隻看得見少數幾個人不為所動地在**睡覺,他們大多仰躺著,凝視著空中,偶爾有一個人從**跳起來,也許剛好穿著衣服,也許剛好沒穿衣服,去看看寢室另一端情況如何。於是卡爾趁著無人注意,把稍微習慣了行走的魯濱孫帶到了雷納的**,因為雷納的床離門很近,而且幸好無人占用,而卡爾遠遠看見自己的**安穩地睡著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的陌生少年。魯濱孫的身體一碰到床,就立刻睡著了,一條腿還在床外搖晃著。卡爾把毯子拉過來蓋住他的臉,認為至少在接下來這段時間無須擔心,因為魯濱孫肯定不會在六點之前醒來,而到時候卡爾也已經又回到這裏,說不定已經和雷納想出了辦法來把魯濱孫弄走。隻有在十分特殊的情況下才會有高層單位來檢查這間寢室,多年前電梯服務員就成功地讓飯店廢止了從前常見的一般性檢查,因此在這一方麵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等到卡爾再回到他負責的電梯旁,他看見自己那部電梯和旁邊那個電梯服務員所負責的電梯都正在上升。他不安地等待著,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那部電梯先下來,而不久之前在走廊上飛奔的那個少年從電梯裏走出來。“嘿,羅斯曼,你到哪兒去了?”對方問道,“你為什麽沒去通報?”“可是我明明跟他說了,要他暫時替我代班。”卡爾回答,指著負責隔壁電梯的那個少年,那少年正走過來。“我也在人潮最多的時候替他代了兩小時的班。”“這些話都沒錯,”那個少年說,“可是這並不夠。你難道不知道在工作時缺席,哪怕隻缺席一會兒,都得要向領班辦公室通報?那部電話就是做這個用的。我是很樂意替你代班,可是你也知道這並不容易。剛剛在兩部電梯前麵都有搭乘四點三十分那班特快車抵達的新客人。我總不能先跑去操作你的電梯,而讓我的客人等待,所以我就先操作我的電梯上樓了。”“後來呢?”卡爾緊張地問,因為那兩名少年都沉默不語。“後來,”負責隔壁那部電梯的少年說,“領班剛好經過,看見你那部電梯前麵的客人無人服務,就發起脾氣來了,我急忙跑過來,他問我你人在哪裏,而我完全不知道,因為你根本沒告訴我你要去哪裏,於是他立刻打電話到寢室去,要另一名電梯服務員馬上過來。”“我還在走廊上碰見了你。”被叫來代替卡爾的那個少年說。卡爾點點頭。“當然,”另一個少年竭力申明,“我馬上就說了你請我代班,可是這種辯解他哪裏會聽。你大概還不了解他。而他要我們轉告你,要你馬上到辦公室去。所以你最好別再逗留,趕快過去。說不定他還會原諒你,你真的隻離開了兩分鍾。你盡管讓出我來當證人,說你請我替你代班。至於你替我代班這件事就最好別提,聽我的勸告,我反正不會有事,我有缺席的許可,但是談起這種事,還又跟這件毫不相幹的事情混為一談,這並不好。”“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崗位。”卡爾說。“事情總是這樣,隻是別人不相信。”那少年說,向他負責的電梯跑去,因為有幾個客人走近了。被叫來代替卡爾的是個大約十四歲的少年,他顯然同情卡爾,說道:“他們已經有好幾次原諒了這種事。當事人通常會被調去做其他工作,就我所知,隻有一個人因為這種事而被解雇。你隻需要想出一個離開崗位的好理由。千萬別說你突然身體不舒服,他隻會嘲笑你。不如說有位客人有件事急著要你去轉告另一位客人,第一位客人是誰你不記得了,而第二位客人你沒有找到。”“哦,”卡爾說,“事情不至於這麽糟。”根據他所聽到的一切,他不再相信會有好的結局。就算這樁失職被原諒了,寢室裏還躺著魯濱孫這個活生生的罪證,以領班的火暴脾氣,他們不可能隻滿足於表麵的檢查,最後終究會發現魯濱孫。雖然並沒有明文禁止帶外人到寢室去,但是之所以沒有這條禁令,隻是因為根本沒想到這件事。

當卡爾走進領班辦公室,領班正坐著吃早餐喝咖啡,喝了一口,再看看一份清單,顯然是也在場的飯店門房長拿來請他過目的。門房長是個壯漢,那套裝飾得琳琅滿目的製服——肩膀和手臂上還垂著金鏈和飾帶——使得他的肩膀看起來更為寬闊。一撇小胡子又黑又亮,末梢按照匈牙利人的習慣拉得很長,即使在迅速轉頭時也紋絲不動。此外,因為那身累贅的衣服,他根本很難移動,隻能叉開雙腿站著,以求適當地分擔他的體重。

卡爾不拘禮節地急忙走進去,這是他在這家飯店養成的習慣,因為慢條斯理和小心謹慎在普通人身上意味著禮貌,在電梯服務員身上卻被視為懶惰。此外,也沒必要讓別人在他一走進去時就看出他自覺有錯。領班朝著打開的門瞥了一眼,就繼續喝咖啡,讀他的資料,沒有再去理睬卡爾。門房長卻也許覺得卡爾在場打擾了他,也許他有什麽秘密的消息或請求要通報,總之他不斷惡狠狠地望向卡爾,腦袋僵硬地歪向一邊,等他顯然如願地與卡爾四目相接,他就又把頭轉回去麵向領班。卡爾卻認為,既然自己已經來了,假如沒有接到領班要他離開的命令就離開辦公室,會給人不好的印象。領班卻繼續一邊研讀那份清單,一邊吃著蛋糕,偶爾抖掉蛋糕上的糖粉,但並未中斷閱讀。有一次那份清單的一頁掉在地板上,門房長甚至沒有試圖去撿,他知道自己辦不到,況且那也沒有必要,因為卡爾已經拾起那頁紙遞給領班,領班伸手接過去,仿佛那張紙是自己從地板上飛起來的。這番小小的效勞毫無用處,因為門房長依舊向他投來凶惡的目光。

盡管如此,卡爾比先前鎮靜了一些。看來他的事對領班來說毫不重要,單是這一點就可以視為好預兆。畢竟這也很容易理解。一個電梯服務員當然一點兒也不重要,因此不能擅自做任何事,但也正因為他一點兒也不重要,他也不可能犯下什麽大不了的錯。畢竟領班年少時也當過電梯服務員——這一代的電梯服務員對此仍感到自豪——當初是他把電梯服務員組織起來,而他肯定也曾未經許可而擅自離開過崗位,就算如今不會有人去強迫他回想起這件事,他也不能忘了,正因為他曾經當過電梯服務員,他認為有責任嚴格維持這個階層的秩序,有時毫不寬容。此外,卡爾也寄希望於時間的推移。辦公室的時鍾顯示出已經過了五點四十五分,雷納隨時可能回來,甚至說不定已經回來了,因為他想必注意到魯濱孫沒有回去。再說,現在卡爾想到,德拉馬歇和雷納根本不可能待在離西方飯店太遠的地方,否則魯濱孫在酒醉不適的情況下根本找不到來此的路。而雷納此刻若是發現魯濱孫在他**——他勢必會發現——那就沒事了。因為像雷納這麽能幹的人,尤其是當事情涉及他本身的利益,他會馬上設法把魯濱孫弄出飯店,再說魯濱孫這時已經稍微恢複了體力,加上德拉馬歇可能就在飯店前麵等著接他,要把魯濱孫弄出飯店就更容易了。隻要魯濱孫被弄走了,卡爾就能更加鎮靜地麵對領班,這一次說不定還得以幸免,隻會受到一頓斥責,哪怕是嚴重的斥責。然後他會和德蕾莎商量,看他能否把真相告訴女主廚——在他看來沒什麽不可以——如果可以這麽做,那麽這件事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經過這番考慮,卡爾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開始偷偷數這一夜裏賺到的小費,他覺得這一夜的小費似乎特別豐厚,這時領班把那份清單放在桌上,說道:“費奧多,請你再稍等一會兒。”然後靈活地一躍而起,對著卡爾大吼一聲,把他嚇壞了,一時隻能愣愣地呆望著那張嘴裏的大黑洞。

“你未經許可擅離崗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這意味著解雇。我不想聽你找理由,你那些捏造的借口大可以自己留著,你不在那裏,這件事實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如果我容忍一次,原諒一次,沒多久,所有四十個電梯服務員都會在工作時溜開,而我就得自己把那五千名客人背上樓。”

卡爾沒有說話。門房長走近,把卡爾那件起了幾條褶皺的小外套拉平整,無疑是想讓領班特別注意到卡爾這一點兒服裝不整。

“難道你是突然身體不舒服嗎?”領班狡猾地問。卡爾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答道:“不是。”“所以說,你甚至不是身體不舒服?”領班吼得更大聲了。“那你想必是編出了天大的謊言。說吧,你有什麽理由。”“我先前不知道必須打電話請求許可。”卡爾說。“這倒好笑了。”領班說,抓住卡爾的外套領子,幾乎把他拎了起來,推到釘在牆上的電梯勤務規則前麵。門房長也跟著走到牆邊。“這裏!讀吧!”領班指著其中一條規定說。卡爾以為是要他默念,但是領班命令他大聲念。卡爾沒有大聲念,希望這樣做也許更能使領班冷靜下來,說道:“我知道這條規定,我也拿到了勤務規則,並且仔細讀過。可是偏偏是這種從來用不到的規定容易忘記。我工作已經兩個月了,從來不曾離開過崗位。”“現在你就要離開了。”領班說,走到桌旁,又拿起那份清單,像是打算繼續讀下去,卻又把清單用力摔在桌上,仿佛那是疊無用的廢紙,他在房間裏橫豎交叉地走來走去,額頭和臉頰漲得通紅。“就為了這麽一個搗蛋鬼。在值夜班時引起這種**!”他這樣喊了幾次。“你知道當這個家夥從電梯旁溜開時,是誰剛好要搭電梯上樓嗎?”他轉身向門房長說。他說出一個名字,門房長想必認識所有的客人,並且能夠判斷輕重,聽見這個名字打了個寒戰,迅速朝卡爾看過去,仿佛卡爾的存在就足以證明叫這個名字的客人不得不在一部服務員溜走了的電梯前麵枯等。“這太糟糕了!”門房長說,露出無盡的擔憂,對著卡爾緩緩搖頭,卡爾難過地看著他,心想,這下子他還得為了此人理解力遲鈍而遭殃。“再說我也認得你。”門房長說,伸出他那根又肥又大、繃得緊緊的食指。“你是唯一一個不向我打招呼的電梯服務員。你以為你是誰啊!每個經過門房辦公室的人都得向我打招呼。對其他的門房,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卻要求別人必須向我打招呼。雖然有時候我假裝沒注意,但是你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誰向我打了招呼,誰沒有打招呼,你這個臭小子。”說完他轉身不再理睬卡爾,抬頭挺胸地向領班走過去,但領班並未針對門房長所說的話表示意見,而吃完了早餐,瀏覽著仆人剛剛送來的一份早報。

“門房長,”卡爾說,趁著領班不注意的時候,他想至少先取得門房長的諒解,因為他明白,門房長的指責未必會對他不利,但門房長的敵意卻會對他不利,“我肯定向您打過招呼。我到美國才不久,而我來自歐洲,大家都知道歐洲人打招呼更為頻繁。這個習慣我當然還沒能改掉,就在兩個月之前,在紐約我湊巧和上流人士有所來往,別人一有機會就勸我不要太多禮。我怎麽可能偏偏沒有向您打招呼呢?我每天都向您打好幾次招呼。不過當然不是每次看見您的時候都打招呼,因為我每天要從您身邊經過上百次。”“你每一次都要向我打招呼,沒有例外。和我說話的時候,你都要把帽子拿在手裏,每一次都要用‘門房長’來稱呼我,而不是用‘您’。而且這些事每一次都要做到。”“每一次?”卡爾用疑惑的口吻小聲地重複,現在他想起來,這段時間以來,門房長總是表情嚴厲、充滿指責之意地看著他,從第一天早晨起就是這樣,當時他尚未完全適應自己身為服務員的地位,有點太過冒失,徑自囉裏囉唆而又急切地去盤問這個門房長,是否有兩個男子來打聽過他,有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來給他。“現在你知道這種舉止會有什麽後果了。”門房長說,又走回卡爾身邊,指著還在閱讀的領班,仿佛對方是來替他報仇的。“你做下一份工作的時候,就會懂得要向門房打招呼,哪怕隻是在一家三流酒店。”

卡爾看出他其實已經丟了差事,因為領班已經講明了,門房長也把這件事當成既定事實又說了一次,而為了一名電梯服務員,大概不需要由飯店管理部門來證實解雇。不過,事情發生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因為他畢竟竭盡所能地工作了兩個月,而且肯定比某些電梯服務員做得更好。然而在關鍵時刻,顯然在世上任何地方——不管是在歐洲,還是在美國——都不會顧及這些,而是取決於一個人在勃然大怒時脫口而出的判決。此刻最好的做法也許是馬上告辭離開,女主廚和德蕾莎可能還在睡,他可以寫信向她們道別,至少免去親自道別時讓她們為他的行為感到失望難過,他可以趕快收拾行李,悄悄離開。而他若是再多待一天——他也的確需要睡一下——那麽這件事將被渲染成一樁醜聞,他將麵對來自各方的指責,難堪地看見德蕾莎的眼淚,甚至是女主廚的眼淚,搞不好到最後還得接受處罰。另一方麵他對自己麵對著兩個敵人而感到迷惑不解,不管他說什麽,兩人之間都有一個要加以曲解和批評。因此他沉默不語,暫時享受房間裏的平靜,因為領班還在看報,門房長則按照頁數整理著散落在桌麵的清單,他顯然有近視,做這件事很吃力。

領班總算打著嗬欠放下了報紙,朝卡爾瞥了一眼,確定了他還在那兒,接著撥了桌上的電話。他喊了好幾聲哈囉,但卻無人接聽。“沒有人接聽。”他向門房長說。卡爾覺得門房長懷著特別的興趣看著領班打電話,而門房長說:“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她肯定醒了。你隻需要叫更大聲一點。”這時候,電話主動有了回應。“我是領班伊斯貝裏。”領班說,“早安,主廚太太。我沒把您吵醒吧。真是抱歉。是啊,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可是我真的很抱歉把您嚇了一跳。您睡覺時應該把電話關掉。不,不,真的,我實在沒有理由嚇到您,尤其是我想跟您談的這件事微不足道。哦,我當然有時間,您請便,我在電話旁邊等,如果您覺得合適的話。”“她大概是穿著睡衣跑去接電話的。”領班微笑著對門房長說,後者一直都帶著緊張的表情俯身在電話機上。“我是真的吵醒她了,因為平常都是那個替她打字的小丫頭去叫醒她,而小丫頭今天卻例外地沒去叫她。我很抱歉嚇到了她,她原本就夠神經質了。”“為什麽她沒有繼續講電話?”“她去看看那個小丫頭怎麽了。”領班回答,已經把聽筒拿在耳畔,因為電話又響了。“她會出現的,”他對著電話繼續說,“您不能一有點事就這樣擔驚受怕,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哦,對了,我要問的那件小事。有個電梯服務員,名叫,”他帶著詢問的表情轉頭麵向卡爾,因為卡爾十分留心,立刻就能報上姓名給予提示,“對,名叫卡爾·羅斯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對他還有點關心。隻可惜他辜負了您的一片好意,他未經許可擅離崗位,給我惹來了大麻煩,目前還根本看不出後果有多嚴重,因此我剛剛把他解雇了。希望您別把這件事看得太重。您說什麽?解雇,對,解雇。可是我明明跟您說了他擅離崗位。不,我真的不能向您讓步,親愛的主廚太太。這件事涉及我的威信,事關重大,這樣一個小夥子會帶壞我整批員工。對待那些電梯服務員得要特別小心。不,不,這一次我沒法幫您這個忙,雖然我一向很樂意為您效勞。如果盡管發生了這一切我還把他留在這裏,就隻會繼續惹我生氣,為了您,對,為了您,主廚太太,他不能留下來。您關心他,而他完全不值得您關心,因為我不僅認識他,也認識您,我知道這勢必會令您大為失望,而我無論如何想避免讓您承受這種失望。我很坦白地這麽說,雖然這個倔強的小夥子就站在我麵前,離我隻有幾步。他將被解雇,不,不,主廚太太,他將被徹底解雇,不,不,他不會被調去做別的工作,他完全沒有用處。再說也還有其他人對他不滿。例如,門房長,哦,費奧多,你剛才是怎麽說的?對了,他抱怨這個小夥子放肆無禮。啊,這還不夠嗎?哦,親愛的主廚太太,您為了這個小夥子而違背了您的本性。不,您不能這樣為難我。”

這時門房長俯身到領班耳邊低語了幾句。領班起初訝異地看著他,接著就對著電話劈裏啪啦說起話來,速度之快,卡爾起初無法完全聽清楚,於是踮起腳尖走近了兩步。

他說的是:“親愛的主廚太太,老實說,我不相信您識人的能力這麽差。我剛剛得知您口中這位天使般的男孩的一件事,這將會徹底改變您對他的看法,而偏偏得由我來告訴您這件事,這令我幾乎感到難過。這個您稱為循規蹈矩的模範少年每逢不值班的夜晚都進城去,直到早晨才回來。沒錯,沒錯,主廚太太,有證人證明這件事,保證可靠,沒錯。現在您也許可以告訴我,他去尋歡作樂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他要如何專心工作?難道您還想要我向您描述他在城裏都做些什麽嗎?我必須趕緊叫這個小夥子走人。請您把這當成提醒,對於隨便跑來的小子一定要小心。”

“可是領班先生,”這時卡爾喊道,簡直鬆了一口氣,因為這件事看來是樁天大的誤會,說不定還可能讓一切出乎意料地好轉,“這肯定是弄錯了。我想,門房長先生跟您說我每個晚上都外出。可是這完全不正確,我其實每晚都待在寢室裏,所有的電梯服務員都能證明這一點。不睡覺的時候我在學習商業文書,我沒有一夜離開過寢室。這一點很容易證明。門房長顯然是把我跟另一個人弄混了,現在我也明白了他為什麽認為我沒有向他打招呼。”

“你馬上閉嘴,”門房長大吼,揮動著拳頭,換作是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隻會動一根手指,“我會把你跟別人弄混?如果我會把人弄混,我就不會是門房長了。伊斯貝裏先生,您聽聽,如果我會把人弄混,那我就不會是門房長了。我服務了三十年,還從來沒把人弄混過,從那時候到現在的幾百名領班先生都可以替我做證,而我卻會把你這個可惡的小子跟別人弄混?就憑你這張顯眼的光溜溜的臭臉,哪裏會弄混,就算你每天晚上都從我背後溜進城裏,單憑你這張臉,我就能證明你是個道道地地的壞東西。”

“算了,費奧多!”領班說,他和女主廚的電話交談似乎突然中斷。“事情很簡單。他的夜間娛樂根本不是重點。也許他還想在離開之前掀起一場針對他夜間活動的大調查。我可以想象這會正中他下懷。說不定得把全部四十名電梯服務員都傳喚上來做證,而他們當然也全都把他跟別人弄混了,於是到後來得把全體員工都叫來做證,飯店的營運當然隻好暫時中止,等他最後終於還是被趕出去,至少他享受過愚弄我們的樂趣。所以我們最好別這麽做。主廚太太這個善良的女人已經被他當成傻瓜來耍,這就已經夠了。我什麽也不想再聽,你因為失職而立刻被解雇。我給你一張支領工資的單子,要出納把到今天為止的工資付給你。私底下說,以你的行為,付工資給你根本就是件禮物,我隻是看在主廚太太的分上才這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