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西方飯店
在飯店,卡爾立刻被帶到一個類似辦公室的地方,女主廚拿著一本記事本,正對著一名年輕的打字小姐口述一封信。精確的口述以及熟練靈活的打字聲追逐著偶爾能聽見的壁鍾嘀嗒聲,鍾上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半了。“就這樣了!”女主廚說,合上了記事本,打字小姐跳起來,合上打字機的木頭蓋子,在機械式地做這些事時,她的目光不曾從卡爾身上移開。她看起來像個女學生,圍裙仔細熨過,例如在肩上熨出了波紋,頭發高高盤起,在看見這些細節之後再看見她嚴肅的麵孔會令人略感驚訝。她先後向女主廚和卡爾鞠了個躬,就離開了,而卡爾不由得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女主廚。
“真好,你到底還是來了。”女主廚說,“你的同伴呢?”“我沒有帶他們一起來。”卡爾說。“他們大概是一大早就要出發吧。”女主廚說,像是在對自己解釋這件事。“她難道不會以為我也要一起出發嗎?”卡爾心想,為了排除任何疑問,便說道:“我們鬧翻了。”女主廚似乎認為這是個可喜的消息。“這麽說來,你自由了?”她問。“對,我自由了。”卡爾說,而他覺得沒有什麽比這更沒價值。“聽我說,你想不想在這家飯店工作呢?”女主廚問。“很樂意,”卡爾說,“可是我懂的實在太少。舉例來說,我連打字都不會。”“這並不重要,”女主廚說,“一開始你反正隻會先得到一份很低微的工作,之後再靠著勤奮用心一步步往上爬。但不管怎麽說,我認為與其在世間流浪,能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對你比較好,也比較合適。我覺得你不是個適合流浪的人。”“舅舅也會同意她的說法。”卡爾心想,讚同地點點頭。同時他想起來,別人這樣關心他,他卻還根本沒有做過自我介紹。“請您原諒,”他說,“我還根本沒有自我介紹,我叫卡爾·羅斯曼。”“你是德國人,對吧?”“是的,”卡爾說,“我來美國還沒多久。”“你是從哪裏來的呢?”“從布拉格,在波希米亞。”卡爾說。“看哪,”女主廚用英文腔很濃的德文喊道,簡直要高舉雙臂,“那我們可是老鄉呢,我名叫葛蕾特·米策巴赫,來自維也納。而且我對布拉格很熟悉,我曾經在瓦茨拉夫廣場旁的金鵝飯店工作過半年。你想得到嗎!”“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卡爾問。“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了。”“從前那家金鵝飯店,”卡爾說,“在兩年前被拆掉了。”“是啊,的確是。”女主廚說,完全沉浸在對舊日時光的回憶中。
但她頓時又活潑起來,握住卡爾的雙手,喊道:“現在既然知道了你是我的同鄉,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裏。我不能讓你這樣做。比如說,你有興趣成為電梯服務員嗎?你隻要說聲‘有’,這份工作就是你的了。如果你稍微見過世麵,就會知道要得到這種職位並不容易,因為這種職位是你想得出的最好的起步。你能接觸到所有的客人,別人總是會看見你,派你去做些小事,簡而言之,你每天都有機會得到更好的工作。其餘的一切就讓我來打點!”卡爾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很樂意成為電梯服務員。”如果念及他讀過五年中學,因而對當個電梯服務員有所顧慮,那就太荒謬了。此外,卡爾一向喜歡那些當電梯服務員的少年,覺得他們就像是飯店的裝飾品。“難道不需要語言能力嗎?”他又問。“你說德文,英文也說得很好,這就綽綽有餘了。”“英文是我到了美國之後才學的,學了兩個半月。”卡爾說,他認為不該隱瞞他唯一的優點。“這就足以說明你的能力,”女主廚說,“想當年我學英文有多困難。不過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昨天我才提起過這件事。因為昨天是我五十歲的生日。”她微笑著試圖從卡爾的表情看出這一年紀的尊嚴給他的印象。“那我要祝您生日快樂。”卡爾說。“祝福永遠不嫌多。”她說,握住卡爾的手搖了搖,思及她在用德語交談時想起的這句家鄉俗話,又有點兒惆悵。
“可是我在這裏耽擱你的時間,”她接著喊道,“你一定很累了,這些事我們可以白天再好好談。碰見同鄉讓人高興得昏了頭。來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卡爾看見桌子上擺著電話,就說:“主廚太太,我還有一個請求。明天早上,說不定是一大早,我從前的同伴可能會拿一張我急著要的照片來給我。可以麻煩您打個電話給門房嗎?請他讓他們來找我,或是找人來叫我過去。”“當然可以,”女主廚說,“可是,請門房收下那張照片不就行了嗎?我可以問一下那是張什麽照片嗎?”“是我父母的照片,”卡爾說,“不,我必須親自跟他們說話。”女主廚沒有再說什麽,就打了電話去門房辦公室交代了這件事,提到卡爾的房間號碼是536。
然後他們穿過一扇與進來的門相對的門,走到一條小走廊上,一個少年電梯服務員正倚著欄杆睡覺。“我們可以自己操作。”女主廚小聲說,讓卡爾進了電梯。當他們搭著電梯上升,她又說:“十到十二小時的工作時間對這樣一個少年來說的確太長了。但是在美國情況特殊。就拿這個少年來說吧,他也是半年前才隨著父母一起來到這裏,他是意大利人。現在看起來好像他完全承擔不了這份工作,一張臉都瘦得沒有肉了,在值班時會打瞌睡,雖然他很熱心——但是隻要他在這裏或是在美國其他地方再工作個半年,堅持下去,五年之後他就會成為強壯的男人。像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跟你說上幾個鍾頭。而我這樣說時想到的根本不是你,因為你是個健壯的少年。你是十七歲吧?”“我下個月滿十六歲。”卡爾說。“才十六歲!”女主廚說,“所以說,加油!”
到了樓上,她帶卡爾到一個房間,雖然因為位於閣樓而有一麵牆是斜的,但在兩個燈泡的照明下顯得十分舒適。“你不要被這裏的陳設嚇到,”女主廚說,“這其實不是飯店的房間,而是我住處的一個房間。不過我住的地方有三個房間,所以你一點兒也不會打擾我。我會把連通房間的門鎖上,你就完全不必感到拘束。明天等你成為飯店的新員工,自然就會有屬於你自己的小房間。假如你是和同伴一起來,那我就會在飯店員工共享的寢室裏替你們添張床,可是既然你是一個人,我想這裏會比較適合你,就算你隻能睡在沙發上。現在你好好睡吧,之後才有力氣工作,明天才不至於太辛苦。”“非常謝謝您的好意。”“等一下,”她要走出去時停下腳步說,“差一點兒你就會在不久之後被吵醒了。”她走向這個房間的另一道側門,敲敲門喊道:“德蕾莎!”“主廚太太,請說。”那位年輕打字小姐的聲音應道。“早上你來叫我的時候,得從走廊上過來,有客人睡在這個房間裏。他累壞了。”她這樣說時微笑地看著卡爾。“你明白了嗎?”“明白了,主廚太太。”“那就晚安了!”“也祝您晚安。”
女主廚解釋道:“這幾年來我睡得很不好。如今我可以對自己的職位感到滿意,其實不需要再煩惱什麽,但是想必是我從前的煩惱造成的失眠。如果我在淩晨三點能夠睡著,我就很高興了。可是因為我五點鍾,最晚五點半,就又得工作,所以必須請人來叫醒我,而且叫醒我時還得要特別小心,免得讓原本就已經夠緊張的我變得更緊張。所以就由德蕾莎來叫我。不過,現在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也拖得夠久了。晚安!”雖然她體重可觀,卻幾乎無聲地溜出了房間。
卡爾很高興能夠睡覺,因為這一天把他累壞了。而要不受打擾地好好睡上一覺,他根本不敢奢望能有比這裏更舒適的環境。雖然這個房間並不是臥室,而是間起居室,或者說得更貼切一點兒,是女主廚待客用的房間,一個洗臉台是專門為了他今晚在此過夜而搬來的,盡管如此,卡爾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個闖入者,反倒覺得自己因此受到了更好的安頓。他的皮箱已經拿來放好,大概已經很久沒放在這麽安全的地方了。一個矮矮的抽屜櫃上鋪著毛線織的大網眼桌巾,上麵擺著各式各樣的照片,裝了框,壓在玻璃下。卡爾在參觀房間時停在那裏,看著這些照片。那大多是些老照片,照片上多數是女孩子,穿著不舒適的老式衣裳,鬆鬆地戴著小小的高帽子,右手拄著一把傘,麵對著觀看之人,但目光卻避開了。在男士的照片當中,卡爾特別注意到一個年輕士兵的照片,他把船形軍帽放在一張小桌上,站得直挺挺的,一頭黑色亂發,滿臉克製住的得意笑容。他製服上的紐扣後來在照片上被塗成金色。所有這些照片大概都還是在歐洲時拍的,從照片背麵的注記大概也能讀得出來,但卡爾不想把這些照片拿起來。就像擺在這裏的照片,他也想把父母的照片擺在他未來的房間裏。
他徹底清洗過身體,為了不吵到睡在隔壁的人,他清洗時盡量小聲,洗好之後,他才剛在沙發上舒展四肢,享受即將入睡的愉悅時,他似乎聽見了一扇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無法馬上確認是哪一扇門,也可能隻是一陣偶然的聲響。那聲音並未立刻再度響起,當它再次出現時,卡爾幾乎已經睡著了。不過這下子再無疑問,那的確是敲門聲,來自打字小姐的房門。卡爾踮著腳尖跑到門邊,輕聲問道:“你有什麽事嗎?”他放輕聲音,免得吵醒任何人,萬一隔壁房間裏的人還在睡。同樣輕聲的回答立刻傳來:“你要不要把門打開?鑰匙插在你那邊。”“請稍等,”卡爾說,“讓我先穿上衣服。”對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這沒有必要。你把門打開,然後躺回**,我稍等一會兒再進去。”“好,”卡爾說,也照做了,隻是他還打開了電燈,接著稍微提高聲音說,“我已經躺下了。”這時嬌小的打字小姐也已經從她黑漆漆的房間裏走出來,裝束就跟剛才在樓下辦公室裏一模一樣,看來在這整段時間裏她都沒打算去睡覺。
“請原諒,”她說,微微彎著身子站在卡爾的床鋪前麵,“而且請別透露這件事。我也不會打擾你太久,我知道你累壞了。”“沒這麽嚴重,”卡爾說,“不過,我剛才要是穿上了衣服,可能會比較好。”他必須伸直身體躺著,為的是把毯子一直蓋到脖子上,因為他沒有睡衣。“我隻待一會兒,”她說,伸手去拿一張椅子,“我可以坐在沙發旁邊嗎?”卡爾點點頭。因為她坐得離沙發很近,卡爾必須往牆邊挪,才能抬起頭來看著她。她有一張勻稱的圓臉,隻是額頭高得出奇,不過這也可能隻是因為那個發型不太適合她。她的服裝很幹淨、很整齊,左手捏著一條手帕。
“你會在這裏待很久嗎?”她問。“這還不確定,”卡爾回答,“不過我想我會留下來。”“這樣很好,”她說,用手帕擦擦臉,“因為我在這裏很孤單。”“這就奇怪了,”卡爾說,“主廚太太對你很親切,根本不像在對待一個員工。我還以為你們有親戚關係。”“哦,不,”她說,“我叫德蕾莎·貝希托德,我來自波美拉尼亞[1]。”卡爾也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她第一次仔細打量他,仿佛他因為報上名字而變得更陌生了。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請別以為我不知感激。假如沒有主廚太太,我的情況還會更糟。我本來在這家飯店的廚房裏工作,因為負擔不了那沉重的工作,眼看就要被解雇。這裏對員工的要求很高。一個月前,一個在廚房裏工作的女孩因為勞累過度而暈倒了,在醫院裏躺了十四天。而且我的身體不是很強壯,從前我吃過很多苦,因此有些發育不良,你大概根本看不出我已經十八歲了。不過現在我已經強壯一點了。”“在這裏工作想必真的很辛苦,”卡爾說,“剛才我在下麵看見一個電梯服務員站著睡著了。”“其實那些電梯服務員的情況還是好的,”她說,“他們可以賺到不少小費,而且畢竟遠遠不及在廚房裏工作的人那麽辛苦。不過我的運氣真的很好,有一次,主廚太太需要一個女孩來替一場宴會擺放餐巾,派人到我們廚房女工這兒來找,這家飯店有大約五十名廚房女工,我剛好在那兒,而且令她很滿意,因為我向來擅長擺放餐巾。於是從那以後她就把我留在身邊,漸漸把我訓練成她的秘書。在這當中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要打字的東西有那麽多嗎?”卡爾問,“哦,很多,”她回答,“你大概根本無法想象。你也看見了,我今天一直工作到十一點半,而今天並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當然,我也不是一直都在打字,也需要進城去辦許多事。”“這座城市叫什麽名字?”卡爾問。“哦,你不知道嗎?”她說,“叫拉美西斯。”“是座大城市嗎?”卡爾問。“很大,”她回答,“我並不喜歡進城。不過,你真的還不想睡覺嗎?”“不,不,”卡爾說,“我還根本不知道你進來是為了什麽。”“因為我沒有說話的對象。我不喜歡訴苦,但是像我這樣無依無靠,隻要能有個人聽我說話,我就很高興了。先前在樓下大廳裏我就看見你了,主廚太太帶你到食品貯藏室去的時候,我剛好下去找她。”“那個大廳很可怕。”卡爾說。“我已經根本感覺不到了,”她回答,“但我剛才隻是想說主廚太太對我很親切,隻有我已經去世的母親會這樣待我。可是我們的地位畢竟太懸殊,所以我無法無拘無束地和她談話。從前我在那些廚房女工當中有幾個好朋友,但是她們早就不在這裏工作了,而那些新來的女孩我幾乎不認識。最後,有時候我會覺得現在這份工作比以前的工作更吃力,而我做得甚至也不比以前的工作好,覺得主廚太太隻是出於同情才把我留在這個職位上。畢竟要當個秘書需要受過更好的教育。這樣說是種罪過,但我常常擔心我會發瘋。看在老天的分上,”她驀地加快速度說,匆匆伸手抓住卡爾的肩膀,因為他的兩隻手都被毯子蓋住,“這些話你千萬別告訴主廚太太,一句也別說,否則我就真的完了。我做這份工作已經給她帶來許多麻煩,如果現在還要再替她添煩惱,就真是太過分了。”“我當然什麽也不會對她說。”卡爾回答。“那就好,”她說,“而且你就留下來吧。如果你留下來我會很高興,而且你若是願意,我們可以互相幫助。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對你有了信賴。盡管如此——你想想,我真壞啊——我又害怕主廚太太會讓你當上秘書來取代我,把我解雇。直到我一個人在這裏坐了很久,而你們還在樓下辦公室裏,我才把事情考慮清楚,想到由你來接替我的工作會是件好事,因為你肯定更能勝任。如果你不想去城裏辦事,我就可以保留這部分的工作。不然的話,我在廚房裏的用處肯定更大,尤其是我現在已經比較強壯了。”“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卡爾說,“我將成為電梯服務員,你繼續當秘書。可是如果你向主廚太太暗示你的計劃,哪怕隻是最輕微的暗示,我也會把你今天對我說的話透露給她,哪怕我會感到很抱歉。”他的語氣令德蕾莎十分激動,她趴在**,嗚咽著把臉壓在被褥上。“我什麽也不會透露的,”卡爾說,“但是你也什麽都不準說。”這會兒他不能再完全躲在被子底下了,他稍微撫摸了一下她的手臂,找不出合適的話說,隻想著這裏的生活很辛酸。她總算平靜下來,對自己的哭泣感到難為情,她感激地看著卡爾,勸他早上睡晚一點兒,答應他,如果她抽得出時間,就會在八點左右上樓來叫醒他。“你對叫醒別人很在行。”卡爾說。“是啊,有些事我做得來。”她說,道別時伸手撫過他的被子,就跑回她的房間了。
第二天卡爾堅持要馬上開始工作,雖然主廚太太本來想放他一天假,讓他去拉美西斯參觀一下。可是卡爾坦白說明,要去參觀拉美西斯將來還有機會,目前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開始工作,因為在歐洲時他已經無用地中斷了針對另一個目標的學業,到了這個年紀才開始當電梯服務員,在這個年紀,至少那些比較能幹的少年按照自然的過程就快要接任較高一級的職務了。他說從電梯服務員做起是對的,但他也必須要加快腳步。在這種情況下,參觀城市根本不會帶給他什麽樂趣。甚至就連德蕾莎邀他走一趟短短的路程,他也下不了決心。一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浮現:如果他不努力工作,最後就會落得像德拉馬歇和魯濱孫一樣。
他在飯店的裁縫師那兒試穿電梯服務員的製服,那製服外表上十分華麗,有金色紐扣和金色穗帶,可是一穿上就令卡爾有點兒毛骨悚然,因為那件小外套尤其腋下又冷又硬,還因為在他之前穿過這件製服的電梯服務員所流的汗而濕濕的,永遠幹不了。製服的胸部必須特別替卡爾加寬,因為現有的那十件沒有一件他能穿的。雖然要加寬需要縫紉,而且那位師傅看來十分仔細——有兩次,已經交付的製服被他又扔回了工作間——一切都在五分鍾之內解決了,卡爾離開裁縫間時已經是一身電梯服務員的打扮,穿著貼身的長褲和一件師傅雖然保證不緊卻仍然很緊的上衣,這上衣使他一直練習呼吸,因為他想看看自己還能不能呼吸。
隨後他去向負責指揮他的領班報到,那是個修長英俊的男子,有個大鼻子,四十多歲。那人沒空跟他說話,哪怕隻是三言兩語,隻按鈴叫來一名電梯服務員,恰好就是卡爾昨天看見的那一個。領班隻用那個電梯服務員的前名喊他,卡爾後來才知道他的前名是賈柯摩,用英文念出來時聽不出是這個名字。這個少年接到任務,向卡爾說明操作電梯的要領,可是他既害羞又匆忙,即使基本上需要說明的東西不多,卡爾卻連這一點兒東西也沒聽到。賈柯摩肯定也有點生氣,因為他顯然是因為卡爾的原因而不得不離開操作電梯的工作,被派去協助清掃房間的女服務員,根據某些他沒有說出來的經驗,他覺得這很丟臉。尤其令卡爾失望的是,電梯服務員跟電梯的機械裝置隻有一點點關係,就隻是簡單地按下一個按鈕啟動電梯罷了,至於修理驅動裝置則純粹是飯店機械人員的工作,所以賈柯摩雖然已經在電梯旁服務了半年,卻既未親眼見過地下室裏的驅動裝置,也沒見過電梯內部的機械裝置,雖然他表示很想去看一看。這根本就是件單調的工作,因為工作時間長達十二小時,輪值日班和夜班,這件工作非常累人,根據賈柯摩的說法,如果不能在站著的時候睡上幾分鍾,就根本無法忍受。卡爾聽了沒說什麽,但是他心裏明白,就是這項本領讓賈柯摩丟了這個職位。令卡爾高興的是,他所負責的那部電梯隻停最高的幾層樓,因此他不必和那些最會挑剔的有錢人打交道。當然,在這裏能學到的東西也不像在別處那麽多,隻有對初出道的人來說是件好差事。
一個星期之後,卡爾就看出他完全能勝任了。他那部電梯的黃銅擦得最亮,另外那三十部電梯沒有一部比得上,而假如同在這部電梯工作的另一個少年也及得上卡爾的勤勞,而不是覺得卡爾的勤勞有利於他偷懶,這電梯也許還會更加閃亮。那少年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名叫雷納,喜歡打扮,有一雙黑眼睛和略微凹陷的平滑臉頰。他有一套高雅的便服,在無須值班的夜晚,他就穿上這套便服,噴上一點香水,急忙進城去。有時他也會請卡爾在晚上替他值班,說他因為家裏有事必須離開,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打扮與這些借口大相矛盾。盡管如此,卡爾還挺喜歡他的,也喜歡看見雷納在這樣的夜晚要外出之前穿著便服到樓下電梯旁站在他麵前,一邊說幾句抱歉的話,一邊戴上手套,然後穿過走廊離開。此外,卡爾替他代班隻是想幫他一個忙,覺得在工作之初幫一個較年長的同事一點兒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這不該成為一種慣例。因為在電梯裏不停地上上下下實在夠累的,尤其在晚上幾乎不曾停過。
不久卡爾就也學會按照別人對電梯服務員的要求而短促地深深鞠躬,同時飛快地接下小費。他把小費塞進背心口袋,誰也無法從他的表情看出那筆小費是多是少。碰到女士,他在開門時也會獻獻殷勤,再慢慢地跟在她們後麵閃進電梯,她們因為要顧及身上的裙子、帽子和裝飾品,進電梯的速度通常要比男士慢。電梯行進時,他緊貼著門站立,背對著乘客,因為這樣最不引人注目,手握著電梯門的把手,以便在抵達的那一瞬間迅速把門推開,但又不會嚇到客人。偶爾會有人在電梯行進時拍拍他的肩膀,詢問他一些小事,這時他就急忙轉身,像是他早就料到了,然後大聲作答。雖然有這麽多部電梯,常常還是會出現人潮,尤其是在劇院散場或是某幾班特快列車抵達之後,因此他才剛剛在樓上讓客人出了電梯,就得趕緊再下樓去接在那裏等候的客人。他也可以借由扯動一條穿過整個電梯的鋼索來提高平時的速度,隻不過操作電梯的規定禁止這麽做,而且據說也有危險。和乘客一起搭電梯時卡爾也從不這麽做,可是等乘客在樓上出了電梯,而樓下還有其他客人在等時,他就毫無顧忌,像個水手一樣有節奏地用力扯動那條鋼索。而且他知道其他的電梯服務員也會這麽做,他不希望他的乘客去改乘其他少年操作的電梯。有些在飯店長住的客人——這種情形在這裏相當常見——偶爾會露出微笑表示他們認出卡爾是他們的電梯操作員,卡爾表情嚴肅,但樂於接受這份友好的表示。偶爾,當電梯的使用頻率較低,他也可以接受一些小小的特別任務,例如替一個懶得再回房間的客人去拿一件忘在房間裏的小東西。這時候他就搭著在這種時刻與他特別親密的電梯飛快地上樓,走進那個陌生的房間,他從未見過的稀奇的東西往往散放在房間裏,或是掛在成排的衣鉤上,他聞到一種陌生香皂、香水、漱口水的特殊氣味,並未逗留,就急忙帶著找到的東西回去,雖然客人對那東西的說明往往並不清楚。他常常遺憾自己不能接下更大的任務,因為這些任務有專門的仆人和負責跑腿的少年來做,他們騎著腳踏車甚至摩托車去辦這些事,而卡爾頂多隻能在客人房間與餐廳或賭場之間跑跑腿。
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有三天在傍晚六點下班,另三天在早上六點,下班之後他累得誰也不理就直接上床。他的床鋪位於電梯服務員共享的寢室,雖然主廚太太設法讓他擁有自己的小房間,而且說不定也能辦到,但卡爾看出這件事有多麽困難——她的影響力也許並不像他在頭一天晚上所以為的那麽大——也看見主廚太太為此經常打電話給他的主管,那個忙碌異常的領班,於是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也說服了主廚太太他是真心放棄,指出他不想為了一份並非自己掙來的優待而引起其他電梯服務員的嫉妒。
這間大寢室當然並不是間安靜的臥室。因為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來安排下班後的十二個鍾頭,既要吃飯、睡覺,又要玩樂和賺外快,寢室裏總是一片**。有幾個人在睡覺,用被子蓋住耳朵以求清靜。若是有一個人被吵醒了,他就會因為氣別人那樣吵鬧而大吼大叫,結果就連那些再好睡的人也受不了。幾乎每個少年都有一支煙鬥,也算是一種奢侈,卡爾也買了一支,而且很快就抽出滋味。可是因為工作時不準抽煙,結果在寢室裏隻要不是非睡不可的時候人人都在抽煙。因此每張**都籠罩著一團煙雲,而整間寢室都煙霧彌漫。雖然大多數人原則上同意夜裏隻在寢室一端亮燈,但卻無法貫徹。假如這個建議得以實現,那麽想睡覺的人就可以在半間寢室的黑暗中好好睡覺——這間寢室很大,有四十張床——其他人則可以在有照明的那一端玩骰子或紙牌,做其他所有需要光線才能做的事。假如有人的床鋪位於有照明的那半間寢室,而他想睡覺,那他就可以去暗處找張空床躺下,因為總是有足夠的空床,也沒有人反對自己的床被人暫時借用。可是這種安排沒有一夜被遵守。舉例來說,總是會有已經在暗處睡了一會兒的兩個人起了在**玩牌的興致,在兩人之間擺起一塊木板來玩,當然也會扭開一盞合適的電燈,還在睡覺的人如果剛好麵對著燈光,就會在刺眼的光線下驚醒過來。被驚醒之後雖然還會在**翻來翻去,但最後找不到更好的事做,隻好和鄰床同樣被吵醒的人也玩上一局,而他們又會再扭開一盞燈。而且每個人的煙鬥自然也會再吞雲吐霧。當然,也有些人無論如何還是想要睡覺——卡爾通常屬於這群人——於是他們不是把頭擱在枕頭上,而把頭壓在枕頭下,或是裹在枕頭裏。可是要怎麽繼續睡下去,如果鄰床的人在深夜起床,為了在工作之前還去城裏找點樂子,如果那人用擺在自己床前的洗臉盆水花四濺地大聲清洗身體,如果那人不僅是咚咚地穿上靴子,還為了想更容易穿進去而用力跺腳——幾乎每個人的靴子都太緊,雖然是美國款式——最後,因為那人的裝備中還少了件小東西,便抬起還在睡覺的人的枕頭,壓在枕頭下的人當然早就被吵醒了,隻等著對那人發飆。而他們全都是運動健將,又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不想錯過任何做運動的機會。如果有人在夜裏被吵嚷聲驚醒,肯定會在床邊地板上發現兩個人在扭打,在刺眼的燈光下,周圍所有的**都站著身穿內衣褲的專家觀戰。有一次,在這樣一場夜間拳擊賽進行之際,其中一人倒在睡著的卡爾身上,卡爾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血從那少年的鼻子裏流出來,他還來不及反應,那血就流在整條被子上。卡爾往往試圖把整整十二個鍾頭都用來睡覺,雖然他也很想參加其他人的娛樂活動,但他總覺得其他人的人生全都超前了他一步,他必須通過加倍勤奮和稍做放棄來加以彌補。雖然他主要是為了工作而在乎睡眠,卻並未向女主廚或德蕾莎抱怨過寢室裏的情形,一來是全體電梯服務員都忍受著這種情況而沒有抱怨,二來他先前懷著感激從女主廚手裏接受了電梯服務員這份職務,而寢室裏這種磨難是他職務中必要的一部分。
每周在日夜班輪替時,他有二十四小時的休假,他利用這段時間去看望女主廚一兩次,等待德蕾莎難得休息的時候跟她匆匆說上幾句話,也許是在某個角落,或是在走廊上,隻有少數幾次是在她房間裏。偶爾他也會陪她進城辦事,那些事全都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辦好。這時候她的包由卡爾提著,他們幾乎跑著衝向最近的地鐵站,車程倏地結束,仿佛列車不受任何阻力地飛馳,轉眼他們就下了車,因為覺得電梯太慢就沒有等待電梯,而走樓梯上去,大型廣場在他們眼前出現,街道呈放射狀伸向四麵八方,把騷亂帶進從各方湧來的交通中,卡爾和德蕾莎緊緊挨著一起趕往各式各樣的辦事處、洗衣店、倉庫和商店,辦妥在電話中不容易辦好但除此之外責任並不重大的事,訂貨或是表達一下不滿。德蕾莎很快就發現卡爾在這方麵的幫助不容小覷,在許多事情上能加快辦理的速度。有他陪同,她再也不必像以前一樣等待忙碌過度的生意人來聽她說話。卡爾走向前用指節敲著櫃台,一直敲到發揮了效果。他用他仍然有點過度誇張的英語越過人牆大喊,在一百個人的聲音當中都很容易被聽見。他毫不猶豫地走向那些人,就算他們傲慢地退回長長的辦公廳深處。他這樣做並非出於放肆,也尊重他所碰到的任何阻力,但是他自認地位穩固,這給了他權利,西方飯店是個不容許別人看輕的顧客,而德蕾莎雖然具有辦事經驗,但確實需要幫忙。“你應該每次都一起來。”偶爾她會開心地笑著說,當他們特別順利地辦完一件事。
卡爾停留在拉美西斯的這一個半月裏,隻有三次曾在德蕾莎的小房間裏待上幾個鍾頭。她的房間當然比女主廚的任何一個房間都小,裏麵的幾樣東西可以說全都擠在窗邊,可是基於他在大寢室裏得到的經驗,卡爾已經明白一間屬於自己而且相對安靜的房間的可貴,就算他沒有明說,德蕾莎仍然察覺得出他多麽喜歡她的房間。在他麵前她沒有秘密,而在她第一天晚上來拜訪過卡爾之後,也不太可能在他麵前還保有什麽秘密。她是個私生女,父親是建築工地的工頭,把她們母女從波美拉尼亞帶到美國來。可是似乎他把她們接來就已經盡到了責任,又仿佛他所等候的是別人,而不是他在碼頭帶來的這個過度操勞的女人和虛弱的孩子,在她們抵達後不久,他就沒有多做解釋地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被撇下的母女既沒有收到過他寫的信,也沒有得到他的其他消息,這其實也並不令人驚訝,因為她們被淹沒在紐約城東大型收容所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有一次德蕾莎說起她母親之死,卡爾當時站在她旁邊,在窗前眺望馬路。她說起她們母女在一個冬夜裏——當時她大概是五歲——母女倆各帶著自己的包袱,匆匆穿過街道,尋找睡覺的地方。母親起初牽著她的手,當時風雪交加,前進不易,直到母親累了,沒有回頭去看德蕾莎就鬆開了她的手,這下子她得自己使勁抓住母親的裙子。德蕾莎常常絆倒,甚至摔跤,但母親發了瘋似的不停下腳步。紐約市這又直又長的街道上的暴風雪呀!卡爾還不曾在紐約度過冬天。如果迎著風走,而風轉著圓圈,你根本睜不開眼睛,風不停地把雪揉碎打在你臉上,你走著走著就前進不了了,那令人絕望。相對於大人,小孩子在這種情況中具有優勢,她走在風的下麵,對這一切還能感覺到一點樂趣。因此,當時德蕾莎也無法完全了解她母親,如今她深信假如她在那天晚上表現得更機靈一點——當年她還隻是個幼小的孩子——她母親就不會死得這麽悲慘。當時她母親已經有兩天沒有工作,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白天她們在戶外度過,一口東西也沒吃,她們背著到處走的包袱裏就隻有穿不上的破爛衣物,也許是出於迷信才不敢丟掉。有人答應她母親第二天早上在一座建築工地有工作可做,但母親一整天都試圖向德蕾莎說明,說她擔心沒法把握住這個好機會,因為她覺得疲憊極了,早晨在路上就已經咳出許多血,嚇壞了行人,而她就隻渴望能在某個溫暖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偏偏在這個晚上就是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在看門人沒有把她們從門口趕走的地方,在那裏她們至少還能稍微避避風雪,而她們急忙穿過冰冷狹窄的走廊,爬上一層層高樓,繞過院子裏的狹長露台,不加選擇地敲著門,一會兒不敢跟任何人說話,一會兒又向每個迎麵走來的人求助,而有一兩次,她母親氣喘籲籲地蹲在一道僻靜的階梯上,一把摟住德蕾莎,親吻她,嘴唇壓得她的臉隱隱作痛,德蕾莎幾乎抗拒著。等她事後明白那是母親最後的親吻,她無法理解自己當時怎麽會盲目到看不出這一點,就算她當時隻是個可憐的小不點兒。有些她們經過的房間打開了門,為了放出室內令人窒息的空氣,室內充滿了像是燃燒造成的煙霧,某個人的身形自那煙霧中走出,站在門框裏,以沉默的態度或是短短一句話表示她們不可能在這個房間裏落腳。如今回想起來,德蕾莎覺得她母親似乎隻在頭幾小時裏認真找過落腳的地方,因為大約在午夜過後,她就不曾再向任何人開口,雖然直到清晨她都不曾停止急行,中間隻有短暫休息,雖然在那些大門與房門都從來不鎖的屋子裏始終很熱鬧,每走一步都會碰到人。那當然不是能使她們快速前進的奔跑,而隻是她們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事實上她們也很可能隻是拖著腳步慢慢走。德蕾莎也不知道從午夜到清晨五點她們是去過二十棟房子,還是兩棟,還是根本就隻去過一棟。這些房屋的走廊是按照最能利用空間的巧妙設計而建造的,但是沒有考慮到能讓人輕易地辨別方向,她們大概不知道有多少次從同樣的走廊上走過!德蕾莎依稀記得她們在一棟房子裏找了一遍又一遍,然後離開了那棟房子的大門,但她也同樣記得她們在街道上立刻回頭,又衝進了這棟房子。對孩子來說,這當然是種無法理解的折磨,一會兒被母親牽著,一會兒緊緊抓著母親,聽不到一句安慰的話,就這樣被拖著走,因為她的年幼無知,她覺得這整件事似乎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母親想要離開她。因此德蕾莎抓得更緊了,就連母親牽著她時,為了保險起見她仍然用另一隻手抓著母親的裙子,每隔一段時間就號啕大哭。她不想被留在這裏,被留在那些人當中,他們在她們前麵踩著重重的腳步爬上樓梯,一時還忽然從她們身後樓梯的轉彎處朝她們走近,他們在走廊上的一扇門前爭吵,把彼此推進房間裏。酒醉的人含糊地唱著歌,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而母親帶著德蕾莎還幸運地從這些正要聚攏的人群之間溜過去。在深夜裏,當別人不再那麽留心,不再有誰非要堅持自己的權利,她們肯定至少可以擠進一間由企業家出租的那種大寢室,她們曾經從幾間這樣的寢室旁邊走過,但這些事德蕾莎不懂,而母親不再想休息了。到了早晨,一個美好的冬日展開,她們倆都倚在一棟房子的牆邊,也許在那兒睡了一會兒,也許隻是睜著眼睛茫然凝望。結果發現德蕾莎弄丟了她的包袱,為了懲罰她的大意,母親動手打了她,可是德蕾莎聽不見也感覺不到母親在打她。接著她們繼續走,穿過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母親貼著牆壁走,她們通過一座橋,母親伸手擦掉欄杆上結的霜,最後正巧來到母親那天早晨該去報到的那個工地,當時德蕾莎認命地接受了,如今她不了解那是怎麽回事。母親沒有告訴德蕾莎該留下來等還是走開,而德蕾莎認為這表示母親命令她等待,因為這最符合她的心願。於是她坐在一堆磚上,看著母親解開包袱,取出一塊彩色的破布,圍在她戴了一整夜的頭巾上。德蕾莎太累了,根本沒想到要去幫忙母親。她沒有按照慣例去工棚報到,沒有去詢問別人,就爬上一架梯子,仿佛她已經知道分配給她的是哪件工作。德蕾莎感到奇怪,因為女性幫工通常隻會在下麵做些簡單的工作,像溶解石灰或遞送磚瓦。因此她以為母親今天想做一件工資較高的工作,睡眼惺忪地抬頭對著母親微笑。房子尚未蓋得很高,才剛剛蓋到一樓,但為了繼續往上蓋而搭建的支架已經高高地聳向天空,不過尚未加上橫杆。她母親在上麵靈活地繞過正在一磚一磚砌牆的工人,令人納悶的是他們並未質問她,她用柔弱的手小心地扶著充當欄杆的木板,在下麵的德蕾莎在瞌睡中驚訝地注視著母親的靈活身手,自認為母親還向她投來一道親切的目光。但這時她母親走到了一小堆磚塊前麵,那道欄杆到此結束,很可能那條路也到此結束了,但是她沒有停下來,而朝著那堆磚塊走去,她似乎失去了她靈活的身手,撞倒了那一堆磚,越過去向下墜落。許多磚塊隨著她滾落,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某處一塊沉重的木板鬆脫了,砰一聲落在她身上。德蕾莎對母親的最後記憶是她張開雙腿躺在那裏,穿著那條從波美拉尼亞帶來的格子裙,落在她身上的那塊粗糙木板幾乎蓋住了她,這時眾人從四麵八方跑過來,工地上方有個男子生氣地向下喊了句什麽。
當德蕾莎說完,時間已經晚了。她一反平日的習慣敘述得很詳盡,而且偏偏是在無關緊要之處,例如在描述那些一根根聳向天空的支架時,她不得不噙著淚水打住。如今在十年之後,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發生的每一件小事,而因為她母親站在尚未完工的一樓上的那一幕是對她母親一生最後的紀念,她再怎麽清楚地把這一幕說給她朋友聽也不夠,在說完整個故事之後她還想再提一次,但卻說不下去,用雙手遮住了臉,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不過,在德蕾莎房間裏也有過比較歡樂的時光。卡爾第一次造訪時就看見一本商業書信的教科書擺在那兒,便請德蕾莎把書借給他。他們也講好,卡爾會做書裏的練習,再拿給德蕾莎檢查,她在她所從事的低級工作所需的範圍內已經把那本書仔細讀過了。如今卡爾會整夜躺在樓下寢室的**,耳朵裏塞著棉花,采取各種可能的姿勢作為調整,一邊讀這本書,一邊用一支鋼筆潦草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作業,鋼筆是女主廚送他的,為了獎勵他替她設計了一大本非常實用的盤點清冊並謄寫完畢。他成功地把來自其他少年的打擾轉為助力,用的辦法是一再請教他們有關英文上的問題,直到他們厭倦了,不再來打擾他。看到其他人完全安於現狀,卡爾感到驚訝,他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目前的處境的性質——超過二十歲就不能再當電梯服務員了,沒有覺悟到必須對自己未來的職業做出決定,而且盡管有卡爾做榜樣,他們也不讀書,頂多讀讀偵探小說,那些破破爛爛的小說在一張張床鋪之間傳閱。
如今在碰麵時德蕾莎不厭其煩地批改他的作業,他們有時會意見相左,卡爾搬出他那位紐約大教授作為證人,但是對德蕾莎來說,那位教授就跟那些電梯服務員對文法的意見一樣不能算數。她把鋼筆從他手裏拿過去,把她確信寫錯的地方劃掉,而卡爾碰到這些有疑問的地方就把德蕾莎畫的線再劃掉,雖然一般說來他也不比德蕾莎更具權威。不過,有時候女主廚會過來,然後總是做出偏袒德蕾莎的裁決,這也不能證明什麽,因為德蕾莎是她的秘書。但她同時也帶來了全麵的和解,因為接下來會燒茶、拿餅幹,要卡爾講講歐洲的事,隻不過他常被女主廚打斷,她總是一再詢問並且感到驚訝,使得卡爾意識到在相對短暫的時間裏在歐洲有了多少徹底的改變,自從他離開之後可能又已經有了許多變化,而且會不斷改變。
卡爾在拉美西斯待了大約一個月之後,一天晚上雷納在經過時對他說,在飯店前麵有個名叫德拉馬歇的人和雷納攀談,詳細打聽了卡爾的情況。雷納說他反正沒有理由隱瞞,就照實說了,說卡爾是電梯服務員,但是因為女主廚的關照而有希望得到其他職位。卡爾聽出德拉馬歇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對待雷納,甚至邀請他在這天晚上一起吃晚餐。“我跟德拉馬歇已經毫無關係了,”卡爾說,“你也要當心他!”“我?”雷納說,伸了個懶腰,急忙走開了。他是飯店裏最俊秀的少年,在其他少年當中有所傳聞,雖然不知道這話最初是從誰口中傳出來的,說他被一位已經在飯店住了很久的貴婦在電梯裏吻了一下。對聽過這個傳聞的人來說,看著那位自信的女士踩著從容輕快的步伐、戴著柔軟的麵紗,腰身束得緊緊的從身旁走過,肯定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從她的外表絲毫看不出她可能會做出這種行為。她住在二樓,雷納所操作的電梯並非她所使用的電梯,可是如果其他電梯正被其他人使用,那麽自然也不能阻止客人去用另一部電梯。因此,這位女士偶爾會搭乘卡爾和雷納所負責的這部電梯,而且的確總是隻在雷納值班的時候。這可能是巧合,但沒有人相信這是巧合,當電梯載著他們兩人上樓,一整排電梯服務員就會興起一陣勉強克製住的**,甚至招來領班的幹預。不管是因為這位女士,還是因為這番傳聞,總之雷納變了,變得更有自信,把擦電梯的工作完全交給卡爾,卡爾已經等著有機會時要和他好好談談這件事,而在寢室裏根本看不見雷納的人影了。沒有誰像他這樣徹底退出了電梯服務員的團體,因為一般說來,至少在與職務有關的事情上,大家全都團結一致,並且有一個被飯店管理部門所認可的組織。
卡爾任由這一切在他腦中閃過,也想到德拉馬歇,同時就跟平時一樣執行勤務。接近午夜時,他有了一份小小的調劑,因為德蕾莎帶給他一個大蘋果和一塊兒巧克力,她經常用小禮物給他驚喜。他們稍微聊了一會兒,幾乎沒有因為電梯上上下下所導致的中斷而受到打擾。他們也談到德拉馬歇,而卡爾發現自己其實是受到了德蕾莎的影響,這段時間以來才把德拉馬歇視為危險人物,因為德蕾莎在聽過卡爾的敘述之後這樣認為。然而基本上卡爾隻認為他是個無賴,因為遭遇不幸而任由自己墮落,還是可以和他相處的。德蕾莎卻強烈反對這個看法,說了長篇大論,要求卡爾答應再也不跟德拉馬歇說一句話。卡爾沒有答應她,反而一再催她去睡覺,因為早已過了午夜,當她拒絕,他威脅著要離開崗位,送她回房間去。當她總算願意離開,他說:“德蕾莎,你為什麽要白白擔這種心呢?如果這能夠讓你睡得好一點兒的話,我很樂意答應你,我隻有在無法避免的情況下才會跟德拉馬歇說話。”接著電梯忙碌起來,因為負責旁邊那部電梯的少年被叫去做別的事了,於是卡爾必須照顧兩部電梯。有客人在說這裏秩序混亂,有一位陪著一名女士的先生還用手杖輕輕碰了卡爾一下,催促他動作快一點兒,這種提醒實在毫無必要。倘若那些客人一看見那部電梯旁邊沒有電梯服務員,馬上就走到卡爾這部電梯來,那就好了,但他們沒有這麽做,而是走向旁邊那部電梯,待在那裏,一手擱在電梯門把上,甚至自己走進電梯,根據勤務規章中的嚴格規定,電梯服務員無論如何都要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於是卡爾必須疲於奔命地跑來跑去,卻並不覺得自己盡到了職責。此外,接近淩晨三點時,一個提行李的老人還想請他幫忙做件事,那老人與卡爾有點交情,但是此時卡爾實在幫不上忙,因為在他所負責的兩部電梯前麵都站了客人,他必須要全神貫注,馬上決定要踩著大步朝哪一群客人走過去。因此另外那名電梯服務員再度歸隊時,卡爾很高興,因對方離開崗位那麽久說了幾句責備的話,雖然那大概並不是對方的錯。淩晨四點過後稍微安靜下來,而卡爾也已經亟須休息。他沉重地倚著電梯旁的欄杆,慢慢吃著那個蘋果,咬下第一口之後,蘋果就散發出濃鬱的香氣,他俯視著采光天井,那天井被食物貯藏室的幾扇大窗戶圍繞,在窗戶後麵,一串串懸掛著的香蕉在黑暗中閃著微光。
[1]波美拉尼亞為中歐一曆史地域的名稱,在波羅的海以南,位於現今德國東北及波蘭西北。